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
当诗人决定使用的材料开始搭建一首诗歌的时候,其内部发展的逻辑便决定了这首诗歌的命运。一旦捻起一个材料,即便是很局部、很细微、很次要、很细枝末节的,也会代表一部分意义在生成,且无法后续更改,与接踵而至的关联性材料一起,向一首诗歌的外围和核心进发。也就是说,诗歌材料的不同,使得诗歌运行的轨迹不一样,诗歌所呈现的生活实践和心理实践,都会带着不一样的面部表情,使得诗歌的遭遇和境况都迥异,进而形成不同的诗歌美学效果。所以,除了诗人本身的个性外,他的素材也是个性的。当这种个性发展到命运攸关的时候,就会形成风格的一部分。
我手里这一摞冯茜诗歌《雪山下的蓝盖力》,便是极具素材个性的一组好诗。诗人行游天山南北,写出了这些具有浓郁边地风情和地域特色的诗歌。诗人选取了具有新疆标识的人、事、物和风景,写出了天山的地理性格。这决定了冯茜这组诗个性化材料发展的命运,我们可以清晰而欣喜地看到,这组诗有了良性的自我成长,带着诗人的精神代码,也带着天山的秉性,具有了开阔、大气、明朗和灿烂的美学气质。
《雪山下的蓝盖力》是异质之诗,整组诗都取材于新疆,呈现的是游牧民族的生活场景和文化符号,给人带来了苍凉、纯净的气息,个性化的素材决定了这组诗辽阔而唯美的风格。“蓝盖力”是塔吉克人的民居,是高原上的符号,是“开天眼”的特色建筑,极有建筑审美价值,其本身就蕴含着很强的诗意,在诗人冯茜笔下,更是赋予了层叠的美感。“天空无尽高远,是鹰托举的无垠的圆/雪山脚下蓝盖力土木屋/却呈方形/似以巨大的穹宇为终身屋顶”。在苍茫雪山之下,蓝色的土屋星星点点排布着,似乎没有屋顶,也只有无垠的天空才配得上成为塔吉克人的屋顶。屋顶意味着“天”,是可以关照万物的巨大笼罩,是生命和生活的必需,形象美感的背后蕴含着悠远的言外之意。“最上层的晒台晒粮食,也收集迷路的月光,屋内最大的普依閣内/一家人正坐在铺着毛毡的炕上/庆祝肖贡巴哈尔节”。视角变换,由远及近,由外向内,诗人笔下的顶层既晾晒粮食,又收集月光,这是虚实结合的修辞,既有实的支撑,又有虚的超拔。尽管蓝盖力具有天赐般的美,但是“谦逊”的,铺展在冰河边,像是“心怀敬意的塔吉克人”,从而由物及人,从建筑写到心胸宽广的人的性格。“他们以天为窗,穷其一生/观赏着浩渺的星空”。塔吉克人心境之开朗,与建筑特点一脉相承,它们开天窗,观赏夜空,将自己置身于浩渺的境界。诗人发现了塔吉克人天人合一的特点,用非常形象的细部描绘,展现出来,让我们仿佛置身于天山之下,站在蓝盖力上,身体在提升,心胸在放大,诗歌的意境宛如人的心境,具有自我教育和成长的可能。
不仅是自然环境和生活习性的异质性,牧民们的文化传承也是很有异质性的。诗人在这组诗中写到了牧民们的乐器:笛和琴。笛是鹰的骨管做的,叫作鹰笛。哈萨克人很喜欢这种乐器,他们会费尽千辛万苦寻找雄鹰的骨头,经过打磨制作,做成鹰笛。他们会用这种小巧精致的乐器吹出简单、悠远的乐声,借以歌颂爱情,抒发豪情,深入人心,连通天地。“这个哈萨克老人,一生都在亲吻鹰骨/如同亲吻飞翔之翅。”来自天空的骨头是神圣的,音乐是通灵的,像是实现了“飞翔”。“一对骨管有微微的弧度/尚留有不屈和拉伸的力量/三个小孔里藏着一片天空/第四个小孔上缀着的恋人编织的绒线”。在这里,鹰骨和人的不屈,重叠在一起,追求理想和向往爱情,在这样的音乐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诗人在《琴声回响》里描述了萨塔尔琴的制作和发声,以及代表性音乐十二木卡姆,这些文化特点,将诗歌的异质之美形象地传递出来,让我们有所感有所悟,让我们获得沉浸式体验。
而“境由心造”,所有物象皆是心象。诗人笔下事物的更多更广的呈现,意味着诗人心境已经有所超越,从自我之诗到他者之诗,需要一定程度的超越小意绪,心胸更宽广,视角更向外。诗人将目光聚焦到北疆,在最撼人心魄的“牧民转场”等场景上重点爆破,用优雅的诗句写出了生存之难,充满悲悯而又不失美感,内容和形式的融合做得不错。这组诗是写新疆风情的,哈萨克人、图瓦人、牧民、转场、马匹和羊群,是彻底的“他者”,是将“自我”置身于他人的生活场景和生命体验中,继而摩擦和砥砺自己的内心,写出了他者的命运的沧桑和坚韧。
