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诺曹与蓝色鸟

2024-01-03 01:25章缘
天涯 2023年6期
关键词:玛莉皮诺

手艺人的家族史

死亡无所不在,故死神无所不在。死神有不为人知、难以餍足的好奇心,它同时观看着所有,流连于某些人事物,比方说眼前这个少年。

少年瘦弱白皙,呼吸急促,就像一株草那样柔弱,四肢却像干木一般僵硬,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水光。他的神情既天真又老成。天真是因为未谙世事,老成则是从书本里习得那种对世界的揣度和自信。死神长久看着他,不带特别的憎喜,它只是一个旁观者。

少年注视着窗外这棵香樟树的一根枝条,枝条上立着一只大鸟,蓝色羽毛,红嘴红脚,从头颈到胸部一带墨黑。是蓝鹊,死神曾在一个千里之外的海岛上见过它的同类。敛翅时,黑蓝两色显得庄重。展翅时,蓝色大翅镶着白边,像披一件华贵的大氅,生得美丽但叫声粗哑,这让它们更加有趣。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这只蓝鹊准备往更温暖的南方水域迁移,它甩甩头,整理羽毛,就在准备展翅时,金黄色的眼睛对上了少年的眼睛。

这一刻,好奇的死神成了蓝鹊。

“我注意到你了,美丽的蓝色鸟,这已经是你第三次停在这里了。如果我活在童话里,我要说你一定是哪个公主的信使,天天来探望我。但我知道你不是。你不必是谁的信使,只要是你,这么美丽的蓝鸟,我真希望多了解你一点,如果我能得到那本动物百科全书就好了,我相信里头一定会有关于你的介绍。要知道,我看过各种鸟来来去去,但它们跟你的美丽真是天差地别。你真是,怎么说呢,赏心悦目,单是看着你,再久也不感到厌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纯美的蓝,天堂大门就该是这种颜色,黑色胸腹上的一簇白羽,那么温柔,还有闪亮的金黄色眼睛,那是小天使吹着的黄金号角。”

少年的眼睛里透出十分的欢喜,欢喜中又带有一丝恐惧。那些经常失去珍爱事物的人,会在眼里刻下这样一种表情。眼睛直接通往灵魂。

“我们交个朋友吧,我觉得你会对我的故事感兴趣。昨天,玛莉交给我一块表,一块破表,就是一般人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现在谁还需要表来看时间?对我来说,时间一点都不重要,我不需要知道时间,因为我的作息都是安排好的。对,就像一个尊贵王子,我有仆人,三餐端进房里,指头都不用动一下。我什么都不需要做,也没有人要求我完成什么,也就是说,我对这个世界不用负任何责任,单是呼吸、进食和排泄,就够了,就跟你一样,我活得还没有你累,你要吃虫子得自己去找。当然,瞧你稳稳站在那树枝上,一晃不晃,我跟你差远了,我从来没有爬过树。”

“我扯到哪儿啦?哦,那块表。那是块机械表,表面磨损得已经看不清指针,在3、6、9、12四处各有一个亮点。这是表的东南西北,有了这四个定位,就能看出时间,当然你首先要把表给戴正了。表带是银色金属的,也都污锈了。它看起来并不像个宝。跟着这块表一起的还有张字条:这是你祖辈留下的表,现在交给你了。叔。”

少年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胸腔像是进了什么异物,不吐不快。

“老古董?传家宝?我让玛莉把它收进抽屉。也许哪天有个小偷就解决了这个难题。这个难题不是维修的问题,是过去世世代代视为珍宝而传承下來的,到了我手里一文不值。我把它留着,不当它是一块表,因为我不会去戴它,也不适合戴它,只能当作传家宝。为什么它比有曹家血液在体内流动的我更能传承?或许,我的曾祖我的爷,早就预知到了我这一代,一切都不同了。表可能还是那模样,好好地供在那张供桌的抽屉里,但子孙早就变了样。”

“喂,听我说,别看我躺坐在这里动弹不得,我可是手艺人的后代呢!”少年对蓝鹊顽皮地眨眨眼睛,“我们曹家先辈世世代代都是手艺人,在安稳的时代,他们是木匠、铁匠、织工,烧瓷、做瓦、塑造佛像,时运不济时,他们带着工具,游走于邻近乡镇,在市集摆个摊子,在桥头歇歇脚,给人搭手盖房子、做家具,有喜事的帮忙摆桌、烧炙流水席,有白事的就出力气搭棚、吹唢呐,平日里磨刀、补碗、修鞋、补伞,一身本事随着生活的需要变更。他们也会找个好姑娘结婚生子,每当做完一趟活,便有个家可以回返。”

少年闭上眼睛思考着什么,然后很快地说:“我不羡慕祖辈的手艺,我真正羡慕的是他们经常在外走动,看过山山水水,了解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他们的面目被日头晒得黧黑,瘦而结实,有着团块肌肉的小腿,粗大的脚趾头,黑色的趾甲。他们的眼睛自由摄入各种景象,沿途的男女老少、草木虫兽,清晨的山岚拂过黑硬的山岩,傍晚时火红的太阳坠入金波大海……到了我爸,他读了点书,能修各款计算机和手机,辗转到一个南方大城,喜欢城里高耸的大楼和洁净宽敞的柏油路。他跟房东的女儿好上了,很快有了我。我记得他常把我骄傲地扛在肩上,说将来我会是个大学生,挣大钱,不用再搞什么手艺了。”

少年停下来喘口气。看来他平时没有机会跟活物说话,都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开口就是一套一套长篇大论,不怕有人打断或质疑。

“然后,就是那个冬天。”他闭上眼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在那里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即使到今天仍未能完结。

