宋方童
夜晚偶爾会去散步。通常,立春的气息是在黑夜里捕捉到的,那种淡淡的、遥远的味道,好像肉体散发出的某种令人迷恋的气息,使我立刻觉得与众不同。
女店员从闪亮的玻璃柜拿出各种不同的香卡,我一一放置鼻翼处,像侦探所那些警觉的探员一样,丝毫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吸引我的味道。然而艰难,鼻子是我身体器官里最笨拙的一个,那些来自花朵、混合了化学剂的香水经常使我失去方向感。我打算放弃,然后从中随意选择一个,像旧时皇帝在极度的美色疲劳中,最终在一个无知觉的状态圈点了一个陌生的贵族姻亲。可是,那个女店员这时候却递过来另一张香卡,我只是轻轻地一嗅,就感觉出了它与我碰撞时产生的惊鸿一瞥。我看到香卡上只有简单的四个阿拉伯数字:1997。
我奋力在那些彩色的插页里寻找隶属于“1997”的注解。前味:丁香花,菩提,木兰,铃兰,橘子,香柠檬 ;中味:保加利亚玫瑰,紫罗兰,晚香玉,桃子,丁香;后味:琥珀,麝香,檀香,茑尾。这些植物的名字铺满了我的眼睛,红、粉、黄、紫、蓝……我眼里奇妙地开始呈现它们的颜色,包括它们的气息。此时才稍微有点醒悟,我并没有患严重的鼻疾。这些植物,以及带给我的抽象化的名称,正是恰到好处的良方。
我将这瓶香水占为己有。原本是为朋友买的礼物,但是,我把它作为某种信物赠送给了自己。我还不曾对自己真正慷慨过。
稍微有点遗憾,1997的名字并不与植物联系,它直接与那个年份有关。关于花朵,或者说与这瓶香水相关的花朵,我只认识几类。譬如丁香、橘子、柠檬、玫瑰。自然界,对于气候最为敏感的当属那些看起来孱弱不堪的花朵。立春刚过,阳光微醺,墙头上被唤醒的蔷薇花开始一点点地含苞绽放。这样的景致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光。当花朵大片大片肆虐起来的时候,那种场景暗含着对于死亡的奔赴。
芬芳的事物往往与美好的愿望和憧憬相悖,花朵,阴性,实际上是一个暧昧无比的称谓。繁花似锦的春天,看起来秉持着人类最基本的道德操守,纯净的光线下,一些尘埃、附着物无处遁形,飘忽不定,幽灵般穿越。我善于观察这些尘埃,这些丑陋的事物在夏季或者冬季令人不堪,感觉受辱;唯有在春日暖阳下,我们享受这些飞扬的物体。它们因为光线、风的方向、心灵的蛊惑,而由魔道瞬间升华为精灵。
春天的夜晚,下班途中会经过一个山坡,那里栽种着十几株橘子树。这几年,我才慢慢发现橘子花香的味道原来竟有如此美好。令我难解的是,这些植物在那座小山坡上的历史应该有十多年,为什么我到这里上班六七年后才发现这么大的秘密。这样的花香,似乎只在夜晚呈现,对我实在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有几个夜晚,我开始采集掉落在地上的花朵,它们细小,在微弱的路灯下我看不清楚它们的面容,但是感觉到它们在我手心里的跳动,仿佛细密的沙子,不慎就会逃离我的掌控。橘花的偏爱者并不多,对于他们来说也许太过馥郁了,腻人得紧。我的鼻子却能很好地适应它们,在春天的夜晚,花香四散,如同私语。我同它们一起奔袭,彼岸有富饶的人间盛境。
玫瑰是爱情的俗物,也是俗世精神里的点缀。玫瑰的外形气质,过于拘谨、呆板,甚至透着一股做作。一片或者一瓣,包裹的方式形同粽子,缺乏造物主天然的美感。你看它们就算凋零也是层层叠叠,即便死亡也设计好了入泥的姿态。如玫瑰一样,拥有大朵花瓣的花朵比比皆是,它们大约都芳香各异。在这么多的花朵中,我却对栀子产生了狂热而积极的爱意。这来源于我本身的乡妇情结。它们的花朵简约,干净,肥硕的叶片肉墩墩的充满了弹性,犹如一位青春的少妇。这个乡间的灰姑娘并没有遭到城市的抛弃或者嘲讽,在势利的城市,栀子的精神与简朴的外观,意外与现代文明产生了奇妙的呼应。
