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诗叙事的三个维度

2024-01-01 00:00:00蔡龙威

摘" 要:南宋高宗朝贬谪诗的叙事特征表现有三:其一,诗人们通过增加单首诗题长度和组诗的方式,有效地拓展了诗题的叙事性;其二,诗人们经常从理性的视角分析事件的前因后果,并将其主体情感融入其中,以致涌现出大量富含叙事性因子的自传式诗作;其三,诗人们以创新用典方式、多角度用典、以小见大和跨领域融合等方式增益叙事容量,比较充分地表达了他们的个体启悟和多元情绪。南宋高宗朝贬谪诗对促进和形成宋诗的叙事化特征具有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南宋高宗朝;贬谪诗歌;叙事维度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24.06.16

作者简介:蔡龙威(1981—),男,黑龙江鸡西人,文学博士,东华理工大学文法与艺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23BZW084);江西省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24WX03)

中图分类号:I206.4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4)06-0108-06" 收稿日期:2023-10-11宋代尖锐的民族矛盾和激烈的党争,导致官员贬谪的事件层出不穷。纵观两宋18位帝王御宇期间,共计有3998名官员被贬。其中,南宋朝贬谪人数较多的时期为:高宗朝749名,孝宗朝256名,宁宗朝212名,理宗朝275名。从贬谪文人的数量上看,在《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宋代卷)所录2500余人中,有贬谪遭遇的文人786人,约占文人总数的三分之一。其中,南宋贬谪文人307人,约占宋代贬谪文人总数的一半,而南宋高宗朝贬谪文人又占南宋贬谪文人数量的大半,其中张元幹、吕本中、叶梦得等诸多贬谪诗人亦是南宋文坛最具代表性的诗人。这些贬谪诗人在诗歌创作上善于容纳百家,他们在汲取诸如陶渊明、杜甫和苏轼等前贤诗人成就的基础上,创作出了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诗作。譬如,李纲在《过渊明故居》中对陶潜“傲羲皇”般文人气骨的称许;李光在创作上的“无一怨尤不平之语”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176页。特征,是对东坡先生的心慕手追;吕本中在贬后的铿锵诗风,更是汲取了杜甫诗歌沉郁顿挫的结果,等等。因此,无论从贬谪人数,还是从代表性诗人诗作水平角度来看,南宋高宗朝的贬谪诗人均可作为宋代文人的代表。

中国自古有“诗言志”的写作传统。有学者在言及这一艺术问题时指出,“性、情、志是理解‘诗言志’的关键词”,其中“‘情’是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独特联系,赋予客观世界以‘丰富色彩’;‘志’是主体精神最强烈的显现,赋予现实人生以‘价值和意义’”罗家湘,林天泉:《“诗言志”的理论内涵与当代意义》,《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

。考察他们的诗作,我们可以随处发现那些对贬地凄风苦雨之人生遭遇的书写。由于这样的经历极易激发他们在仕途蹉跎之际,对理想信念、人生旅途的深切省察,所以,举凡山川形胜、物候人文、际遇穷愁,莫不在诗中得到情真词切的表达,正所谓“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什,特为酸楚”张璋,职承让,张骅,张博宁:《历代词话续编》(上),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479页。。可见,这些诗作并没有脱离“诗言志”这一传统。从这层意义上说,这些诗歌有着当时一般诗作所不具备的独特意义。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以下几层原因:其一,几乎持续整个朝代的贬谪,极大程度地影响了诗人们的创作风格,他们将慷慨悲歌灌注于诗歌当中,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了南宋诗坛在境界上由狭小逼仄向“豪宕沉雄”的转变。其二,他们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使得文坛的书写重心由“缀缉新巧”转为温柔敦厚,南宋以“江西诗派”为宗,但是南宋贬谪文人对杜甫“温柔敦厚”诗歌传统的坚守,对其时创作的偏至之处起到了一定程度的纠偏作用。其三,南宋贬谪文人的诗作常常表达自我坎壈的境遇与胸怀天下的意绪,这在南宋文坛主流的阴柔风格之中注入了些许阳刚之气。相较唐诗以抒情见长的审美特点,宋诗则在“诗言志”的传统中凸显了叙事的功能,南宋贬谪诗人的诗作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因此,考察南宋贬谪诗人的诗作就不能不谈它们的叙事性。尽管宋诗的叙事性特征问题已得到学界的较多关注,但是相较而言,在整体把握宋诗叙事性特征方面成果还不是很多。为此,本文拟从南宋高宗朝贬谪诗人诗作入手,分别就宋诗对诗题叙事性的拓展、对诗歌结构内容叙事性的把握,以及用典以增益叙事容量三个层面,作一次尝试性的分析。

