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一部“回忆性的散文集”,鲁迅的《朝花夕拾》在处理自己生平历史时,所采用的不仅仅是历史“实录”的方式,还有必要的史实想象和虚构成分。《父亲的病》一文就采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以自己厌恶的“衍太太”取代了自己所深爱的“长妈妈”。《藤野先生》一文中所述史实,与原有的历史真实也有一定的距离。作为一种文学写作,“诗”与“真”即是艺术表达与历史实录,它们是鲁迅在写作《朝花夕拾》时处理史料的基本方式。其中,“善意与温情”的情感倾向,成为主导鲁迅写作《朝花夕拾》的重要因素。无论偏废了其中的哪一种表达手段,都会出现“理解的偏至”。
关键词:鲁迅;《朝花夕拾》;幻灯事件;史料真实;“诗”与“真”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24.06.18
作者简介:杨临端(1991—),男,河南襄城人,西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文艺与文化传播研究;田刚(1962—),男,河南偃师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1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4)06-0122-07" 收稿日期:2024-01-07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一般被认为是其“回忆性的散文集”。它不仅以深邃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在文学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更因丰富的个人记忆与时代背景的交织,为我们窥探鲁迅内心世界及其生平轨迹提供了材料,折射出鲁迅在不同人生阶段的思想变迁与情感体验。然而,正如大多数基于个人自传的文学作品一样,《朝花夕拾》在承载历史记忆的同时,也面临着真实性被不断拷问的问题。学界对于其中所描述的史实是否完全忠于历史真实,一直存在着激烈的讨论与分歧。这种争议不仅是对鲁迅文学创作手法的探讨,更是对记忆与历史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刻反思。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日两国学者围绕《朝花夕拾》中《藤野先生》一文所叙述的“幻灯事件”的真实性展开了激烈的学术交锋。这一事件,作为鲁迅留学日本期间的重要经历,被鲁迅视为其弃医从文的重要转折点。然而,关于该事件的具体细节、发生背景乃至其真实性,却成了学者们争论的焦点。那么,为何会产生如此激烈的争议呢?这深层次地关联到鲁迅在回忆中如何选取、重构并处理史实的态度问题。鲁迅作为一位具有强烈批判意识和深刻洞察力的文学家,他的回忆并非简单的历史再现,而是经过个人情感、价值观乃至时代精神过滤后的艺术创造。有学者曾说,“艺术家的创作须以现实生活为基础,遵从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但与此同时,艺术创作也是“艺术家主观能动性的表现,包含着对自然的加工、改造和艺术家的审美理想”赵炎秋,杨旭:《中国现代审美典型理论的先声:王国维典型思想初探》,《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在《朝花夕拾》中,鲁迅往往通过对往事的回顾,寄托自己的情感,表达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与反思。因此,他所描述的史实,虽然基于个人经历,但也可能因情感投射、艺术加工等因素而与历史真实存在偏差。为了更深入地理解这一现象,我们可以从《朝花夕拾》的开篇之作《父亲的病》入手。
一、《父亲的病》与“移花接木”
鲁迅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大概就是他的父亲在弥留之际的痛苦情状了。1926年10月7日,鲁迅在厦门写下《父亲的病》一文,详细地描述了这一生离死别的惨痛场面: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鲁迅:《朝花夕拾》,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57页。