我从1995年开始,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疾病,那是春天。午觉后醒来,手臂、掌心上突然密布着许多细小、椭圆形的小包。手臂上的凸起,掌心里的则呈现嵌入状,勾画出一个又一个粉红色的小圈。这是种奇怪的图案,身体忽然发出的预警信号,居然勾勒出一个又一个用数学都无法破译的谜团。那些古怪的圈,大小不一,掌心指纹已经消失,血管在肌肉里面膨胀。我仿佛看到,那些光亮肿胀的血管,高亢地仰起了身体。忽然奇痒无比,伴随着春天的燥热,我如同一个高烧病人,几乎惊厥。病情时断时续,经年的风湿让我新增了一个疾病:荨麻疹。在父亲的药书上,我找到几个这样的关键词:荨麻疹是一种常见的过敏性皮肤病,在接触过敏原的时候,会在身体不特定的部位,冒出一块块形状、大小不一的红色斑块,极其痒。排除了因食用鱼类等感染源外,我愈加肯定自己是因风湿而起。从此之后,随着气温的变化、雨水、阳光,烦恼像趋之不尽的梦寐,附上了身体。
爱情与花朵一样。在春天抵达,也在春天消亡。那是个早已废弃的园子,我对它的名字,最早的记忆出现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和那个新近认识的男人,在一个已经辨别不出外貌的春天同时出现在园子里。在爱情的春天,我早已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大自然的植物和单薄的毛衣交织,经过光合作用,释放出一股半明半昧的味道。突然降临的爱情,使我们几乎踏遍了之前所没有经历的任何羊肠小道。我们之间的道路,从城市的滨河路,到郊区的农村,道路此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道路,没有尽头,只有持久性的远足而不问结果。在院子的深处出现了另外一条道路,通往的方向是地图上另一个区域划分。实际上,这所院子又重新回到了当初它们的所有者,农民手中。承包者由于经营不善,退出了庄园主的位置。没有围墙,没有界限的园子,其实我们走进的是一个被农民粉饰过的乡村。
蔷薇初绽。我们的裤腿和毛衣上到处挂着某种粘粘草,或者是圆形的果实,像昆虫一样附上了你的身体,或者是果实上脱落的一根针刺,直接从外套扎入皮肤。每到春天,我就昏昏欲睡,所谓的春困,在我这里体现得尤其精准。我疲倦地坐在一个农民经营的茶棚子里,看着他戴上了耳麦,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型收音机,收听当天的广播。阳光像雨水一样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打在我的睫毛上。我开始犯困。那时候,他志向高远,整天扑扇着一身的羽毛,好像一只急欲高飞的老鹰。这样的雄心永远刺激不到我,男人这样的动物,雄心或者激情,总是像潮水一样此涨彼消。我只关心,他的瞳仁内是否只有我的倒影,仅此而已。
茶棚子里有一阵子鸦雀无声。我应该真实得进入了某个梦境,等我抽身回到现实才发觉自己中了梦境中的一个诅咒,恼人的痒痛再次像狂风骤雨般袭击了我。身上没有带花露水,渐渐发作的红肿令我现出被施了魔咒的原身。下午来临,空气有些干涸,风甚至都没有流动的意思。这时我发现自己的头顶有一些不知名字的藤类植物正攀缘铺展,形成了我头顶的一片植物天空。猛然想到一个寓言。这是小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有一家人,家中有个小庭院,栽种着茂盛的葡萄树。有年春天,这家的男人回家很迟,便要泡澡,于是叫女人将澡盆搬到葡萄树搭起来的园子里,等水放好后,男人开始更衣沐浴。后来,这个男人古怪地死在了澡盆里,临死无任何症状,成为当地一宗悬案。讲述者无非是想转述,自然界中,有一种葡萄含有剧毒,树枝或者叶片哪怕滴落一滴液体都可能致人性命。我的困惑来自那个女主人,她藏在葡萄藤阴影里的面容,忽明忽暗,好像黑夜中燃起的烟蒂,鬼魅不可思议。