一、诗题叙事性的拓展

纵观中国古代诗歌的流变历程,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有这样一种规律,即诗歌的题目基本上都遵循着“无中生有”的轨迹演进。在现存的早期诗歌当中,多数是没有诗题的,这只要翻检《诗经》中的作品就可以得到确切的验证。此后,有题诗逐渐从无到有,到唐代已有繁荣的趋势。与此同时,包含叙事性因子的诗题也已经出现,它们或侧重于对时间地点的交代,或聚焦于对写诗缘起的着重强调,譬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杜甫《登岳阳楼》等,均是这方面具有代表性的诗题。宋代之后,特别是南宋时期,诗题的长度开始由短变长,其叙事程度也因此得以增强,部分诗题甚至有小品文化的趋势。之所以会出现这一创作现象,大都与诗人个体的经历、性情等有很大关系。以南宋高宗朝时期为例,大量诗人在被贬之后,不得不去面对迥异于中原的贬地风景,由贬地凄风苦雨景象所激起的意绪,不仅需要通过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更需要通过恰当的诗歌形式表达出来。体现在诗题的构思上,就是增强诗题的叙事性内容。诗人们不仅想在诗题中将时间、地点等关键信息予以明确化,而且特别希望将诗歌创作的来龙去脉介绍清楚,更为重要的是,诗人们更希望在诗题中凸显事件的真实性,以使每一首诗的创作均能呈现出独特的审美价值。以上种种均使得诗题叙述性的增强成为必然,譬如,李纲在贬游长沙岳麓山时写就的几首诗作,其诗题就很能体现出这一特点。

考察南宋高宗朝贬谪诗的诗题,其叙事性大体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增加诗题的长度,如李纲《立春日龙化道中得家问诸季已挈家渡浙江如剑川又闻江西颇有群盗啸聚遂决意由五羊趋循惠潮阳假道闽中以归偶成三篇时十二月十九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56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7745页。,诗题较长,中心思想就是表达他被褫革而远谪绝塞边徼,未能参与建功报国大业的缺憾之情。这里只要对比李纲在宣和己亥(1119)初次被贬前所作的《子房》《读楚元王传》等短题诗篇,即可感知贬谪遭遇对诗人诗题叙事性容量大增的显著影响;即使是以超世旨趣为主的《循梅道中遣人如江南走笔寄诸季十首》,亦能反映出诗人的贬谪遭遇给诗题长度所带来的影响。再如赵鼎的《余去秋七月登舟逮此一年矣六月晦日午睡觉闻儿女辈相谓曰明朝又是秋风起推枕怅然走笔记之》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561,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7701页。,如若将其与“流萍断梗飞花委,四海茫然无定止”诗句关联起来,可看到诗人借急劲秋风下“断梗”飘飞的流萍,来状写他的贬谪之苦和身世之孤的用意,从而将其内心郁结着的愁苦之情很好地表达出来。这些与诗歌内容相呼应的长诗题,因其较强的叙事性而能将诗歌所蕴含的丰富信息有效地传递出来,而这些恰恰是短诗题所不具备的。

再以李光的诗歌为例。李光在被贬之前的诗歌创作多以短诗题命名,如《复用前韵简志尹》,尽显其清新的脱俗之志。但是在被贬之后,其诗作的诗题长度呈现出明显的增长趋势。试看其著名的《丁卯二月二十七日与客纵步至判官陈师正所居前有花竹后有港浦爱其幽胜退作此诗师正历官九任今年六十有一母年九十二岁杜门养亲不复仕宦盖琼士之安贫守道者也》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425,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6428页。,不观诗作内容,仅从诗题即可推知:这首诗当作于“丁卯二月二十七日”,在诗人写就此诗的时候,其好友陈师正为侍奉业已高龄的母亲而辞官。诗人写作这首诗的时间、地点,以及缘由等信息,仅仅借助诗题便可知晓得非常清楚。再如他的另一首诗,《予三贬而至儋耳又复二年平生习气扫除殆尽海外去国万里士民不知朝廷事免议朝政惟是里巷之间是非曲直偶及之入于耳中有如秽物置之宝器自今客至惟经史禅悦道家养生之说乃所乐闻其余非己所预者可付之一默并成小诗以述己意云》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42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6462页。,诗题更长。这首七言绝句仅有二十八字,令人瞩目的是它的诗题,甚至可以说,这首诗诗题比其诗歌本身所传递的信息都多。在李光现存的190余首贬谪诗歌中,类似的诗题还有许多。其中有一首诗的诗题竟达到了惊人的一百八十余字,其规模几与文言短篇无异。