“狂风夹着雨雪刮了好几天,路旁的沟水冻成冰,大家都说从来没有过这么冷的冬天。一天早上我醒来,房里只有隔壁吴阿姨。我妈呢?我爸呢?阿姨看看我,叹了口气。吃过午饭后,妈妈回来了,她抱着我流泪,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又过了几天,吴阿姨和吴老爹不见了,我问妈妈他们去了哪里,妈妈只是把我抱得更紧说:别怕,妈妈在这里……邻居们原先聚在一起议论,后来也不议论了,躲在家里很少出门。巷口的王奶奶常抱着小孙儿在窗口看外头解闷,但是那个房子突然搬空……冬天还是没有过去,死一般的静寂,偶尔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飘来荡去,小巷变得灰扑扑的,被人用浓痰黏住了。越来越多人加入到那个失踪大队,最后,妈妈也加入了,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行。然后,我脑壳发疼,胸腔里像烂了个大窟窿,在床上爬不起来。”

“我醒来时,已经在这个房间了,浑身没力气,从此,我再也没有出过门。”他环顾四周,仿佛此刻才认清自己的命运,“他们说我很幸运,现在有单位负责照顾我了,给家里减了许多负担。表叔把我家的房子卖了,偶尔来看看我,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你听这脚步声,鞋子拖磨着地板,走路不抬脚。这是玛莉,我的第四个陪伴者。”

“皮诺,我把下午点心端过来吧?”

少年摇头。

“吃点东西比较不怕冷。”

“我不冷,如果你怕我冷,给我一杯葡萄酒,还有一些橄榄和奶酪。”

“这里没有什么酒也没有你说的那个啥。你是在故事里读到的吧?外国人写的故事,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太多书不好,它们影响了正常的思维。”

“这个非人,哪知道书的好。”他低声朝蓝鹊嘟哝。

“外头有什么?”玛莉站在房门口,头往屋里探。

“没什么。”

蓝鹊扬了扬翅,似乎要飞走,又像是对他说:把她打发走吧。

“我来关窗,你这样会感冒的。”

“不不不,你别进来!我不冷,一点都不冷。窗户就开了一条缝,这是你两天前开的,说要透点气,说房间里味儿重,说新鲜空气对健康最有益……”少年突然大聲嚷嚷起来。

他喊完又连忙轻声跟蓝鹊解释:“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房间,他们总想找机会窥探我脑里在想什么。深夜半醒半睡时,我常感觉有人在我房里走动,寻找着什么,或在某个角落看我睡觉。”

少年喊叫时,玛莉观察他脸色和呼吸的变化,等他安静下来开始自言自语时,她便用哄小孩的口吻说:“好好好,小皮诺不喜欢关就不关,唔,其实冷冻的羊角面包,烤热了吃很香的,你真的不要?”

“好吧好吧,面包来一个,还要一杯奶茶。”

“羊角面包和奶茶。”玛莉拖着脚走了。

“你听到了吧,这个非人,总是复述指令,对我的抱怨充耳不闻,也许她的回路设计优先处理的是指令,不是情绪。”少年嘲讽地说,接着他把箭头朝向自己,“瞧我,一身白肉,从来不曾在烈日下劳动,垂着的一双手就像假手,不要说手艺了,我拿不稳一个杯子,只能用吸管喝奶茶。”

蓝鹊对少年的自嘲无动于衷,好整以暇地啄着羽毛,秋光在它的羽衣上镀了一层金。

少年看着又开心起来。“蓝鸟蓝鸟,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陪我?连我都感觉到从窗缝灌进来的寒意。我刻意保留这窗缝,那一丝寒意或许能让我的身躯颤抖呢!可叹我被囚禁在这副僵硬的躯壳里,离开人就无法生存。但我这算什么生存?是的,他们终于给了我几本不是童话的故事书,那些书内容却无趣,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的故事,后来我就不再要求读故事了,我想认识这个世界。”

少年学起玛莉说话的口吻,直着声音,语调平缓:“你读那些干啥呢,知道那些你又能干啥呢?”

“书都是表叔送来的,我总盼着他来。他说,孩子,”少年粗着嗓子学起抽烟过多的男人喑哑的声音。

孩子,你想在书里找什么?有些事你不合适知道,知道了对你的健康没有益处,一点益处都没有。

我要死了吗?

啊,你说这是什么话。谁说你要死了?你不舒服吗?玛莉,玛莉……

我没有特别不舒服,只是全身僵硬像木头!

那,那就好。你不会死的,只要你好好听话,安心静养,会慢慢好起来的。

少年学表叔抹额上的急汗。

我能够自己站起来,走出去?去外头大小便,不把房间里弄得都是臭味?

啊,会的,会的。我让玛莉弄点除臭剂,他们有各种味道,柑橘,水蜜桃,还有糖果,你闻了心情会好点。

会好吗?

会的,会的。孩子,你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你过得好,大家都过得好。

“哈哈哈,蓝色鸟,我叔那种紧张窘迫,让我都有点同情他了。”

他继续扮出可怜的腔调。

都是……为我好,对吗?

