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先生的温庭筠词批评论略

2024-01-01 00:00:00王奎光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温庭筠艺术性

摘 要:清代常州词派与民国词学新派对温庭筠词的评价可谓截然相反,而詹安泰先生前后期的温词批评则表明,他对这两派的观点既有肯定,也有批评。对常州词派,他虽然肯定其以寄托论词,但又对他们不懂知人论世而盲目抬高温庭筠词的做法予以批评;对词学新派,他赞同他们对温词没有寄托的认定,但又针砭其近乎全面否定温词文学高度的论调。詹先生的温词批评,典型地体现了其实事求是、严谨治学的学术精神,值得学习。

关键词:温庭筠;常州词派;词学新派;寄托;艺术性

中图分类号:I 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883(2024)05-0028-07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4.05.004

晚唐温庭筠(812?-866),是整个唐代成就最高,影响最大,同时也是最富争议的词人。这在晚清至民国时期的词学批评界彰显得尤为突出。清代中叶以来,为反动浙西词派流弊,常州词派横空出世并逐渐主盟词坛。常州词派以“比兴”“寄托”论词,在唐词批评中推举温庭筠为第一。清季民国时期,“晚清四大家”之外如夏敬观、吴梅、刘德成、张伯驹等人,于词论与唐词批评均基本上秉持常州词派传统。可见,常州词派在新的时代宗风不坠,对词坛仍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对常州词派拘泥于以寄托论词的做法,晚清以来的词论家如潘德舆、刘熙载等皆有所针砭,即使是常州词派中人如谭献等也多有反省与调整。而反对常州词派最为激烈与尖锐的,则无疑是由王国维所开创而在民国以来风起云涌的新派词学。词学新派以“境界”论词,主张以“不隔”的手法抒写“真感情”。[1]1-26新派词学批评家如俞平伯、李冰若、陆侃如、冯沅君等,均恪守王氏词学传统,对常州词派的“寄托”论以及过度推崇温庭筠论的做法皆予以大力批评。总之,常州词派认为,温庭筠词不仅有寄托,而且在文学表现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而词学新派不仅坚决否认温词有寄托,甚至认为温词连最基本的文学技巧都很成问题。客观而论,此新旧两派词学观与词学批评均有得有失,而对温庭筠词的评价便是最能体现两派尖锐对立的典型个案。因此,在新旧两派词学发生争锋而又均对词坛产生重大影响的背景下,如何尽可能公正、客观地评价温词,无疑是一个极为重要却又非常棘手的课题。詹安泰先生经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对此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詹安泰(1902-1967),字祝南,号无盦,广东饶平人,民国以来最为卓越的词人与词学家之一。詹先生的词学研究,出入于常州词派与词学新派之间,但又不为其所限,对两派均能够既有肯定继承又有批评匡正,体现出自己独到的治词思想与治词方法。其唐宋词研究中的温庭筠词研究,即为最典型的代表。詹先生的温词研究,主要集中在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两个方面,并且历经前后两个阶段。本文重点对詹先生的温词研究进行简要梳理,对其研究成就所体现出的价值与意义予以客观评价。

一、詹安泰先生前期的温庭筠词批评

詹先生的前期温词批评成果,主要散见于《论寄托》一文以及词话《无盦说词》中,前者主要讨论温词的内容主旨,后者则重在探讨温词的创作技法。

(一)《论寄托》论温庭筠词的寄托问题

寄托手法的实质,是指作者通过比兴等文学手段,在作品中寄寓更为深厚或高远的主旨内涵。以寄托论词并以此推崇温庭筠,滥觞于常州词派的开山祖师张惠言。张惠言在其自编《词选》自序中认为,词之体制,乃为“意内言外”,旨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因此,词其实是“《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由此,张氏认为唐代词人中“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2]此后,周济、陈廷焯等常州派中后期词论宗匠,均承继张氏评温词衣钵,继续尊崇温庭筠。然则温词果真有如此深广高远之寄托吗?詹先生《论寄托》一文,通过对常州词派寄托论的梳理与反思,充分肯定了此派倡导以寄托论词的积极意义,但却对他们盲目推崇温庭筠的批评实践提出了较为严厉的批评,也借此对温词的主旨内容进行了论定。

