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枣
日出太行山
下雾了。太行山的雾是醉人的,远山若隐若现、神神秘秘。乔羽在马车上四处张望,这云遮雾绕的山峦,多像他的人生目标啊,近在咫尺,却轻掩了一层薄纱,越想看得真切,它越遮遮掩掩。雾气遇见冷空气,就结成雾凇,装扮了山川。雾凇比雪花更会打扮,大雪的手法是压住一切,雾凇却是裹住万物——银装素裹,晶莹剔透,树木山石都变成了宝物。
北方大学在太行山南段,邢台近郊,历史学家范文澜任校长,邀请全国著名学者授课。这所大学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按照文化程度,乔羽被编入高级班,第一堂是哲学课。乔羽目光炯炯,注视着大名鼎鼎的王锦第教授。他早就听说过,王教授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育学系,精通多门外语,对西方哲学有精深的研究。
王教授在黑板上写下“黑格尔”三个大字,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黑格尔建立了他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其中包括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个有机组成部分。逻辑学是研究观念自在自为的科学。在此阶段,观念是作为超时空、超自然、超人类、超社会的纯粹思维而发展的……”
听了开场白,乔羽如坠云雾,眼神暗淡无光了。王教授的学问,可谓博大精深,然而,他讲得越系统,学生越不知所云。
乔羽喜欢钻研。好不容易念了大学,绝不能知难而退。课堂上,他不漏掉老师的每一句话,认真作笔记。弄不懂的地方,就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他像老牛进了草原,如饥似渴,啃了许多哲学书。渐渐地,他明白了,哲学是人类对自身的思考,是讲道理的科学。“不许出去”,这是下命令,“别出去,外面很冷”,这是讲道理。人是一种讲道理的动物。为什么给他的多,给我的少?为什么今天让我向东,明天让我向西?为什么太阳老是圆的,而月亮有圆有缺?问为什么,是人的本性;回答为什么,需要讲道理,这是生活中的重要事情。经过钻研,乔羽拨云见日,爱上了哲学。王锦第教授的许多观点,如醍醐灌顶,让他见到了诗文之外的另一番天地。他常在课堂上说出惊人之语,王教授用惊喜的目光端详着他,有时干脆就指派他代讲某一章节。
那时候,学习环境异常艰苦,国民党军队经常骚扰解放区。师生们也像战士,几乎天天行军,往太行山里钻,躲避敌人。山坳里有很多小山村,百姓见了师生们好像见了亲人,热情地给他们安排食宿。有时,课堂就设在路边,师生们坐到山坡上,把大石头当书桌。写字的时候,微风拂过,翻动了书页。山雀落在身旁,踱着步,好奇地瞅瞅这群陌生人。他们不动声色,接着写字。扑棱棱,一只山雀跳到乔羽手边,歪着脑袋,看本子上的字,发现一个字也不认识后,扑棱一下,又飞远了。
一次,为了在崖边、墙上刷写标语,乔羽和同学们登上了高高的山顶。太阳落了,残阳如血,山坡上有一户农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坐在一块方石上发呆。晚霞映着她堆满皱纹的脸庞,一边红一边黑,如同雕塑。柿子树缀着果实,夕阳里,像挂满了红灯笼。再看那弯弯的山道,飘带似的舞向远方,一切都像诗一样美。
乔羽问:“老奶奶,您看什么呢?”
“看我兒子。”
他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只有绵延不绝的山峦。
“给八路军送粮,他从那条山道去的,还没回来。”
“什么时候去的?”
“三年多了。”
那还是抗战时期,准是落在了鬼子手里。
“也许,他加入八路军了吧。”乔羽安慰道。
老人笑了:“他都四十多岁了,队伍里还要吗?”
“当八路军不限年龄,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人进屋取出一个布包,那是三双棉鞋,托乔羽捎给她儿子。
乔羽问清她儿子的名字,说:“老奶奶,鞋您先留着,我要是找到他了,叫他回家看看您。”
太行山就是革命青年的课堂。在水乡长大的乔羽,又有了太行山的生活经历,他不仅学到了知识,还见识了山川的可爱,人民的可敬,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后来,他说:“有没有这种经历是大不一样的。关键是这个里头有许多的人物、故事,是源头活水,都在后来的艺术创作中发挥了实实在在的作用。”
一九四七年九月,党中央在西柏坡村召开解放区土地工作会议,通过了《中国土地法大纲》。不久,乔羽作为北方大学的优秀学生,跟随农村土地改革工作团,进驻冀南地区党尔寨村,贯彻落实土地法。乔羽觉得,将来当县长的必是农业专家,做市长的必是工业学者。他想毕业后做经济工作,让老百姓不再穷下去。土改工作,他看作是自己实现梦想的起步。到了党尔寨村,他挨家挨户深入调查,写下了细致的调查笔记。年底,华北进入严寒季节。他不顾寒冷,在一间土房里写调查报告。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头,熬到半夜也不觉得累。冷得受不了,他就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熬到曙色熹微,能写五六千字。
很快,十二万字的《党尔寨土改经验调查报告》完成了,之后被送到中共冀南地区领导王任重的案头。王任重正为没有过硬的材料发愁呢!读罢乔羽的调查报告,他立即召开会议,表扬这份调查报告观点鲜明、材料生动、逻辑严密、文笔漂亮。这份报告,在《冀南日报》加版连载。王任重从乔羽的文章中,掂量出他的工作能力,决定把他调到冀南政策研究室。但是,中央有令,北方大学的这批学生谁也不能动,留待全国解放,统一调配。乔羽重返北方大学,继续苦读。
有一次,师生们又钻进了太行山。在一家小店,乔羽发现一套当时罕见的《鲁迅全集》。他如获至宝,惊喜地捧起来,爱不释手。这书是高级的道林纸印刷的,他抚摸着,光滑又柔软。鲁迅的文章,他是爱读的,第一次见到全集,怎么舍得放下呢?然而,一个穷学生,哪儿买得起这么贵的书。他翻看了很久,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店家喊住他,给他让了利。乔羽摇摇头,还是买不起。回到住处,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几名同学凑钱,合买了《鲁迅全集》。那是个不眠之夜,他贪婪地阅读,一行一行,一字一句,仿佛与鲁迅先生促膝而谈。凌晨了,他还毫无睡意。
他踏出屋门,天还没亮。朦胧的月色下,风儿不吹,鸟也不鸣,大山还在酣睡,莽莽山野出奇的静谧。远处,依稀可见零零星星的灯火,那是散落于山间的村落。不经意间,东边泛了亮,云气蒸腾,现出一大片彩霞。红与黄交融,明与暗辉映,异彩纷呈,好似飘动的彩锦。霞光之上,大片大片的乌云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浮动,渐渐地愈发明亮了。突然,霞光中出现了一个光点,闪烁着、跳跃着,白亮白亮的。光点越来越大,太阳露出了半个脸,探头探脑,注视着这个世界。不一会儿,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道金光洒向大地。
乔羽伫立在阳光下,不愿离去。
太行山是英雄的山,这里的千山万壑都铭刻着中华民族的英雄史诗。来太行山之前,他是不知命运归依何处的乔庆宝;进太行山以后,他成了心中装着人民的大学生乔羽了。
文艺之光
一天下了课,老师招呼乔羽:“根据地建起了后方医院,为了加强伤病员的思想政治工作,要办一份报纸。医院向我们求助,希望派一名思想成熟、文笔又好的学生担任编辑。学校准备抽调你去……”
“谢谢老师,我一定完成任务!”乔羽有几分激动。
老师嘱咐:“记住,要做到工作、学习两不误。”
“您放心吧!”