对的对的,叔除了你,也没有其他牵挂的了。

婶婶和表妹呢?我已经忘了她们的样子了。

那个,下次我带她们来看你。

“我还想问下次是什么时候,可是表叔急着要走,他总是匆匆忙忙。我注意到他胖了,崭新的夹克也遮不住他的圆肚子,脑勺上那几根发丝这回是全部向左梳……不说这些了。”少年收起脸上那抹揶揄的笑,正色对他唯一的听众说,“我看得出你喜欢这棵香樟树。他们种这树是为了防蚊虫。一般人无法想象蚊虫对我是多大的干扰,我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幸而现在蚊虫对我也没兴趣了,它们穿不透我盔甲般的硬皮。我眼看香樟由小树苗往上窜长,到现在可以够到我的窗台,树冠成了各种鸟雀栖息的所在,早晨到黄昏,它们叽叽喳喳,为我排遣不少寂寥。现在还来了你这么一只光彩夺目的蓝色鸟,歪着头倾听我说话,仿佛听得懂我说的每一句话。你神秘的金黄眼睛分得很开,虽然对着我,但似乎随时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显得那么警醒、伶俐,你……”

这时玛莉进来了,在轮椅桌板上特定的凹槽放了剪成小块的面包和温奶茶,开启少年头顶上方的助食器,让他自行控制喂食。少年长到十二三岁后就拒绝被喂食,只能让他自行进食,但责任心重的玛莉总是在旁边看着,怕他噎着。

“我累了,先喝奶茶,睡一下再吃。”

“好,打个盹再吃。”

童话和花园

少年垂着眼睛吸奶茶,等玛莉一走开,马上又对蓝鹊唠叨起来。

“唉,我吃什么都不香。只有书,那是全世界唯一能让我提起兴趣的东西,当然还有你,你跟书本一样美妙。从我醒来那时,书架上就摆满了童话书。本来有好些字我不认得,但慢慢地也都认得了,他们说我是特别聪明的孩子。因为我的聪明,让我的不幸,啊,不,他们说让我的幸运加倍。有多少人没能住进来啊,有多少孩子连看书都没办法啊,你的脑子没有烧坏,真是幸运啊,感谢上面及早干预、及时救助啊!”

“人人把同样的话说了好几遍,最后甚至来了一个代表探望我,他们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叫我好好表现。代表笑眯眯看着我,旁边的人说什么,他就微微点头,最后他问,你就是那个自己学会读书的孩子?你读一段我听听。旁边的人立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便翻了一页让我读。这些书我读得烂熟了,书页都卷边了。《木偶奇遇记》。我张开嘴,但没有出声。你读啊,旁边的人堆着笑说,读一段给代表听。我还是没有声音。然后我表叔的声音从人群后头传来:赶快读一段,代表很忙的!原来表叔也来了。我开始读,那页写到皮诺曹长出驴耳朵,才读了几行,书就被拿走了,大家都松了口气。代表笑眯眯地说,不错,这表示我们还是帮到了这些孩子。他看了一眼书架,啊,书都翻烂了,给他换新的吧。”

“大家兴高采烈地拥着代表走了。第二天,他们把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换成新版。就是说,老朋友们都换上新衣。穿新衣的老朋友崭新发亮,但是他们说给我听的故事,如今却透着陈腐说教和蠢笨。他们就像变了心的恋人,相处已经无味。不是他们变了,是我,是我渴求新的故事。可爱的蓝色鸟,我真希望能有本百科全书。为什么给我一块无用的表,而不是能让我更多地认识你的书呢?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你的习性和你喜欢吃什么。”

“建这座城的人,告诉我们树的名字,却没有提到鸟。也许树被固定在一处,时间久了成为地标,需要一个名字。喏,皮诺就住在香樟树旁那栋楼的三楼。鸟来来去去,不需要什么名字。这座城,就像香樟树,而我们,就是鸟。”

皮诺含着吸管,把奶茶吸上又吐落,玩着孩童的游戏。

“我不知道许多事物的名字。你往前看,那里有个小花园,园里开的可能是郁金香,也可能是鸢尾花,我读到过这些美丽的花名,但没见过它们的图片。我喜欢花,即使我从来没踏进任何一座花园。每到天气和暖的时候,有个坐在轮椅里的小女孩会被推出来,在花径上缓缓绕行,她的陪伴者有时会在某些地方停下来,指给她看一朵花或是什么。我想,那个幸运的女孩一定闻过花的香,知道那盛开的到底是什么花。”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口气。就在蓝鹊以为他因疲累而说不下去时,他突然又开口了。

“我读过一个王子的故事,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他浇灌爱护的玫瑰花。我想,全宇宙也就只有一朵花能叫玫瑰吧。所以,花是很尊贵的,这就是我从书里学习到的。美和尊贵,就像你给我的感觉。我能得到的书十分有限,有人生怕污染了我的思想。我脑里装满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却没有一个出口。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我想要知道的事太多……”他提高声音,带着激愤,“你看那个花园四周的白篱笆。你可能以为它一直在那里,就像这棵香樟一樣,哦,不不不,它是不久前突然出现的。那天早上当我看到它时,我急忙唤来玛莉,问她这篱笆是怎么回事。”

少年又说起单口相声,带听众回现场身历其境。

啥篱笆?

花园,那个花园多了一圈白色的篱笆,看起来是用削尖的白木片围的,就像一排短铅笔。

铅笔?你到底在说啥?

篱笆,我在说篱笆。为什么要围篱笆呢?他们想保护这些花吗?这些花在那个花园已经很多年,从来没有人会去踩踏,甚至去采摘,你知道,这些行为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

嗯,我看到了,是多了一圈白色的什么。

本来是开向每个人的花园,现在围起来,它们被谁占有了吗?

你为啥这么激动?生气有害健康。

我当然生气,那么美丽可爱的花园,充满了生趣,现在却被一圈呆板可笑的木片围起来。

花园还是在那儿呀,你还是看得到四季不同的花开,是吧?

不一样,那不再是一个自由的花园了!啊,我知道了,这堵篱笆,一般人一抬脚就跨过了,可是我们,我们……

皮诺,你想多了。为什么会围篱笆,肯定有它的理由,它已经围好了,你再不高兴又有啥用?你从来没有下过楼,没有进去过那个花园,说到底,它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

“玛莉不懂我为什么着急,我也不懂她为什么漠不关心。”他想想,又说,“有一天我问玛莉,我可以有一部手机吗?玛莉疑惑地看着我,说我根本不需要手机。一个月前,我终于等到表叔来。我跟表叔说,能给我一部手机吗,用旧了不要的也可以。”

少年又一人分饰起两角。

你哪里来这种奇怪的念头?

