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冬梅,蒋积伟
(华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革命首先是一场语言行动,诚如英国学者伊安·汉普歇尔蒙克所言:“我们可以用刀斧来事实上杀死国王,但是只有通过语言我们才能废除君主制”①[英]伊安·汉普歇尔-蒙克著,周保巍译:《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8页。。这就道出了语言在革命中的价值,正是在话语阐释的基础上,社会才以行动来重塑自己。从这一立场看,早期共产党人对革命的话语给予了极大重视。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话语中,早期共产党人尤为注重劳动话语的建构,形成了“劳动神圣”“劳动专政”“劳动联合”为核心的劳动话语内容,深刻体现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宗旨和价值取向,是中国共产党赢得革命支持和有效动员劳动民众的重要因素。对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的劳动话语进行分析,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和学术意义。
“劳动神圣”的话语并不是偶然掷下的骰子,它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主动表达,运载着对社会的期望。当“劳动神圣”被社会共情,“反对压迫和剥削”被劳动民众认可时,革命就具有了强大的合法化来源。“劳动神圣”的话语并非中国共产党首倡,早在20 世纪初,无政府主义群体中已经流传甚广。但追溯中国共产党“劳动神圣”话语的发端,需要从早期共产党人对劳动价值理论的阐释说起。1919 年10 月,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中曾对马克思的劳动理论进行了详细论述,充分肯定了劳动的价值。他认为物品的价值“应该纯是物品中所含人类劳工结晶的全量”,“劳工”是商品生产中有社会的必要的东西,“只有价值决不能生产,必有劳工运用他才能有生产的结果,因为劳工是资本的渊源”②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下)》,《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6号,第612、621页。。这里的“劳工”即“劳动”。然而,令人无奈的是劳工靠劳动生产的价值却完全归资本家处置,资本家仅以其一小部分用工银的名目给予工人,多数所得都归于资本家囊中,资本家甚至还想方设法增加工时,榨取更多剩余价值。基于此,李大钊进一步认为资本主义发展的同时,劳动阶级也在觉悟中成长和壮大,必将在革命中从资本家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生产工具”,消灭私有制,建立“集产制度”③同②,第623-624页。。如此,通过诠释“劳动神圣”的价值,披露“劳动掠夺”的事实,进而主张建立集产制度以达到“劳动解放”的最终目的,为革命的正当性提供了有力支撑。此后,早期共产党人对“劳动神圣”的颂扬开始络绎不绝,他们针对儒家劳动话语、资本主义劳动话语、当权者的合法性进行了批判,开始建构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话语。
早期共产党人对儒家的劳动话语进行了强力批判,阐明了“劳动神圣”的伦理。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劳动曾在道德领域被赋予勤劳美德的称颂,但是在政治伦理中的“劳动”却被视为“小人之事”,一直以来都具有卑贱属性,“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自古以来的“通义”,也是政治伦理中劳动者卑微处境的写照。触发社会革命,必不可少地要颠覆和涤荡旧思想,重建革命意识下的伦理与道义。1920 年5 月,陈独秀在上海船务栈房工界联合会演说中,针对儒家的劳动话语指出:“中国古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现在我们要将这句话倒转过来说,‘劳力者治人,劳心者治于人’”。