乔羽喜欢读书读报,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办报的人。
这是一份油印小报,名叫《光荣报》,每周一期。“报社”只有他一个人,他要亲手写稿、刻字、画插图、油印,全凭手工。他爱闻那浓浓的油墨味,看着散发墨香的报纸在自己手中诞生,看着伤病员捧读报纸的专注劲儿,他就笑了。
这时候,刘邓大军遵照中央军委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挺进大别山,与敌人激烈交战。晋冀鲁豫野战军四个纵队及中原独立旅兵分三路,完成挺进任务。伤病员就在这所后方医院救治,他们都是不怕牺牲的英雄,《光荣报》的内容就是宣传英雄事迹。乔羽成了病房里的常客,伤病员的好朋友。
那天,他又去病房采访,远远地,听见了争吵声。
“陈毅司令员真是神了,指挥我们野战军发起进攻,一下子就把敌人打得屁滚尿流。”
“熊包,吹什么牛!没我们刘邓大军出击,野战军能打赢吗?”
“那次鲁南战役,不是全靠咱们野战军吗?”
“闭嘴!再吹牛,我揍你!”
……
乔羽推门一看,护士在劝阻他们。可是,他们吵红了眼,不管不顾,就要动拳脚了。
“乔记者,给咱们评评理!”一个伤员喊。
他们都佩服乔羽这个有文化的小伙子。
“‘团结一致,同心同德,任何强大的敌人,任何困难的环境,都会向我们投降——这是毛主席说的。”乔羽一开口就用领袖的话压服他们,“战场上,你们都是团结一致的英雄,想想吧,单靠自己,不讲团结,战斗能胜利吗?”
“乔记者说得有道理。”
“是啊,鲁南战役要是没我们支援,光靠野战军,能行吗?”
乔羽看看大家,又说:“咱们在家的时候,邻里互相借个东西,农忙时互助合作,闲时串门走访,有困难了相互支援,这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从小就懂的事情,怎么现在却忘掉了呢?”
火气很大的那名战士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算了算了,不跟他们计较。”
《光荣报》开辟了新专栏,开展团结友爱大讨论,表扬伤病员团结友爱的先进事迹。乔羽还在伤病员中收集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发表出来。一份油印小报,既有英雄贊歌,又有乡土气息,大家都夸乔羽有办法,院长奖励他一套军装。
一九四八年秋,乔羽毕业了。
老师问:“对未来的工作,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去做经济工作,让国家富强,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老师点点头:“新中国就要诞生了,百废待兴,经济工作很重要,你的能力完全能胜任。”
乔羽兴奋极了,期待地望着老师。
“学校成立了剧本创作室,你有没有兴趣去搞创作呢?”
乔羽愣住了,这跟他的梦想大相径庭。
“你写的诗文,我们都读过了,很有才华。目前,文艺人才紧缺,组织上决定安排你在创作室工作。”
见乔羽有些迟疑,老师又说:“在革命团体里,个人追求的船头要随着革命大潮的流动而变动,我们要树立为人民服务的人生观。经济工作能解决人民的物质需求,文艺工作也重要,它解决的是思想道德问题。枪杆子、笔杆子,都能让你成为好汉子。”
乔羽是热爱文艺的,但他觉得搞艺术只是玩一玩,算是业余爱好。三年的大学教育让他明白,自己是一滴水,投入革命的大潮,才能永不干涸。于是,他留校进入剧本创作室,确定了崭新的人生目标。
这期间,乔羽搞过创作,也当过演员。虽然没演过什么重要角色,他却认真对待,一丝不苟。演出前,他还主动做杂务,点汽灯、挂大幕。在一次演出中,需要有人装扮道具,他说完“我来!”就把彩布披在身上,仰面躺在舞台上,扮成小山坡,一动不动。观众看戏,哪会想到山坡是大活人装扮的,一躺就是一个多小时。
上世纪三十年代,河北有“白毛仙姑”的传说。农民在路边建了小房,供奉神灵,摆上水果、馒头、糕点,乞求神仙保佑。有人发现,白天放的贡品,第二天不见了。于是决定深夜守候,一探究竟。结果,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出现,拿走了贡品。啊,神仙显灵了!“白毛仙姑”的传说不胫而走。《晋察冀日报》的记者根据传说,撰写了报告文学《白毛仙姑》。延安文艺工作者把这个故事改编成歌剧,名叫《白毛女》。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八日,《白毛女》首演,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和社会各界一千多人在延安中央党校礼堂观看演出,给出了一致好评。
终于,《白毛女》要在太行山演出了。那时没有像样儿的舞台,用土垫起来半米高的台子,只要观众能看清,就算是舞台了。台上要放一棵道具树,乔羽就和一名同志面对面坐在土台上,身披麻袋,腿夹腿,合抱着那棵“树”。
《白毛女》描叙了民众在新旧社会不同的遭遇,表现了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主题,塑造了喜儿、杨白劳、黄世仁等典型人物,讲了一个阶级压迫和阶级反抗的故事,以充沛的激情和浪漫主义手法,有力地激发了人民的反抗精神。剧情贴近百姓生活,一开头就很“拿人”。喜儿和杨白劳的命运感动了观众,他们止不住地流眼泪。台下比台上还激动,演员斗争黄世仁,高喊口号,观众也跟着喊。
望着眼前的情景,乔羽被打动了。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尝尽了生活的苦滋味。他和家人居无定所,一次次搬家;为了一块银圆的学费,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有钱有势的人对他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白毛女》演到了人民群众的心坎里,乔羽忍不住也要呼喊起来,他手臂摇晃,夹着的那棵“树”就来回摆动,观众这才发现,“树”底下“埋”了两个人。
文艺作品唤醒了民众的革命觉悟。他们这样爱看戏剧,让乔羽的心无法平静。那些日子,他的耳边常常响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歌声,有时眼前晃动着喜儿的身影。他想起鲁迅先生在文章中说过:“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前途的灯火。”是啊,《黄河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等一首首革命歌曲,就像一座座灯塔,照亮前程,催人奋进,在革命征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渐渐地,乔羽爱上了文艺。创作不是为了人前拔萃,成名成家,文艺作品更重要的是反映人民心声,要为人民而歌。从那时起,文艺之光引领着他,无论是创作剧本还是歌词,他都全力以赴。
让我们荡起双桨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北平和平解放。解放军从西直门进入北平城,与国民党军队完成交接。青天白日旗落下了,人民解放军军旗在城头高高飘扬。
乔羽奉命进驻北平,他们的创作室就在颐和园昆明湖畔。
运河的水声伴他长大,现在呢,又听见水声了。昆明湖的波浪拍打着堤岸边,“哗啦哗啦”的,那么好听,有回家的感觉。到了太行山,他曾托人往家里捎过口信,请母亲和大哥不要挂念。详情不便多讲,战争时期有规定,不准泄露工作地点。如今,人民翻身做了主人,思乡情切,他坐在窗前,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他时而微笑,时而眼里盈满了泪花。湖面上传来游人泛舟的欢笑声,偶有水鸟鸣叫,他侧耳听一听,又低头写信……
十月一日,毛泽东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广场上,乔羽和群众一起鼓掌欢呼,他仰望五星红旗,热泪盈眶。同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开始拼命创作,有时三天三夜不睡觉。时间长了,身体渐渐顶不住,经常头晕、心悸。同志们劝他劳逸结合,锻炼身体。
那天傍晚,游客交船走了,颐和园安静下来。那些小船空荡荡的,在水面涌动着,仿佛在召唤乔羽。划船不就是很好的运动吗?他跟船工一商量,船工很热情。反正没有游客,乔羽可以尽情地划。小时候他就在大运河、微山湖里划过船,因此划船的功夫他早有基础。夕阳里的昆明湖美丽幽静,他越划越来劲。风平浪静,小船悠哉游哉,如闲庭信步。风大浪急,他把双桨平插水中,随波起伏,从容不迫。同志们羡慕,船工也对他竖起大拇指。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他的胳膊有劲儿了,身体也强壮起来。
一九五四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祖国的花朵》,这是第一部反映新中国少年儿童幸福生活的故事片,需要一首主题歌。导演想到了年轻的乔羽。
“乔羽同志,你创作了那么多儿童剧,《果园姐妹》《森林里的宴会》,都受到了孩子们的欢迎。给我们写一首儿童歌曲吧,你是最合适的作者。”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上午。院子里的桃花儿、玉兰花儿都开了,导演的鼓励与信任,让他如沐春风,有点儿陶醉了,欣然接下了这个创作任务。他快快乐乐地回到办公室,喝了一大杯凉白开,慢慢冷静下来,压力也随之而来。
耳边响起导演的话。他提出了三条要求:一、主题歌要写得妙;二、要抓住这个时代的儿童特点;三、新中国的发展,迈出了春姑娘般轻盈的步伐,要把“开始”的感觉写出来。细细想来,每条要求都够难的。“妙”是艺术创造的至高境界,妙不可言、妙笔生花、妙趣横生,“妙”是可遇不可求的。抓住这个时代的儿童特点,也不易。他二十七岁了,要捕捉孩子们的心理,让歌曲钻进他们的心房,谈何容易?他必须把满腹经纶丢弃,让心灵变成一张无瑕的白纸。还有,“开始”的感觉,个人命运随着共和国的诞生“开始”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可是,这种感觉怎么展现在歌词里呢?
