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两汉是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时期,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绵延万里的长城防御体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河西汉长城及其庇护下的走廊作为控扼四方的军事要塞和中西交流的天然孔道更是在民族融合的历史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西汉初年,面对匈奴的威胁,汉政权先是试图以和亲换和平,武帝时又展开对匈奴的大规模反击,但始终未能制止农牧交错地带的剧烈冲突。在充分考量农耕与游牧政权各自优势与劣势的前提下,汉王朝选择通过修建长城保卫边郡。历史证明修建长城是当时社会条件下,制止农牧冲突,保卫和平的最优解。随着包括河西汉塞在内的整个长城防御体系发挥作用,河西走廊和边郡地带实现了长城下的和平。这一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不仅保障了“丝绸之路”贸易的安全和河西地区经济的发展,更为汉匈之间、中原与西域之间的经济、人员、文化交往创造了有利条件,促进了各民族间的交流与融合。
关键词: 河西走廊;汉长城;民族融合
中图分类号:C956;G122 " " 文献标识码:A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6.07
在我国西北,河西走廊恰似一条由大自然鬼斧神工建造的天然路桥,将黄土高原、蒙古高原、青藏高原、南疆绿洲四大板块紧密连接起来。汉元狩二年(前121年),在取得对匈奴作战的重大胜利后,汉王朝获得河西走廊的控制权,为实现“隔绝羌胡,断匈奴右肩”[1]以及辐射西域的战略,汉王朝投入大量资源在河西修建了规模宏大、体系完备的长城防御体系,将河西走廊地区建设为保卫中原安全的铜墙铁壁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孔道。
鉴于河西汉长城的重要历史价值,不少学者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如王子今对河西汉长城与西域贸易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研究,认为“河西长城的存在保障了走廊安全,为使团往来和民间贸易的发展提供了保障”[2]。徐卫民指出“河西长城作为一个防御体系,有效保障了丝绸之路贸易的安全,促进了中西文化交流”[3]。张俊民等则通过对汉简史料的研究,部分还原了汉代河西长城戍卒生活的历史原貌,并就河西汉塞防御体系构成和管理制度做了探讨。[4]
除以上学者外,亦有不少同侪对河西汉长城予以了关注,由于篇幅所限,不再赘述。总体来看,当下学界对河西汉长城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河西汉塞军事防御体系与管理制度的研究;二是对河西汉塞与“丝绸之路”关系的研究。但对于河西汉长城在汉代各民族交往和融合的历史进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却鲜见深入研究。文本在深入了解河西汉长城修建的历史背景、军事防御和管理体系的基础上,结合传世文献和简牍史料,就河西汉长城对改善汉匈关系和推动民族融合的历史贡献做一探讨。
一、长城下的和平
众所周知,汉长城的修建主要是为了保护关中和华北平原免受匈奴游牧帝国的劫掠与破坏,从刘邦到刘彻,匈奴一直是汉王朝的严重威胁。匈奴游牧帝国之所以不断入关抄掠,其根源是游牧经济的脆弱性。相对于10多亩土地就可以养活一个农民家庭而言,游牧经济条件下则需要1 000多亩的草场才能养活一个牧民家庭,这就决定了游牧经济远比农耕经济脆弱得多,其财富储存和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较农耕文明要更加脆弱。因此,面对自然灾害造成的极端情况,匈奴人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下,依然会冒着生命危险南下劫掠。如太史公言匈奴人“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5]