他呼吁劳动者觉悟起来,“要求做工的劳力者管理政治、军事、产业,居于治人的地位;要求那不做工的劳心者居于治于人的地位”①独秀:《劳动者底觉悟》,《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6号,第2页。。这不仅批判了儒家的劳动伦理,而且阐明了中国劳动运动的正义性。同年11 月,震瀛在《劳动界》发文指责:“我中国古代的圣贤,把社会分为劳心和劳力两个阶级,以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种区别,明明是欺骗人咧。平等的社会,哪是应该治人的?和哪是应该被治的?治人的不对,被治的也不对。”②震瀛:《无工无食》,《劳动界》1920年第14册,第1页。此外,1922 年7 月,《山东劳动周刊》在宣言中也进行了抨击:“劳工神圣原是已经确定的名词,不过中国沿数千年来的习惯,贵劳心者贱劳力者,显然分出个阶级来,才叫些强权者利用到今日。”③中共中央宣传部办公厅,中央档案馆编研部编:《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15-1937)》,学习出版社1996 年版,第391 页。通过抨击古代劳动话语,引导劳动者认知其卑贱的社会地位和苦难的生活绝不是客观的偶然现象,而是强权者人为造成的一种政治现象,彰显劳动者受苦于旧观念久矣,从情感上对劳动阶级赋予道德激励,因此,进行革命自然是正义之举。
早期共产党人对资本主义的劳动话语进行了严厉批判,突出了“劳动神圣”的元价值。虽然资产阶级经济学中有“资本、土地、劳动是生产力的三大要素”之说,但在早期共产党人看来,一切生产都是劳动的结果,全应归功于劳动阶级。1921 年1 月,陈独秀在工业学校的演说中指出了对资本主义学说中关于经济生产原素是土地、劳力、资本的不满。他认为“土地纯然一块土地,若不经劳力者开垦,是没有价值,必要加上劳力才能发生效用……资本没有劳力,也是没有独立的价值”④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4-355页。,因此劳力才是“生产的原素”,土地、资本无法与劳力相平行,应附属于劳力之下。陈独秀不仅批判了资本主义经济学说的荒谬,而且指出了劳动在生产中无可替代的作用,赋予了劳动者革命的正当之名。李大钊则针对资本主义所谓的按生产要素的“三种分配”理论进行批判。他认为按照生产要素,即资本、土地、劳动进行分配的理论并不合理,资本家利用所谓的分配理论获得“利润”,劳工领得“工银”,外表看似很公平,其实资本家掠取了大部分劳动结果,劳动者仅仅得了他们劳动结果的一小部分。因此,李大钊斥责资本家所说的“生产须靠他们的资本”“资本是劳动的结果,资本神圣是因为劳动神圣而来。所以这神圣应该属于劳动者,而不应该属于资本家”⑤同③,第361-365页。。这将资本家的谎言揭穿,指出了劳动的神圣价值,试图摆脱西方资本主义劳动话语的影响,彰显无产阶级进行革命的正义性和必然性。
早期共产党人在宣扬“劳动神圣”中批判和解构当权剥削阶级的合法性。在早期共产党人看来,近代中国是典型强权弱民结构的阶级社会,劳动阶级显然是被压迫、被剥削的弱者形象,推翻剥削阶级的社会革命自然是锄强扶弱的正当诉求。过去的劳动者既没有文化又缺乏组织,加上过于分散,自身没有办法表达,难以形成西方劳工阶层的自觉意识。为此,早期共产党人创办了《劳动界》《劳动音》《劳动者》《伙友》等通俗读物,他们将“劳动神圣”“劳工神圣”作为基本内容,抨击当权者,启发劳动者的阶级觉悟。1920 年8 月,陈独秀在《两个工人的疑问》中发出质问,吃的粮食,住的房屋,穿的衣裳,无不是工人农人劳动做出来的,但是在现实中“既然是劳工神圣,既然人工如此重要,为什么大家都说做工的人是下等社会,不做工的人反来是上等社会呢?”①陈独秀:《两个工人的疑问》,《劳动界》1920年第1册,第2页。李汉俊在《金钱和劳动》一文中同样地质问:“钱的尊贵用处是工人和农夫的劳力做出来的,劳力比钱还要尊贵”,但是现实中“何以只有钱不做事的人,人人反要尊贵他,叫他做甚么老爷太太小姐,用劳力的工人农夫,人人反轻视他,叫他做下等人呢?”②汉俊:《金钱与劳动》,《劳动界》1920年第2册,第3页。诸如此类一针见血的质疑,激发了劳动阶级对现状的共鸣,已然是话语消解剥削阶级经济合法性和政权正当性的开始。现实社会的劳动问题,显然与劳动的“神圣”本质不符,围绕种种不公平,早期共产党人进一步向劳动者阐明他们苦难生活的原因是劳动者创造的价值都被剥削了,究其根本在于现存社会制度的不合理。正如《劳动者》发刊词中所述:“由工人手中做成的生产品,不能听凭工人自由分配。却要特设一种非生产阶级,不必劳动的,来掌管消费的分配权。这种制度是生活问题的祸根。”③我亦工人:《劳动者呵!》,《劳动者》1920年第1号,第1页。早期共产党人对“劳动神圣”的话语建构,是近代劳动观念变革的新境界,一方面体现了对劳动的称颂,另一方面也批判了将美好打碎的剥削者,重构了“劳动神圣”的政治伦理,使劳动从谋生的手段变成价值的评判标准,让劳动者追求改善生活的诉求获得正当性,呈现革命之师出有名。