在父亲临死之际,鲁迅的大声呼唤惊扰了父亲的灵魂。据也在现场的周建人后来回忆,这件事成了鲁迅的终身遗憾,他甚至对母亲哭诉“我对不起爹爹呀!爹爹这么说,我不应该再叫了”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9页。。但鲁迅这段描写的真实性,却遭到了其二弟周作人的质疑和否认。周作人在回忆录中对比了《朝花夕拾》和自己的记忆,认为《父亲的病》是“一种诗的描写”。他认为在家乡的习俗中,“送终”的人确须在“转煞”时在场,但是“送终”的人群只限定为平辈或者晚辈,作为长辈的“衍太太”是不可能在夜间出现在这里的,因而《朝花夕拾》这样的安排就是一种“诗”的处理,意在突出“她阴险的行为”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第31页。。
周作人在这里根据自己的记忆和民间风俗,彻底否定了“衍太太”出场的可能性。那么,既然这个让鲁迅在父亲临终之际大声呼唤的人不是“衍太太”,那又会是谁呢?还是鲁迅的三弟周建人的回忆揭开了这个疑团。据周建人在他晚年的回忆录《鲁迅故家的败落》一书中的回忆,在他们的父亲临终的那天夜里,即一八九六年九月初六日的深夜,“我母亲不知预感到什么,叫我们四兄弟(按:鲁迅父亲去世时,鲁迅的四弟椿寿还在世)不要再睡了,守候在我父亲的身边,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长妈妈”。而在现场“指导”并催促鲁迅大声呼唤“爹爹”的,就是这个“长妈妈”——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写的那个保姆“阿长”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7—118页。。周建人的回忆,等于说是彻底“坐实”了周作人对鲁迅在《父亲的病》中描写“真实性”的质疑和否定。
现在的问题是,在鲁迅父亲临终之际,在现场“指导”并催促少年鲁迅大声呼唤“父亲”的,到底是“衍太太”,还是“长妈妈”呢?也就是说,他们兄弟三人到底谁的记忆是“真实”的呢?根据现有的史料,现在基本可以认定:周作人对鲁迅《父亲的病》的质疑是有根据的,周建人所回忆的那天夜里陪伴他们兄弟四人的是“长妈妈”,而不是“衍太太”,鲁迅所记述的现场情景是真实的,但主导人物却弄颠倒了。这并不是他的“记忆失误”,而是他有意为之的“虚构”。
第一,在此之前的1919年,鲁迅就曾以“神飞”为名在《国民公报》发表过以七篇散文诗为一组的《自言自语》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91页。,其中的第六篇就是《父亲的病》的雏形《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主要写的还是父亲临终之际,自己大声呼唤“爹爹”的情景,而在一旁催促自己呼唤的,却不是“衍太太”,而是“我的老乳母”——“长妈妈”。
第二,正如周作人所言,作为鲁迅父亲的长辈,“衍太太”之在现场,也不符合绍兴的丧葬风俗。根据绍兴的风俗,送终之际,“按礼仪,直系子、媳、孙、孙媳、侄、侄媳都应赶到送终。绍兴人很讲究这件事,认为送终的人越多则死者福气越大;即使无儿无女的人,也应该有几个近房子侄和至亲好友来送终。有些‘名门望族’,当长辈弥留之际,而长子、长媳等主要人物远在外地,怕赶不上送终,就用老山别直参来“吊命”,以等候外地子孙赶回来送终”裘士雄,黄中海,张观达:《鲁迅笔下的绍兴风情》,浙江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131-132页。。按照周家的族谱,“衍太太”本是鲁迅同家叔祖周子传的媳妇,但周子传四十岁就去世了。她年轻即守寡,耐不住寂寞,就与同族晚一辈的名叫周衍生的人私通并公开姘居,故鲁迅就轻蔑地称她为“衍太太”张能耿,张款:《鲁迅家世》,党建读物出版社,2006年,第95—97页。。这也就是说,“衍太太”在辈分上是鲁迅的祖辈,比鲁迅父亲周伯宜还要长一辈呢。按照绍兴风俗,她显然是不可能在鲁迅父亲临终之际的现场的。况且鲁迅父亲临终“转煞”之际,正是夜已经很深的“早晨”,衍太太偶然“闯入”的可能性也几乎是不存在的。