乔羽出了一身冷汗,暗暗责怪自己冒失,怎么接了这么个棘手的活儿!
左思右想,他打算从以前的作品中寻找灵感。那些儿童剧,大都來自母亲给他讲的故事,幻想成分居多。对于《祖国的花朵》主题歌的创作,是有益的推动,又是无益的束缚。富于幻想,是他许多佳作的“产床”,然而,这首主题歌必须扎根现实,表现热气腾腾的新生活。他学过和写过的一切,似乎都帮不了他的忙。人生的某些阶段,要勇于否定和放弃,这个过程就叫“吐故纳新”。他懂得这个道理,做起来却真难受。一连几天,他试着在稿纸上写了几句,都划掉了。那些句子又笨又傻,简直荒唐可笑。他遇到了一座非登不可,又找不到途径的高峰。他转念一想,干脆放放再说。
乔羽清楚地记得,一九五四年四月十六日,他与朋友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分歧。
他说:“我们就在昆明湖玩儿吧!”
朋友说:“到北海公园去。”
“哪里都一样嘛!”
“不一样,昆明湖玩儿腻了!”
乔羽是个随和的人,他同意了朋友的意见。于是,两个人便去了北海公园,租了条小船,在湖面泛舟。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也许是花香熏得游人醉吧,他发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男人还是女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忽然,一阵似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飘过来,乔羽扭头一看,几只小船上,坐着一群少先队员。他们的脸蛋儿映着阳光,白色衣衫把胸前系着的红领巾衬托得无比鲜艳——啊,这不就是祖国的花朵嘛!乔羽眼前一亮,用力摇桨,追赶着春游的少先队员。
乔羽是喜欢水的,一遇到水,他就舒服了、润泽了。此刻,水面上出现一船船活蹦乱跳、欢声笑语的少年儿童,他觉得好玩儿极了,仿佛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变得淘气了,紧摇几下船桨,超过船队,故意在孩子们面前逞能,显摆划船的功夫。右边有个桥洞,窄窄的,乔羽划着小船飞快地冲了过去。这“飞船”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大家都觉得它会被撞翻。可是,只见乔羽稳稳地掌控着船身与桥墩的距离,船头扎进桥洞,船舷紧贴桥墩划过,没有一点儿磕碰,像条灵活的大鱼,从另一头儿钻出去了。孩子们鼓起掌来,船上的朋友可吓坏了,缩作一团,一个劲儿地埋怨他。
乔羽笑了,好多天没这么开心了。他掉转船头,加入孩子们的船队,专找那窄小不好通过的地方穿来绕去,逗得孩子们一会儿欢呼,一会儿咯咯笑。
“叔叔,怎么能划得这么好啊?”一个男孩儿问。
“收你为徒!”乔羽爽快地说,“跟我来。”
他做示范,教孩子们怎样摇桨,怎样使力。
忽然,有一船少先队员迎面划来。小船儿逐浪而行,清风吹拂,红领巾飘扬,乔羽的灵感之门一下子向他敞开了。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他喃喃自语,“对,对,对!就这样,就是这样!”
朋友不明所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快上岸,歌词来了!”
灵感之门打开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这是用多日的煎熬换来的成果。他说不清这是生活的恩赐,还是智慧的结晶,一字一句,那么轻松、准确、流畅、平白,令他心旷神怡。他要把眼前的这幅“画”描绘出来,《祖国的花朵》需要的就是这幅画啊!
乔羽立即将小船靠了岸。他连蹦带跳地来到一片草地,坐了下来,随即掏出小本子,文思泉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面上……
《让我们荡起双桨》就这样诞生在北海公园里。歌词近乎白描,见船写船,见鱼写鱼,见阳光写太阳,因事起意,触景生情。眼前景,家常话,去尽雕饰,洗尽铅华,返璞归真,没有苦心锤炼的痕迹,此乃艺术之妙境。歌中没有口号,“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他把想说的话,含蓄地隐藏在这一问里。这首歌,是乔羽的歌词处女作,也是成名作,久唱不衰。
這一年,乔羽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和冰心、叶圣陶等前辈同在儿童文学组。
一条大河
其实,成功者并不神奇,他们没有高人一筹的天赋,只是做事全力以赴。乔羽就是这样的人。他有梦想,一步一个脚印,让梦想离自己更近。
《让我们荡起双桨》成功了,长春电影制片厂再次向他发出邀请,不是写歌词,而是创作电影剧本。
导演问:“你能为我们写一个战争年代红小鬼的本子吗?”
乔羽爽快地答应了。他想写三十年代中央苏区一群红孩子的故事。那是中国革命最艰苦的时期,也最能反映那个特殊年代的孩子们英勇机智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他亲赴赣东南、闽西一带原中央苏区体验生活,搜集素材。赣水闽山,七分美丽,三分苍凉,朴实厚道的山民,青春活泼的山妹子,激发着他的创作热情。
那天,他正与老赤卫队员们恳谈,邮递员匆匆赶来,喊道:“乔羽,电报!”