总之,在与儒家劳动话语、资本主义劳动话语以及当权剥削阶级政权的对抗与竞争中,早期共产党人通过分析“劳动神圣”的内在理路,批判“他者”的劳动话语和剥削劳动的言行,告诉人们要改变苦难生活必须进行革命,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劳动神圣”话语的逻辑终点是解放劳动,彰显了革命的正当性。
革命的问题归根是一个政权取代另一个政权的问题。马克思主义提倡革命的根本目的在于摧毁旧政权,解救被压迫的劳动阶级。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设想,要实现劳动者的解放,“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④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1-422页。,进而通过无产阶级专政消灭旧的生产关系和消灭阶级,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当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时,“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⑤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5页。,劳动自由的目标将完全实现,劳动者将得到彻底解放。马克思所强调的“革命”只是第一步的实现手段;要使劳动者获得彻底解放,必须建立一种更高级、更公正的制度取代剥削劳动的旧制度,由劳动专政过渡到无阶级社会。这为中国共产党指明了奋斗的方向。
政权的问题是革命型政党在话语建构中不可规避的话题。通过革命建立新型政权是中国共产党始终追求的政治目标。早在中国共产党创建的筹备阶段,《共产党》开刊即明确表示:“只有用阶级战争的手段,打倒一切资本阶级,从他们手抢夺来政权;并且用劳动专政的制度,拥护劳动者底政权,建设劳动者的国家以至于无国家,使资本阶级永远不至发生。”⑥佚名:《短言》,《共产党》1920年第1号,第1页。这就指明了共产党主张下的新型政权的目标及其实现手段。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也一直以劳动专政为奋斗目标指引革命的前途。1921 年,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中就彰明:“以无产阶级革命军队推翻资产阶级,由劳动阶级重建国家,直至消灭阶级差别。”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1922 年,中国共产党在“二大”中重申其目标:“要组织无产阶级,用阶级斗争的手段,建立劳农专政的政治,铲除私有财产制度,渐次达到一个共产主义的社会”②同①,第133页。。此后,虽然中国共产党的具体革命策略不断依据形势进行调整,但是“建立劳动者的国家,以渐次到达共产主义社会”始终是中国共产党一以贯之的革命目标。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思想中,劳动阶级的利益占有最高地位,革命的前途是通过建立劳动专政,进而达到共产主义社会,这远比新三民主义提倡的“扶助农工”更突显劳动者的主体地位,也与无政府主义构建的反对一切形式专政的乌托邦区别开来,是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革命最后赢家的重要内核。
