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刺猬优雅记

徐海蛟

马小强是我们班脾气最坏的男生，人称“马刺猬”。

马小强刚来的时候，还是有人想和他做朋友的。“人来熟”耗子第一个靠过去，说：“哎，我说你哪儿来的？”这是耗子惯常的打招呼方式。

马小强说：“不知道。”

这话冷若冰霜，一下子把耗子的热情给打蔫儿了。他只好走开，心里很是不甘。第二节课后，耗子又蹭过去，这回找的话题是关于校服的：“今天周一，要举行升旗仪式，你不知道要穿校服吧？”耗子特意选择了“吧”这个语气助词，明显是讨好的意思嘛。当然，尽管如此，耗子心里想必也是有准备的，他做好了再吃一碗闭门羹的准备，大不了再被“不知道”给呛回去呗。

但马小强却说：“知道。”他说“知道”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往墙上钉钉子。这反倒让耗子无话可接，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马小强就是这样，他身上有刺、嘴里有刺、话中有刺，目光里也有刺。耗子给他取的外号儿很贴切，它是只“刺猬”。

起初，接近馬小强的同学没有什么恶意，大家平日里都是这么说话的。可是，或许马小强认为，同学们对他说话是别有心思的，就把身体里的刺支棱起来了。

有一天，孙贝贝看到马小强用一个搪瓷杯喝水。孙贝贝吧，她是觉得这个搪瓷杯很特别，想表达一下喜爱之情，就说了句：“哇塞，马小强，你的搪瓷杯好有范儿啊！”

马小强立刻紧张起来，说：“搪瓷杯怎么了？搪瓷杯不像塑料杯，热水一泡，就产生毒素；往桌角一碰，就豁个口子，割你一手血……搪瓷杯怎么了？”

一连串儿的话说出来，让孙贝贝很委屈。她撇撇嘴，兀自在喉咙里抱怨了一句：“搪瓷杯没怎么。搪瓷杯没病，你有病。”

马小强还想继续用排比句维护搪瓷杯的“尊严”。但孙贝贝实在听不下去了，在马小强口中第三个并列分句还没讲出来之前，拔腿就跑了。

由于马小强的刺猬性格，导致他没有交到一个好朋友。没有朋友的人，总是容易生气，因为他的世界太小了，小得就剩下一个自己，这样就很容易被自己的坏情绪打败。

有一天书法课后，孙贝贝洗完毛笔，照例在教室里溜达。当她踱到马小强的课桌旁，捡到了一张纸。这张纸是从大字本上撕下来的，边缘毛糙，虽貌不惊人，但纸上的内容却吓人一跳：“这是什么学校？真想炸了它。”这句话下面是一幅漫画，仿佛是形象化的补充说明：一个大脑袋粗胳膊的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一颗胖乎乎的炸弹，狞笑着望向学校的教学楼。

孙贝贝判断纸上的字出自马小强之手。除了纸，正好在马小强桌子下面，漫画里大脑袋小平头的小孩儿也是马小强的写照。

孙贝贝把这张毛边纸交给余老师的那一刻，她的心一定骄傲得有如一朵绽放的大丽花，她甚至生出一种解救学校于灭顶之灾的英雄般的快意。

当孙贝贝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我们几个时，我们劝她一定要低调，否则，马小强没有炸到学校，会不会先把她给炸飞了？

孙贝贝听了这话，说：“我才不怕呢！谅他也搞不到一颗炸弹。”

余老师并没有在课堂上提这件“惊心动魄”的事，甚至都没在同学面前说起什么。仅仅在下课时，悄悄走到马小强身旁，把那张毛糙的纸展开，放在他的课桌上。

余老师指着纸上的字和漫画：“这是你的作品吧？”

马小强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我们第一次见到马小强的脸红得那么厉害。不过，除了脸红，马小强什么反应也没有。

余老师没有继续追问，他把那张纸拿起来，折成了一个长方形，然后放在了马小强的掌心里。

估计余老师是马小强唯一敬佩的人，他的脸才会红得那么厉害。因为大多数时候，马小强对老师也保持一副怒目金刚的姿态。有一次卫生检查，班主任谢老师发现马小强课桌里充斥着各色垃圾：废纸、矿泉水瓶、零食袋，甚至还有半个干裂的馒头，半根软塌塌的油条……总之，这是一个真正的垃圾箱。谢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一边数落一边帮他整理课桌。