我开始急急逃离。想起那个故事,我有些战栗。在通往春天的路径上,一路鲜花满地,芬芳四溢,然而,这巨大用美色铺陈开来的陷阱直至今日依旧跌入了不少失足者。那个园子在我背后,我抽身离去时,注定它是开始,也是终结。可是,春天仍在继续。一桩桩的爱情像泛滥的花期,没有真相,只有盛大的狂欢和不尽的哀歌。
整整一个春天,我在等待雷声的降临。那种雄性的声音是神灵发出的召唤,在闪电劈开世界的同时,我看见黑夜有一张极其漂亮的脸。
雷声普遍在黑夜中来临,惊醒的不只是我,还有那些湿润的动物。一只成年的飞虫越过潮湿的阴沟,借助微弱的天色飞临我的小屋。灯光早已熄灭,它却睁开了一双刚刚苏醒过来的眼睛。当闪电在头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时,我看见这只新生的虫子正喜悦地围绕着日光灯舞蹈。这只春天抵达的昆虫没有名字,我试图在法布尔的《昆虫记》里寻找到和它相关的名字,但是,喜爱昆虫的法布尔几乎把所有的偏爱投向了有着硬壳脊背的昆虫,哪怕是裹粪球的食粪虫或者金步甲。在中国潮湿的南方,雨季的来临,增添的是我眼前的这些细小的生命。长着单薄的羽翼,或者宽大,或者窄小,同样我也永远看不清楚它们的面容。青春期,我将这类昆虫视作丑陋的生物。夜晚的读书时间,似乎唯一的工作便是与它们之间的战斗。
比《昆虫记》更早一点呈现昆虫真实外貌的图像,来源于我表姐中学时的一本生物教科书。绿色的壳面上 ,简单地印刷有几只爬行动物,蜥蜴或者鸭嘴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作为喜爱绘画的小学生,我曾经用铅笔临摹书中的插页。甲虫、蟋蟀、蚊子甚至令人生厌的苍蝇,这些插图,是迄今为止我看過的最接近昆虫的蓝本。它们停驻到文字的空隙,简直像一只只被拍死在了书本上的动物标本,伸展着四肢,毛茸茸的毛发纤维还沾着金色的斑点。透过它们的身体,可以看到尚未解剖过的心脏,流淌着和众多动物种类不一样的血液,绿色或者透明,犹如藏在童话世界中的绿妖。在读到潘多拉魔盒释放罪恶的那一段,我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大群各色昆虫,从魔盒中四散奔逃,直接飞临人类。
蚊帐以及扇子,不是为了抗拒炎热,而是抵御如蚊子一样的飞虫。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蚊帐比比皆是,遍及城市和乡村。蚊帐的使用暴露了人类面临肉体噬咬时的逃避心理,同时也暗含了对于蚊虫的极端蔑视与不屑。春日是蚊虫的怀孕期,在大面积繁殖的初期,它们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偶尔一两只,蓄谋以待,观察着人类的反应。
父亲吃素以后开始不打蚊子。但是,更多的蚊子却专注于我们这样的家庭。父亲只有一个办法:每天傍晚用扇子或者衣物挥舞着将它们驱赶出屋子,然后再关上门窗。