新型政权下社会的状况和各阶级的境遇问题,是革命型政党在话语建构中又一个重要的议题。话语认同建构,不仅要描述和批判旧社会的过去,还要憧憬国家的未来。为此,早期共产党人详细勾勒了劳动专政下的美好图景。1920 年,李达就革命后各阶级的状况曾指出,“把一切工厂一切机器一切原料都归劳动者手中管理”“这时候资本家也变为劳动者了。大家都享自由,都得平等。这是劳动问题的根本解决方法”③立达:《劳动者与社会主义》,《劳动界》1920年第16号,第2页。。当然,革命是暴动,一旦开始,将对社会带来破坏,但就其本质而言,革命是为建设新世界而扫除旧世界障碍的破坏,因此,取得革命胜利后,作为生产主力的劳动阶级将会重建新政府。正如周恩来所描述:“消灭了私有制度,集中了资本,公有了农田,重用世界上有作用的科学家来帮助无产者开发实业,振兴学术,更进而求生产力和消费力的均平配合,凡是现今中国资本家所难以先决的条件,到那时候都将不成问题。”④伍豪:《共产主义与中国》,《少年》1922年第2号,第51页。正是这样美好又极具鼓动性的期待支撑和吸引着一批又一批共产党人和劳动群众为了革命的目标勇往直前。
早期共产党人在宣传革命目标与理想前途的同时,也体现了对未来社会主义现实的充分估计。从人类的社会发展进程中看,任何社会的发展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必然经历从无到有,由不成熟到成熟的阶段。对社会主义社会中劳动问题解决的长期性、曲折性给予充分估计,体现了共产党人善于从社会历史发展的总体趋势中全面地认识社会主义。早在1920 年,针对社会主义劳动的设想,恽代英较为客观地指出“谈社会主义是应该,太容易的谈社会主义是不应该”。他认为,凡说社会主义的人,不应过高估计未来世界,不要以为一经踏入社会主义就“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人类一天不能超出物质限制以外,一天少不了必要的工作,亦便一天少不了相互裁制的一种契约、一种组织。我以为社会主义的旨趣应当如此”⑤恽代英:《论社会主义》,《少年中国》1920年第2卷第5期,第6页。。施存统从社会发展阶段方面也指出,社会革命后的“共产主义半熟期”,即社会主义社会时期,社会中仍会遗留着旧社会的遗风,“分配消费品,还仅能采用‘各取所值’一条原则,做多少工才给多少报酬,所以在这时候,仍有许多不公平的事情”⑥存统:《马克思底共产主义》,《新青年》1921第9卷第4期,第9页。,以此提醒人们共产主义是一个长期的奋斗目标,短期内难以成为现实,即使进入社会主义,仍需要继续奋斗。这些论述体现了早期共产党人在对待未来政权问题上,既反对盲目的乐观主义,也不赞成过分的悲观主义。
专制社会中,劳动民众越是分散,越容易治理,因此中国封建社会中几乎没有出现大规模有阶级意识的联合团体,劳动民众的团体意识也十分薄弱;而近代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革命的敌人格外强大,革命的力量相对弱小,在中国共产党诞生之前,近代改革和革命总是难产,抑或夭折。
革命依靠什么力量是革命话语不可回避的问题。在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中,早期共产党人认为“劳动阶级联合起来”才是改造社会的唯一方法。一方面,基于历史经验的总结,早期共产党人对“劳动联合”的政治期望更彻底。历经政治实践后,梁启超和孙中山一致认同中国民众“一盘散沙”的性质,却无从突破困境。梁启超曾指出“各省中所含小群无数也。同业联盟之组织颇密。四民中所含小群无数也。然终不免一盘散沙”①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29页。。孙中山在《三民主义》演说中也认为四万万人的中国“实在是一片散沙”②孙中山:《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21页。。事实上,无论是梁启超还是孙中山,都将救国主径置于“自上而下”的革新,过于强调下层劳动民众的自由散漫,总是批评他们为“无知又软弱”的阶层。与此不同,中国共产党认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阶级矛盾越尖锐,劳动民众的革命性就越强,革命成功的关键在于凝聚这盘“散沙”,因而其早期策略便牢牢抓住了“联合”。早在1919 年,毛泽东就辛亥革命的弊端曾指出:“辛亥革命,似乎是一种民众的联合,其实不然。辛亥革命,乃留学生的发踪指示,哥老会的摇旗唤呐,新军和巡防营一些丘八的张弩拔剑所造成的,与我们民众的大多数,毫没关系。”③泽东:《民众的大联合》,《湘江评论》1919年第4号,第1页。这直接切中辛亥革命失败的要害之处,剖析了民众对社会革命的关键影响。1924 年,陈独秀在总结维新运动的失败原因时,提出两大弱点,其中一条是“未曾在社会上坚筑改革派民众组织的基础”④陈独秀:《二十七年以来国民运动中所得教训》,《新青年(季刊)》1924年第4期,第15-16页。,他认为维新派忽略了劳动人民的力量,未把劳动人民纳入革命的准备中,遂至一败涂地。正是基于历次运动的失败教训,中国共产党尤为重视动员劳动民众的联合,发挥劳动阶级对革命的影响。