诗人对北疆游牧人的生活有着一定的了解,诗歌中充满了对牧人们转场生活的钦佩和崇敬,在《羊命》中,诗人描述了转场环境的险恶和生存的艰辛。牧民们带领着羊群,要将它们转移到海拔稍低的较为温暖的冬牧场去,但是路上要跋山涉水,人和羊都有生命危险。诗人向我们描述了牧人对抗命运的震撼场景。海拔一路降低,温度逐渐升高,路上必须经过湍急的河流,这是冰川融水,“天上下来一条河流”,塔吉克人会临时架设木桥,但是羊群由于害怕不敢踏桥过河,万般无奈之下,牧人只能用绳子拴着数只羊,一批一批涉水过河。“一匹马,一条绳子,绑着十只羊/惊叫声中拉拽过河///溺水那只羊躺在热沙上/暖身,吹耳,却已无法唤醒”。但是此举意味着风险,有一只羊溺水而亡,牧民心疼不已,把死去的羊放在热沙子上,试图救活它,但是徒劳的。除了河流,还有悬崖也是牧民们的一道坎。不小心会造成新的损失,这就是羊的命,也是牧民必须经历的心理考验。“雪崖上掉下去那两只,悄无声息/ 它俩降落的方向便是温暖的冬牧场”。冬牧场就要到了,却在最后关头掉下了两只。这种诗意再现的场景让人很受感染,如在眼前,如临其境,对牧羊人的感受有了共情。
诗人在这些诗句中,将自我的“善”,倾注于他者的“美”中,是写苦难而超越了苦难,写底层而跃升为高层。在这组诗中,除了羊,诗人还用较多的笔触写到了马,在游牧民族的文化中,马是生命力的象征,是美和力的结合,当然在诗人笔下也焕发着光芒。在《吉木萨尔追风》一诗中,诗人叙写了野马的力量美和身形美。“头马名叫‘追风’,它有闪电的血统和贵族的做派/这个部落晨光下的奔袭/从它的一声嘶鸣开始/草原辽阔,也不过是它的蹄印所到之处”。这些野马以辽阔草原为故乡,天然具有奔驰的秉性,尤其是头马,是闪电和贵族,诗人以此比喻具有活力的牧民和诗人自身。这样的马,不仅是在现实里的,也是在诗人心胸里的,不仅是人间的,也是天堂的。
得益于对具有异质性的题材的把握,这组诗整体上具有了坚实的底胚和纯净的原色。风情美和风景美,民族性和地域性,让这组诗有了“好诗”的里子。里子是好的,面子稍欠也不会掉格。如是面子也好看,那就更好了。
恰好,诗人在对诗歌的“面子”——也就是语言形式的匠心,也是很有想法的。“写什么”(边地风情)的问题解决了,“怎么写”(新语言修辞)的问题,诗人也有自己的答案。当诗人具有了秉性上的个性,再具备了材料使用的个性,然后再具有材料仓储里别致的管理方式的个性,那么,诗歌的个性三维才最终成型。材料是口粮,使用的语言方式,抑或修辞,是恰当安排口粮的方法。这组诗在语言探索上也是有诗人的想法的。诗人已经完全从散文化语言的面面俱到脱胎而出,更加凝练,修辞手段更丰富,每首诗的内在节奏感都不疾不徐,收放自如。尤其是层递的意象推进和叙事推进相结合的手法,将诗歌打磨得更加圆融和凝聚,完成度很好。
题材的异质化和语言的异质化,是对诗坛同质化写作的有效反对。表情一样的诗歌实在太多,很多诗人都在重复自己或者重复别人。诗写中要避免陷入语言惯性和思维惯性,避免语言打滑和思维扁平,当成为自觉意识。冯茜在《雪山下的蓝盖力》这组诗中做了一些新的探索。
描写类诗歌不可拘泥于形象的摹状,要拉得开,从此空间进入彼空间,从此时间进入彼时间,从客观经验进入生命体验,从形象思维进入抽象思维。但不可人为拔高,需要自然而然意味尽出。这种拉开,主要是精神层面的拉开,纵横捭阖而又深邃有力。以《戈壁芦苇》为例,这首诗便从简单的表面描述中超脱出来,拉开空间,打通思维,把芦苇写得摇曳生姿而又精神力十足。第一节便是一个排比句:“想把江南搬到西北,想把河流运进戈壁/想把诗行种在荒漠上,想把汉语放进鸟鸣里。”一段时间以来,诗人们忌讳在诗歌中使用排比句,其实并非排比句本身的问题,只要排比句用得好,仍然是有好的效果的。但是,要盡量避免使用并列式排比,而用递进式排比。诗人在这里的排比就是递进式的,从空间到语言,不落窠臼,有陌生化,且有言外之意,诗意蕴含在这些未尽的意味里。诗人在修辞的出新上是有心的,常有巧妙的语言处理,达到意外的效果。比如:“芦苇,芦苇,血亲的芦苇/在百里戈壁公路两边,替我安慰大风。”在这里,芦苇和诗人是血亲,大风不是来摧残芦苇的,相反,是芦苇在用本身的坚守,在安慰那些居无定所的大风,让大风变小,回头,消失。