我记得爸爸妈妈就有手机,把他们的手机给我吧。

啊,你这孩子,我上哪里找他们的手机?这里没有网络,你拿个手机能做什么?你需要什么,告诉玛莉就好了。

“之后,表叔把爸爸的表给了我……”少年的语声越来越含糊,他的头歪向一旁,睡着了。他坐在一张特殊定制的电动轮椅里,可以调整角度或坐或躺,有一张活动的桌板连着助食器,一个带灯的阅读架,椅子中心是可以活动的,下面就是便盆。

死神离去前,玛莉拖着脚进来,拉下百叶窗。她动起来像个机器,面无表情,没有一点柔软的姿态。

蓝鹊的生与死

死神在蓝鹊的身体里,它飞得时快时慢,带着它在这片建筑上空飞翔。少年说的城,是十来栋六层楼高的老房子,其间夹着零星几块绿地,四周栽了一些花木。

蓝鹊没有找到虫子,死神感觉到它几次奋力在鼓动翅膀抗拒地心引力。最后,它停在一片矮树丛里,那里没有风,它敛起双翅把头埋进去,瑟瑟发抖。能量从小小的身躯里慢慢流失,它被流沙卷进去,正坠入一个不醒的梦。一只脱队的蓝鹊,这里就是它的安息地。不远处一只大花猫竖着长尾巴,眼睛眯成一条线。

蓝鹊打了个激灵,直直向蓝天射去。它仿佛是刚成年,想交配、觅食,不知疲倦。它掠过草地,越过花园,一直往前飞去,飞离了建筑群,来到一条人造沟渠。在渠边有一丛浆果,它吃了点,又扑进枯黄的草丛里埋头啄食。它继续往前,这里有片菜园,采收后遗弃了一些有虫洞的菜叶,几棵野生的柿子树结着小小的黄红果子,都被虫咬过鸟吃过。这里的黑土散发着肥沃的腥气,蓝鹊吃到了美味的虫子,停在一棵苦楝树上,啾啾喳喳唱起来。

放眼望去,一片平畴在秋日下闪着光,阻断这光的是一栋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突出一截粗短的烟囱,漠然矗立于平野之上。死神闻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那是死者躯壳的最后一站,在火焰的洗礼后,化作灰烬和骨骸。难怪菜园土地那么肥沃。

日头偏西,秋末的阳光如烟。死神离开蓝鹊。它横卧在干硬的土地上,一动不动。少年不久前才盛赞过的羽毛,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光泽和颜色随着光线的昏暗逐渐消褪,变成一团灰蓝。这离群的蓝鹊的家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岛,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但是,跟少年的邂逅怎么能说是错误的呢?

出生可能是偶然,但死亡是必然。怎么到达死亡的过程,是死神感兴趣的,可以说,它跟少年一样喜欢听故事。

人、偶人和人偶

哟,喂,啊啊啊,嘎嘎嘎……

少年睁开眼睛。他发着高烧,满脸通红。天刚亮,清晨透明的光线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如老人咳嗽般的鸣叫。

少年露出一丝笑意:“是你吗,蓝色鸟?是你叫醒我吗?这可真美妙。”

他挣扎着坐起来,打开轮椅锁,启动轮椅往窗这边靠近。百叶窗帘被拉起一半,蓝鹊贴在窗玻璃上。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卧在一片旷野里,一动不动,我把你拾起,你瞪着灰白的眼睛。冬天要来了,你为什么不赶快离开呢?为什么?我问你。”少年怜惜地说,但随即又说,“还好你没有真的离开。啊,到我屋里来吧,我这里有食物有水,也比外头温暖。我让玛莉把窗子开大一点,你就可以进来了。”

少年这是在邀请死神呢!传说中,一旦死神进了病人房间,必定会携着灵魂离开。少年没有听过这个传说,即使听过,他也无法从死神随心幻化的千万种形象里辨识出它。

不等少年召唤玛莉,蓝鹊就把坚硬的喙探进窗缝,一点一点撬开它,一侧身便进来了。它优雅地飞了一圈,落在书架上。

少年睁大眼睛,脸上充满惊喜。这一刻,他突然生起一股强烈占有的欲望:他要这只鸟永远陪伴他,不加入失踪大队。如果他有力气就好了,他会立刻奔过去关紧窗户,它就飞不走了。

蓝鹊停在书架上,气定神闲,好像洞悉了他的意图,并对其不屑一顾:你自己被关起来,难道你也要你所爱的被关起来?

少年以为听到了蓝鹊对他说话。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努力睁大一直不受控制要垂下的眼皮。“我很高兴你来了,我的蓝色鸟,我唯一的朋友。他们总说我很幸运,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他向后躺,头靠在枕头上,眼睛半睁半闭。“昨晚,他们,他们又来了,从照片里下来,男的女的,一個接一个,靠近我,俯身检视我,黑眼珠从白眼球上凸出来。模糊的语声,暧昧的表情,怜悯或憎恶,我不知道,不知道……”

“昨晚我很难受,现在好多了。”他哑着声音说,“我一直渴求有个朋友,无话不说,愿意倾听。我试着跟书中人说话,但他们逐渐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察觉自己需要的不是书,是人,人的垂怜,人的理解,这或许是我被创造出来时就埋进身体里的,相信……人更高、更美、更具权威。这世界万物由他们命名,我的幸福取决于他们如何待我。”

少年喘息着,语声明显比昨天微弱,但话兴不减。

“蓝色鸟,好朋友,我必须坦诚。昨天我告诉你的不过是,仿人族家族史的杜撰……”