谁发的电报,追到了这里?打开一看,原来是沙蒙导演邀请他为正在拍摄的电影《上甘岭》写歌词,希望他马上到长春电影制片厂观看影片,并希望他尽快动笔。乔羽正在兴致勃勃地整理素材,没心思接新任务。结果,第二封电报又到了,紧接着,剧本也寄来了。读罢剧本,乔羽感到这是个好本子,不禁陷入了两难境地。他一鼓作气,立即动笔创作电影剧本《红孩子》,打算完成剧本就赶往长春电影制片厂。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加急电报又到了。这封电文长达数页,连启程路线都安排妥了——让他先到上海,由上影厂安排车次,尽快赶到长春。电文最后,连用三个“切”字,加上了三个惊叹号。
乔羽当晚即登车赶往上海。上影厂已为他买好去长春的车票,他这是刚下火车,又上火车,马不停蹄。列车一声长鸣,驶出上海站,向北方奔腾而去。
“长江!长江!”有乘客欢呼起来。
车厢里一阵骚动,乘客都凑向车窗。
两个月前,乔羽赶往江西,第一次看到长江,烟波浩渺的水面震惊了他。再次经过,他充满期待,然而天公不作美,江面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想象中的长江在他脑海里奔流。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有个小伙子吟诵起苏东坡的名句。
他的同伴也诗性大发,吟诵了一首古诗。
列车疾驰,窗外,祖国的山河历历在目。乔羽思绪活跃,一会儿构思电影剧本,一会儿琢磨新的歌词。
忽然,乘务员播报:“兖州车站就要到了……”
哦,列车驶入了山东境内。兖州是鲁西南最大的陆路交通枢纽,距离济宁仅六十里地。车门开了,浓浓的故乡气息浸润着乔羽的感官。这几年工作繁忙,他很久没回家乡了,仅有书信往来。上车的男女老少,都操着家乡的口音,那么亲切,就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他鼻子酸酸的,热泪就要涌出来了。列车缓缓启动,驶离兖州站,他的心狂跳着。列车北上,经泰山、过济南、跨黄河、入山海关、过锦州、沈阳,由南至北直抵长春。
《上甘岭》影片已经拍完,只留下安排插曲的那几分钟戏,等歌儿写出来补拍。摄制组停机坐等,即使什么也不干,每天也要耗费两千块钱。当时,两千块钱可是个大数目。
乔羽急了,问沙蒙:“你认为这首歌应该写成什么样子呢?”
“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只希望将来这部片子没人看了,歌还有人唱。”沙蒙甩下这句话,就忙别的去了。
吃住安排好了,什么也不用说,快快动笔吧!
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看似没什么条条框框,但是,“这部片子没人看了,歌儿还有人唱”,谁能保证啊!乔羽不敢掉以轻心,急切地想写好这首歌词,却临纸踌躇,四顾茫然。
他躲进房间,把《上甘岭》样片翻来覆去看了整整一天。影片讲述了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志愿军某部八连在连长的率领下,坚守上甘岭阵地,与敌人浴血奋战,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乔羽没参与过这场战斗,但是太行山上长达三年的战争岁月,使他懂得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是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国破山河碎的惨烈景象,是他永远为之滴血的记忆。他在枪炮声中诞生,在民族屈辱中长大,在战火中幸存下来,面对这部战争题材的电影,他为舍生忘死的英雄流泪,对惨无人道的敌人切齿。他想到了《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保卫黄河》这些惊雷般的佳作、音乐艺术的高峰。然而,艺术贵在创新,他不想走老路,他要寻找具有时代特征的创作方向。
写不下去,乔羽常在楼下踱步。这天天气晴转多云,渐至阴云漫漫,突然,雨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滂沱,他赶紧跑回屋子。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后他外出散步,清新的空气里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这声音银铃儿一般,令他神清气爽。循声走去,他发现三个孩子说说笑笑的,正在小水沟里放纸船呢。这情景一下子激发了他的灵感,他联想到家乡的大运河、微山湖、太行山西部的汾河、长江、黄河,还有汪洋大海。瞬间,一缕清风吹进心田。
“来了!来了!来了!”他暗暗地欢呼,扭转身匆匆往回跑。扑到书桌前,最先冒出来的,是“一条大河波浪宽”。他作词有个特点,有了开头第一句,就找到了基调,等于有了全篇。
经过半个多月的日思夜虑,苦苦煎熬,《上甘岭》主题歌诞生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天亮了,沙蒙又来催稿。
乔羽有些胆怯地交出稿子。沙蒙把稿子铺在桌上,也不坐下,就站在那里。不足两百字的歌词,他反复看了半小时。屋里静静的,谁也没说话。最后,沙蒙把稿子拿在手中,掂了掂,只说了一个字:“行!”然后笑吟吟地走了。
第二天,沙蒙又拿着稿子回来了:“你这“一条大河”指的是长江吧?”
乔羽回答:“是。”
“好极了,我没猜错。”沙蒙笑了,“既然是长江,為什么不说‘万里长江波浪宽呢,那样不是更有气势吗?”
这一问,乔羽愣住了。他把稿子铺展在桌上,一声不响地看了足足半个小时。
终于,他抬起头说:“长江的确是中国最大的一条江,居住在这个流域的人口也很多,但和全国人口相比仍然是少数。比如我吧,我是一个北方人,只见过黄河,没见过长江。用‘一条大河就不同了,无论你出生在何时何地,家门口几乎都会有一条河,即使是一条很小的河流,在孩童们的心目中也是一条大河。而且,这条河上的一切都与你息息相关,无论将来你到了哪里,想起它来一切都如在眼前。我感觉,还是用‘一条大河为好。”
沙蒙沉吟片刻,折服了:“好,就一条大河!”
很快,作曲家刘炽以优美的旋律为这首歌配上了飞翔的翅膀,歌唱家郭兰英的演唱让这首歌飞进了千家万户。
这首歌名叫《我的祖国》,为乔羽的歌词创作开拓了一片新天地。从此,他把祖国命运、个人命运与艺术创作紧密相连。在他的上千首词作中,流传最广的就是歌唱祖国的歌曲。比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我的祖国》《祖国颂》,六十年代的《祖国晨曲》《雄伟的天安门》《人说山西好风光》,八九十年代的《难忘今宵》《爱我中华》《祝福中华》……
晚年,乔羽自豪地说:“我从青年写到老年,可以说万变不离其宗。虽然歌词的名字各有不同,而主题只有一个,都是我的祖国!始终没有变,也永远不会变。”
东方红
一首《我的祖国》,叩开了崭新的艺术大门。不久,乔羽又创作了大合唱《祖国颂》。周恩来总理很喜欢这首歌,他要求凡有外国元首来访,就唱这首歌——“太阳跳出了东海,大地一片光彩。河流停止了咆哮,山岳敞开了胸怀。鸟儿在高飞,花儿在盛开。江山壮丽,人民豪迈。我们伟大的祖国,进入了社会主义时代。”
一九六四年八月五日,乔羽接到通知,去北京西苑饭店报到,参与中国革命史诗《东方红》的创作。这是新中国重要的文化活动,文艺界名家云集,三千多名演员参加演出,领导小组组长就是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乔羽担任文学组组长。
开始创作了,周总理几乎每晚都到创作组来,和大家讨论创作内容,离开时大都是凌晨两三点钟。乔羽手边有一套《毛泽东选集》,遇到疑问,他先说:“这个问题,看看毛主席怎么讲的。”然后就翻书查阅,再谈自己的想法。周总理对此十分赞赏。如果你讲得全面准确,周总理就不吭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如果有什么遗漏,他就及时补充。许多节目拍板定调,都在瞬息之间。创作好的歌曲,在总理面前一唱,说可以用,就定了;说不行,就换一首,第二天再唱给总理听。排练计划由乔羽签字上报总理,有时连夜报上去,天没亮就送了回来。周总理用黑笔在重要处画几道杠杠,写上“照此排练”,署上“周恩来”三个字,批复时间尤其详细:某月某日某时某分。简捷明确,细致入微。审查节目,周总理让乔羽坐在身边,以便想到什么问题及时交流。周总理横溢的才华、惊人的记忆、缜密的作风、礼贤下士的政治风范,成为乔羽脑海里永不褪色的画面。
有一天,周总理建议:毛主席带领中国人民经过长期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赢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创建了社会主义新中国,应该创作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乔羽组织许多人来写,总理看了,都不满意。
周总理对乔羽说:“你写个试试!”