蟑螂总是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厨房,或者明目张胆地流窜到客厅。在影视作品里,借以讽刺胆小者的道具之一便有蟑螂,特别是针对女性。胆小者看到这种有着釉色皮肤的物种总是禁不住大呼小叫,千篇一律的镜头让本来具有艺术细胞的片子顿时黯然失色。蟑螂在四川也叫偷油婆,给予其一个女性的称谓或许因它长了一个宽扁的身体,与中年妇女有点抽象形似。油总是居于高处,瓶栓紧闭,除非用力,不然根本无法倒出,因而我不曾见过蟑螂偷油。在它们一色的身体下,甚至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和嘴巴。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一只蟑螂藏在阴影里,面前有一个被母亲扔在垃圾袋里的烂莲花白,蟑螂已经将它搬运出来,开始挥舞着胡须在那里饱食。我并没有打扰它的进食,在它发亮的脊背处,我看得出有轻微的抖动痕迹。我知道,那时这只蟑螂是愉快的。
父亲对蟑螂的态度不同于蚊子。他允许它们在家中的客厅里肆意爬行,吞食一些蔬菜和水果的残片。为此,母亲和父亲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那几年,家中没有来客,我们居于一片乡野之中的工厂家属区。后来正是因为没有客人来访,母亲默许了蟑螂的存在。有一个假期,我们全家外出探亲,回来的时候,目睹了一场葬礼。客厅、厨房,包括阳台,散布着大小不一的蟑螂尸体,它们的身体已经干涸,四肢、胡须还保持了生前的体征,弯曲有度,由于没有食物可以进食,它们成为饥饿的牺牲品。来自书籍上的记载表明,其实,蟑螂是一种极为耐饿的昆虫,即便把它的头砍下,它依然能维持一周的生命。一周以后,它会无奈死去,罪魁祸首不是因为失去了头,还是因为饥饿。由此看来,饥饿是除战争之外,最能夺去性命的利器,动物乃至人类概莫能外。
在科学家的眼里,蟑螂是可怖的生物,边进食边排泄,甚至以各种肮脏的物品作为进食的对象。但是,台湾师范大学生命科学系教授林金盾和其学生在追踪蟑螂的日常活动后吃惊地发现,原来,蟑螂竟然是动物群中最爱干净的。除了吃饭、睡觉、工作,蟑螂有空就会清洗触角、六只脚或尾毛,以维持体表器官的灵敏度。看到林金盾在谈论蟑螂时曾经给出了一个论断,不禁让我这个从不将蟑螂视为害虫的人哑然失笑。林金盾振振有词地说:人待的地方环境脏,才会吸引蟑螂,人不检讨自己反而去怪罪“清除者”,实在没道理,如果没有蟑螂帮忙清理,人类制造的垃圾更容易因发霉、恶臭,繁衍微生物、病原体,危害所有生物。蟑螂身上的臭其实是一种牺牲,“就像辛苦的清洁工,你能要求他工作时穿西装、打领带吗?”
惊蛰过后,其实我唯一惧怕的动物不是昆虫,而是像蛇一样的爬行动物。雷声响彻头顶,在内心蛰伏了一个冬天的伤感开始回暖,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提醒自己,蛇快出动了。
我降生于惊蛰前后一两天,天气极冷,母亲因为即将临盆,在厂医务室准备产下我。医生却看见我的一只脚先露了出来。很多年后,我一直为季节所困惑。来自母亲的记忆是这样陈述的:夜晚,寒意袭人,因为难产,母亲被父亲和请来的亲友抬着,从山上往山下的小镇医院艰难行走。我被医生从母亲腹腔中取出来时,屁股及双脚全是淤青。成年后,我一直手脚冰凉,特别是到了冬季,我就像一条没有体温的蛇。我青春期的性格,并不像一般的少女那样热烈,冷峻得并不像个女性。我是那样惧怕蛇类的冰冷、又喜欢把自己冷冻起来的人。封存得像一块坚冰。
在南方的居住其实很宜人,有阳光,又温润。当惊蛰后的第一场雷声和雨水降临,我和许许多多一样的昆虫和爬行动物复苏了。我跟它们如出一辙,都渴望在潮湿温暖的环境中生活。潮湿或者温暖,都没有抵达动物触觉的极致,它们都长满了善感的器官,使得情绪的天平不至于失去平衡。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