汉文帝时,匈奴攻灭月氏,控制西域,“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5],军事力量空前强大,如何应对匈奴的威胁、最大限度地保护农耕地区的生产安全,就成为汉帝国必须回答的问题。
(一)长城是保卫和平的最优解
西汉初年,刚刚经历秦汉之际剧烈动荡的中原大地千疮百孔,新生的西汉王朝无力组织大规模军事行动对匈奴进行反击,和亲成为西汉初年的无奈选择,但其效果却并不理想。显而易见的是,和亲政策并未使匈奴重视汉朝,反而使其日益骄横。对于汉使赠送的财物,中行说曰:“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5],可见其跋扈与蛮横。汉文帝时,关于匈奴南下抄掠的记载不绝如缕,如文帝十四年,匈奴十四万骑入寇“虏人民畜产甚多”[5],又军臣单于四年“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5]。为了缓解激烈的冲突,汉景帝时“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5],但换来的却仅仅是“时小入盗边,无大寇”[5]。事实证明,和亲政策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反而降低了匈奴南下剽掠的成本,进一步加剧了农耕政权与游牧政权之间的冲突。因此,至汉武帝时,凭借文景之时的积累和强大的国力,汉朝选择了主动出击。汉武帝时期对匈作战从战果而言不可谓不丰硕,但其对于汉朝自身的伤害也同样不容小觑。
如主父偃言:
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5]
又班固道:
当孝武时,虽征伐克获,而士马物故亦略相当;虽开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亦弃造阳之北九百余里。[1]
这都说明了长期战争对中原经济的破坏,其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由此可知,无论是委曲求全的和亲政策,还是大张挞伐的战略进攻,都无法维持长久的和平。针对如此两难的局面,汉帝国在深入分析汉匈双方优劣形势的基础上,选择了通过大规模修建长城以捍卫和平的方法。即所谓:
良骑野合,交锋接矢,决胜当时,戎狄之所长,而中国之所短也。强弩乘城,坚营固守,以待其衰,中国之所长(也),而戎狄之所短也。[6]
徐卫民指出“游牧经济的生活生产方式,使匈奴军队易于逃窜,从而免遭汉朝主力部队的打击,汉朝军队则由于必须依赖内地后勤补给,固无法长时间持续作战并巩固胜利成果。针对匈奴游牧帝国的特殊优势,只有通过修筑长城进行积极防御,才能有效遏制农牧政权之间的冲突,从而塑造和平,保卫胜利果实”[3]。
(二)长城的军事防御效果
汉元狩二年夺取河西走廊后,为断匈奴右臂,隔绝羌胡,扼控西域,自武帝元鼎六年至太初四年,西汉朝廷先后四次在河西地区大规模修建长城,汉代河西长城东起今黄河西永登县西至敦煌过玉门关进入新疆。[7]近40年来,得益于大量简牍史料的出土与解读,河西汉长城的面貌变得越来越清晰,可以肯定的是,汉代河西长城是在充分考虑当地自然环境的基础上,经过周密设计,因地制宜地构建起来的包括坞堡、烽燧、天田、长墙、壕沟在内的完备防御体系。[4]
1974年8月,位于内蒙古额济纳旗的甲渠候官遗址出土了17枚简牍(EFP16:1-17),内容涉及居延地区殄北、卅井、甲渠三座要塞在遭遇匈奴来犯时,根据不同情况发出相应报警信号的规定。其文如下:
匈人奴昼入殄北塞,举二蓬、□烦蓬一,燔一积薪。夜入,燔一积薪,举堠上离合苣火,毋绝至明……匈人奴昼甲渠河北塞,举二蓬,燔一积薪。夜入,燔一积薪,举堠上二苣火,毋绝至明……匈奴人昼入甲渠河南道上塞,举二蓬、坞上大表一,燔一积薪。[8]
可见,汉帝国通过修建长城,在河西地区构建了一个如臂指使,气势联络的机动防御体系。为保证长城卫戍部队的战斗力,汉朝还建立了严密的考核制度。如甲渠候官简(EFP22:236-241)所载。