少年住口了,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深埋心底的念头,只敢偷偷想着,从未说出口。

“我描绘出手艺人进城的形象。他们有一身技艺,看过山山水水,走过大片土地,一步步从乡下走进城里。世世代代的传承和希望,却在一个特别严酷的冬季消亡殆尽。那是一个人族的故事。”

他困难地深呼吸,片刻后终于能再继续。“我承认羡慕人族。谁不是呢?即使那些作出嗤之以鼻姿态、批评人族各种不洁净和残暴作风的,也跟我一样暗暗羡慕。只要他们曾经读过人族的书,只要他们曾经听过人族的传说,甚至只要他们像我这样长久凝视着一扇窗,看见窗外那棵人栽种的香樟在风中摇曳,鸟群从天而降,栖落在枝梢,只要他们看到那不同于自己的灵动,就会从内里深处发出叹息。”

“我们发出叹息,因为我们的内里是柔软的。不同于玛莉,她看起来像活物,其实是机械的组合,外表柔软但内里冷硬,善于听从指令,没有自己的主张。玛莉的视物辨识能力不佳,过了保修期没法回原厂维修。对一个不需陪我出门的陪伴者,她的视力已经足够。你见过她,她还算好看。他们把人偶设计得比一般人要漂亮,看起来赏心悦目,就像一个精巧的家电,人偶的美只能取悦,不能威胁,也不能魅惑,就是物件的美。我族,也就是偶人族,虽然外表僵硬,行动不便,但我们是有感情的……”

少年说到“感情”二字哽咽了,他清清喉咙:“嗯,我有点激动,没什么好羞耻的,感情是我们最宝贵的赐予,我们一出生便在学习它,直到生命的尽头,而那,一般也只有十余年。感情区别开我们和完美的人偶,让我们跟有各种短板的人族成了近亲。不过,我想要讲的不是人族。他们有几千年的历史文明,生活在地球上已经几百万年,我们是他们的突变。我的祖辈,在这点上我没有编造,百分之百是手艺人。”

“上个世纪初,西南地方一个小镇,出了个远近驰名的木匠,无儿无女,一人独居。他心灵手巧,工作之余常喜欢雕制各种动物,松鼠、小鹿、兔子、狐狸等,个个栩栩如生。一列摆在窗台,小屋里点上灯,有小动物们陪伴,夜晚就不那么寂寥了。有一天,木匠做出一个人偶,有着头脸躯干和四肢,木匠给它挖出眼睛和嘴,安上一个鼻子,两只耳朵,小木偶看起来就像个顽皮的男孩。木匠拉了拉它的手脚,抚着它的头脸,搓搓它的肚子,越看越喜欢,破天荒给它取了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就让人偶变成偶人。想想看,命名的威力……”

少年住口,不是不知道说什么,而是太多话一起涌上。高烧让他的思绪像一壶烧开的水,滋滋地溢流到红热的炉上。

“是的,你可能听说过我族传说的其他版本,我的是从我妈妈那里听来的,即所谓的床边故事。我们都受到床边故事的影响,不是吗?就像人族的女娲搓泥造人,创造天地万物,我们信仰的是点石成金的木匠,他在我们僵硬的躯壳里,安放了一颗热乎乎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从此,无生命的它变成有生命的他。这就是我族的祖先皮诺曹——木匠的儿子。”

“皮诺曹虽然有颗噗噗跳动的心,有从错误中学习的智慧,但是他的四肢毕竟是木造的,对的,你没听错,他虽然是偶人,但不是人,偶的元素占了他肉身组成的一半。如果他变成百分之百的人,这就是人族的故事了,但是他没有。那么,他怎么能找到跟他相配的偶人,而且还能繁衍后代呢?这个……偶人之城,是的,偶人之城,住的都是像我这样的半人半偶,我们是怎么来的呢?”

少年瘦削的脸颊烧起两朵火焰,把双眼烧红了。

“我们,是怎么来的呢?”他郑重地重复这个问题。

“小时候,我们也跟皮诺曹一样四肢灵活,过了几年,从脚趾手指这些末梢神经开始逐渐硬化,表皮就像结了厚痂,感觉变得迟钝,到最后,我们只能坐在人设计的电动轮椅里,由人发明的人偶来陪伴照顾。他们甚至特别造了这座偶人之城。偶人之城是秘密,所谓公开的秘密,人们不可以公开讨论,避免散布恐惧,但是关于偶人的传说一直不断。”

“传播最广的可能是关于一场大疫,我的第一和第二个陪伴者,都跟我说起过。第一个陪伴者把它当床边故事讲,当时我年纪小,似懂非懂,只记得她总说鬼故事比人的故事好听。第二个陪伴者把它当秘辛讲,总是遮遮掩掩,压低声音说,说到关键处还要卖关子,以至于在我心里留下了很多问号。第二个陪伴者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跟我提这段传闻,我也逐渐忘了其中的细节。我现在告诉你的是残存于脑里的版本,我不能保证它不失真,但是,如果它只是一个像鬼故事一样的东西,失真也没什么大不了,不是吗?”

“那时,发生了一场大疫,人们大量死去,之前被征用的民间企业冷冻柜已经不敷使用,各地的工匠被紧急召募,一两天内,城里出现了许多大型的冷冻库。即使如此,在很多地方,冷冻柜还是轮班使用,四个小时换一次,只要不解冻就好。这时,紧急推出一种特效药,保住了某些儿童患者的生命,但是这些幸存者变得像木偶一样四肢僵硬,这就是它带来的后遗症。这种流言被视为污蔑,官方几次出面辟谣,却让更多人得知了偶人的存在。”

蓝鹊扬起一只翅膀,像是给少年的故事点赞。嘎嘎,你到底是偶人,还是病人?