第三,“长妈妈”之在现场,既符合她的身份,也符合她的性格。“长妈妈”是鲁迅家里雇佣的保姆,衣食住行都是和鲁迅家里人在一起的,这就等于说,她本身已是家里的一分子了。鲁迅家里出现这么大的事情,她忙前忙后当然是责无旁贷的。更为重要的是,正如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中所说,她“懂得许多规矩”,“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而且“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例如,不能说死而要说“老掉了”;不要进生孩子或死过人的房间;掉在地上的饭粒要捡起来吃了等各种细节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44页。。这里,长妈妈俨然成了经验丰富的民间礼俗专家,所以深得鲁迅一家人的敬重。鲁迅与表妹琴姑可能的美好姻缘,就是被长妈妈“切切察察”掉的。琴姑是鲁迅小舅父鲁寄湘的大女儿,长得端庄漂亮,而且还有文化,能看懂深奥的医书。琴姑对周家、对鲁迅很有感情。鲁迅在南京读书时,鲁迅母亲为鲁迅的婚事,曾到娘家提过亲。长妈妈知道后曾引用民谚云:“男子属羊闹堂堂,女子属羊守空房”,说什么“犯冲的呢”。鲁迅母亲听后,也就不再提起。此事鲁迅并不知道,但琴姑是知道的。之后,鲁迅的小舅父将琴姑嫁给他人,不久后,琴姑便去世了。她在弥留之际对一直跟随照顾她的贴身妈妈说,周家曾来提亲,之后却不再提起了,并将之引为“终身恨事”,至死不忘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41—242页,。。就这样,这位“懂得许多规矩”的长妈妈,无意间竟毁掉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和幸福。同样,长妈妈也一定会在鲁迅父亲临终之际进行现场“指导”,教鲁迅兄弟大声地呼唤“父亲”。
由上所述,基本上可以认定,鲁迅在《父亲的病》中的所写的那位“精通礼节的妇人”,事实上并不是“衍太太”,而是鲁迅所深爱着的保姆——“长妈妈”。鲁迅在《父亲的病》中,通过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父亲病重至逝世的整个过程,其中穿插了对周围人物,特别是这位“精通礼节的妇人”的刻画。鲁迅并未直接以真实身份命名这位角色,而是巧妙地运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法,将长妈妈的某些特质与行为移植到了这位虚构的“衍太太”身上。这种处理方式,并非出于记忆的模糊或失误,而是鲁迅在深思熟虑后的艺术选择。
二、质疑与反击
既然在史实上是鲁迅家的保姆“长妈妈”,而不是“衍太太”让鲁迅兄弟在父亲临终之际呼唤“父亲”,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鲁迅为什么要这样做?也就是说,鲁迅为什么要以“衍太太”来代替“长妈妈”呢?对此,周作人认为,“‘衍太太’于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况且又在夜间,自然更无特地光临的道理”,而《朝花夕拾》这样的安排就是一种“诗”的处理,让“衍太太”成为“恶人”,意在突出其“阴险的行为”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第31页。。周作人的解释基本上是符合常理的,但他还是没有解释清楚鲁迅在写作中以“衍太太”代替“长妈妈”的深层动因。
鲁迅在这里确实使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法。而且在完成了《父亲的病》后,鲁迅似乎还不解恨,紧接着第二天又写出《琐记》《父亲的病》写于1926年10月7日,《琐记》写于1926年10月8日,分别见《鲁迅全集》第2卷,第289、297页。,开首即数落起她的一系列“恶行”来:一是鼓励孩子们在冬天吃冰,致使他们肚子疼;二是让少年鲁迅看色情图画;三是鼓动孩子打旋子,直至他们跌倒;四是唆使少年鲁迅偷母亲的首饰变卖,然后即制造流言,等等。对此,与其同族的鲁迅的堂叔周冠五(观鱼),是这样描述“衍太太”的,他说:“廿九太太(按:即‘衍太太’,因其夫君周子传在周氏大家族中排行二十九,故名)是一个阴险恶毒的妇人。……而入其彀于不自知,或转视为好人。”周冠五:《鲁迅家庭家族和当年绍兴民俗》,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28页。“衍太太”的这些“恶行”,使少年鲁迅由此“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从而成为他“走异路,逃异地”的直接诱因。而“长妈妈”则是鲁迅所深爱的人物之一,尽管她也曾经在无意间弄死了鲁迅所喜欢的隐鼠,睡觉时经常侵占小鲁迅的空间,甚至在“切切察察”的是非中毁掉了鲁迅的美好姻缘。但我们发现,“长妈妈”的上述“坏事”都是无意间所做的,她同《阿Q正传》中的“吴妈”,以及《祝福》中的“柳妈”一样,既是礼教的受害者,又是礼教化为礼俗后的接受者和奉行者,她是鲁迅所说的“无意识无主名的杀人团”中的一员。在她的身上,潜存更多的乃是胡风所谓的“精神奴役的创伤”。对于“长妈妈”,鲁迅的态度更多的是一种“善意和温情”。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鲁迅在《狗·猫·鼠》一文里,写到“长妈妈”弄死了他所深爱的“隐鼠”后,紧接着又写出了《阿长与山海经》,以平息读者对“长妈妈”的不满;也不难理解,鲁迅为什么要带着温情和厚意去写《阿长与山海经》,并真诚地为她祷告灵魂安息;更不难理解,即使在《自言自语》中的《我的父亲》里,鲁迅写到自己为“呼唤”父亲而“痛悔”时,也充满“恕道”地认为长妈妈“并无恶意”,是自己“犯了大过”。