新始建国地皇上戊三年七月,行塞省兵物录。省候长鞌马追逐具,吏卒皆知火品约不?省蓬干、鹿卢索完坚调利,候卒有席荐不。[8]
此外,甲渠候官简(EFP22:222-235)还记载了朝廷为长城戍边军人及民众建立的军功和物质奖励制度。其文曰:
其生捕得酋豪王侯君长将率者一人,吏增秩二等……其斩匈奴将率者,将百人以上一人,购钱十万,吏增秩二等……有能生捕得匈奴闲候一人,吏增秩二等……能与众兵俱追,先登陷阵,斩首一级购钱五万如比……[8]
在丰厚奖励的激励下,汉代边塞军民尚武之风盛行。司马相如描述河西军民“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惟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议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1]。由此可知,汉王朝通过在边境地区建立以长城为核心的机动防御体系,辅之以严格的考核制度和激励政策,用较小的成本阻止了匈奴帝国的侵犯,从而赢得了和平。汉代名将赵充国称:“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1]
(三)长城保卫下的和平
目前,通过相关史料的整理,可以肯定的是伴随着河西以及其他地区长城防御体系的日益完备,匈奴大规模南下掠夺付出的代价较之于汉代初年是极大增加了。汉昭帝始元三年,匈奴认为汉朝在河西走廊防御空虚,“使犁污王窥边,言酒泉、张掖兵益弱,出兵试击,冀可复得其地”[1],即希望通过突然袭击重新夺回河西走廊。显然匈奴方面错误估计了形势,其结果是“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得脱者数百人……自是后,匈奴不敢入张掖”[1]。
显而易见,自长城防御体系建成之后,匈奴南下的成本逐渐超过了其掠夺所得的利益,这一结果表明了长城这一伟大的防御工程在遏制农牧冲突问题上的巨大成功。汉昭帝时“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犯塞”[1]。以说汉长城的存在,迫使匈奴不得不以和平友好的方式同汉朝交流,从而给汉匈双方带来长久的和平。竟宁元年,汉元帝将王昭君赐婚给呼韩邪单于;为表示对汉朝的感谢,单于上书元帝“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1]。值得注意的是面对呼韩邪单于的善意,汉朝君臣,并未放弃对长城防御体系的经营,他们清醒地知道这难得的和平正是长城带来的,即“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1],于是“勿议罢边塞事”[1]。
按前文所表,汉匈之间之所以发生激烈冲突,根本原因在于游牧经济的脆弱性。在无法改变这一既定因素的前提下,无论是和亲还是大规模反攻都无法制止愈演愈烈的农牧冲突。相较而言,长城防御体系的修建,使得农耕政权可以充分发挥自身在科学技术、物质积累、组织能力方面的优势,有效遏制游牧政权的侵扰与劫掠,迫使其以和平的方式与农耕地区交流,从而实现农牧交错地带的持久和平。
二、汉匈关系的改善与丝路贸易
从汉昭帝时起,随着长城军事防御功能的日益彰显,汉匈关系也由激烈的军事冲突,逐渐转变为和平交流。汉匈关系改善所带来的和平局面,促进了河西走廊地区的经济发展,同时保障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并促使河西地区逐渐成为内地与西域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孔道,为各民族友好交流与华夷同风局面的出现创造了社会条件。
(一)汉匈关系的改善
西汉初年,汉匈关系十分紧张,兵戎相见亦是常态,但汉匈人民的交流并未因此中断。汉武帝时期,匈奴拒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5],但不少匈奴人依然坚持与汉朝进行贸易,汉朝政府亦不阻止,所谓“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5]。尔后,由于长城的修建,汉匈之间持久和平得以实现,贸易规模也随之扩大。汉章帝元和元年,“北单于乃遣大且渠伊莫訾王等,驱牛马万余头来与汉贾客交易”[6],可见当时贸易之繁盛。与此同时,汉匈之间的政治关系也日益密切,匈奴民族对于中原王朝和汉文化的认同不断加强。