乔羽有些犹豫:“我倒是写了一首,一直不敢拿出来。”
“拿来!”周总理接过乔羽递过来的稿子,仔细读了一遍,“就用这个,不过,我送给毛主席看看再定。”
第二天,周总理来了,微笑着问:“谁来谱曲呢?”
毛主席同意了!乔羽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这首歌,名叫《毛主席,我们心中的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太阳。无论我们站在什么岗位上,身上都闪耀着您的光芒。无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总是觉得近在您的身旁。跟着您,我们踏破了多少惊涛骇浪;跟着您,我们驱除了多少虎豹豺狼;跟着您,我们开辟了新中国的历史;跟着您,我们去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这首歌成为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重头戏。
从八月五日报到,九月二十五日节目审查通过,到国庆节公开上演,整整两个月,乔羽几乎每天都与周总理见面,商量创作,协调排练。这期间,周总理请乔羽到中南海西花厅做客。端起酒杯,周总理爱说:“乔羽,你喝不过我!”周总理是用激将法,想让乔羽多喝几杯。
《东方红》演出过程中,日本松山芭蕾舞团来访。客人下了飞机被送到了人民大会堂。当时,周总理还没到,乔羽就充当了接待官,把客人引进大厅,请他们喝茶。正当乔羽忙于接待时,周总理匆匆赶来了,与外宾热情握手。
走到乔羽跟前,伸出手来,周总理才发现:“哎呀,怎么是你,乔羽?”
“是呀,总理,咱们唱空城计了。”
周总理放声大笑:“不错,不错,你当了诸葛亮。”
一位大国总理与年轻艺术工作者的友情,弥足珍贵。它深藏在乔羽心底,像一颗种子,一有机会便破土而出。
有一次,记者朋友给乔羽讲了一件往事。
五十年代,河南郑州黄河铁路大桥被洪水冲毁,周总理闻讯,亲赴现场,脱下外套,与一万多名纤夫一道拉纤。大家赶忙喊:“总理,不能啊!”拉纤老人怎么拦也拦不住周总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央求周总理尽快离开。顿时,一万多名纤夫都跪下了。这发生在新社会的宏大的跪拜场面,只有一个心愿:请总理迅速离开险象环生的洪灾现场!
周总理见状,也跪下了,大声喊:“这里没有总理,只有纤夫!让我们共同拉纤!”
听完周总理的话,上万个汉子含泪起身,各就各位。在整齐雄壮的号子声中,总理和纤夫们创造了奇迹,保住了黄河大桥,铁路线上重新奏响了列车欢快的轰鸣。
乔羽听后,夜不能寐,写出了《黄河纤夫曲》——“背负青天,面朝黄土,为了伟大的中华民族,承担起一身重负。几代人的坚定脚步,几代人的铮铮铁骨,几代人的壮志雄图,不让百姓再受苦,要让人民享清福。看那云霞灿烂处,走来了我们黄河纤夫。”
这首纤夫曲,是写给周总理的,也是写给劳动人民和一切创业者、建设者的。因为,周总理永远和人民群众在一起。
《东方红》是新中国第一部歌舞史诗巨作,洋溢着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反映了伟大的中国人民艰苦卓绝、前仆后继,将革命推向高潮的英雄气概。秋收起义的革命风暴,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斗争事迹,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艰苦岁月,革命圣地延安的壮丽风光,抗日游击队的战斗情景,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人民怒潮,以及“百万雄师过大江”的伟大进军,这些新中国诞生前的种种历史斗争场面,都通过感人的音乐舞蹈形式,历历如绘地再现在观众眼前。
《东方红》让乔羽的创作能力得到锻炼,周总理的人格魅力也深深影响了他,他作品的境界更加开阔了。
“歌德派”
歌迷来信,一封接一封寄到乔羽的案头。这些人远在千里之外,歌曲架起了一座心灵的彩桥,让他们心心相通。
这天夜晚,忙完了工作,乔羽拆开一封信在灯下细读。这封信是兰州大学中文系一名学生寄来的。信中写道:“乔羽先生,您是中国最大的‘歌德派,我喜欢这样的‘歌德派。”
乔羽笑了。他抬起头,回味着这句话。这名大学生很幽默,借用德国诗人歌德的名字,传达了“弦外之音”。在文坛,“歌功颂德”这个词语,含有贬义,等同于“拍马屁”。细想一下,乔羽流传开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歌颂祖国、歌颂领袖、歌颂英雄模范或普通劳动者的,《美丽的亚细亚》《中日友谊之歌》是歌颂中外友谊的,《人说山西好风光》《汾河流水哗啦啦》《我赞美西藏》是歌颂大好河山的。有人议论,说乔羽尽做歌功颂德的事儿。今天,大学生说他喜欢“歌德派”,让乔羽颇感欣慰。那些“歌德”式作品,都倾注了乔羽的真诚和深情,也许这就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原因吧。
窗外,月色皎洁。乔羽走到窗前,看到了好大的明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的诗句,引起他对时光的感叹。
乔羽喜欢歌德,源自少年时代。他就读的中西中学是德国人创办的,有德国教师,他们的敬业精神,给乔羽留下了深刻印象。从佩服德国教师,到喜欢阅读德国人的作品,那是他成长道路上难忘的阶段。德国盛产天才哲学家,乔羽曾经迷恋过黑格尔、康德、恩格斯。开始艺术创作后,他的兴趣渐渐向《歌德谈话录》靠拢。
歌德是德国诗人、剧作家,当过魏玛歌剧院院长。而乔羽当过中国歌剧舞剧院院长。歌德当院长的经验与乔羽的许多观点不谋而合。歌德曾说:“我通过剧本来提高演员的水平。研究和运用卓越的剧本,必然会把一个人训练成材。我常和演员们接触,亲自指导排练,力求每个角色都彰显出他的独特意义。主要的排练我都会到场,和演员们讨论如何改进。每场演出,我都不缺席,下一次就把我认为不对的地方指出来……”乔羽惊叹,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国度,在精益求精这一点上,他们居然惊人的相似。他喜欢歌德,然而乔羽就是乔羽,吸纳的同时,他也在为形成自己的风格不断求索。
乔羽联想丰富,充满浪漫情怀。
有一年元旦,电视台安排了拍摄活动,乔羽跟随摄制组登上了长城。天蒙蒙亮,山色幽暗,刚下过一场雪,白雪覆盖了山坡。他穿得厚厚的,北风吹来,仍不免一阵战栗。
见摄影师不停地搓着手,乔羽问:“有点儿冷吧?”
“真没想到这么冷。”摄影师带着歉意,“实在不好意思,委屈您了。”
简单的对话,转移了乔羽的冷劲儿,引出他无尽的思绪:如果恰逢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该多好啊!什么“燕山雪花大如席”“长城内外,惟余莽莽”,这种大胸怀、大寄托、大词章,不就都变成了我的切身感受了吗!