另一方面,基于现实力量的对比,早期共产党人充分意识到建立劳动联合、统一革命力量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辛亥革命后,中国社会出现了军阀纷争的混乱局势,“武力统一”“联省自治”“好人政府”主义等喧嚣一时,早期共产党人逐渐意识到,帝国主义和武人割据下的工人阶级势单力薄,为此极力呼吁劳动阶级联合起来,组建劳动团体,以寻求劳动阶级的解放。1922年6 月,恽代英在《为少年中国学会同人进一解》一文中,结合十月革命的经验,指出只有联合劳动者才能改造旧社会,“无抵抗的劳动者,集合起来,占优势的资本家,不能不屈服。若各国罢工的胜利,赤俄革命的成功,这亦是普遍眼著的事实”,“只有他们是我们的武器,是我们的军队”⑤恽代英:《为少年中国学会同人进一解》,《少年中国》1922年第3卷11期,第22页。。直至1925 年,中共中央、共青团中央在宣言中仍始终强调“假使我们能联合,能统一民众革命运动的力量,我们才能得到最终的胜利”,“劳动平民负荷着全部运动的重任”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06-407页。。1926 年,瞿秋白“二七惨案”悼念大会中特别强调:“我们工人农民,一般的劳动者,如果团结起来,有彻底的觉悟和勇猛的精神,便能成为天下第一等伟大的力量,谁也不能战胜我们。”⑦秋白:《中国职工运动战士大追悼周之意义》,《向导》1926年第145期,第1334页。可见,在革命初始阶段,共产党人依据国内外斗争经验和各阶级在革命中的扮演,对于革命依靠力量的问题已经作出了回答,为中国共产党探索和认识中国革命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在革命实践中,无论是政治斗争,还是经济斗争,劳动阶级都是不容忽视的主体力量,唤起中国底层的劳动者,使他们联合起来成为革命的主力军,这是中国共产党人与以往革命领导者在认识上存在的差异。
如何使话语进入受众视野是革命话语建构的重要环节。作为话语的倡导者,早期共产党人通过各种话语途径促进“劳动联合”。最直接最简单的途径自然是借助口号将劳动群众统一到革命队伍中。如,1922 年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宣言喊出的口号:“只有全世界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联合是解放全世界的途径呀!前进呀!共同前进”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34页。。此外还通过演讲、论战、传单、书报等途径,利用一切机会进行动员。1920 年,陈望道在演讲中呼吁“劳动者唯一的靠着,就是‘劳动联合’”②陈望道:《劳动联合》,《民国日报》1920年12月30日,第2版。;同年,陈独秀在与改良主义的论战中指出,“只有劳动团体能够达到中国独立之目的”,所谓的中国资本家“只能够帮着外国资本家来掠夺中国人,只望他们发达起来能够抵制外国资本家,能够保全中国独立,再过一两世纪也是没有希望”③陈独秀:《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4期,第21页。;1921 年,北京共产主义组织在散发的传单中极力呼吁:“咱们大伙救大伙的法子,就是咱们要结合起来。凡是做工匠的司机的拿旗的,小工学徒等都一齐结合在一块儿,各站结合各站的团体,合拢的团体结合一路的团体”,“你如果不愿意做牛马奴隶,就只有赶快起来组织团体”④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编:《党史研究资料(3)》,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6页。。向警予在《妇女周报》中写道:“要免除厂主的虐待和剥削,也只有劳工本身团结的力量”;“劳工本身不能团结,而只眼巴巴地望着社会的援助,或是苦求官厅主持公道,这也是做梦”⑤警予:《丝厂女工团结起来》,《妇女周报》1923年11月21日,第1版。。早期共产党人以笔为戎,深入群众中传播劳动话语,以通俗易懂的措辞,向劳动者表达了联合起来的重要性。