汉宣帝甘露二年,呼韩邪单于款塞。史记集解曰:“款,宽也。请除守塞者,自保不为寇害。”[5]对于呼韩邪单于的款塞行为,汉朝政府予以隆重接待,史载“汉宠以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1],并赐予大量贵重礼物。
赐以冠带衣裳,黄金玺盭绶……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绣绮縠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1]
在亲眼见识过汉朝繁荣的经济和发达的文化后,呼韩邪单于与汉朝的关系愈加亲密。汉元帝永光元年,呼韩邪单于与汉朝订立盟约。其文曰:
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毋得相诈相攻。汉与匈奴敢先背约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孙尽如盟。[1]
汉匈关系的改善为双方人民的友好交往创造了条件,长城地带也转变为经济和文化交流的前站,极大地促进了双方经济的发展。正所谓“北边自宣帝以来,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1]。至东汉时,由于新莽时期错误的民族政策,边疆烽火又起,但经过东汉政府迅速稳定内政、整饬长城防线,汉匈关系,特别是南匈奴与东汉的关系再次变得紧密起来。比起他们的祖先,南匈奴对于汉中央王朝的认同要更加强烈。汉章和元年屯屠何单于上书汉章帝称:
臣伏念先父归汉以来,被蒙覆载,严塞明候,大兵拥护,积四十年。臣等生长汉地,开口仰食,岁时赏赐,动辄亿万,虽垂拱安枕,慙无报効之(义)。[6]
表现出对汉政权强烈的归属与认同感。
(二)河西经济的发展与丝路贸易
汉匈关系的改善,保障了河西地区的安全。与此同时,汉朝政府为巩固边防和辐射西域,投入大量资源对该地区进行建设,使河西走廊逐渐成为丝路贸易的重要孔道,地区经济日渐繁荣,中原西域的联系也愈加紧密。
汉朝对河西地区的经营是从大规模移民开始的,按《史记》与《汉书》记载,西汉曾多次向河西地区大规模移民,如“初置张掖、酒泉郡……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1],又“乃分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徙民以实之”。[1]为保障内地移民的生产生活,汉朝政府向边郡地区倾注了大量资源,所谓“中国缮道餽粮,远者三千,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农”[5]。有学者统计汉武帝时期先后向西北徙民总数约160多万。[9]大量内地移民的到来使河西地区经济建设有了充足的劳动力,同时西汉王朝还通过兴修水利推广先进种植技术的办法,促进河西及其他边境地区的农业发展。
汉武帝元封二年,西汉王朝在边郡地区大规模修建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1],同时,大力推行适宜西北干旱地区的代田法,收效甚好。按《汉书·食货志》载:
令命家田三辅公田,又敎边郡及居延城。是后边城、河东、弘农、三辅、太常民皆便代田,用力少而得谷多。[1]
随着西汉大量资源的投入,河西地区完成了由脆弱畜牧经济向农牧混合经济的转变。按《汉书·地理志》云“自武威以西……地广民稀,水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1]。农牧经济的空前繁荣使得河西走廊地区有足够经济实力,担负起连接内地与西域交通的重要使命,汉王朝可以通过就地补给和征发徭役,用较低的成本建立起覆盖走廊的交通网络。
甲渠候官简(EPT59:582)记录了从长安出发西至时张掖郡氐池县的20个驿站地名,以及相对距离,反映了当时长安至河西走廊地区发达的驿站交通网络。其文如下:
长安至茂陵七十里,茂陵至茨置卅五里,茨置至好止七十五里,好止至义置七十五里;月氏至乌氏五十里,乌氏至泾阳五十里,泾阳至平林置六十里,平林置至高平八十里[8]
难以想象,如果没有长城的保护和河西经济的发展,单纯依靠内地输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维持长达1 000余千米的交通网络的,至于辐射西域更是空谈。在长城的庇护下、在驿站交通的支撑下,中原内地与西域之间的交往日益密切,使节来往不绝如缕,所谓“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6]。王子今指出“汉朝与西域各国的往来,是在河西长城的安全保障下实现的,这条通道不仅保护了丝路贸易路线的畅通,还为东西往来的使团提供了后勤保障”[2]。总之,和平安定的环境和便利的交通为“丝绸之路”的繁荣创造了基础条件,而汉王朝对贸易的重视,以及商业利益的吸引,则造就了丝路经济的辉煌。
汉王朝之所以重视丝路贸易,是因为其看到了贸易给中原地区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在著名的盐铁会议上,以桑弘羊为代表的朝廷高级官员,曾就丝路贸易给中原带来的巨大利益有过陈述。其文曰:“汝、汉之金,纤微之贡,所以诱外国而钓胡、羌之宝也。夫中国一端之缦,得匈奴累金之物,而损敌国之用……是则外国之物内流,而利不外泄也。异物内流则国用饶,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10]
除了来自政府的鼓励,张骞出使西域的示范效应也使得更多人争先效仿。《汉书·张骞传》载“自骞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1]。至于西域各民族大多有着十分悠久的经商传统,班固称其曰“自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自相晓知也。其人皆深目,多须髯。善贾市,争分铢”[1]。
在河西长城的庇护下,丝路贸易空前繁荣,中西方物质文明的交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长安各种域外珍奇汇聚一堂,极大地拓宽了当时中国人对于世界的认识。所谓“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羣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1]。河西走廊作为丝路贸易的黄金通道,其社会经济自然也获得了极大发展。两汉之际,天下扰乱而河西独安,史称凉州姑臧“通货羌胡,市日四合,每居县者,不盈数月辄致丰积”[6]。平定陇蜀后,刘秀曾大规模征召河西地区官员,这些官员在出行时“财货连毂,弥竟川泽”[6],而姑臧地方长官孔奋因为官清廉,故“单车就路”。姑臧各族人民为感谢孔奋造福一方,竟“相赋敛牛马器物千万以上,追送数百里”[6],由此可见河西走廊民富与丝路贸易之昌盛。
三、汉长城下的华夷同风
按上节所述,伴随着长城防御功能逐渐发挥作用,促使汉匈之间由金戈铁马、剑拔弩张的战争关系,逐渐演变为友好相处、持久和平的亲睦关系。汉匈关系的改善,不仅带来了丝路贸易的空前繁荣,还极大地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人员往来,促使包括河西走廊地区在内的长城地带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杂居局面。随着各族人民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至东汉和魏晋时期,匈奴与西域各族对中原文化的认同感不断加强,塞北和西域文化也渐渐成为华夏文化的一部分,出现了华夷同风的民族融合局面。
(一)长城内外的人员交流