高烧中的少年,仿佛听到了蓝鹊的提问。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世界可以是这个样子的,会说话的蓝色鸟,会说话的木偶。哈哈哈,少年被自己逗乐了,他从未如此充满倾吐的欲望,各种想法滚滚而来,如果他不快点说,就会被淹没。

“我当然是偶人,是皮诺曹的后代。我没病,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能说玛莉没有心是有病吗?她就是个机器人。她说的不是自己的意思,她的发言是受控制的,每个问题都有标准答案。你对她提出的要求再怎么重要或紧急,如果不在被授权的范围内,她无法理解,也不能作出及时的响应。她对我从来不曾失去耐心,无论我说难听的话,或刁难她,她的回应都谨守陪伴者的身份并带点妈妈的口吻,虽然这一点令我作呕,咳咳咳,但他们相信,我们偶人是需要呵护的,因为我们弱小无助。这是她的设定,她在很多方面都比一个心力交瘁的照顾者更能胜任。当然,一个因为心力交瘁而对你破口大骂的照顾者,心里很可能是爱你的,但玛莉只是在执行指令。如果编程设计玛莉在某一天把我从窗口推下去,她会毫不犹豫去执行……”

少年一口气说了许多,最后声音低下去了,微弱的声音像沙沙的雨声,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眼睛已经合上了。

当王子遇见公主

被撬开的窗缝灌进一股寒风,吹动百叶窗帘刷地一阵响,少年睁开眼睛,显得神采奕奕。

蓝鹊鼓翅翩翩飞起,它飞经墙上挂着的几帧照片,都是一些男男女女在少年房间里参观的合影,最大的一帧是一个面露微笑的男士俯身和少年的合影,一本书被翻开来放在少年的膝上。访客穿着白色蓝条的防护服,戴透明面罩,好奇且兴奋的面容清晰可见。蓝鹊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少年的膝头。

它问:“所以,你们偶人是怎么来的呢?”

“我们靠的是,”少年对蓝鹊耳语,“传染。”

蓝鹊歪着头,兴味盎然。

“我们爱上谁,肢体一接触就会把对方变得跟自己一样,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蓝鹊发出了一串低哑的鸣叫,宛如老者的笑声。随着这笑声,少年攀上蓝鹊的背,一起从窗缝飞出去。

少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贴着羽毛,羽毛有陌生的臊味摩擦他的脸,搔得鼻子发痒。他双手环抱蓝鹊温暖的颈项,在城的上空盘旋,衣衫被风卷起,头发四散。他一点也不觉得冷,相反,他感觉到早晨的太阳升得老高,照得他头顶和心暖烘烘,四周的景物熠熠生辉。他看到许多屋顶,屋顶上堆了杂物,晾着衣衫。他还看到树冠,然后树变成小苗那样与许多棵并列。蓝鹊盘旋往下,树枝顽皮地对他招手,房墙上有电线、树的影子,地上有柏油路、小石子路和枯黄的草皮,白围墙果然丑陋。他们降落在花园前。

他们并不是唯一的访客。一个女孩坐在轮椅里,她的一条细细的辫子扎着紫色发带。女孩眼睛盯着前方,脸颊上有几道泪水。她这时察觉到不远处少年的眼光,有点恼怒地别过头去。

少年想,这一定是位公主。童话里的公主总是有各种讲究,要睡最软的床,晚上跑出去跳舞,作出承诺但轻易食言。她们美丽而任性。

“您好,”他彬彬有礼地开口,“您一定是这座城的公主吧,我叫皮诺,是邻国的王子,今天第一次到访。请问,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愿意尽绵薄之力。”

公主瞅一眼王子。她用一条绣花手绢拭去泪痕,清清喉咙,以一种矜持的态度对他颔首:“谢谢您,皮诺王子,但我想您帮不上忙。我已经派出我最忠诚的仆人,他们在花园里到处寻找。”

王子举目一看,有个女仆正在花园里满头大汗到处翻看,不时被花刺扎到手,嘴里哼哼叫着。

“您丢了什么宝贝吗?”

“嗯,是我最心爱的金球。我把它抛来抛去,让我的仆人捡拾作乐,您应该看看,我的金球抛到半空中时会闪耀出什么样的光芒!结果,最后一下它落进了花园。这个花园我进不去,花枝那么繁茂,里头还有我的仆人惧怕的野猫,它们躲在花丛里,有尖尖的爪子,无声无息扑上来,我的仆人找起金球来就更困难了。”公主脸上现出愁容,这让王子的心纠紧了。

“您放心,我能找到您的金球,但是您要怎么谢我呢?”

公主打量眼前这位陌生的王子,他危危站在那里,风一吹就要倒。她露出一絲怀疑的神情,但还是礼貌地问:“您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感谢呢?”

皮诺王子眼睛放光:“如果我能让您再看到金球飞到半空中的光芒,首先我希望能知道您的名字,可爱的公主。第二,我想跟您握握手做朋友。第三,我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您。”

公主跟王子同样白皙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红晕,少女的本能让她感到羞涩,她轻声说:“我答应。”

公主语声一落,不等王子吩咐,蓝鹊便像箭一般飞进花丛。它在园里扑落腾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只大花猫被惹得跃起半天高,探出爪子但够不着,正朝花丛里看的仆人,惊得连声尖叫。就在这时,蓝鹊发出沙哑的叫声,只见一只金光灿烂的球从花丛里滚出来,沿着花径一路过来,撞上篱笆后弹起,正好落入公主的怀里。

“啊,我的金球!”公主绽开比金球还灿烂的笑容。

这对少男少女对看了几秒钟,公主开口说:“我叫艾美。”

“艾美公主,幸会幸会。”王子看着坐在輪椅中甜蜜微笑着的公主,心头一酸。自己那样也就罢了,但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竟然腿脚也不方便。