早期共产党人在引导和动员“劳动联合”的话语实践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策略。一是在劳动联合中加强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强有力的领导政党是阶级的凝合剂,缺乏领导的政治运动只能外强中干。1920 年,蔡和森在给毛泽东的信中曾指出:党、工团、合作社、苏维埃是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四种利器”,其中,首要是组织党,“以中国现在的情形看来,须先组织他,然后工团、合作社,才能发生有力的组织,革命运动、劳动运动,才有神经中枢”⑥《蔡和森文集(上)》,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4页。,表明早期共产党人已经意识到党组织承载着联合劳动阶级的重任,对中国共产党的创建具有推进作用。1925年,张太雷鉴于五四运动最终“不了了之”的教训,尤为重视政党对劳动团体的领导。他认为“一个群众运动没有主义的政党领袖,他既不能走入正轨,亦更不能继续发展”;“逐渐集合在革命党的旗子之下,在劳动阶级中间尽宣传与组织之力”⑦太雷:《五四运动的意义与价值》,《中国青年》1925年第77、78期合刊,第396页。,才能使革命运动步入正轨,求得民族革命的胜利,进而得世界革命的成功。不难看出,在早期共产党人看来,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是劳动联合的重要一环。二是劳动联合需要结合阶级意识的训练。消灭剥削旧制度、重建新制度的主体毋庸置疑是劳动阶级本身,如果劳动阶级自身主观上安于现状,大抵再先进的理论以及再庞大的劳动群体也无法在革命中发挥作用,因此,阶级意识是阶级革命必不可少的主观条件。陈独秀早在建党前就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告劳动》一文中指出“阶级的觉悟”是各行各业劳动阶级必须知道必须遵守的“第一条大义”,“只有各地方各行的劳动都有了阶级觉悟,大家联合起来,用革命的手段去组织劳动阶级的国家政府国会省议会县议会去解决劳动自身的困苦。”⑧TS:《告劳动》,《共产党》1921年第5号,第2页。1921 年8 月,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后,在宣言中特别强调“发达劳动组合,向劳动者宣传组合之必要,要联合或改组已成的劳动团体,使劳动者有阶级的自觉”是其重要的事业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6页。。按照毛泽东在《所希望于劳工会的》一文中的意见,劳动组合的目的“尤在养成阶级的自觉,以全阶级的大同团结,谋全阶级的根本利益”⑩同⑨,第49页。,也体现了对培养阶级意识的重视。三是劳动联合需要借助行业团体的推动。1919 年,李大钊在《唐山煤厂的工人生活》一文中表示分外惊讶,八九千工人的唐山煤厂,“竟没有一个工人组织的团体”,①明明:《唐山煤厂的工人生活》,《每周评论》1919年第12号,第2版。由于没有实现有组织的联合,只能任由剥削和压迫。鉴于工人普遍无组织的情况,黄璧魂对组织团体寄予了极大希望。他认为“劳动界要打破现在种种的制度,必先从团结和组织入手”②黄璧魂:《我们对于劳动者的希望》,《劳动与妇女》1921年第1期,第6页。,突出地表达了劳动团体和劳动组织所应承担的“改造社会和打破剥削制度”的历史重任。在行动上,各地共产党早期组织成立后,便着手劳动团体的筹建。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成立后,陈望道开始参与筹建各类劳工团体,如上海机器工会、印刷工会、纺织工会、邮电工会等;1921 年后,彭湃在广东先后组织和筹办了劳动者同情会、赤山约农会、海丰总农会、广东省总农会、广州市人力车第一协作社等劳动团体;1922 年至1924 年,邓中夏在北京、上海等地先后参与筹建了长辛店工人俱乐部、京汉铁路总工会、沪西工人俱乐部等工人组织。劳动团体由小到大、由局部到整体,以“谋求改良地位,追求共同幸福”为目的,通过各种团体联合劳动阶级,推动全社会劳动大联合。大量劳动团体的涌现见证了中国共产党劳动话语建构的巨大效用,由此开启了中国近代史上劳动团体极其活跃的时代。