据前文可知长城防御体系的存在,极大地增加了匈奴发动劫掠行动的成本,迫使他们以和平的方式同汉朝相处。对于诚心归附的塞外民族,汉朝一向持欢迎态度。一方面是因为吸引塞外民族款塞,符合用夏变夷的文化观,即“使变夷狄之俗同于中国,盖用夏变夷”[11]。另一方面,则是利用塞外少数民族机动灵活的战术素养,加强农牧交错地带的防御力量。如晁错在《言兵事疏》中建议汉景帝积极吸纳塞外少数民族进入边郡地区定居,因为其“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1]。桑弘羊等在盐铁会议中亦支持此种政策,其曰:“浑耶率其众以降,置五属国以距胡,则长城之内,河、山之外,罕被寇灾”[12]。
除塞外民族款塞之外,内地兵民亦因各种原因前往塞外,其中较为常见的情况是因利益诱惑进行走私贸易。如《汉书·西域列传》载“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1],即边境军官唆使士兵捕猎在长城沿线交易牟利,更有甚者走私铁器兵器,所谓“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6]除走私活动之外,亦有边郡奴婢不堪主人压迫逃亡匈奴者。《汉书·匈奴列传》载“边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闻匈奴中乐,无奈候望急何!’然时有亡出塞者”[1]。由此可知,包括河西地区在内的长城沿线地带形成了汉族与匈奴各部的杂居形势。
如果说汉匈之间的民族杂居是长城沿线地带的普遍现象,那么西域各族与匈奴、汉族的混居则是河西地区的独有现象。近年来由于汉简的出土,我们发现西域各族因仰慕内地富庶而迁徙进入河西走廊定居似乎不是偶然现象,“归义”则是这些西域移民在汉简中的独特记号。[13]悬泉简中有着大量西域各族“归义”并定居河西走廊的记载。
悬泉简(I91DXT0309③:98):
归义大月氏贵人一人,贵人□一人,男一人。自来龟兹王使者二人,□□三人,凡八人。[14]
悬泉简(Ⅱ0214②:53):
大宛贵人乌莫塞献橐他一匹,黄,乘,须两耳,絜一丈,死县(悬)泉置[14]
对于“归义”的西域各族,汉王朝往往在赋役方面予以优待,如“夫妻俱毋子男,为独寡,田毋租,市毋赋,与归义同”[15]。此外,针对“归义”人员初到汉地在生产生活上的困难,河西各郡县或烽燧也会予以接济。如悬泉简(Ⅱ0214①:126):“以食守属周生广送自来大月氏使者积六食食三升”。[14]
概而言之,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可以肯定的是由于长城工程的缘故,在汉代河西地区逐渐形成了汉族、匈奴、西域各族杂居的局面,这进一步促进了各民族在文化上的融合。正如黄永美指出的“汉匈战争之后,汉政府通过加强长城防御等一系列措施,使长城地带呈现出了安定发展的局面,在其影响下长城内外的文化交流得以不断加强”[16]。
(二)民族文化的交融与华夷同风
关于两汉时期包括河西走廊在内的长城地带民族文化融合的现象,我们可以从两个侧面来看。
本世纪初,伴随着对长城内外匈奴墓葬的发掘和研究,一个较为清晰的事实逐渐展现在我们的眼前,那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居住在长城沿线的南匈奴由于受汉文化影响日深,其丧葬习俗吸收了越来越多的中原文化,与汉族的丧葬方式逐渐趋同,反映出汉代长城地带民族文化交流与融合的非凡成就。
单月英通过对东汉至魏晋时期汉长城沿线南匈奴墓葬的研究揭示了其内附东汉王朝后,文化特征和丧葬习俗等也在逐步汉化(见图1),如其指出“大通上寨乙区墓葬若不是因为M1出土了“汉匈奴归义亲汉长”铜印,简直无法辨认其为匈奴人的墓葬”[17]。
杜林渊的研究也指出“东汉中晚期的南匈奴墓葬形制与同时期的汉族墓葬没有明显的区别”[18]。汉族墓葬中的仰身直肢、砖室墓葬等都被匈奴民族采用,至于墓葬中出土的大量陶器也都是汉地流行的款式(见图1),足见汉文化对南匈奴的巨大影响力。[17]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南匈奴墓葬依然保留了殉牲习俗,其随葬品的艺术风格也多具有本民族的特色,反映出中华文化自古以来就是多元一体的历史面貌。
如果说南匈奴墓葬是见证包括河西走廊在内长城地带民族融合的无字之书,那么中国古代史家对西域各族与中原文化的交流融合似乎更为偏爱。《汉书》中记载了两个西域小国君主的故事。一是龟兹王绛宾在入长安朝贡之后全面学习中原礼仪文化。其文曰:
后数来朝贺,乐汉衣服制度,归其国,治宫室,作檄道周卫,出入传呼,撞钟鼓,如汉家仪……绛宾死,其子丞德自谓汉外孙,成、哀帝时往来尤数,汉遇之亦甚亲密。[1]
又按《后汉书》载,莎车王延因“长于京师”故“慕乐中国”以至于在两汉之际,匈奴乘王莽之乱一度控制西域时,“唯莎车王延最强,不肯附属”,并经常教导诸子“当世奉汉家,不可负也”[6]。莎车王延死后被汉朝追谥为忠武王。在汉家典章制度传至西域,引起西域诸国争相效仿的同时,西域的民俗文化也进入汉地。按班固所撰西域盛产葡萄酒,饮酒之风盛行所谓“大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至数十岁不败。”[1]班固百年之后,西域的葡萄酒已经风靡中原,成为当时中原社会十分珍视的饮品。如魏文帝曹丕就是葡萄酒的爱好者,他称赞葡萄酒:“且说葡萄,解酒宿酲,淹露汁多,除烦解热,善醉易醒。”[19]又前秦时吕光经营西域,当时不少士兵竟因贪饮葡萄酒而溺亡,所谓“胡人奢侈,厚于养生,家有蒲桃酒,或至千斛,经十年不败,士卒沦没酒藏者相继矣”[20]。足见葡萄酒在中原地区的受欢迎程度,以至于有的官员以此行贿,飞黄腾达。
汉灵帝时有孟佗者散尽家财行贿中常侍张让家奴,但始终不得张让提拔,最终是通过将别人所赠的葡萄酒转赠张让才得偿所愿。按《续后汉书》载:
孟达字子度,扶风人也,父佗。灵帝时中常侍张让专朝佗仕不遂……乃尽以其家财赂监奴,与共结亲……时宾客求见让者,门下车常数百乘,或累日不得通。佗最后到,众奴伺其至,皆迎车而拜,径将佗车独入。众人悉,惊谓佗与让善,争以珍物遗佗。佗得之,尽以赂让,让大喜。佗又以葡萄酒一斛遗让,即拜凉州刺史。[21]
综上所述,汉王朝在建立伊始,就面临着来自北方草原的严重威胁。从汉高祖至汉景帝,汉朝希望通过和亲政策实现汉匈之间的和平相处,但由于草原畜牧经济特有的脆弱性,匈奴对于汉朝边境的侵扰从未停止。到汉武帝时匈奴的抄掠对中原农耕经济造成了严重的破坏,为此汉武帝展开了大规模反击。客观上讲,汉武帝时期的主动出击,特别是夺取河西走廊的行动,让匈奴付出了惨重代价,但汉朝自身的损失也十分惨重,以至于后来不得不放弃这种过于激进的政策。此后,在综合比较汉匈双方优势与劣势的前提下,汉王朝最终选择了通过修建长城来制止匈奴南下抢掠的方针。
自元狩二年起,汉王朝开始在河西走廊地区大规模修建长城,形成了东西千余千米的包括坞堡、烽燧、天田、长墙、壕沟在内的完备的防御体系。有汉一代,河西走廊千里汉塞与其他地区的长城构成了难以跨越的铜墙铁壁,中原政权能以静制动,极大地降低了防御成本,最终实现了长城下的和平。随着汉匈关系的改善,两族之间交融渐深,匈奴各部对于中原文化以及汉王朝的归属感也在不断加强。
与此同时,在长城保护下,河西走廊的交通网络得以建立,经济日渐繁荣,为丝路贸易和文化交流创造了条件。两汉凡400余年,伴随着人口流动和与之相伴的文化交流,河西走廊地区逐渐形成了汉、匈奴、西域各民族杂居的局面,河西走廊长城地带成为民族融合的纽带。最终,汉风胡韵沿着河西走廊和长城,进入塞北、走进中原、流入西域,促进了两汉时期华夷同风民族融合局面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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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甘肃长城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专项课题(长城项目)“长城文化中蕴含的爱国精神、民族精神、时代精神”(20220202)、甘肃省人文社会科学项目专项课题“河西走廊长城文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研究”(22ZZ12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24-05-25
作者简介:李博文,澳门科技大学历史学博士研究生,重庆人文科技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先秦秦汉史、中国政治制度史、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