基于此,鲁迅在《父亲的病》中以“衍太太”取代“长妈妈”的深在动机已经非常明显:不是为了“掩恶扬善”,而是为了“掩善扬恶”,使恶者更恶,善者更善,为此作者不惜进行了必要的虚构。作者的主观情感,在文章的构思时发挥了最为根本的作用。可是,既然鲁迅在《父亲的病》中不是以“实录”,而是以自己的爱恨情仇,也就是以主观动机来叙写自己过往的历史,那么,《朝花夕拾》所叙写的史实可靠吗?它能否有资格作为鲁迅生平的真实史料?这就牵涉到了《朝花夕拾》的文献价值问题。
长期以来,《朝花夕拾》作为“回忆性的散文”,一直是研究鲁迅生平史实的第一手资料,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但鲁迅在《父亲的病》中所进行的必要的“虚构”,却大大减却甚至消解了其所具有的史料价值。这就是说,既然《父亲的病》的情节有“虚构”的成分,那么,其作为研究鲁迅生平史实的第一手资料的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据此,周作人在他暮年的回忆录中,认为鲁迅在《父亲的病》中所说的医生所开的“药引”,诸如“整对的蟋蟀”“平地木十株”等药材实际上在本地都很常见,而按照当地习俗,他们的父亲在弥留之际,衍太太没有“特地光临的道理”,因而鲁迅的写法是“一种诗的描写”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第29—31页。。也就是说,由《父亲的病》而推及整部《朝花夕拾》,它是杂有想象和虚构的成分的。
对于周作人“诗与真”的提法,王瑶先生予以断然否定。他认为,因为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明明说这些回忆是所保留的记忆片段,与实际会有出入,“然而我现在只记得这样”,所以,这些故事并不是文学的想象。而且,在提及旧事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会伴随着记忆上的细微偏差,这是不可避免的。作者坦诚地表示,这些往事在他脑海中已渐趋模糊。然而,他紧接着强调,尽管记忆已不是那般清晰,但此刻所能回忆起的每一个细节,都保持着其原有的真实,绝无半点为了增添色彩而刻意编造或夸大其词的成分。王瑶先生引述了《朝花夕拾》中作者的原文来加以说明,如在《后记》中谈论无常的形象时,鲁迅说“我还确信我的记忆并没有错”,在《五猖会》里讲到别的很多事都忘记了,背《鉴略》却“还分明如昨日事”,而在《父亲的病》中,作者更是直白、详细地讲述当时的细节与心情,比如“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而催促他呼唤的就是忽然进来了的衍太太”,鉴于她自视为“精通礼节”之人,且身处同一门户之内,她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现身”,也是可以理解的,而非单纯遵循某种礼仪就能简单推断地了的。由此,王瑶先生进而认为,虽然无法断言鲁迅的记录百分之百准确,但应确信其内容中绝无凭空的想象或添加。即使某些细节存在偏差,那也只是记忆上的细微差错,而不是周作人所认为的鲁迅将“真实”转化为“诗”的行为。周作人的这种观点难以成立,《朝花夕拾》所承载的史料价值是真实且“不容置疑”王瑶:《论〈朝花夕拾〉》,《北京大学学报》,1984年第1期。的。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和鲁迅研究的权威学者,王瑶先生对周作人的回击可谓掷地有声。随着这一回击,国内鲁迅研究界对于《朝花夕拾》的态度逐渐趋于一致。人们纷纷站在鲁迅的立场上,为鲁迅记忆的“真实性”进行辩护。他们认为,尽管《朝花夕拾》中的某些细节可能因时间久远而有所模糊或夸张,但整体而言,这部作品所呈现的历史背景和人物情感是真实可信的。因此,《朝花夕拾》的史料价值也逐渐得到了史家的广泛采信,其中所蕴含的历史信息和文化记忆,对于研究鲁迅生平、思想,以及近现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等方面,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价值,史家们开始从多个角度挖掘《朝花夕拾》的史料价值,并将其视为鲁迅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之一。
