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灵来过奈维克荒野

椰椰

谁都知道策蓝有着稀奇的粉紫色瞳仁，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1

当苍鹰咬住野兔一只后腿，奈维克荒野下起了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雪。

策蓝藏匿于距离“案发现场”数百米远的洞穴阴影里，他动了动耳朵，听着野兔在酢浆草丛中挣扎的声响越来越小……

风开始变冷，雪粒掉落发出的簌簌声，逐渐压过了酢浆草丛摩擦的音量，冰蚤也开始发出长鸣。种种迹象表明天色已经不早了，等到连冰蚤的声音都停下来，奈维克荒野就会彻底陷入深夜。

作为狼族中少见的狼灵，策蓝的本体是一只白狼，亦可化为人形。他的感官极其敏锐，能够灵活运用触觉、听觉、嗅觉和味觉判断外界的环境。不过对策蓝来说，使用味觉的风险太大，荒野上不时有一些菌子毒株，食用后可能致幻致死，策蓝尽量不让自己的舌头接触这些危险。

策蓝没有视觉，因为他是一只盲狼。幼年时，策蓝原本有一双能夜视的、幽绿色的眼睛，但在一次探险中，他不小心摔入草坑，被一只有毒的蜘蛛咬伤，后来虽然捡回了性命，但他的眼睛却蒙上了一层粉紫色的阴翳，再也看不见了。从那时起，谁都知道策蓝有着一双十分稀奇的粉紫色瞳仁，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苍鹰吃完了野兔，扑扇着翅膀在空中盘旋，然后嗥鸣着飞远了。策蓝静静地等了片刻，嗅闻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轻轻地走向所剩无几的野兔残肢。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饥肠辘辘时遇到这只野兔，没想到却被苍鹰抢了先。虽然策蓝是狼灵，但眼下他实在太虚弱了，他的体力不足以支持他和苍鹰格斗，更何况离开狼群之后，他也无法再呼唤族人一起围猎对手。狼群中新生的狼灵，都是下一任狼王的候选人，从出生起，灵力极强的策蓝就被视为下一任狼王最有希望的竞争者，直到他意外失明。心灰意冷之下，策蓝默默离开了他从小长大的狼群。

气温骤降，野兔的残肢被冻得很硬，撕咬起来十分困难。策蓝用前爪摸索着，指尖忽然传来不一样的触感。

“是谁？”

策蓝不敢相信，潜伏这么久，他居然没有察觉到这里还有其他生灵。

2

事实上，安炽并没有刻意地隐藏自己。

奈维克荒野上有很多族群跟狼族一样，比如雀族，他们也有无上的雀王，具有各种各样灵力的雀灵，和千千万万的小山雀子民。

安炽就是一只雀灵，他在北归迁徙的途中与雀族失散，没承想正好赶上了一股来势汹汹的寒流。雀族生性怕冷，真正暖和起来前的倒春寒，是小雀灵最难熬的攸关，尤其眼下是一片荒野，没有什么鲜甜的草籽可供享用。

安炽靓丽的羽毛，因为饥寒交迫而暗沉如枯草，疲惫不堪的翅膀，实在无法继续飞翔。他颤抖着从空中掉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喘息片刻，就被奔逃中的野兔压在身下，五官都被挤得错了位……

“所以，你就这样躲过了苍鹰？”听完安炽的故事，策蓝佩服地问。

“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安炽自我安慰着。

为了帮助安炽疗伤，策蓝带着安炽回到了洞穴里，他从草垛里找出一捧红彤彤的蛇莓干，放在安炽手心。

外面的夜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策蓝化身为人形，失去了保暖的皮毛，冻得有些瑟缩。没办法，安炽这只涉世未深的小菜鸟实在害怕一匹近在眼前的白狼，即便策蓝保证了很多遍他绝不会吃掉安炽，但只要策蓝一靠近，安炽还是会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为了让安炽安心养伤，策蓝只好变成人类少年的模样。

安炽并不知道，回洞穴的路上，在他快要冻僵之际，是靠着策蓝毛绒绒的狼尾圈成的“巢”才暖和过来的。

“这是给我的吗？”

雀灵也变成了小男孩儿的样子。他比白狼少年矮了半头，扒着策蓝的胳膊，双眼放光地看着蛇莓干。

“对，”策蓝说，“先吃点吧！等过几天暖和过来，你就能离开荒野了。”