读到《春牧场的女孩》的时候,我几乎要拍手叫绝:语言是柔美的,意境是空灵的,心绪是平和的,整体是纯粹干净的。小女孩的小篮子和天空这个大篮子相互映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乎是天地共同在一个篮子里实现了交融,这样的背景下,转承之处,出现了打马而回的“你”,这个你也许是真实的,也许是虚拟的,这个“你”小心翼翼,不忍打破眼前的安宁和祥和。小女孩的空篮子在起合之处有了变化,由空入实,里面提着一个刚刚分娩的小羊羔,这是何等的充满生命力,充满朝气。冯茜诗歌的语言逐渐达到了“高级”的地步。这首诗歌里有两处值得仔细玩味,有着修辞之美和动人的力量。“老远就忍住内心的蹄声”,说的是“你”骑马回来见到小女孩提着羊羔的场景不由得停下脚步,不再去打扰和触碰迷幻而真实的景象,其实是马停下来,再无奔马的蹄音,诗人在这里写成是人忍住了内心的蹄声,借以通感人的善意,人和马实现了内外连通,浑然一体。最后一句,诗人在比喻篮子里的羊羔的时候,用了“像是提着一团刚刚分娩的雪”这个比喻修辞,非常的妥帖,雪之纯净美好,就和羊羔的新生一样,当然也是和小女孩一样。这里妙在“分娩”一词,整体激活了全诗,有点睛之妙。
如果说《春牧场的女孩》是新生的礼赞的话,那么当我读到《羊命》的时候,则是读出了死亡的礼赞。诞生和死亡,向来是最大的诗性,是最深的哲学。从小女孩篮子中的分娩的羊,到这里消逝的羊,连起来就是一曲荡气回肠的生命之歌。这首诗歌中,写了三只羊的死亡,一只是在转场路上,拖拽过河时溺水死的,还有两只是路过悬崖摔死的。尤其是溺水的场面,诗人叙写得惊心动魄,细节逼真如在眼前。这首诗在语言上则是非常注重叙述的语感,一连串动词将诗歌推动向前,层递出了死亡之绝美。背后的牧民艰辛通过这个过程深刻有力地呈现出来,当然诗人的悲悯之心也跃然纸上。和《春牧场的小女孩》重在场景描述不同,这首重在行动叙述,这样处理得好处在于能将诗歌的重量叠加出来,显得深厚、深邃。
需要特别提到的是,诗人在处理生活化题材的时候,能一定程度管理自己的语言才华,将更多的细节和更真切的人物动作运用其中,将诗歌的“实”的部分凸显出来,把“虚”的部分进行收束,找到了日常化写作拿捏的“度”,从而更多了一些朴拙和准确,简单和厚重。这是值得称道的。如《扎伊帕的问候》一诗,诗人把塔吉克人的礼节“扔面粉”和“吻礼”写得非常传神,这得益于诗人对细节的处理能力。“轻轻地,快捷地,将面粉掷上右肩/扎伊帕大妈干净利索/掌握好力度和速度/一团白影飞向买买热伊木大叔/他以肩相迎,像接住天外星辰”。语言少了修饰,突出了动作,诗歌显得动感十足,而又具体形象。塔吉克人的传统重要节日是非常具有仪式感的,诗人在《白色的肖贡巴哈尔节》进行了描写,场景非常生动。“作为见面必须/雪峰和高原,用积雪行吻手礼/买买热伊木也伸出右手/和前来拜节的男人们互致敬意/唇和茧痕/是反义词般的知己/坚硬和柔软互相触/发出风信的声音”。吻手是隆重的礼节,诗人抓住了嘴唇和老茧这些细部特征,用小处的发现,写出大处的温情。
诗人在语言修辞上的出新,让本就具有个性的诗歌材料有了不一样的口吻,整体的辨识度便更强了。
诗人在这组诗中有效地选取和管理了诗歌材料,发现了诗歌材料生长的命运。于是在新的诗歌语境中,以独立的清晰的面貌,呈现了自己的气象。诗歌材料从一开始就不是诗歌的配角,而是诗歌美学的答案。它不仅是诗歌的肌理,更是诗歌的血脉,是诗歌格调的底座。我欣喜地看到冯茜在审慎使用不一样的诗歌材料,用自己的创造力,为我们奉献好作品。希望诗人进一步把诗歌的精神提升到新的境界,从而形成新的美学体系。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