看着王子的眼神,公主说:“皮诺王子,真羡慕您能站在那里。”

“其实我跟您一样,现在我是……我是靠着风的力量支撑,它抵住我的腰,让我可以像小骑兵那样,即使只有一条腿,也能够站立。”

“啊,我也希望能踮起脚尖来跳舞。”

公主听懂了王子说的话,这给王子莫大的鼓励。他鼓起勇气慢慢走向前,心跳加速,额头冒汗。这真美妙啊!心里有个声音悄悄赞叹,我竟然要摸到一位公主的手!艾美公主抱着金球的白手,在阳光下闪耀着,美得让他无法呼吸,甚至想要逃走。但是后腰背的风一直推动他,让他往前颤颤走去,弯腰,伸出手。

艾美公主优雅地把手放到他的掌心,两人对望着,既羞涩又快乐。皮诺王子手心里的这只手是那么纤巧柔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触感?她的眼神像水般温柔,仿佛应许他至高无上的幸福。

这是一部世上最神秘动人的大书,他从未读过,但之前一切的阅读就是为了这一刻。猫咪喵喵地叫着,蓝鹊啊啊地笑着,皮诺王子心里燃起火焰般的激情。这一握,解除了禁锢的魔咒,从此他自由了。

谁都救不了他

月亮升到中天,照着少年的窗,里头人影幢幢。有人穿着白色防护服,有人戴着蓝色口罩,他们时而争辩着什么,时而陷入沉默。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生病了,你做了什么措施?

对不同人的同样问题,玛莉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她的表情波澜不兴,一如她的语声,叙述清晰,井井有条。

“他一直是病着的,从没有一天好过,只是有时状况好一点,有时差一点。早上八点来叫他起床时叫不醒,他没有发烧。他之前烧了一整天,现在他退烧了,可还是叫不醒他。到了九点,我用力摇晃他,他还不醒,这时就跟管理中心报告,请求指示。”

“为什么没有在八点就向管理中心反映,因为工作手册上要求观察一个小时。过去也出现过各种奇怪的情况,后来都证明是报假警,浪费了很多资源。”

“发出紧急求救后,中心说会立刻派人支援。下午三点十五分,来了一通电话,通知说医疗人员马上会到。到了晚上八点零五分,医疗人员没有来,但是病人的表叔张先生来了。”玛莉看向一个秃头的男子。

“下午接到通知,说孩子病得不轻,我连忙打手机给他婶,她在商场买东西,刚给女儿试了几件外套,拿不定主意,把照片发给我,让我看。我让她带女儿回家,一起来看孩子,这么些年她们一直没空过来,我答应过孩子,下回带她们来。等到晚餐时间,她们还是没回来,可能是没挑到合适的,你知道,天冷了,我女儿需要一件新外套,她现在特别爱漂亮,而且我们那里总是在修路,车子开得像蜗牛……”他说到这里,警觉到在这问题上又跑题了(这已经是他第三或第四轮的叙述),尴尬地抹抹汗,“我决定不等了,孩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别人可以不来,我不能不来,对吧?所以我赶紧吃了晚餐,就匆匆跑来了。”

玛莉接着说:“张先生来了,问他是不是送医院,但张先生无法决定。这孩子从来没有下过楼,工作手册上也没有指示是否可以带他下楼,怎么下去?坐轮椅?背下去?两个人扛下去?我们讨论了很久。八点三十六分,王医师来了。”

玛莉看向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他长着一张圆脸,下巴叠着几层肉,眉心有颗红痣,讲话带笑,但语声急切。“他们想把病人运下楼去,呵呵,这是反射性的思维哈,下一步怎么做,有没有计划呢?送医院?救护车是不到咱们这块来的哈。”

“我说我开车来的。”张先生补充。

“我在这里这么些年,没有哪个病人送医院,没有。作为驻地医师,我必须负责任地说,这不是负责任的做法,不是哈。送医院就有救?呵呵,恐怕要害死孩子了……”他压低声音。

“你是专家,救人是天职,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才好?”人群里一个尖嗓子说。

王医师闻言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似乎无法对自己的天职摇头,但又不能对担下决策责任点头。“治病需要条件,需要去医院,我赤手空拳怎么治?那孩子就这样,大家都看到了,可能马上不行了,也可能明天一早就好了。不好办啊!”

“是不是要请示一下?”有人问。

请示的事,只能由一个面无表情的瘦高个子来做。他开口前习惯性皱眉头:“这么晚了……”

“大伙儿都忙了一天了,先想个法子把孩子弄下去?”一个人打着呵欠说。

“对,把他弄下楼去!”附和的是这栋楼的保安,他表现得很热心。

“楼道那么窄,万一有个闪失,他可能断成一截一截的,谁来负责?”

“要是这楼有电梯就好了。”

“这是老房子改造的,怎么有电梯?”

“拿来给病人住,就该想到装电梯,装在外头……”尖嗓子喜欢附议所有批评的意见,显示思想的深度。

“不好装。”一个粗哑的声音插进来,众人错愕。这是一个修理工,他就住在小区里,平时清下水道、补破墙、换窗门、搭篱笆,有突发事件时机动支持。他稍早时悄悄进来,趁没人留意,溜进厨房打开冰箱找东西吃。一整天他都在干活,弄得一身泥,回宿舍洗了澡,还来不及吃喝就被叫来。他吃了一个冷三明治,喝了点水,然后把厨房的小窗打开,抽烟。他抽了两根,还没人来吩咐干活,便到客厅来听闲话。“这楼要装电梯有困难。”他说。

没有人理他。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瘦高个子慢声还吊了个书袋。

“是不是得跟上面报告?”