其二,通过一种内在的逻辑和流程,将诗题较短的单篇诗歌组合起来,形成组诗。譬如,建炎二年(1128)正月,李纲在被贬往岭南万安军安置的途中,从位于太湖之滨的梁溪居开始启程,依次经过皖之宁国、休宁、歙县和黟县等地,并于盛夏之时乘船横渡鄱江后抵达星子县。李纲在行至赣之九江时偶遇许翰,并与他结伴游览了庐山的东西二林寺。作者在告别好友之后,取道德安,穿越苦竹岭而进入鄂之通城县。诗人李纲以无比深沉眷恋的口吻,以时间为序详细地记录了他在赣鄱大地的行程,这在其系列诗作的诗题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如《自鄱阳泛江至星子》《游落星寺》《晚出南康游庐山》《罗汉寺》《简寂观》《白公草堂》《德安食枇杷》,等等。

总的来说,诗题的叙事性增强构成了宋诗叙事的维度之一,这在南宋的贬谪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或者是对自己被贬本身的不满,或者是对贬地凄苦景象的不适,诗人不仅希望在诗作中释放其心中的郁结之气,更希望将其中的原委一一道出,所以便逐渐形成了诗题越来越长的创作现象。无论是单篇诗题的增长,还是系列组诗的出现,均为宋诗叙事性增强这一总体特征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二、诗歌结构内容叙事性的把握

中国古代诗人和批评家均重视诗歌在结构上的艺术性。晁补之曾云:“凡作诗词,要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不可偏也。”晁补之:《晁氏琴趣外篇》,中华书局,1957年,第82页。刘熙载《艺概》亦云:“伏应、提顿、转接、藏见、倒顺、绾插、浅深、离合诸法,篇中、段中、联中、句中均有取焉。然非浑然无迹,未善也。”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8页。这些诗人和批评家在强调诗歌艺术特征的同时,也重视诗歌在结构艺术上的方法和原则。到了宋代,随着人们对诗歌艺术理解程度的加深,诗人们对诗歌叙事过程的体认比以往显得更加深入,也更能从理性判断的角度去分析事件的因果关系和先后顺序,从而在诗歌结构当中呈现出清晰的叙事线索。如张元幹云:“文章盖自造化窟中来,元气融结胸次,古今谓之活法。所以血脉贯穿,首尾俱应,如常山蛇势,又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张元幹:《芦川归来集》,卷9,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77页。应该说,正是由于此期宋代诗人有了自觉把握事件发展变化前因后果过程的意识与能力,才使得诗歌中的叙事性因子益发明显。

这种“自觉把握事件发展变化前因后果过程的意识与能力”,在南宋高宗朝贬谪诗人的创作中体现得特别突出。李纲《建炎行》就是这样的诗作。在这首长诗中,诗人用第一人称的视角从“靖康之难”开始,不仅叙述了金军大肆入侵、南宋偏安一隅,以及他自己被任命为宰相等历史事件,而且叙述了他如何提出抗金方略、处理政治难题,以及决心诛杀逆贼张邦昌等历史决断。李纲为有效突出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以及表现其自身在经历这一历史过程中的真实感受,便有意识地设置了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从而使一个接着一个的故事连贯成为首尾呼应的线性情节,表现出强烈的叙事张力。仔细阅读这首诗,那种于“靖康之难”后或表现爱国护君,或忧虑黎民生活等思想,体现得并不是很突出,反倒是那种烛照自我、表露心迹的内在情绪贯穿了全诗的始终。因为诗人将其自我形象的塑造作为诗歌的核心思考,所以,他就不得不将其在不同阶段的人生遭遇,将其历经坎坷的人生命运等内容,反映到诗歌的创作中去,以至于诗歌的叙事性也由此获得了格外的增强,从这层意义上说,《建炎行》无疑是一篇带有浓厚自传色彩的诗作。