《论寄托》指出,讲寄托自有其重要的价值与意义。“夫以声音之末,犹可因以知其人,专凭意趣气味,尚得确切之认识。果能精抉其寄托之所在,则虽巧佞之徒,亦无能潜遁于其间矣。”1然而,“不知其人之所处,则不明其寄意之所在,不知其寄意之所在,则不能下确切之品评”,因此,“读词须先抉别其有无寄托,欲知其有无寄托,则须具知人论世之明”。换言之,欲论词之寄托有无,必须先对词人“知人论世”。那么何以要论世?詹先生认为:“寄托之深、浅、广、狭,固随其人之性分与身世为转移,而寄托之显晦,则实左右于其时代环境。”又何以要知人?詹先生认为,如若“一意以寄托说词,而不考明本事,则易失穿凿附会”。“夫不使人从考明本事中以求寄托,则望文生义,模糊影响之谈,将见层出不穷。”可见,不明知人论世,不知考明本事,而妄论寄托,则必生望文生义、穿凿附会之弊。而常州派词学家一贯高抬温庭筠,正是犯了这种毛病。

詹先生认为,若以论世讲,则唐五代词不当奢谈寄托。“大抵感触所及,可以明言者,固不必务为玄远之辞以寄托也。故唐、五代词,虽镂玉雕琼,裁花剪叶,绮绣纷披,令人目眩,而不必有深大之寄托。(有寄托者,极为少数,殆成例外。)以其时少忌讳,则滞著所郁,情意所蓄,不妨明白宣泄发抒也。”因此,对于唐代最为著名的词人温庭筠的词作,不应大谈寄托,或至少不能主要以寄托论之。而若从知人论,则温庭筠品行有亏,故其词便不可能有高深之寄托。詹先生《论寄托》具体分析道:

如温飞卿(庭筠)儇薄无行,不修边幅,其所为词,当无感念身世、怆怀家国之可言,而张皋文评其《菩萨蛮》词谓“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又谓“青琐、金堂、故国、吴宫,略露寓意。”(《词选》)似此解词,未免忽略其为人,而太事索隐。《栩庄漫记》谓其“以说经家法探解温词,实则论人论世,全不相符”,殆非过言。飞卿即因失意而为是词,其寄托亦不若是其深远,反不如汤若士(显祖)“芙蓉浴碧,杨柳挹青,意中之意,言外之言,无不巧隽入妙”(《花间集评》)之评,更为确切也。

可见,无论是从论世讲,还是以知人论,温词既当无感念身世之怀,更应缺怆怀家国之念,绝没有张惠言所揭示的所谓高深之寄托。至于张氏谬赞温词的根本原因,在于近人李冰若所猛批的“以说经家法探解温词”。总之,张惠言以寄托而高抬温庭筠词的根本问题,是既不知要知人论世,也不知要考明本事。有鉴于此,詹先生就特别强调考明本事对正确评价温庭筠词的必要性:“故欲免浅薄或失真之病,盖有待于本事之考明。(考明本事即知人论世所有事也。)苟本事未谙,而妄加指引,则诚不若付诸阙如,以俟仁智之自见。”詹先生所论,确是切中肯綮,入木三分,不仅对常州派词论有针砭、匡正之功,同时也对学界学会如何正确地以寄托论词,有着极大的指导作用。

新派词学家是坚决反对常州词派以寄托论温词的,其中以李冰若态度最为激烈。李氏在《栩庄漫记》中论道:“少日诵温尉词,爱其丽词绮思,正如王、谢子弟,吐属风流。嗣见张、陈评语,推许过当,直以上接灵均,千古独绝,殊不谓然也。飞卿为人,具详旧史,综观其诗词,亦不过一失意文人而已,宁有悲天悯人之怀抱?昔朱子谓《离骚》不都是怨君,尝叹为知言。以无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3]9李氏以新旧《唐书》等史书为依据,认为温氏只不过是一失意文人,故不惟其词,即是其诗也难有高远之旨趣。而常州词派之张惠言、陈廷焯辈,一味推许温氏,至许其上接屈原,实属无谓。可见,詹先生论温词有无寄托之结论,与其同学李冰若所论较为接近,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处。总之,在反对常州词派以寄托而盛赞温词上,詹先生与新派词学家是同气相求、相互呼应的。