“好！”安炽嚼着蛇莓干，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这洞里为什么只有你一只狼？你也和族人们走失了吗？”

“我没有走失。”策蓝回避着安炽的眼睛。

“奇怪，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待在一起？”安炽有些好奇，“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至少你比我幸运。”

策蓝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我来的路上见过狼群。作为救我的回报，我可以向你透露些有关你们族人的消息，我猜你应该很想知道。他们生活在这片荒野外的密林里……”安炽自顾自地讲述着来时见到的场景，完全没注意身边的少年已经变了脸色，“但年轻一代狼灵之间的关系似乎十分紧张：上一秒还在合作捕猎，下一秒就相互撕咬起来，这证明他们都不是真正的狼王，倒像是新老狼王交接时出现了问题，他们正在为了当上狼王而不断相互竞争……”

“好了，不要再说了。”策蓝平静地打断了安炽的话，“好好在这儿待着，别提那些事，与我无关。”

从策蓝偷跑的那一夜开始，他就决定再也不要过问狼族的事情了。

安炽看着那双粉紫色的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3

策蓝不知道这个春天是怎么了，本该升高的气温迟迟没有变化，奈维克荒野上的草皮变得斑驳，间或裸露出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壤。他化成白狼行走其中，正欲追捕一只灰松鼠，却被远处突如其来的一声嗥叫打断。

他压低的身体缓缓恢复常态，灰松鼠终于察觉到危险，“嗖”的一声溜走了。

安炽见状，一口吐掉了喙上叼着的草茎，飞到了策蓝背上。他的羽毛日渐润泽，在荒野的夕阳下泛着亮晶晶的光芒。

“那是狼嗥对吧？”安炽肯定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第一批狼族内斗的失败者已经出现了，它们被驱逐出密林领地，只能被迫来到荒野附近。”

“你想说什么？”

“然后，因為群狼无首，攻击行为会不断发生，接连不断地有失败者离开，种族的力量越来越薄弱，直至整个狼族分崩瓦解。”

“你到底要干什么？！”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新狼王没有尽到他的责任。据我所知，老狼王在与外族斗争中牺牲，而他最看好的继承人却无故失踪，其他原本应该辅佐狼王统领狼族的狼灵才会借机大打出手……”

策蓝粉紫色的瞳仁依旧没有聚焦，但微微眯起的眼睑传达着他的愤怒：“够了！明天，不，现在，请你离开奈维克荒野吧。”

“看！奈维克荒野并非你的领地，你凭什么掌握他人的去留？还是因为统领的本能在你血液里流淌，才驱使你这样命令我——那么，你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狼族消失吗？”

安炽变成了小男孩儿，站在策蓝面前，与他对视着。或者说，安炽单方面盯紧了策蓝。

策蓝歪了歪脖子：“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话？”

“因为当年我们雀族也是这样，老雀王年轻时曾经自卑于自己羽毛的颜色单调而离开了雀族，险些害得雀族因内斗而败落。但其实成为雀王需要的并不是漂亮的外表，而是维护雀族和平幸福的决心。我是未来的雀王，带着统领的使命感，不希望悲剧重演，所以跟你说了这样的话。”

安炽看着策蓝，继续说：“我早就感受到你灵力非凡，珍贵的白狼少年。你机警敏锐，是天选的狼王。”

“不，我在奈维克荒野整整一年，靠捡拾其他生灵的残羹冷炙为生，日日躲藏，早已经不能胜任狼王之职了。”

策蓝变成少年，转身离去。

4

策蓝最近几夜睡得并不安稳，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总能听到荒野边缘远远传来的狼嗥。如果小雀灵在的话，策蓝还可以问问他是不是也听见了同样的声音，但自从上次争吵之后，他和安炽就失去了联系。

无所谓了。策蓝在干草堆里缩了缩。小雀灵当然不能永远留在奈维克荒野，他是雀族未来的王，早晚要离开。至于那些嗥叫，既然他无能为力，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

睡前，少年化身白狼，绒绒的皮毛上身，果然暖和了许多。四周寂静，令策蓝的精神逐渐混沌，眼皮也快要合上了。

“呜——”

“不要去管！”狼嗥声又起，但策蓝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插手。

“呜呜……”

不对，那是幼狼的呼救！意识到这一点，策蓝“腾”地坐起来，向着幼狼嚎叫的方向奔跑。他穿破深夜荒野上的风，灵力形成的粉紫色火焰缭绕在他周围，如同一颗燃烧的星团掠过地表，最后将将刹在荒野边的枯木前。