马小强呢，漠然地杵在一旁观望，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目光里有着言之不尽的味道。他久久地盯着谢老师和劳动委员，仿佛在说：“我的课桌随我怎么用，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事后，谢老师让马小强把满满一纸篓垃圾倒掉，他才不情不愿地提起纸篓走开。谢老师说：“第一次碰到帮他整理了满桌子垃圾，还那么不乐意的学生。”

马小强的不乐意真是多，或许他觉得靠近他的人都是去捉弄他的吧？即便面对老师问话，他也时常态度强硬，或者以沉默相对。

只有余老师除外。在余老师面前，马小强才有兴致好好说话，而不是一直带着刺，说扎人的话。

渐渐地，同学们开始讨厌马小强了。要么远离他，要么锲而不舍地靠近他——比如耗子那类人，主要是想看看马小强有哪些破绽，以便趁机“打击”一番。

但期中考试过后，我们对马小强的态度有了一个大转折，可以说是由厌恶转为同情吧。

主要是谢老师去马小强家家访了。家访后，谢老师在班干部会议上讲起了马小强家里的事。谢老师说：“其实，马小强也有优点，除了学习不上心，他倒是干家务的好手。那天去家访，他爸爸妈妈执意留我们吃饭，你们知道吗？桌上六七个菜，全出自马小强之手，而且口味很好，让人觉得这是大厨才有的手艺。马小强爸爸工作很辛苦，每天六点钟才能到家。而他妈妈却生着大病。”

“什么病？”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谢老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我们，马小强的妈妈得了淋巴癌。我们并不知道淋巴癌是什么病，但显然被一个“癌”字吓住了。不管大人小孩，“癌”字都是汉字里最可怕的一个字，像一张魔鬼的脸狰狞恐怖。

知道了底细，大家才明白马小强的坏脾气和不如意都不是平白无故来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几个月后，一场神奇的蜕变在马小强身上发生了。“马刺猬”摇身一变，竟成为性格温和、举止优雅的绅士了。

改变是从语文课开始的。那天，余老师要请人朗读课文，从不举手的马小强竟然试探性地举了一下手。不过他的手举得相当保守，像一只在洞穴口探头探脑的小松鼠。

可就这么保守的一次举手，被敏锐的余老师察觉了。据说，老师站在讲台上是能够洞察每个角落的每个细微动作的，这情形让人想起站在高高树梢头狩猎的猫头鹰。

余老师即刻把朗读的机会给了马小强。

我瞥见耗子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孙贝贝也撇了撇嘴。

马小强开腔了：“黎明的时候，雨突然大了。像泼，像倒……”

不知为什么，当马小强捧起书，认真起来，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认真、专注，声音洪亮、干净，朗读节奏分明，语调抑扬顿挫。而那个疲沓的、易怒的、自卑的、吊儿郎当的，浑身长刺的马小强竟突然不见了。

“……木桥开始发抖，开始痛苦地呻吟。水爬上了老汉的胸膛。最后，只剩下他和小伙子。小伙子推了老汉一把，说：‘你先走。老汉吼道：‘少废话，快走！他用力把小伙子推上木桥。突然，那木桥轰的一声塌了。”马小强的朗读像一块具有魔力的磁石，又像一道神奇的光，将我们引到了作家的故事里。我们的心跟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起伏、紧张、纠结、悲伤……这些情绪都从马小强的声音里迸发出来的。

马小强的朗读戛然而止。同学们一下子还没有从他的声音里走出来。

余老师示意给马小强以掌声，大家才回过神儿来。等到热烈的掌声渐止，余老师隆重地表扬了马小强。

余老师惊讶地说：“马小强，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这一手儿，这是真人不露相的意思吗？你的朗读非常精彩，除了对课文不熟悉造成的三处停顿外，不管是对情感的把握，还是你自身的嗓音条件都很出色。”

我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马小强在余老师的表扬声里，脸上的红晕就像突然插到热水里的温度计直线上升，由两颊上升到额头，又大幅度扩散到了耳朵根。

余老师后来跟我们说起马小强的脸红，他说：“马小强这种性格的孩子，他的脸可不是随便红的。他一定是被真正触动了，脸红不是物理反应而是化学反應了。”

果然，化学反应是厉害的。没过两天，马小强又举手朗读了，这回他似乎是有备而来，没有读错一个字。

余老师又一次由衷地表扬了他。余老师吧，他是骂人时常留余地，表扬却从不吝啬。所以你们可以想象，马小强的脸又一次被夸得通红通红的。他落座之后，尽管在我的背后，还是能感受到他久久不能散去的兴奋。