除了电视台的几个人,他眼前的景象,可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唐代卢纶的那首五绝浮现在他的脑中:“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群山静寂,愈静寂他的思維愈活跃,仿佛时光倒流,引他飞向了往古。
岂止是大雪满弓刀的将士们的征战杀伐,他仿佛看见了长城的建造者范喜良,还有他的女友孟姜。乔羽想,他们比我更耐冷、更有力。这不可计数的砖块,是他们一块一块烧成的,这宏伟的建筑是他们一块一块垒砌起来的,他们在群山万壑中获得了不朽的生命。他们有精力、有耐性、有历劫不灭的金刚之躯,也有绕指之柔的儿女情长。也许,孟姜感受到了寒冷,才为男友送来棉衣吧?可惜晚了,她到来的时候,男友已经葬身荒山野岭……
在不同的际遇中,乔羽观察着、感受着身边的世界。他领会了这世界的多姿多彩,也捕捉到心中涌动的真情。只有动了真情,他才会提笔创作。他歌颂一切值得歌颂的,不说半句假话。当无数先辈用鲜血换来的崭新国家建立的时候,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主人是怎样的欢欣鼓舞啊!人们按捺不住这巨大的喜悦,只能用歌声抒发对祖国的热爱。一个抒情的时代,随着共和国的建设发展而出现。文艺作品由“为祖国而战”到“为祖国而歌”——歌颂,成了人民群众抒发真情实感的最佳方式。
乔羽用一首歌,表达了他的创作心态——“我把这份绚丽多彩的人生,酿成了一支歌,两支歌,千支歌,万支歌。我唱一支歌,唱一支春天的歌。如果我的歌声停歇了,那是我正在酿造一支崭新的歌。”
一只蝴蝶飞呀飞
蝴蝶真美,翅膀上布满了斑斓的色彩,它们是会飞的花朵,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曾经,有一只蝴蝶飞进乔羽心中,飞了二十多年,化作了一首深情的歌。
那是一九六二年初夏,一个午后,乔羽从外地回到北京家中。屋里静悄悄的,他走进卧室,推开窗户,一阵清风吹了进来。窗外是一大片农田,庄稼碧绿,菜花金黄。三两个农夫戴着草帽,在田头忙碌,几座茅棚点缀其间,一派田园风光。
沐浴着阳光,乔羽深吸了几口气。忽然,一只金色的蝴蝶飞过来,轻盈欢快地绕着圈子。他睁大眼睛,不敢动了,生怕惊动这飘然而至的小精灵。蝴蝶转呀转,穿过窗子,飞进屋来了。它旁若无人,不慌不忙,绕室飞了一圈又一圈。乔羽紧盯着它,默默地数着——蝴蝶飞呀飞,一直飞了六圈,扑闪着金色的翅膀,又从窗口飞远了。乔羽目送着它,直到它消失在闪亮的阳光中,碧绿的田野里。
乔羽静静地站着,望着蝴蝶飞去的方向,圣洁之感,溢满心头。这情感渐渐加强,好像有根无形的魔杖,把沉淀在心底的往事都翻腾起来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甜蜜、忧伤、思念、期盼……他完全不能自控,也不想控制,这绝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幸福感。
他想起,大运河边也有这样的蝴蝶。那时候,他拽着父亲的大手,“儿童急走追黄蝶”;父亲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说“你太小了”;大哥含辛茹苦,肩负家庭的重担;二哥新婚,不辞而别,一去再无音讯,二嫂独自生活几十年;十八岁那年,母亲目送他离家,满眼担忧和不舍;北方大学的老师带领他们走进太行山,克服困难,坚持学习……蝴蝶与往事凝聚起来,撞击着他的心灵。
这是一次意蕴无穷的奇遇。乔羽涌起创作的冲动,但他没有立即动笔,而是把它藏进心底,像陈年老酒,一搁就是二十多年。那些年,他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看到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尝尽了人世间的百般滋味。他时常坐在窗前,凝视窗口那一方蓝天,渴望那只蝴蝶的再现……
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一日,乔羽醒得很早。太奇怪了,他做了一夜的梦,内容乱七八糟,时聚时散,时悲时喜,折腾了整整一夜。起床了,总有写作的欲望,说不清要写点什么。他想写东西的时候不多,大多是别人逼着写,这种心血来潮的冲动,是不请自来的。早饭前,只是想写,却不知道写什么。早饭后,电话突然响了。他去接电话,是远在美国的华侨朋友打来的。
“乔羽先生,您托我的事,有消息了!”话筒里传来激动的声音,“您的二哥乔庆瑞还健在,不仅健在,还是一位医学专家呢!”
花甲之年的乔羽握着话筒,流下了热泪。
五十年前,二哥乔庆瑞离家,跟随军阀部队加入了国民党某兵团,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九四九年撤离大陆,前往台湾。开始那几年,他想尽办法与家人取得联系,都未成功。后来得到消息,说济宁他家那条街上的居民被日本鬼子血洗一空。他万念俱灰,梦断异乡,在台湾娶妻生子,专注医学,担任过国民党三军总医院院长职务。
战乱迫使亲人流离失所,整整半个世纪。父母盼到死,也没盼到二儿子的下落。一个“盼”字,让老人绝了望,碎了心。二嫂也在苦盼,春夏秋冬,黑夜黎明,从少妇盼到了老妪,终于得来丈夫的消息。家庭就是时代的缩影,一个民族的伤痕在滴血。
撂下电话,乔羽心中五味杂陈。他提起笔来,不由分说,写了起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为何一去便无消息,只把思念积压在我的心头。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在乔羽的词作中,这是创作时间跨度最长的一首。他反复读着新作,一个心结解开了,心里踏实了,也舒畅了。这一次,蝴蝶落在纸上,再也不会飞走了。
有些东西就是这么神奇,你寻觅它,不可得,不经意间它却悄然而至。心理学家说过:“感觉的形成极其复杂,其生理机制虽然已被探明,但详情仍不清楚。”乔羽永远不去表达“不清楚”的情感。他有自己的阅历,这阅历是他创作灵感的富矿。如何开掘这座富矿,他再清楚不过了。有人说《思念》是一首朦胧诗,他不同意:“我素来不写朦胧诗,其实《思念》中的东西,都是每个人经历过的情感过程。”
八十年代,海峡两岸的隔绝即将开放,《思念》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诞生,好似放飞了一只蝴蝶精灵,在饱尝了悲欢离合的国人心头飞翔,这是多么大的抚慰啊!作曲家谷建芬闭门谢客,为《思念》谱曲。一九八八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推出了这首新歌,一夜之间,这只蝴蝶从春晚现场飞进了亿万观众的心里。
有一次,乔羽乘坐公共汽车。
忽然,有人在他耳旁輕轻地说:“我喜欢您的《思念》。”
他转头一看,是个女孩儿。
“你多大了?”