总之,早期共产党人在运用和传播话语过程中,阐明了唯有劳动阶级才是中国革命的依靠力量,论证了劳动阶级联合起来的必要性,同时形成了劳动联合的策略。
革命不同于起义、造反和政变,“革命,就是对一个社会据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念和神话,以及其政治制度、社会结构、领导体系、政治活动和政策,进行一场急速的、根本性的、暴烈的国内变革。”③[美]塞缪尔·P.亨廷顿著,王冠华、刘伟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220页。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的劳动话语,实质是以维护劳动阶级利益为主导的价值观念、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等方面的阐释话语,它在革命早期阶段起了重要作用。
从理论层面看,劳动话语是中国共产党革命话语的重要内容,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对中国革命基本问题的理论诠释。推行革命需要建构有力的话语,劳动话语的建构,回应了革命的需要,凝聚了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远见和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主张。在中国近代史的不同阶段,中国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都曾爆发过不同规模的运动,但结局却是完全不同的。早期共产党人领导之外的劳动运动往往处于自发阶段,一般停留于增加工资、缩短工时、改善劳动环境等狭隘诉求层面。随着劳动话语的建构,早期共产党人通过劳动话语,对革命的正当性、革命的目的与前途、革命的依靠力量等中国革命基本问题作出了诠释,解决了中国革命话语中的重要议题,向“他者”话语权威提出了挑战,向劳动阶级揭示了联合作战的必要和争取自身解放的路径,向社会阐明了中国共产党革命活动的价值及对中国革命前途的规划。劳动阶级在话语的指引下有了追求自由平等和全人类解放的行动指南,逐步跳脱自发进入自觉的革命阶段。
从思想观念层面看,劳动话语规训了社会的劳动认同观念,为革命开启了思想的阀门。话语是权力话语,无论是“劳动神圣”“劳动专政”还是“劳动联合”,都可视为革命的话语权威。中国从前社会的一般心理,最是轻视劳工,“神圣”二字向来和劳工没有碰到的机会④云南省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编:《云南工人运动史资料汇编》,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1页。,“神”是神道,象征着神权,“圣”是圣人,学识、道德极高的读书人方能冠上“圣”字头衔。在封建社会建构的劳动伦理影响下,劳动民众脑中充盈的多是主仆观念,吃东家的饭自然应服从他们的命令,对“剥削”一事毫无意识,反而认为联盟反抗是大逆不道。早期共产党人劳动话语的建构使社会价值观念发生了变化。《劳动界》一名读者感悟道:“因为我们平常生活的要素,是:‘衣’‘食’‘住’。试问这衣食住三项,那一项不由‘工作’而来?我敢说假如不由‘工作’而来,总不能算是正当的生活,而且也不能长久的。所以‘不工作没有饭吃’的格言,我认为真理。”①季原杓:《我们要做真正的工作!》,《劳动界》1920年第14册,第6页。还有读者表示:“我读了你们的大作,实在佩服!”他认为改良劳动阶级的境遇和使资本家觉悟,并非少数人的责任,“大凡有这个能力的人,都应该尽力去做”,并坚信“一个人,劳动则存,不劳动则亡”②朱信庸:《通信》,《劳动界》1920年第5册,第15页。。1922 年“五一”劳动节中,广东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纪念盛况,“参加巡行者计有数十行之多。各均手持小旗,上书‘劳动神圣’‘劳动界之最后胜利’‘工作八小时’‘实行劳动主义’等种种字句”,诚如作者在文中的感慨“可见劳动界之纪念日已印在吾人脑海中”③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编:《党史研究资料(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2-103页。。话语是思想的载体,一套能够争取劳动阶级共识的话语体系,恰是革命对社会进行重塑的开端。经过早期共产党人的努力,社会对劳动的认同逐渐加深,阶级觉悟得到显著提高,为革命奠定了有力的思想基础。