背对着策蓝的是一只半兽鸟，有力的四肢支撑着他如山的身体，而微微偏着的头则露出了带着鸟族特征的侧脸。策蓝能想象到他长而尖的喙、翘起的翎毛，以及发亮的眼睛。而他身后可怜的幼狼，已经被逼到枯木树杈上，动弹不得。

“放开他。”策蓝耳朵微微晃动，粉紫色的瞳仁精准无误地锁定在半兽鸟身上。

半兽鸟没有作声，策蓝便毫不犹豫地腾空跃起。

然而一切都消失了，策蓝扑了个空。半兽鸟是幻象，没有小狼被抓住。

安炽坐在枝头抖了抖翎毛，平静地说：“你骗不过自己的，策蓝。作为狼灵的使命一直在你心里，这份本能并不是刻意不去在乎就能够忘却的。”

“这是你的幻术灵力？为什么这么做？你想试探我？”

安炽从树上跳下来，没有立刻回答策蓝。他看着那毫无波澜的粉紫色眼眸中映着荒野上空闪烁的星光，对策蓝说：“无论你在荒野还是在密林，都挂念着狼群，那为什么不回去呢？失明又怎样？真正强大的狼王带给狼群的是安心和依靠，从来没有规定失明的狼灵不能当狼王！”

5

重新回到荒野密林时，狼群对策蓝已经有些陌生。几只初生的小狼崽不遠不近地跟着策蓝，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

“他怎么是白色的？”

“从来没见过呢！”

“还带着一只麻雀。”

安炽瞬移到三只小狼崽面前，吓得他们惊呼着往后跳了半步。

“我不是麻雀，你们见过这么漂亮的麻雀吗？”

一些见过策蓝的狼都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而策蓝没有停。他看不见大家打量探究的眼光，完全凭着印象和感觉，走到空地上的一块裸石前坐下。因为风化的缘故，裸石看起来千疮百孔，策蓝苍老的母亲此刻正站在石头上。

“你回来了。”策蓝的母亲看着策蓝，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狼族已经不是一年前的狼族了，老狼王已经尽力，但还是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狼灵少年们彼此反目，还有库利，你记得他吗？他已经打败了其他的狼灵，距离狼王仅一步之遥……”

“对不起。”策蓝低下了头。

“你还回来做什么？”一个尖利的声音传了过来。只见一只灰狼从阴影里走出，傲慢地踱来踱去，“啊，是因为在荒野上什么都看不到，根本无法存活吧？”

“库利。”

策蓝没有被灰狼嚣张的挑衅激怒，他只是侧了侧身，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狼族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库利呵了一声，说着便一跺脚，踩出一团灰色雾气。雾气如游蛇般迅速缠绕着策蓝，策蓝却躲也不躲。下一秒，库利便利用他的灵力收回了灰雾。

“果然是最被看好的狼灵，”库利昂着头，“遇事镇定自若，不慌不忙。但有什么用呢？你依然看不见。”

库利说：“三日后子夜，奈维克荒野见。老狼王把属于下一任狼王的利爪戒指藏在了星风石里，原本是要给你的，但现在，我们谁能拿到，谁才是狼王。”

星风石是狼族的灵石，一年形成一次。老狼王临死之际，用灵力将利爪戒指藏在了星风石堆里。利爪戒指平时是隐形的，只有在每年新的星风石成石之际，利爪戒指才会现身。所有狼灵都知道，这大概是老狼王为策蓝争取的最后时间。

安炽冲着库利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过身看向策蓝：“你会去吗？取得那只星风石里的戒指，成为真正的狼王。”

“会的。”策蓝闭上了眼睛，走到母亲身旁，把刚刚被库利的灰雾刮伤的后腿，藏在了身下。

6

子夜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策蓝再次踏上了奈维克荒野。只不过，这次他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争取。

库利很早便到了，正在那儿等他。月光洒在这片空旷之地，灰狼库利也化作一名桀骜的少年，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他探究地望了望策蓝的身后，打趣道：“怎么？那只小雀鸟呢？他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吗？哈，怪好笑的，堂堂狼灵竟跟一只雀鸟当朋友。”

“他是雀灵。”策蓝慢慢走近，“是我在外流浪时遇到的最好的伙伴，也是鼓励我，让我能够正视自己的朋友。”

“啊，这样啊！”库利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那你千万别让他失望啊。准备好了吗？策蓝。”