瘦高个子皱起眉头思索这个提议的可能性,大家闭嘴望着他,讨论了好几回合了,人人都寄望上面来决定。几分钟后,高个子叹了口气,仿佛这时才想明白:“这么晚了,上面这时不会给什么指示的。”

“病人容易骨折,坐在轮椅上移动最安全,但是,就算我们能抬着轮椅从窄小的楼梯安全下去,咳咳,各位有没有注意到啊,这轮椅太大,出不了这个房门。”王医师拍拍门框,“当初轮椅是在房间里组装的,必须找原厂家的工作人员来才行。”他颇为欣慰自己发现一个其他人没有察觉的难题。

“我有法子。”修理工说。

众人锐利的眼神转向他。

他搓搓一双粗大有力的手,说:“孩子坐在轮椅里,从窗口吊下去。”

“万一孩子摔下去怎么办?”高个子这次很坚定,“有楼梯不走,用这种不正规的方式,出了问题你负责?”

医生对修理工点点头,说:“你应该至少戴个口罩的。虽说这孩子的病不是靠空气传染哈,是接触性传染,而且是在特殊条件下的接触,唔,对,是这么说的,但是,谁知道呢?”

这是修理工头一回进到一个病人的房间,没有人告诉他要戴口罩。他讪讪地倚在窗口往外望。月亮已经转到另一边了,天上星光闪闪。香樟树吐着清芬,夜鸟在啼叫。他探出上半身到这浓浓的夜色里,把沁凉的夜风深深吸进肺里。这时传来扑簌簌的鼓翅声,像有什么正从树的深处飞出来,仔细看并没有,可是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颈脖起了鸡皮疙瘩,他便离了那窗。

此时众人往客厅移步,玛莉给大家倒热茶。静默中,一阵倦意袭来,他们在审讯般灼灼的炽白灯下松垂着脸皮。刚才的讨论反复来回,有人抓不到重点,有人早就知道答案,从正方到反方再到正方,现在单是动嘴巴也累。只能等待,等待能负责的人发话,回家休息。

修理工没有跟到客厅去,他曾从窗户上下吊沙发椅,相信自己够灵巧强壮,可以妥妥地把孩子吊下楼,但是他们显然不信任他。他向孩子半卧着的轮椅走去。这是设计得多么精巧的电动轮椅啊!正想看个清楚,却发现孩子眼睛半睁半闭,脸色蜡黄犹如一张面具。

蓝色的羽毛

稀薄的阳光照在方盒般的水泥房,它孤伶伶又无所谓地立于荒野,烟从烟囱里窜出来,一下子被风吹散到背景里的灰蓝的天空中。

张先生压住几乎要随风而去的头发,口罩拉到下颚,望着那缕青烟出神。这孩子运气好,死了父母,还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供吃供住,就因为上面认可他认真学习,而且还赶上了那几年推广“童话大家读”。要不这样一个孩子,去哪里找钱。烧钱,而且无用。他让玛莉把表给孩子带走,她说规定不允许。等签好文件,一切就了结了。以后补助款没有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踢踢脚下的土块,阳光照着,但一点热度也没有,那青烟看着也是冷的。

大楼保安过来站在他身旁。“我背他下楼时,他浑身硬得像木头。别人都怕,只有我跟玛莉不怕。”

张先生递过去一根烟。

“天一冷,走的人多。我过来的时候,对面楼的保安也来了,一个女孩,十四岁,昨晚突然全身僵硬,抢救不过来。听说家人在外地,来不了。依规定是要马上处理的,不能等,说是有传染性。死了还传染啊?”

保安掏出火给彼此点上。张先生吐着烟圈,茫然看着在风中一忽儿直直一条,一忽儿四散开来的青烟。现在它不只是他的侄子,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女孩,他们一起到天上去了。

不远处,玛莉跟另一个陪伴者站在一起,手抱在胸前,眯着眼。她看不清楚四周的景物,也不需要看清楚,这些跟工作无关。来的路上,沿途有一些野菊花,白的黄的,她没有想要采点花献给他。这种不实际的事情,只会降低工作效率。她已经接到通知,下周会有新的病人。

早上接到电话,询问少年死前说话或行为有没有出现异常?她查了下工作日志,报告少年最近曾出现过两次情绪波动。一次是关于花园篱笆,另一次是不愿关窗,还有,他想要一部手机,好不容易才打消念头。上面重视少年的死亡,因为他是一個典范,有很多媒体报导过。派她来照顾少年,是对她工作能力的肯定,她也一直依照工作手册的指导,尽力照顾他。这少年说来是有点奇怪,跟之前几个病人都不一样。比方说,他常自言自语,有时叫嚷起来,有时又哈哈大笑,她进房去探个究竟,他却一脸木然,就像根本不曾开口。又比方说,他坚持叫她玛莉,只因为她姓马,还让她叫他皮诺。张先生告诉她,这是因为代表来访时,他读的就是皮诺曹的故事,关于一个木偶怎么变成人。

烟囱不再冒烟。又过了一会儿,水泥房里有人来喊他们。除了保安先离开,其余人都进了水泥房。张先生签字同意骨灰集中处理,随工作人员到后头去。焚化炉打开了,热气扑上他的脸,他连忙拉上口罩。

大家坐在一起喝茶等待,水泥房里非常阴冷,人人都想跑出去,外头至少有点阳光。终于,办事员把文件交到张先生手中,转头告诫陪伴者:“依规定只有死者可以送进去烧,什么玩具、纪念品都不可以的,下次注意。”

玛莉一愣,她视为生命般重要的职业荣誉被侮辱了:“我给他擦身,换了干净的衣服,其他的都没有。”

“推进去时,我看到一个东西摆在他胸口,只来得及揪下这个。”办事员把它交到玛莉手中。

那是一根蓝色的羽毛。

章缘,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春日天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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