三、“回忆散文”还是“回忆录”
但周作人关于《朝花夕拾》“诗与真”的认识,也就是他对于《朝花夕拾》史料真实性的“质疑”,却在日本的鲁迅研究者那里得到了共鸣。日本学者对鲁迅《朝花夕拾》的史料真实性问题的质疑主要集中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在《藤野先生》中,有一段关于鲁迅“弃医从文”动因的描写,这个动因就是文学史上知名的“漏题事件”和“幻灯事件”。因为是出自鲁迅本人的回忆,国内很少有人怀疑其真实性。但在日本,却有许多学者对此提出了疑问。
最早提出疑问的是竹内好。他在《鲁迅》一书中认为,这件事情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竹内好考察了共同记载该事件的《藤野先生》和《呐喊·自序》并提出了一种想法,认为鲁迅在“幻灯事件”之前还经历了另外一个“漏题事件”,即部分同学因怀疑鲁迅事先得知了考题而来找茬的事件:他们认为鲁迅经常找藤野先生修改笔记,因此鲁迅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是值得怀疑的。这对鲁迅构成了深深的伤害,并在他的心理上造成了难以忍受的屈辱,而这种“个人体验”则是造成鲁迅“弃医从文”的直接动因。竹内好分析了鲁迅的心理,“他在幻灯的画面里不仅看到了同胞的惨状,也从这种惨状中看到了他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是说,他并不是抱着要靠文学来拯救同胞的精神贫困这种冠冕堂皇的愿望离开仙台的。我想,他恐怕是咀嚼着屈辱离开仙台的。我以为他还没有那种心情上的余裕,可以从容地去想,医学不行了,这回来弄文学吧”竹内好:《近代的超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57页。。竹内好认为“幻灯事件”是有可能发生的,然而在历史上或许并没有人们所普遍认为的那样重要,他认为这两件事情存在着关联,但与鲁迅下决心弃医从文“没有直接关系”。
竹内好的质疑引起了日本鲁迅研究学界的普遍关注,从而使“幻灯事件”成为日本鲁迅研究的一个“热点”。1978年2月,日本出版了一本《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这本四百多页的资料集是由“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调查会”编写的。在深入细致的调查过程中,日本学者们找到并采访了曾与鲁迅先生同届同窗的人士。与此同时,他们还广泛查阅了当年的地方报纸杂志,还特地走访了鲁迅同学的家属,以及曾与他有过交集的公寓房东的后代,从他们的口述历史中获得了更多生动而鲜活的故事片段。经过数年的不懈努力,他们从浩如烟海的一万余件资料中精心整理出了一组资料集:其中包括一百七十幅图像资料,四百七十件详尽的文字资料,生动地描绘了鲁迅先生在仙台寂寞求学的岁月,以及当时战幕将要拉开的大背景薛绥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二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4页。。据《鲁迅在仙台的记录》,鲁迅在《藤野先生》中所描述的“漏题事件”和“幻灯事件”与实际的史实并不一致:第一,关于“漏题事件”,从东北大学史料馆留存的当年成绩记录看,鲁迅在藤野先生教授的解剖学课的分数仅为59.3,等级为丁,甚至没有达到及格线。学年评分表上登记的是分数,以甲、乙、丙、丁、戊评定是为了与学年成绩表加以区分。根据规则,成绩为丁的不超过两门课、且没有戊者为合格。因为鲁迅其他的考试成绩较好,所以最后的平均分为65.8,及格了。成绩公布后,有人谣传藤野先生事先向鲁迅泄露了试题。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制造谣言的人实际上并不是班级干事(班长),而是留级生。第二,关于“幻灯事件”,据东北大学史料馆收藏的从原医学部细菌学教室找到的15张日俄战争时局幻灯底片,其内容以实际战斗的场面为题材,那些底片中没有中国人被当作俄国间谍处死的场面。但是那时当地报纸《河北新报》和战记杂志《日俄战争实记》等刊登有报道、图片或照片,鲁迅应该会看到它们。因此在回忆时,鲁迅很可能把当时这些新闻和幻灯片弄错了。