但詹先生并不赞同词学新派因常州词派以寄托错评温词进而反对词有寄托的看法。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论道:“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詹先生《论寄托》引出后评论道:王氏所论“对于专以寄托论词者痛下针砭,则恶其穿凿附会,反失其实也。”“皋文论词,诚不无矫枉过正之弊”,但是,“顾谓其论飞卿词过事深求则可,并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亦谓‘有何命意’,则尚未为公允,殆又失之貌取也。”在詹先生看来,王国维评词的失误与张惠言一样,均是犯了未能考明词之本事的错误。可见,以寄托论词是没问题的,但需事先知人论世,考明本事,否则不可妄言寄托之有无。

综上所论,在可否以寄托论词上,詹先生在宏观上是肯定常州词派的主张的,这与彻底否定以寄托论词的词学新派拉开了距离。但在以寄托评词上,詹先生对常州词派的机械盲目则是严加批评,这一点则与新派词学观点一致。詹先生以知人论世、考明本事来判定词之寄托有无的评词,弥补了新旧两派词学在批评实践上的缺失与不足,有力推动了现代词学向前发展。

(二)《无盦说词》评温庭筠词

《无盦说词》中的温庭筠词评,主要是通过对温词的令词格法进行分析与评价来进行的。詹先生首先从语言精炼的角度进行讨论。《无盦说词》论此道:

令词非铺叙之具。写令词不可立意铺叙,须立意精炼;精炼而觉晦昧时,则当力求其自然。精炼而能出之以自然,则进乎技矣。古来令词之精炼无过飞卿(温庭筠)者,试读飞卿词,有不自然之句不?温词最丽密,人惊其丽密,遂目为晦昧,失之远矣!1

詹先生首先对令词的精炼格法提出新要求,认为令词因体制迥异于慢词,故其语言表达须“立意精炼”,而“不可立意铺叙”。但如果精炼过度,则又可能导致词旨晦昧,所以,“精炼而觉晦昧时,则当力求其自然”,而“精炼而能出之以自然,则近乎技矣”。可见,詹先生所提倡的精炼,是出自自然的精炼,它不仅可以解决令词因过度精炼而导致晦昧的弊端,还近乎达到了令词语言技法的最高境界。可见詹先生对此格法评价甚高。詹先生继而以此格法衡量令词作者,认为温庭筠当为古今第一。“古来令词之精炼无过飞卿者,试读飞卿词,有不自然之句不?”詹先生又批评有些人的浅见:“温词最丽密,人惊其丽密,遂目为晦昧,失之远矣。”他认为,有人未能认识到温词精炼的真正内涵,却视丽密为晦昧,其实是一种严重的错误。温词的丽密并非表面上的丽密,而是对精炼而又自然的技法在语言风格表现上的总体概括。詹先生对温词精炼技法的充分肯定,以及对温词丽密风格的创新性界定,都充分表明他对温词语言技法体认的深刻与独到,对于我们更好地认识温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此外,温庭筠也直接影响到南宋的吴文英,詹先生对吴文英遭受的非议,也予以坚决的批驳:“梦窗词以丽密胜,然意味自厚,人惊其丽密而忘其意味耳。其源出自飞卿。”可见,吴词的丽密词风虽是源自温庭筠,但吴词却又能自厚意味,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世人如不识吴词独特之处,自不可妄加批评。

从一定角度看,詹先生对温词丽密的充分肯定,具有批评新派词学的意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倡导“语语都在目前”的“不隔”词法,自然对温庭筠的丽密颇为不满。他认为温词雕琢,不如韦庄的自然:“‘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1]7“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1]70新派词学家李冰若则说得更为直白,他虽然肯定温氏少许的“自然”之词,但在总体上却严厉抨击温氏雕绘藻饰的艳丽词:“其词之艳丽处正是晚唐诗风,故但觉镂金错彩,炫人眼目,而乏深情远韵。然亦有绝佳而不为词藻所累,近于自然之词。如《梦江南》、《更漏子》诸阕是也。”[3]9其评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首句云:“‘小山’当即屏山,犹言屏山之金碧晃灵也。此种雕镂太过之句,已开吴梦窗堆砌晦涩之径。”[3]12可见,在新派词学家看来,温词的丽密即是“隔”的表现,即是雕琢,而雕琢则易导致晦涩之弊。由此可见,詹先生对温词语言技法及风格的高度认可,以及其对吴文英词的回护,很显然是暗含着对新派词学家攻击温词的批评与反击。总之,詹先生的见解虽然是一家之言,但对我们更好地了解温词,是具有一定的启发作用与参考价值的。