余老师说过“永远不要低估表扬的力量”，这件事在马小强身上充分应验了。

课上朗读的出色表现，让余老师一激动赐给马小强一个“城南小学好声音”的光荣称号。

是的，现在马小强摇身一变，成为“好声音”了，随之而来的是他的脾气得到了遏制。其实也好理解，既然是好声音，就不会全用来刻薄人了。

有一天，我在收小组的作业本，问马小强：“你数学作业本交了吗？”

搁往常，马小强会说：“交没交你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或者他会说：“今天不交了，没心情。”

但现在，马小强不这么说话了。借用耗子的说法是，马小强开始“讲人话”了。只见他转过身，拉开书包，略带抱歉地说：“我找找看，好像忘了交。”

随后，马小强把他的数学作业本送到我面前，放在那摞早上收起的本子上。

马小强不那么说话的时候，他身上令人厌恶的部分渐渐变少了。一个人令人讨厌的部分少了，令人喜欢的部分就会一点点露出来，好像晨雾和远山，晨雾散去，远山的面容就会露出来。

马小强身上的刺收了起来，他就成了好玩儿的人。从那个数学作业本开始，我和马小强便说上了话。时间一久，我们俩就默认为好朋友了，马小强还会告诉我一些心里话。

有一天，马小强告诉我一个秘密。他遮遮掩掩地说自己喜欢五（1）班的吴黛书。

吴黛书我是知道的，她可是五（1）班的班花儿。说实在的，应该有好几个男生喜欢她。从同学那里听说，吴黛书说过，她喜欢优秀的人。

马小强还告诉我，他妈妈也知道他喜欢吴黛书。我很好奇马小强妈妈对这件事怎么看？马小强说：“妈妈说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并不代表别人也要喜欢你。要想让别人也喜欢你，你得先做一个优秀的人。” 马小强妈妈竟然说出了与吴黛书一样的话。

“做一个优秀的人。”这句话已经成为马小强的座右铭了。

“怎样才是优秀的人？单单考试成绩好吗？又该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呢？”马小强心里还是相当困惑，“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很难吧？若要论考试，光数学成绩就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提上去。”

确实，什么是优秀的人？这问题的答案也是我想弄明白的。

我告诉马小强：“这件事应该问问余老师，他一定会有不同的见解。”

马小强一开始很认同我的提议。但过了一会儿，他显出顾虑来，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马小强，我跟你一块儿去问总成了吧？”

这下，马小强高兴了。不过，在去余老师办公室的路上，马小强反复强调：“李怡然，我跟你有言在先，在余老师面前，不许提吴黛书，一个字也不许提，一个笔画也不许提！”

余老师不在办公室，我们在学校小花园的桂花树下找到了他。

正是十月，树上的桂花零星地开了几朵，小花园被一层香气笼着。下午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不过已没有酷暑的那份直白，仿佛这层明亮也沾染了香气。余老师正站在树下盯着刚绽开不久的碎金般的桂花看。

见我们两个人走过去，余老师把目光转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马小强有些羞涩，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余老师，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听到这个问题，余老师笑了。

余老师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马小强被反问了一句，像发条松动的音乐盒一下子不响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着急，就迫不及待地替他答话了：“因为马小强喜欢吴黛书，而吴黛书说自己喜欢优秀的人。”

马小强一定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出卖”了他，而我自己其实也没想到。有时候，话是从嘴里讲出来的，但有些时候吧，话是自己跑出来的。所以，马小强不能怪我，我也没办法。我能怪谁呢？只能怪这句话它太着急了。

余老师又一次笑了，他说：“喜欢吴黛书啊？李怡然，你喜欢吴黛书吗？”

我真没想到余老师会这么问，这回轮到我脸红了。我支支吾吾地挤出一句话来：“一般般喜欢……”

余老师说：“看来，还是有点儿喜欢的。”

我和马小强不好意思地笑了。

余老师又问我们：“你们觉得怎样的人才是优秀的人？”

马小强不确定地说：“应该是成绩……成绩拔尖的吧？”