基于以上史实,再加之《藤野先生》一文中描述的其他与实际情形不一致的地方,如文中开首所写的“日暮里”车站,是1905年4月1日开通的,当时还没有这一站;还有与鲁迅同期到达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一个叫“施霖”的工科学生,等等薛绥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二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5—170页。。由此有一部分日本学者开始怀疑其作为一篇“回忆性的散文”的有效性。“仙台鲁迅记录调查会”的渡边襄先生还考察了鲁迅在与此事件相关的三篇文章(《呐喊·自序》《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藤野先生》)中关于行刑时间、手段,乃至围观群众等不同细节的描写。以行刑手段的描述为例,在《藤野先生》一文中,鲁迅写到枪杀是执行方式;然而,在另外两篇相关作品中,则明确指出了斩首的处决手段。通过对比分析,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藤野先生》这部作品,其本质是以鲁迅先生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求学时期的生活为蓝本,进行的一种自传性质的文学创作,在撰写此文时,鲁迅先生对部分事实进行了文学性的加工大村泉:《鲁迅与仙台》,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第44—80页。。而有的日本学者走得更远,甚至认为它是一篇小说。2006年,为纪念鲁迅逝世七十周年,中国学界在绍兴召开了“鲁迅:跨文化对话”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这次研讨会上,日本东北大学研究生院经济学研究科教授大村泉提交了《鲁迅的〈藤野先生〉一文是“回忆性散文”还是小说》的论文。大村泉在其撰写的文章中,指出了《藤野先生》中存在的几处与真实情况不符的细节。例如,他提到鲁迅在仙台学习期间某科的考试成绩并非如文中所述的60分以上,而是58分;同时,与鲁迅有所交往的学生会干事的实际形象,也并未如鲁迅散文中所描绘的那般。基于这些发现,大村泉将《藤野先生》归类为“虚构的小说”,认为该作品虽以真实人物和事件为背景,但在叙述过程中加入了显著的文学创造和想象。他进一步提出,相较于将《藤野先生》视为一部基于历史事实的“回忆性散文”,将其视为一部采用自传风格进行创作的小说更为贴切《鲁迅跨文化对话:纪念鲁迅逝世七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286页。。
日本学者的这些论点引起了中国鲁迅研究学者的普遍反对。在中国学者看来,对于《藤野先生》所描写的事件的历史性解构,拆解或颠覆的不仅仅是一个作品文体的问题,而是鲁迅这样一个“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民族英雄的形象。他们坚决维护《藤野先生》作为一篇“回忆性散文”的结论,认为既然是“回忆”,就难免会有“遗漏”或“误记”的现象存在,这正如鲁迅自己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所说的那样:“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现在我只记得是这样。”鲁迅:《朝花夕拾》,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页。而且即使是“纪实性的散文”,作者为了精准传达其独特的思想与深邃的情感,也会运用并借助一系列文学手法,包括但不限于剪裁素材以精炼表达、凸显关键细节以强化主题、巧妙隐藏部分信息以激发读者想象、灵活组合元素以构建丰富意象,乃至适度夸张以增强艺术效果。更为重要的是其中所表现的“历史的真实”,《藤野先生》一文中所描绘的藤野先生,给予青年鲁迅的关怀与爱护,以及鲁迅对此表现出来的感动,均为真挚无疑的情感流露;同时,身为来自弱国的留学生,鲁迅在日本遭遇的种种不平等对待,以及这些经历如何在他年轻的心灵中种下了敏感与自我警醒的种子,亦是真实可触的历史写照。正是从这份热烈的关怀与冷酷的压迫所形成的鲜明对比中,青年鲁迅汲取了力量,毅然地放弃了医学道路,转而投身文学创作,誓要成为推动中华民族精神觉醒与复兴的“精神界之战士”黄乔生:《善意与温情:“鲁迅与仙台”研究的基调》,《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这一过程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绝非虚构之辞。