另一方面,詹先生以当时词坛盛行的“重拙大”词论角度,对常州词派高抬温庭筠而进行批评。《无盦说词》论此道:

以重、拙、大言,南唐二主及冯正中词实过《花间》。常州词人主重、拙、大而高抬飞卿,殆不可解。飞卿词措语下笔,重则有之,大犹可强为傅合,将安得拙耶?而此三义中似尤以拙为首着,盖惟拙为能得重且大,能重且大者未必能拙。

我们知道,清末民国时期,词坛盛行后期常州词派的“重拙大”词论,但詹先生对他们的唐五代词史批评并不认可。第一,如以“重拙大”论词,则从总体而论,南唐词事实上要高于“花间词”。第二,也正因如此,常州词派以“重拙大”论词而高抬温庭筠,是不可理解的。因为在詹先生看来,温词有“重”,勉强有“大”,但却没有“拙”,而“拙”在“重拙大”体系中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具有决定性的首要地位,温词无“拙”,焉得推许其词为唐人第一!詹先生揭示出常州派词人的批评悖论,从而将温庭筠从常州派词人所推举的神坛上拉了下来,这对常州词派的温词判定来说,是一种颠覆。可见,詹先生对常州词派并不迷信,而是从事实出发,指出其谬误之处,暗含着对常州派词学的批评。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詹先生的表述有不严谨之处。高抬温庭筠的是张惠言、周济、陈廷焯等典型的常州派词人,其推许的标准是比兴寄托,而不是“重拙大”。以“重拙大”论词的主要是此后的王鹏运与况周颐,他们却并不高举温庭筠。王、况二人与郑文焯、朱孝臧一起,被称为“晚清四大家”,又因为他们也以比兴寄托论词,故也可将他们纳入广泛意义上的常州词派中。所以,詹先生泛指王、况为常州派词人,问题不大,但说他们以“重拙大”论词而高抬温庭筠,则是有问题的。这是需要我们注意的。

詹先生批评温词没有“重拙大”中最为重要的“拙”,而何为“拙”,詹先生却没有作出直接界定或解释。但我们可以通过他对温庭筠与李煜词的对比批评窥出一些端倪。《无盦说词》云:

周止庵以李后主词为乱头粗服,以比飞卿之严妆与端己之淡妆,论奇而确。飞卿多比兴;端己间用赋体;至后主则直抒心灵,不暇外假矣。

以乱头粗服比后主词,周止庵可谓善于取譬。余谓惟“乱头粗服亦不失其为国色”者乃系天下之至美。若温之“严妆”,韦之“淡妆”,终输一着,以其犹有“妆”在也。周氏特尊飞卿,竟不悟此!

可见,温词的抒情手段多用比兴,借景言情,而李煜的言情手法则是“直抒心灵,不暇外假”,也即多用赋体,直抒胸臆。由此可以推断,不借助比兴而采用赋体直接抒情的手法,即为“拙”。而温词与李词的高低之别,也由他们有没有采用拙法来决定。詹先生通过对周济的取譬批评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周济以女子化妆为喻,认为温词是“严妆”,韦词是“淡妆”,而李后主则完全是“乱头粗服”,不作任何修饰。周济意在表明,“严妆”的温词最好,“淡妆”的韦词次之,而不讲妆饰、“乱头粗服”的李词排在最后。周济的轩轾论调完全符合其以比兴寄托论词的词学观。但詹先生却以“拙”字为标准,彻底颠覆了周济的批评。詹先生认为,无论“严妆”还是淡妆”,反不如不假妆饰的“乱头粗服”,因其“犹有‘妆’在”;而“乱头粗服亦不失其为国色”,“乃系天下之至美”。周济以化妆为喻却扬温而抑李,纯属优劣颠倒,不识美丑。由此可见,詹先生评论女子化妆的高低标准是与周济完全相反的。