类似的叙事性特征在张元幹的贬谪诗中亦有体现,譬如,《奉同黄檗慧公秀峰昌公丁巳上元日访鼓山珪公游临沧亭为赋十四韵》云:

" 孤云乘天风,飞入海上山。松声发鼓吹,导我登层峦。

平生烟霞想,政在岩壑间。及兹百事懒,作意三日闲。

聊将烧灯夜,付与儿辈看。来陪老禅伯,杖履同跻攀。

曲折几藓磴,竹引春斓斑。宾口咽细泉,崖腹鸣飞澜。

足疲眼界远,语乐心地安。倒景射西崦,晃荡云海宽。

十年戎马后,集此兰若难。未必支许游,能尽宾主欢。

暝色到峰顶,月光散林端。摩挲忘归石,告以幽遐观。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784,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896页。

整首诗以时间为线将诗人游览探访的整个过程串联起来。诗人先描绘登临之前所见到的多彩奇幻景象:先从高远处对飞入海上仙山的孤云景象进行描绘,次而摹写低近处层峦叠嶂间的涛涛松声。这种在空间视域感上从高到低的描写,以及由远及近的临摹,使得诗歌结构在层次的转换上既自然又显豁。奇幻的美景激发出了诗人的兴致。于是,诗人紧接着上面的景物叙述,开始阐明他之所以登临此地的缘由,并将他在登山过程中的所睹所感,以及随后登山访主的感受进行了逐一叙写。然后,诗人补充了一下情感的内容,即登临之后虽“足疲”但“眼界远”的喟叹,与人交谈之后,忘却疲惫而“心地安”的满足。随着时间来到晚上,夕阳已经悄然坠落西方,诗人面对此情此景,不禁生出些许落寞哀怨之叹,从而不自觉地将其“十年戎马”生涯后归隐泽野山林的遭际写入其中。诗人用“暝色”“月光”之幽然景象,烘托出他兴犹未尽的感受,并以此做结。从整体的结构布局来看,诗人比较自然地将高低、远近、大小等诸多景象,与其波动起伏的情感变化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给人一种简洁流畅之感。与此种绵密、紧致的叙事风格不同,张元幹还有一些贬谪诗,常常呈现出一种大开大合、一气呵成的结构之美。譬如,《登垂虹亭二首》(其二)云:“熠熠流萤火,垂垂倒饮虹。行云吞皎月,飞电扫长空。壮观江边雨,醒人水上风。须臾风雨过,万事笑谈中。”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785,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903页。在起首短短十个字的描摹中,诗人一举囊括了由小及大的远阔景象,给人以一种遵养时晦之感。随后,诗人对“行云吞皎月,飞电扫长空”般的雄浑景象进行渲染,“吞”“扫”二字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壮阔景象极具声势地描绘了出来。诗人在诗的下半部分突然换笔,通过对“壮观江边雨,醒人水上风”的描绘,一下子将景象拉回到了和缓的江边与微风细雨之中,从而使全诗的气势于迅疾骤然之中转向和缓。最后,诗人通过对“万事笑谈中”的生动记叙,身临其境地将其即使在仕途蹭蹬之后,亦能于平静中思索人生的心境状态表现了出来。整体来看,全诗以诗人视觉的转承变化为轴线,以大开大合、伸缩自如的运思布局,不仅做到了无痕迹,而且达到了繁而不乱,的确有一种“血脉贯穿,首尾俱应”的叙事之美。

三、用典以增益叙事容量

典故的运用在我国古代诗歌创作中具有悠久的历史。最初,典故一词主要指涉旧例和旧制,亦被用来指称汉朝执掌礼乐制度者,人们后来也用这一词语指涉相关典章制度或历史人物的故事。宋诗喜欢用典,也善于用典,但是它们的目的却不尽相同。譬如,宋初创作“西昆体”的诗人就常以用典的有无作为衡量其学问高下的标准。黄庭坚亦善于用典,他所希望的目标并非为了炫耀学问,而是期望诗歌创作要善于利用和翻用典故,以便在用法和意义上达到“以故为新”的审美效果。南宋高宗朝的贬谪诗人们也善于用典,他们希冀在诗歌中能用足够的精炼之语将其情绪表现出来,以达到悠远的意境之美。为了达到这一审美效果,诗人们或创新用典方式,尝试在用典中融入个体的遭遇和见解,以创造出新的故事情节;或多角度用典,从不同角度运用同一个典故,展现其多元化的叙事价值;或以小见大,通过对小事物的描绘,揭示出宏大的主题和深刻的哲理;或跨领域融合,将不同领域的知识和文化元素融合在一起,拓宽诗歌的视野和内涵。