中日学者在阐释《藤野先生》时,看似有分歧和对立,其实都是基于同一个原则,即都把《藤野先生》看成了一篇“纪实性的散文”,或一篇以史实为基础的自传。既然是“纪实”,当然就要以历史的“真实性”为最高原则。但问题在于,《藤野先生》是“回忆性的散文”而不是“回忆录”。前者是“文学”,后者属于“历史”。文学的生命在于“虚构”,历史的价值是“真实”。虚构的“文学”可以想象和夸张,但真实的“历史”写作却不能这样。文学是一种“创作”,历史的“回忆录”其实是一种写作,属于应用文的范畴。历史和文学可以达到一种完美的统一,但必须建立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之上。
在这方面,受鲁迅推崇的《史记》可谓是典范之作。作为史家,出身于“太史令”世家的司马迁坚守着“秉笔直书”的历史传统,后世史家班固曾评价司马迁的《史记》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班固:《汉书》,卷六十二,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8页。但司马迁不同于后世史家的地方却在于,他在叙事写人时笔墨之中常常带有感情,将是非褒贬蕴于文字之间:“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上,中华书局,1965年,第1325页。司马迁在《史记》中叙事的“文学”特质,源于他的“发愤著书”说。司马迁惨遭李陵之祸,被处以“宫刑”,奇耻大辱难以言说。然而,他以撰著《史记》为自己的名山事业,借以“舒愤”。他在《报任安书》中曾叙述《史记》的撰著过程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班固:《汉书》,卷六十二,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5页。。对于司马迁这种孤愤心境,鲁迅在阅读之后一定会生发出“心有戚戚焉”的连带感受。他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说:“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20页。鲁迅将《史记》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正是强调《史记》所达到的历史与文学,“诗”与“真”的完美结合。
四、结语
上述日本学者在审视鲁迅的《朝花夕拾》,特别是其中被视为具有纪实性质的篇章如《藤野先生》时,往往持有一种较为严苛的标准,即认为“纪实性的散文”应当如同“回忆录”一般,对历史事件进行绝对真实、无偏差的记录。这种观念根植于对文学体裁的一种理想化认知,即追求一种类似于摄影般的精准还原,认为文字能够完全捕捉并再现过去的每一个细节,既不遗漏也不误记。然而,现实情况要远比这种理想状态复杂得多。即便是以记录历史真实为目标的“回忆录”,其撰写过程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作者个人记忆、情感倾向、时代背景、资料获取条件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记忆的模糊性、主观性的介入,以及为了叙述的连贯性和可读性而进行的必要加工,都可能导致回忆录中的内容与历史真实之间出现偏差的现象。这种偏差可能表现为“遗漏”了某些细节,因时间久远或资料不足而无法完全复原;也可能出现“误记”,即记忆扭曲或混淆了某些事件;更常见的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和主题的凸显,作者会进行一定程度的“剪辑”,即选取最能表达其意图和情感的片段进行呈现,而省略或简化其他不那么重要的部分。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当日本学者在《藤野先生》中发现与已知史实不符或存在出入的史料时,他们便倾向于认为这篇文本,乃至整部《朝花夕拾》便不再符合“纪实性的散文”的标准,甚至将其归类为小说的范畴。这种判断虽然体现了学者对史实真实性的高度重视和严谨态度,但也相对忽略了文学作品本身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与之相对,很多学者在深入研讨鲁迅的《朝花夕拾》时,往往容易陷入另一个误区,即将这部作品视为一本纯粹的“回忆录”,期望从中直接提取出可供历史研究使用的“史料”。然而,这种看法却忽略了《朝花夕拾》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的本质属性,即它是一本以史实为基础,但充满了“艺术性”的散文集,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回忆录”。