余老师说：“那是学习成绩优秀，其实优秀的人并不限于学习。在我看来，优秀啊，并不是和别人比较，而是和自己比较。所谓优秀的人都必须要有一种能力。什么能力？就是自我优化的能力，这像江河流水一样，不论人们往大江大河里倾倒什么，不论遇到什么障碍物，江河都要不断向前奔流，并不断恢复清澈的模样。人也一样，处在什么位置并不重要，但若是能尽心尽力地去做好一件事，离优秀也就不远了。”

“你们看这棵桂花树。”余老师的目光转到老桂花树上，依然落向那些星星点点的小碎花，“如果这棵树是一个人，就是一个优秀的人了。你们可明白？”

马小强说：“因为它在尽心尽力地长成大树，尽心尽力地开花儿。”

“对！”听了这句话，余老师有些激动，“马小强、李怡然，你们也一定要做尽心尽力的人。如果一下子还做不了太大的事，那就从比较小的事情开始，让自己每一天都比过去好一点。”

“余老师，那从哪儿入手比较好呢？”马小强又问。

余老师说：“很简单啊，就从改变自己的坏脾气开始吧！当你友好地对待别人时，你会发现别人对你的方式也改变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另外，余老师希望你们要有一个特长，老师发现你喜欢朗诵，那么就把朗诵这个特长好好地发挥出来，让它变得特别长。”

我在一旁忍不住张开双臂问：“余老师，这么长够了吗？”

余老师笑着说：“不够，要比这个长得多才行。至少要像操场上那根旗杆那么长，让人远远地就能看见。”

那次谈话后，马小强开始克制自己的脾气。以前，同学们只和马小强说上两三句话，现在可以说七八句了；以前，马小强回答别人的问题，最喜欢用反问句，现在他渐渐地用上了陈述句；以前，打扫卫生时，马小强只干自己那份，多一分力也不出，现在，马小强不再袖手旁观。大扫除分派劳动任务，劳动委员让孙贝贝提水，孙贝贝的嘴一下子噘了起来，说：“没见过让女孩子提水的。”

不满归不满，“领导”分配的任务还是得干。可是，当孙贝贝提着一桶水，摇摇晃晃地走到教室时，水已经晃出去小半桶了。马小强见到了，忙走过去，把手中的扫帚递给了孙贝贝，自己拎起水桶就提水去了。你们可以想象，孙贝贝那一刻的惊讶。她的神情啊，就像见到了公鸡下蛋一般，那公鸡一下还下了两个。

马小强确实让同学们刮目相看了。孙贝贝说：“马小强突然有些绅士风度了。”马小强还学会问好了，远远地看到门卫老大爷，马小强不再称呼人家“老头”了，而是叫人家“老爷爷”。马小强到老师那儿批好作业，临走时，会招呼一声：“谢老师，我走了。钱老师，我走了。”

马小强真的变了，身上的刺正在一根根掉落下来。

而最令人惊喜的是，马小强代表我们五（6）班去参加全校诗文诵读大赛了。是的，你没有听错，五（6）班朗读高手其实真不少，但这回不是李笑笑，不是张玉洁，而是“好声音”马小强。

马小强站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朗诵了一首叫《蓝蝴蝶》的诗歌，这首诗是余老师特意为他挑选的。那天，马小强穿着一套黑色的制服，里面是一件立领白衬衫，还戴了一个靛蓝色的领结。他一上台，我们班女生们就“哇”的一声尖叫起来。

灯光打在马小强的眉眼上、鼻梁上，打在他短短的头发上。

马小强精神抖擞，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灯光还落在马小强的声音上，声音仿佛镀上了一层特别的质地——“我是一只小蝴蝶/我不威武/甚至也不绚丽/但我有翅膀有胆量……世界老时/我最后老/世界小时/我最先小/而当世界沉默的时候/世界睡觉的时候/我不睡觉……”那些诗句在声音里瞬间长出了翅膀，一句诗就是一只蓝蝴蝶，不停地往我们心里飞。我们的耳朵里，寂静的礼堂里，仿佛都能听到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马小强的妈妈也坐在听众席上，她听得热泪盈眶，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余老师也很激动，他紧紧盯着马小强，频频点头，目光中流淌着无尽的期待。

那一天，马小强以绝对优势赢得了第一名。耗子嘟囔了一句：“这叫逆袭！”

马小强确实逆袭了。他赢得了那么多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女生们的尖叫，已经快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男神”了。当然，这些或许对马小强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马小強赢得了吴黛书的赞许。

我们班至少有三个同学清楚地听见吴黛书对站在舞台上朗诵《蓝蝴蝶》的马小强说了一句：“哇塞，好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