接下来,我们考察一下他们具体的用典方式。譬如,李纲《述怀四首》(其一)云:“忆昔廷诤驻跸时,孤忠欲挽六龙飞。莱公谩有亲征策,亚父空求骸骨归。灵武中兴形势便,江都巡幸士心违。累臣独荷三朝眷,瘴海徒将血涕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561,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7730页。这首诗作于建炎元年(1127)后。诗人在这首诗中多处用典,他能在寻常的历史典故中融入其独特的命运遭际,故而能使它们起到很好的象征意义,比如,他言及寇准和范增,并将他们作为自己命运的历史参照,不仅很好地表达出了他对时之不遇的历史感慨,而且将这种“表达”融在了含蓄蕴藉的审美创作之中。李光《丁卯二月二十七日与客纵步至判官陈师正所居前有花竹后有港浦爱其幽胜退作此诗师正历官九任今年六十有一母年九十二岁杜门养亲不复仕宦盖琼士之安贫守道者也》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425,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6428页。亦是一例。在这首诗中,诗人使用了“老莱子”身穿五彩衣孝母和“毛义却檄”两个典故,以赞美陈师正的孝行。如果这首诗仅仅只是为采用这两个典故而吟唱,那么其最终也不过是一篇泛泛而论的诗作。问题的关键在于,诗人想以此来砥砺同为贬谪的诗人们,传达出我们虽然可以暂时退避社会斗争的旋涡,但是却不能失去至诚的淑世情怀,换言之,就是不能因此忘记社会、忘却故国,以及那些生活在故国中的亲人和黎民。全诗叙述的虽然是个体事件,但反映的却是伦理、责任等宏大的主题。可以看到,这首诗在简洁的字词下面,包孕了丰富的精神内涵,很好地起到了以小见大的审美效果。

同为用典,同为引历史名人典故入诗,赵鼎更倾向于拉近他自己与古人之间的距离,以期在对照之中呈现出自己的真实情感。譬如,在《示陆昭中》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644,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409页。中,诗人引用了孔融被曹操所杀的历史典故。诗人除了自比为孔融性格“拙直”之外,还希望借此表达出他自己在无端遭受构陷后的愤懑之情,相较表面的赋闲生活,这或许才是他当下最真实的生活感受。赵鼎在引用人名典故时,还注重从语言上对典故进行再次整合,这样做的一个突出效果,就是让典故呈现出新含义。如《和元长书怀二首》(其一)云:“神灵久愤敌尘侵,畀付经营惜寸阴。闻道倒戈回易水,行看休战牧桃林。宁论少壮非前日,及见升平亦本心。乱后亲朋无恙否,试凭北雁寄归音。”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644,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412页。在这首诗中,赵鼎引用了《尚书》中的“归马于华山之阳”李民,王健:《尚书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09页。语。诗人在这里一反常理,从休牛散马典故之渊源着手,将其内涵扩大到“休战牧桃林”的层面上,从而使读者联想到牛马安闲地走在宽广的桃林之野的景象,这既是对诗人知晓宋军得胜后喜悦之情的及时反映,也是对他期望停止战事、憧憬和平思想的反映。