库利和策蓝对峙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策蓝那双粉紫色的瞳仁，属于二人的迷雾和火焰幻化成两匹狼的形状，瞬间扑打在一起。

这时，满天的星野开始颤动，像燃尽的烟花尾，扑簌簌地落在遥远的天际线处，被风卷成旋涡样的一颗耀眼的奇石。

策蓝率先反应过来，向着刚刚形成的星风石奋力奔跑，狡黠的库利紧随其后。在策蓝跳到星风石堆顶上时，库利也跳了起来，刚好用前肢抓住了石头。

策蓝轻巧地向后一蹬石顶，星风石便在这股力量下摇摇欲坠，随着一声巨响，星风石堆轰然崩裂，策蓝一爪子伸入碎石雨中，抓出了狼王戒指。而其他碎石子如流星般击中了库利的额角，库利惊呼一声，重重地摔落在地。

“你没事吧？”几秒钟后，策蓝在碎石地上滚了半周，安全落地。他闻到库利的血迹发出的腥味，便顾不得争抢，连忙走到库利旁边，摸索着试图扶起他。

“还给我！”库利爬起来，一改虚弱的伪装，闪电般化成灰狼形态，冲着策蓝亮出了尖锐的狼牙，试图抢夺狼王戒指。但策蓝的白狼幻影也迅速出现，挡在了库利面前。

“狼灵的狼形和人形不能共存，为什么你的人形可以和狼形同时存在？”库利吃了一惊，随即又轻蔑地嗤笑道，“要成为狼王的狼灵，果然天赋不一般。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只要抢到利爪戒指，照样可以成为新的狼王！

策蓝躲避着库利的争抢，而星风石的碎片仍然四处飞溅着。凭借灵敏的听力和方向感，策蓝察觉到一颗石子就要砸到库利的脑袋，便顾不上纠缠，慌忙拖着库利的尾巴翻滚到荒草丛中。

“听着库利！如果我们再这样厮打下去，说不定都活不到天亮！”

库利根本不为所动，试图用他锋利的狼爪划向策蓝的喉咙，可惜没能得手。

“如果拿不到戒指，就算活到天亮也是失败者！”

交锋中，库利终于按住了策蓝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策蓝则迅速戴上了狼王戒指，他锋利的爪形泛着寒光，在昏暗的旷野中格外显眼。只见策蓝轻而易举地一个翻身，将库利脆弱的脖子锁在爪下。

库利重重地呼了口气，两匹狼的决斗，失败的一方如果表现出臣服，或许还有活路，但库利不可能向策蓝蜷缩尾巴示弱，更不可能把认输说出口。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追捕荒野密林中的野兔，一起奔跑，一起玩闹……库利看着策蓝漂亮却无神的粉紫色瞳仁，想起曾经的时光，又想起昨晚策蓝被他故意打伤的脚踝，一时有些迷茫。

就在库利愣神之际，突然被策蓝狠狠地拉了个踉跄。

“快走！还有更多星风石的碎片马上要落下来了！”策蓝拉着库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奈维克荒野，像幼时无数次并肩追逐一样。

7

天边泛起鱼肚白，星风碎石追着狼少年们的脚步，纷纷坠落在他们一行经过的路上。慢慢地，碎石越来越少，破裂声也愈来愈弱。当第一声鸟鸣响起，荒野彻底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策藍和库利回到狼族领地，累得气喘吁吁。那些偷偷躲藏在树干后面的狼族成员，先是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然后渐渐变得大胆，开始走出来，一步步跟在策蓝身后。

“哎！我说。”库利终于忍不住开口，“太残忍了吧，你是想让所有看热闹的狼崽子都围观我的失败吗？”

策蓝笑了笑，他走上前方，那块裸石上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经过昨夜的角逐，没有狼会怀疑那里不属于策蓝。

“恭喜！”安炽从树梢飞下来。

“是我该谢谢你。你出现的这段时间，就像是一份命运的礼物。”策蓝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不会意识到狼族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也不会明白，一味躲避根本于事无补。以后，我将不会再为我失明的双眼所困，那不值得一个勇毅的狼灵自卑，因为我已经成为狼族的首领，无论狼族面临什么样的困境，我都不会再退缩了！”

安炽抖了抖翎毛，他听见了奈维克荒野上空熟悉的鸟鸣，那是他的族人，他也要回到雀族去了。

小雀灵冲上云霄，荒野迟来的春天，终于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