“十三。”
“十三岁?你还不懂这个呢。”
“我懂!”女孩很认真,“我什么都懂。”
在女孩儿看来,那飞进窗口的蝴蝶,幻化成了她心中的牵挂。她的领悟跟大人比,肯定不同。她有自己的情感世界,有属于她的思念。同一首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没有标准答案,这正是艺术的魅力。
就在这一年,二哥庆瑞回大陆探亲了。
乔羽和亲友们到兖州火车站迎接。“迎亲”队伍聚集站台,二哥庆瑞从车厢里颤颤巍巍地走下来,久别重逢的兄弟泪流满面。车队驶到乔家门口,二嫂的心乱跳乱撞,呼吸都困难了。终于见到了丈夫,心里知道是他,泪眼却认不出来。骤然间,藏了几十年的委屈涌上心头,“扑通”一声,两位老人跪在一起,抱头大哭。一切都尘埃落定,一切都为时已晚;一切都实现了,一切又都消失了……
二十九天后,二哥返回臺湾,那边也有他牵肠挂肚的妻儿。可回去后,二哥一病不起。离世前三天,他给乔羽打电话,询问二嫂近况,说他很想家,一做梦就回家,就见到了父母。不久,二嫂也告别人世。遵照遗嘱,骨灰撒进大运河,她要顺着运河奔向大海,与丈夫聚会,再也不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好朋友
一首歌曲能让群众喜爱,不仅需要好歌词,还要有好旋律、好歌喉。词作家、作曲家、歌唱家的完美结合,才会诞生传世之作。乔羽常说,他的成功是朋友们并肩携手、共同努力的结果。“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为了大家都幸福,世界需要热心肠。人生的道路多曲折,人生的道路又漫长。谁也难免遇到险阻,谁也难免遇到忧伤。只要你我热情相助,懦夫也能变成金刚。”这是《世界需要热心肠》里的歌词,道出了乔羽对友情的珍视。
他有许多朋友,“军歌之父”郑律成是他难忘的知己。
郑律成是韩国人,十九岁来到中国,投入抗日战争,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和建设事业,谱写了《延安颂》《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等作品,鼓舞人心。乔羽回忆说:“我们相识以后,我不震惊于他的才华和盛名,却震惊于他的质朴和率真。与他相处,如面对一个果敢的战士,一个勤于耕作的农夫,一个了无心计的赤子,这使我心中产生友谊。”“律成同志用他的歌曲,将自己的生命同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结成一体。人民是不朽的,律成同志的歌曲也是不朽的。”
乔羽是词作家,郑律成是曲作家,他俩常在一起坦诚交流,探讨艺术,互相促进。文学与音乐的共同事业,让他们结下了几十年的友谊。
十年动乱期间,“四人帮”希望郑律成按照他们的要求创作。郑律成识破了他们的阴谋,直截了当地说:“我绝不为他们写一个音符!”针锋相对,立场分明,这是他的本色,乔羽最佩服他这种风骨。“四人帮”下令:“郑律成不是我们的人,不能用!”于是,他被冷落了,创作活动终止,没人再敢跟他交往。看到老朋友情绪低落,乔羽不怕被牵连,他们几天就相聚一次,无话不谈。
有一天,郑律成说:“咱们不能继续这个活法儿,得找点儿事干。”
“能干什么呢?”
“我要把毛主席的诗词全谱上曲!”
郑律成崇敬毛主席,把《毛泽东诗词》看作一部独特的中国革命史。
“好,我来抄写诗词!”两个人一拍即合。
几天后,乔羽去探望郑律成。
郑律成兴冲冲地递过来一张纸,他为第一首诗词谱好了曲。乔羽一看,手写的音符工工整整,像印刷品似的。乔羽见过他的手稿,改来改去,很乱,这是郑律成精心誊写的,足见他对领袖的崇敬。
回到家,乔羽研墨铺纸,用工整娟秀的小楷将诗词原文填写在谱纸上。他全神贯注,每写一个字,斟酌再三,一丝不苟。他和郑律成一样认真。
乔羽捧着曲谱,交给郑律成。郑律成轻轻地翻阅,耳畔仿佛响起了铿锵有力的歌声……
这是两名共产党员献给领袖的椎心之作,也是作曲家在他成熟以后所达到的一个创作高峰。这份手工制作、装帧讲究的曲谱,完好地保存在中国档案馆里。这项被载入史册的特殊时期的“文化工程”,是乔羽与郑律成艺术情缘的结晶。
一九七六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锁龙湖》,邀请乔羽、郑律成创作主题歌。
这天,两位老友心情舒畅,在微山湖畔体验生活。
乔羽看到畅游的鱼儿,逗趣地吟道:“鱼呀,鱼呀,今天你在湖里游,明天你到我肚子里来游吧。”
郑律成被逗笑了。
“别光笑啊,我已经作了词,你给谱曲吧。”
郑律成略加思索,真把这句玩笑话唱出来了。
“不行,不行!”乔羽直摇头,“山东的鱼,用咱们山东小调唱才好听呢!”
说完,乔羽就唱了起来。他的山东口音,再配上山东小调,真对味儿。
“我看你是馋鱼了。” 郑律成从老乡那里买来渔网,走向微山湖大坝的桥墩下。
乔羽会钓鱼,但没撒过网,只能看着郑律成把鱼堵在桥墩里面。鱼很多,在网子里跃动,游不出去。望着热闹的景象,乔羽激动了,他勇士一样跳下水,竟然用双腿把一条大鱼挤在桥墩边上。
“快来呀!快来呀!”他像孩子一样欢呼,“我夹住一条鱼!”
“你有那么大本事吗?”郑律成得意地提起渔网,“瞧瞧,是我网住的鱼!”
乔羽推一推鼻梁上的近视镜,仔细瞅了瞅,哈哈大笑。
他们是事业上的伙伴,生活中的挚友。没想到,年底的时候,郑律成忙于创作,突患脑出血离世。乔羽怀着悲痛的心情,含泪撰写悼词,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律成的友人中,有相与始终的革命将帅,有林中的猎户、水边的渔民、矿山林场的工人。旧友日见情深,新交相逢如故。”其实,这也是乔羽的自我写照。他不止有文艺界的朋友,身边的老百姓也是他的好友。
有名人,就有崇拜,这是现实。但是,无论名人还是普通人,都是两只耳朵,一双眼睛,名人也是从默默无闻中走出来的。乔羽喜欢随随便便、自由自在的生活。他说:“我乐意和老百姓打交道,是因为这些人的心态,让人感到舒服畅快,何况我乔某人也是个普通人。”
他与居住区周围理发的、卖烟的、卖报的、干零活的、小饭馆的老板、市场上的小商贩,都是好朋友。他们几天不见乔羽就想他,乔羽几日不见他们,也觉得不自在。他经常一个人出去买东西,跟他们开开玩笑。有些事让他很感动。外地朋友来看望乔羽,就近买点礼物。听说客人要到乔羽家,店家就不肯收钱,总要推来让去。老百姓交朋友,交的是人间真情。生活在这种氛围里,乔羽感到很踏实。知道老百姓的脉搏怎样跳动,才能创作出老百姓真正喜欢的作品。
乔羽用作品创造着伟大,却用心灵固守着平凡。他说:“作家把读者当上帝,演员把观众当上帝,这也是说创作者与人民群众的关系问题。我在创作时,首先把握两条:一是照顾大多数人的感情;二是要让普通老百姓一听就明白、一听就喜欢。这两个问题解决不了,我是不动笔的。”
永远是孩子
乔羽热爱孩子,他始终守着一颗金子般的童心。
解放后,乔羽的工作分工,就是创作儿童剧本。他一头扎进儿童题材里,接连创作出《果园姐妹》《森林里的宴会》《宇宙的骏马》等七部儿童题材的作品,荣获过国家级一等奖。他的第一首儿童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红遍华夏大地,成为新中国最受儿童喜爱的歌曲之一,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一九五六年,乔羽创作的第一部电影剧本《红孩子》就是儿童电影。他为影片写了一首享誉后世的主题歌《共产儿童团歌》:“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你是不是觉得很熟悉?重温一下中国少年先锋队入队誓词吧:“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我在队旗下宣誓:我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好好学习,好好锻炼,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力量!”这里的“准备着”和呼号中的“时刻准备着”,就来源于《共产儿童团歌》。
共和国启航的第一个十年,乔羽创作了许多儿童题材作品。他喜欢这份工作,沉浸在儿童的世界里,他是幸福的。后来,由于工作原因,他不再专职从事儿童题材创作,然而,一不留神,他还是会冒个泡儿。唱着他的歌儿长大的几代人,都想请他给孩子们写新作。中央电视台几乎所有的少儿节目主题歌都由他操刀。六十一岁时,他为少儿节目《大风车》创作了主题歌——“大风车呀吱悠悠地转,这里的风景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大风车呀转啊转悠悠,快乐的伙伴手牵手。牵着你的手,牵着我的手,今天的小伙伴,明天的好朋友。”歌词通俗易懂,旋律欢快热烈,三十多年来,深受孩子们的喜爱。
音乐人张尕怂(gǎ sǒng)出生在一九八九年的西北农村,家里唯一能搜到的电视台就是中央一套。他每天放学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大风车》,那首主题歌深深地印在他心里。他曾经给乔羽写过信,信中说:“乔爷爷,您可能想不到,满脸大胡子的我,现在还像小娃娃一样,玩儿小时候的游戏,跟着《大风车》跳舞。”
很多人问乔羽,创作儿童歌曲有什么技巧?他说:“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保持童心童趣。”他总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有好多快乐的事儿要做呢。
有一回,乔羽生病住院,天天输液。他无聊地躺在病床上,望着药瓶上的“注射液”三个字,咂吧咂吧嘴。
这时,护士走进病房。
他可怜巴巴地说:“换个液体输吧。”
“这是疏通血管的,”护士说,“您想输什么液呀?”