詹先生于令词重视自然率真的“拙”的手法,而反对假借外物的“比兴”手段,在客观上是暗合词学新派的词论观的。词学新派崇尚能写“真感情”的“境界”说,提倡“语语都在目前”的“不隔”表达,与詹先生所看重的“拙”法,是基本没有隔阂的。由此可见,在令词批评上,詹先生是认可或暗合了王国维词学新派的词学观的,因为王氏的“境界”说与“不隔”论,恰恰是最适合令词的创作与批评的。

二、詹安泰先生的后期温庭筠词批评

詹安泰先生的后期温庭筠词批评,主要体现在《温词管窥》一文及讲义《宋词研究》讨论宋词来源的内容中。后者的讨论内容与前者基本相同,只是角度有所不同,部分内容也有详略之别。总体而论,《宋词研究》讨论温庭筠词的内容,可以看作是对《温词管窥》一文的沿袭与补充。相较于前期的温词研究,詹先生的后期研究中,针对新旧两派的温词评论进行批评的意味,要更为直接,也更为尖锐。

(一)对常州词派以寄托高举温词的批评

在詹先生前期的《论寄托》一文中,其对温词的批评仅是将其作为一个典型个案,用来驳难常州词派不懂知人论世而盲目以寄托论词的错误,而其《温词管窥》一文的两大内容之一,则是直接就温词的寄托问题进行分析,进而澄清温词的真正主旨内涵、批评常州词派论温词的附会穿凿。

《温词管窥》首先特别强调知人论世对研究温庭筠词的必要性。“温词的具体内容和艺术表现,决定于他的生活情形和创作才能,这点似应首先认识清楚。‘知人论世’,对理解温词来说是有必要的。否则就会陷入玄妙莫测的深渊。”1而若对温庭筠知人论世,则结论是:“他是一个‘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喜欢‘狂游狭邪’的人,他熟悉歌妓们的生活与心境,他的词主要就是描写他所熟悉的东西。他一辈子都沉沦下僚,身世之感是有的,在他的词中即使有所寄托,也到此为止,不能提升到家国之感去。”可见,若以寄托论,则依据温庭筠的思想与行迹,温词只可能有身世之感的寄托,但绝没有家国之感的寄寓。

《温词管窥》指出,常州词派自张惠言时,即过度“吹捧”温庭筠。“张惠言在《词选序》说:‘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在评温词《菩萨蛮·小山重叠》一首说:‘此感事不遇也……“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此后,常派词人更变本加厉,一味深求,把温词看成高不可攀。”结果是:“常派词人本来是要高抬温词来补救浙派末流走向空疏平滑的弊病的,结果反使温词蒙不白之冤,有不少篇章给人看成不可理解的怪物。”可见,“常派词人的本身,也只是易‘空论’为‘高论’,并不完全切合实际。如高谈寄托而特尊北宋,理论和实际就有些脱节。”“至若上引的张惠言评温词的说法,尤其令人莫测高深。”可见,就温词评论看,常州派词人不知知人论世,不知将理论结合实际,高谈寄托,结果沦为纸上谈兵。詹先生又以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为例进行分析,认为:“如果能够摆脱张氏那种以比兴理解温词的观点,而直截了当地结合温飞卿的生平行径来理解这首词,那么,这首词只是作者一桩风流事迹的追述,是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的”。可见,结合温庭筠的生平行迹也即知人论世,才是正确理解与客观评价温词的最为可靠的方法。

詹先生前期的《论寄托》一文对温词作出绝没有任何寄托的论断,而其后期的《温词管窥》一文则认为温词虽然没有家国情怀的寄托,但可能有身世之感的寄寓。这虽然只是一个微调,但却似乎更为符合温词的实际。虽然詹先生的论断略有变化,但其通过知人论世批评常州词派寄托批评中的缺陷,批评他们盲目高抬温庭筠,在其前后期则是一以贯之的。