从革命实践层面看,劳动话语有效地动员了劳动阶级,为革命赢得了广泛支持。话语在隐喻和表意的同时,也在产生社会行动,建构新的社会现实。1921 年,在早期的宣传和组织下,北京长辛店工人由怀疑和畏惧到逐渐接受并主动加入劳动组织。据张国焘回忆,当时多数工人对组织工会和工人合作社持怀疑态度,一些工人倾向“规规矩矩地做工”,对会党之事不甚理解,“还有的工人表示从来没有听见过,有可以为工人谋福利的工会”,经过多次商谈和说服,工人们方为接受,纷纷加入长辛店工人俱乐部,“这个工人俱乐部成立时有一千多工人参加”④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选编:《“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4-155页。。在话语的影响下,农民的思想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据1926 年中共广东区委撰写的广东农民运动报告记录,至1924 年,广宁的老农民仍认为:“租田主的田,应当完田主的租,我们提出减租,恐怕不公道吧!”彭湃随即就劳动问题对农民进行详细解析和动员,“等到农民了解地主可恶后,便深一层向他解析减租也是公道,他承认了,再进一层向他说完全不纳租也公道,他又承认了;更向他说杀死地主也公道,后来他都承认了”,经过话语动员,没有组织农会的地方,都纷纷起来组织农会了,甚至共产党员到农村去宣传时,“往往不到半点钟便可以使他们成立农民协会。这是农民已经有了觉悟”⑤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纪念馆编:《广东农民运动资料选编》,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4-65、54页。。据不完全统计,短短几年间,在中国共产党精细的动员下,1927 年党员总数近达5.8 万,有组织的工人多达290 万,农民多达900 万,辐射遍及全国⑥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2页。。正如早期共产党人所希望的,对劳动民众的改造跳出了知识分子的圈子,不局限于少数文人的笔墨和呐喊,他们开始在穷苦散漫的劳动群众中建成了一个又一个阵地,革命运动有了强大的阶级后盾。
当然,早期共产党人在劳动话语的论述中,由于发展稚嫩、经验不足等原因,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认识的模糊和偏差。在革命力量问题上,有的文章对农民问题存在错误判断,认为大多数农民是土著,思想落后、散漫分立、保守自私,只有“城市(工业发达者)附近的农民”和“新移垦区的农民”才具有革命性⑦碧梧:《农民运动》,《先驱》1923年第24号,第3版。;此外,还有的文章认为“只有产业工人才能代表无产阶级的思想具备无产阶级的意识,其他无产阶级分子,都是充满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和思想的,根本上与社会主义不相容”⑧存统:《本团的问题》,《先驱》1923年第19号,第2版。,反映了早期共产党人对中国国情和劳动阶级认识的不足,这些思想只有在实践的探索中才能得到修正。但是必须看到,劳动话语作为中国共产党革命话语的核心内容之一,体现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理想,宣传了革命的理论、路线和方法,尽可能地释放了劳动话语所蕴含的经济价值、政治意义和革命效应。中国共产党关于劳动的诸多话语为革命提供了众多资源,为形成新的政治秩序奠定了重要基础。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关于劳动话语的建构,不仅在早期革命阶段对革命起着重要作用,而且对当代劳动话语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的阐释具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