与同期诸多贬谪诗人一样,胡铨的诗歌创作当中也使用了大量典故,譬如,其诗《次雷州和朱彧秀才韵时欲渡海》云:“何人着眼觑征骖,赖有新诗作指南。螺髻层层明晚照,蜃楼隐隐倚晴岚。仲连蹈海齐虚语,鲁叟乘槎亦谩谈。争似澹菴乘兴往,银山千迭酒微酣。”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93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1573-21574页。这是胡铨在被贬迁吉阳的漫漫路途之中有感而发所写的一篇诗作。他吟咏的“仲连蹈海齐虚语,鲁叟乘槎亦谩谈”诗句,当是对鲁仲连之典的化用。他在化用典故的叙事之中,恰当地将其特殊遭遇和苦闷心情融入诗中,有力地批评了宋高宗赵构卖国求荣的降金政策,比较充分地表达了其忠君报国的思想内涵。程俱用典注重数量上的累加,即便是在同一首诗歌作品当中,他也经常会使用多个典故。譬如,在《北固怀古》中,他一连用了“阿瞒饮马长江”“大耳儿”和“南阳客”三个典故,意在用生命的短暂无常与山水的永固恒常作为对比,以映衬出物是人非的感喟。可以说,诗人让并不简单的思想内容依靠连用的典故得到了较为准确的传达。贬谪诗人张元幹也喜好用典,他的《福帅生朝二首》(其一)云:“玉帐生朝香雾飞,秋风欲到碧梧枝。回思十载折冲地,还镇八州安静时。淇澳会须歌绿竹,渭滨犹待猎非罴。止戈堂上多珠履,争献庞眉春酒诗。”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1786,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921-19922页。张元幹写这首诗的目的是为程迈贺寿。“淇澳”“绿竹”均出自《诗经》中的《淇澳》,其主旨是歌颂卫武公辅佐王朝平戎的英勇神武事迹,张元幹在此引用这一典故的用意非常明显,就是以此来颂扬程迈的卓越功绩。至于“渭滨”“猎非罴”等典故,则沿用周文王出行田猎,在渭水之滨幸获良臣姜太公之事。诗人用此典故的用意也很明显,就是希冀程迈能得到宋高宗的重用,以便有机会能像姜子牙那样报效朝廷。诗中还有两处典故,分别是出自《史记·春申君列传》的“珠履”,和语出“庞眉皓发”一词的“庞眉”。前者指的是有地位身份的显士,诗人用此来称赞为程迈贺寿的宾朋,以衬托程迈的高贵身份;后者指的是一种卓绝姿态,诗人用此来状写程迈的濯缨之姿。整体而言,诗人用这些典故,主要是为了叙述在程迈的寿宴之上,群贤歙集、懋典声华的景象。可以看到,诗人在此将不同领域的知识和文化元素融合在一起,极大地拓宽了诗歌的视野和内涵,从而为凸显诗歌的叙事特征起到了有益的促进作用。

综上所论,南宋高宗朝繁烈的党争导致了大批士人的被贬。由于他们多是集诸种身份于一身的士大夫,所以,被贬遭遇常常会成为激发他们去体悟人生的触媒,以至于当他们将这些体悟的过程引入诗歌创作之时,就会不可避免地增强诗歌的叙事性要素。需要说明的是,以往涉及南宋高宗朝贬谪诗人诗作的研究,多聚焦其对贬地经济社会文化所做的贡献,或探讨他们以“治世崇儒术”的精神引导贬地教育文化的发展,或探讨他们“事俱按实”的手法,以发掘贬地独特的山水意蕴,或探讨他们在“韩潮苏海”的灌溉下,传承“流风余韵”的文化遗产,等等。事实上,南宋高宗朝贬谪诗的价值并不局限于此,前文所述诗人们对诗题叙事性的拓展、对诗歌结构内容叙事性的把握,以及大量用典,均在有意或无意之间,推动了宋诗叙事性特征的形成和发展。对此,我们不仅要给予南宋高宗朝贬谪诗以格外的注意,更应该从微观的视角给予其与宋诗叙事性的关联问题以深度的发掘。

On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Narrativity in Song Poetry

——Taking the Relegation Poems During Emperor Gaozong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as an Example

Cai Longwei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Nanchang 330013,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three narrative features of the relegation poems during the Emperor Gaozong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firstly, poets effectively expanded the narrative theme by increasing the length and set of poems; secondly, poets often analyzed the whole events from a rational perspective and integrated their subjective emotions into poems, resulting in the emergence of a large number of autobiographical poems rich in narrative elements; thirdly, poets enhanced their narrative capacity by innovating the usage of allusions, using allusions from multiple perspectives, seeing the big in the small, and interdisciplinary integration, fully expressing their individual enlightenment and diverse emotions.The relegation poems during the Emperor Gaozong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promoting and forming th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Song poetry.

Key words:Emperor Gaozong Period of Southern Song;relegation poetry;narrative dimensions[责任编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