(二)对新派词学家对温词技法批评的批评

新派词学家尊奉王国维的“境界”说与“不隔”论,对温庭筠的词作大加批评,贬抑甚大。对此,詹先生在其前期的《无盦说词》中已巧妙地作出一些批评,而在其后期的《温词管窥》等论著中,则是作出更为直接与激烈的批评。

新派词学家经常视温庭筠词的丽密为晦涩,由此导致他们认为温词杂乱无章,没有结构。自王国维认为温词是“画屏金鹧鸪”后,新派词学中人就大都对温词的章法大加鞭笞。《温词管窥》特别列举了几个例子,如俞平伯的《读词偶得》就认为温词只是“截取可以调和诸物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詹先生概括其意为“没有什么结构”。又列举李冰若在《花间集评注》中对温庭筠十四首《菩萨蛮》总评道:“观其词意,亦不相贯。”“以一句或二句描写一简单之妆饰,而其下突接别意,使词意不贯,浪费丽字,转成赘疣,为温词之通病。”詹先生在行文中进一步指出,在俞平伯、李冰若之后,华连圃的《花间集注》、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陆侃如与冯沅君的《中国诗史》等著作中的温词评论,也皆承袭俞、李二氏观点,由此可见,新派词学对温词艺术的消极批评之严厉与持久。

詹先生则对新派词学家的温词文学批评甚为不满。其《温词管窥》就认为,李冰若温词批评的错误是“对温词只是浅尝辄止,还没有经过深入研究”。要如何才能正确地评论温词呢?詹先生在文中总结道:“依我的浅见,像常派词人那么高抬温词,固然是不符实际情况,未免英雄欺人;像王国维、俞平伯、李冰若这样理解温词,也不免过于轻率,未能恰合分际。‘不夷不惠’,似应再加考虑。”可见,对待温词的正确态度与原则应该是“不夷不惠”,也即不偏不倚、客观公正,而不是像常州词派般英雄欺人,或新派词学过于轻率。对于温词的结构,其《温词管窥》也有具体的分析:“温飞卿喜欢选用色彩浓艳的字眼来创造艺术语言,有些作品,骤然看来,只是一些人物形象和自然风景的罗列,这是事实。但他在进行创作时,总是经过艺术构思、剪裁手法,把自己所采取的材料组成一个他认为最完美的整体的。作品完成之后,明朗或隐晦,易懂或难懂,是另一个问题,但不是随意拼凑(‘杂置一处’)或者‘词意不贯’,则可断言。”詹先生在《宋词研究》中的批评则更为直接与严厉:“说温庭筠的《菩萨蛮》中某几首比较难理解是可以的,说杂置可以调和的东西听其自然融合,仿佛没有结构,这是对温庭筠的极大的诬蔑。”“照我看,温庭筠词最讲求结构,既严密又多变化,没有一首是杂乱拼凑的。”[4]可见,温词不但没有不讲章法结构,反而是最讲结构条例的。

在《温词管窥》中,詹先生还专门举出两个例子来反驳新派词学家对温词的非难。一是温词《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詹先生在细致分析后总结道:“我们只要不囿于旧说,仔细玩索体会,这首词是十分美妙的,简直是一幅完整而又鲜明的异常动人的画面!由于篇中只罗列了各种各样的现象,人物活动的情况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这就使得读这词的人乱猜一顿,猜不透时,就只能说是作者‘截取可以调和诸物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了。”二是温词《酒泉子》(日映纱窗),詹先生在文中列举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中的评论:“这首词确有点前后舛错的嫌疑。……这些隐晦艰涩,前后舛错的作品,便是温词失败的处所。”詹先生不同意他们的看法,在对此词作了具体的艺术分析后总结道:“通篇思路流贯,层次分明,丝毫也没有‘舛错’。”“读者看不清作意,而诬它‘前后舛错’,作者是不能任其咎的。”可见,新派词学家温词批评的主要问题,是过于恪守门户之见,没能对温词做出具体而深入的艺术分析。詹先生的分析与评论,除却让我们具体感受到温词的艺术美妙之外,还让我们认识到新派词学家的温词批评略为简单、草率,是不大公允的。