这种各执一端的双方都忽略了《朝花夕拾》作为文学作品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实际上,《朝花夕拾》既不是纯粹的历史“实录”,也不是完全的艺术“虚构”,而是在历史史实的基础上加以必要想象和虚构的“纪实性的散文”。这种散文体裁既保留了历史事件的基本框架和核心要素,又融入作者的主观情感和艺术创造,从而使得作品既具有历史的真实感,又充满了艺术的感染力。当从这一视角来观照学者之间的争议时,我们不难发现上述的争执其实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双方学者都应当认识到,《朝花夕拾》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其价值和意义并不在于能否完全忠实于历史事实,而在于如何通过艺术化的表达方式来传达作者的思想情感、人生哲理和社会批判。因此,在评价《朝花夕拾》时,应当兼顾其历史性(真)和艺术性(诗)两个方面,既肯定其作为历史见证的价值,又欣赏其作为文学创作的成就。只有这样,才能更加全面、深入地理解这部作品所蕴含的丰富内涵和深远影响。
“Poetry” and “Truth”
——On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of Lu Xun’s Dawn Blossoms Plucked at Duck
Yang Linduan1,Tian Gang2
(1.Northwest University,Xi’an 710127,China;2.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China)
Abstract:As a “collection of reminiscences”,Lu Xun’s Dawn Blossoms Plucked at Duck adopted the method of historical “record” when dealing with his own life history, and also included the necessary historical imagination and fictional elements. The article “Father’s Illness” used the method of “grafting flowers on a tree”, replacing the “Mother Chang” he loved with the “Mrs. Yan” he hated.There was also a certain distance between the history described in“ Mr. Fujino ”and the original historical truth.As a way of literary writing,“poetry” and “truth”means artistic expression and historical records, which was the basic way that Lu Xun dealt with historical materials in Dawn Blossoms Plucked at Duck.Among them, the emotional tendency of “goodwill and warmth”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factor that dominated Lu Xun’s writing of Dawn Blossoms Plucked at Duck.No matter which of the means of expression is neglected, there will be“biased understanding”.
Key words:Lu Xun;Dawn Blossoms Plucked at Duck;slideshow events;truth of historical materials;“poetry” and “truth”[责任编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