“五粮液。”
病房一阵哄笑。
躺在病床上,乔羽也没有忘记美酒,更没有忘记逗人笑。
八十岁高龄时,乔羽再次拿起笔来,讴歌童心,创作了《我们永远是孩子》——“我们是孩子,我们永远是孩子。人间有我们的微笑,人类永远不会衰老。世上有我们的歌谣,世界永远不会衰老……”这是乔羽歌词中用字最多、篇幅最长的作品。他把“我们永远是孩子”作为至高至善的理想反复吟唱,这是他向世人发出的真情呼唤。在大自然面前,人人都是孩子,在孩子般的微笑中,世界永远纯真而美好。他用一颗童心,表达了天人合一的思想,礼赞美好生命和宇宙万物,抒发着对世界和平的向往。很多时候,人的灾难来自野心,如果多些童心,世界就会不一样了。细细品味,这不愧是一位智慧老人留给后代的“家训”。
乔羽意味深长地说:“和茫茫的宇宙相比,和大自然相比,我们人类是多么渺小啊!克林顿(时任美国总统)不是孩子吗?普京(俄罗斯总统)不是孩子吗?安南(时任联合国秘书长)不是孩子吗?我们都是孩子!假如将这首歌唱出来,拍一部音乐电视片,让世界各国的元首每人都说一句‘我们永远是孩子,那该有多好啊!”
乔羽的心中永远装着孩子,因为孩子是祖国的未来。为了祖国的未来,他愿化作雨露,滋润幼苗;他愿化作泥土,给种子输送养料。
他有一首歌叫《无名者之歌》,其实,他就是那可親可敬的“无名者”——“你不是三春的繁花,你是花枝上的一滴水珠。你不是金秋的硕果,你是果树下的一方泥土。人们赞美盛开的鲜花,常常忘记了点点滴滴的雨露。人们赞美甘甜的果实,常常冷淡了无声无息的泥土。今天我要为你歌唱,歌唱你这点点滴滴的雨露。今天我要为你歌唱,歌唱你这无声无息的泥土。花儿开了,那就遂了你的心愿。果子熟了,你就感到无比的幸福。”
百年如歌
亲爱的小读者,你们还小,像早春的第一片绿叶,似含苞欲放的花蕾。当然,也如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张白纸,已经摆上了人生的案头,该怎样描绘你的未来呢?
乔羽爷爷的人生故事和他留给我们的歌儿,就是一部生动的人生指南。他从来没有随手写过一首歌词,每一次创作都像第一次写,像从来没写过歌词,新学新写一样。别人认为很容易,可不知道他有多难。有一次,乔羽与作家王蒙相遇,乔羽说:“你是千万字的大作家,我是你千万分之一字的词作家,比不上你。”王蒙笑道:“你是以一当千,你那些歌曲唱响全中国,一直唱到现在,我比不上你。我的死了,你的还会活着。”虽是笑谈,却也道出了乔羽作品的艺术魅力。
乔羽的歌词,扎根在中华传统文化土壤里,歌唱美好生活,呼唤人间真情,浅显中有深意,平白里寓哲理,总能给人乐观向上的人生启迪。
有一天,乔羽到北京大学参加活动。记者想以北京大学老校门为背景,为他拍摄一组镜头,引来许多热情的歌迷。
有人一边喊“乔羽先生”,一边往人群里挤。
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她给乔羽鞠了个躬,说:“我是唱着您的歌儿长大的!”
“我也是唱着您的歌儿长大的!”
“我也是!”
“还有我呢!”
……
人群热闹起来。
面对着唱自己的歌儿长大的人们,乔羽微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一名大学生说:“乔羽爷爷,我叫乔玉南,北大三年级学生。”
“哦,咱是一家子。”
“我给您唱一首歌吧!”
“好,好。”乔羽微微颔首。
乔玉南站在老人对面,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他太激动,调门起高了,有点儿声嘶力竭,高音部分却出乎意料地顶上去了。大家听后热烈鼓掌。他那真诚的表情,闪闪的泪光,惹得乔羽也鼻子酸酸的。
乔玉南告诉老人:“北京大学有许多到国外留学的学生,逢年过节想家了,最爱唱您写的歌儿。去年春节,我在德国,就和校友们高唱《我的祖国》,唱着唱着,同学们泣不成声。”
乔羽一个劲儿地和他握手,感慨地说:“用心灵唱歌儿,比用嗓子唱歌更重要。”
是的,好歌儿都是先征服了心灵,然后传之久远。歌曲的命运掌握在群众手里,好歌儿的出路在真情实感,技巧永远都不是第一位的。在家里唱乔羽的歌儿,让人爱家;在他乡唱乔羽的歌儿,让人想家。
这天晚上,乔羽书房的灯光亮了很久很久。年纪大了,他是不熬夜的,但校门前的情景,让他思潮起伏。离开故乡七十多年了,可他骨子里仍然是大运河的儿子,常常梦回故乡,因为那里的夏季最迷人。早晨的河岸,绿树葱茏,鸟鸣声声,大树的枝丫间搭了很多鸟巢。水边丛生着芦苇、野麻、蒲草,三三五五的蜻蜓,在草尖儿上歇脚儿。水草深处,红脖子、花翅膀的水鳥儿,一声一声,唱得婉转迷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鸟儿了。他在一首歌儿中写道:“我感觉,我像一只小鸟,忙忙碌碌,飞来飞去。不知在哪片树叶背后,捡来一条小虫;不知在哪个偏僻角落,捡来一粒米……”
有人问乔羽:“您的墓志铭,想怎么写呢?”
乔羽笑眯眯地说:“这里埋葬着一个写过几首歌词的人。”
二〇二二年六月二十日,乔羽爷爷去世了。但是,作为人民艺术家的乔羽还活着,他把生命融进了他的歌词。那些歌儿抒发着真情,就像一条大河,千秋万代,永不干涸,在祖国大地上静静流淌,滋润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