新派词学家攻击温词章法滞涩的主要原因,是认为温词堆砌了繁富华艳的意象。詹先生认为这些批评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温词管窥》论道:“温词中出现许多华贵香艳的东西,画罗绣衣、玉钗、金缕、翡翠、鸳鸯、香烛、红粉等等,触目皆是,令人厌腻,无可讳言。”但詹先生又对新派词学家的否定评判提出异议:“这是作者审美观点的一种标志,是作者追慕繁华富贵的理想意识,与他和一些公子哥儿在城市里鬼混的生活实际,在文艺上的一种表现,同时,也是当时城市丰盛的物质生活的一种反映。”詹先生在此文中指出,这种风格在温庭筠的文学创作中,具有一贯的共性:“他的诗和文都是以工丽著称的……他把写诗文的手法运用在特别讲究声律的小词上,因而形成他的词的独有的艺术风格——精工清丽。”可见,詹先生对温词意象华美密集的现象作了辩证分析以及实事求是的评价,我们也由此看出新派词学对温词艺术形式的粗率否定,其实也是犯了没有知人论世以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毛病。詹先生在《温词管窥》一文的最后,从宏观上对新派词学的温词批评的错误作出了总结性批评。他辩证地指出:“我们正不必像常派词人一样无中生有地一定要探求出每篇作品的深远意义。可是,我们也不能采取相反的态度,连作者高度的艺术技巧也加以否定,认为有一部分作品连起码程度的通顺都做不到。”

综上所述,詹安泰先生的温庭筠词研究,意在对温词的所谓寄托问题予以准确的分析与界定,对其艺术特色给予客观的揭示与公允的评价。值得注意的是,詹先生的温词研究与批评,是在对常州词派与词学新派对温词的错误批评的分析与匡正中完成的。由此我们看出,詹先生的词学研究,不迷信传统,不盲从于权威,体现出将知人论世与辩证分析新旧治学观结合在一起的新型学术方法。詹先生的温词研究及其所体现的治学思想与治学方法,对于时下及以后的词学研究,均有着较大的启迪作用与指导意义。

1《论寄托》,原刊于《词学季刊》第三卷第三号(1936年9月)。引自詹伯慧编《詹安泰词学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228页。本文所引《论寄托》,均出自此版本,以下不再赘言。

1《无盦说词》,原载中山大学文学院院刊《文学》第1期(1947年7月)。引自《詹安泰全集》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58页。本文所引《无盦说词》,均出此版本,以下不再赘言。

1《温词管窥》(上下),原载香港《大公报·艺林》1962年7月29日、8月25日。引自詹伯慧编《詹安泰词学论集》,第359页。本文所引《温词管窥》,均出自此版本,以下不再赘言。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徐调孚,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2]张惠言.词选序[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1617.

[3]李冰若.花间集评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

[4]詹安泰.宋词研究[M]//詹安泰词学论稿.汤擎民,整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268-269.

A Brief Discussion on Zhan Antai’s Criticism of

Wen Tingyun’s Ci Poems

WANG Kui-gu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Abstract: The evaluation of Wen Tingyun’s ci poems by the Changzhou School of Ci Poetry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New School of Ci Poetr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can be described as completely opposite,and Zhan Antai’s criticism of Wen’s poetry in the early and late periods indicates that he both affirmed and criticized the views of the two schools.Regarding the Changzhou School of Ci Poetry,although he affirmed their use of sentiments to discuss ci poetry,he also criticized their blind promotion of Wen Tingyun’s ci poems due to their lack of understanding of people and the world.Regarding the New School of Ci Poetry,he agreed with their identification that there were no sentiments in Wen’s ci poems,but also criticized their almost complete negation of the literary height of Wen’s ci poems.Zhan’s criticism of Wen’s ci poems embodies his pragmatic and rigorous academic spirit,which is worth learning from.

Key words: Wen Tingyun;Changzhou School of Ci Poetry;New School of Ci Poetry;sentiments;artistry

责任编辑 许小晓

收稿日期:2023-05-23

基金项目:韩山师范学院文科重点项目(项目编号:WZ201402)。

作者简介:王奎光(1968-),男,江苏徐州人,韩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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