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女性

2024-01-01 00:00:00徐春鸿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女性意识

收稿日期:2022-07-24;修回日期:2023-12-18

作者简介:徐春鸿(1982-)女,广东汕尾人,汕尾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

摘 要:中外文学作品中,“出走”的女性不在少数。女性“出走”的原因多样化,因精神囹圄或身体桎梏,或因社会之教俗。“女性出走”作为文学研究的一个母题,是对社会历史及现实的一个观照和映射。通过对外国文学作品《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以及《红字》中的海斯特等“出走”的女性形象的剖析,结合对作品整体思想的把握、艺术形式的呈现及作家思想倾向的探究,从“个人对理想爱情与生活‘堂吉诃德式’的热烈追求”“社会制度压制下身份错位的‘囚中鸟’”,以及“无法逾越的传统禁锢”三个方面探讨特定历史时期女性意识的表达。

关键词:女性意识;个性追求;身份错位;文化符咒

中图分类号:I 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883(2024)04-0072-08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4.04.010

引 言

19世纪末易卜生《玩偶之家》发表后,“出走的娜拉”一度成为“女性解放”的符号,鼓舞无数女性勇敢走出家门,追求自我人生价值。在此背景下,鲁迅给出了更为深刻的思考。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鲁迅犀利地指出,出走后的“娜拉”恐怕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而中国的“娜拉”之所以只有这两种选择,关键原因在于她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经济权,没有切实参与社会财富生产和分配的途径,因此对她们来说,经济权比参政权更为重要。[1]现实的情况是,女性不管是获得经济权、参政权,还是参与社会生活,都需其女性意识的进一步觉醒才能实现。“出走”,是女性意识觉醒、个性解放的一种表现形式。娜拉的出走,就是其女性意识觉醒的结果。

女性意识以女性主体的自觉为前提与基础,以女性的生命意识、性别意识、自审意识等为表现形式,其中性别意识不仅包括对自我性别的理性认识,还包括女性对男性以及与男性关系的思考。[2]在“女性意识”觉醒中,女性的“出走”是其自我救赎和反抗的一种表达形式。外国文学作品中对于一些“出走”的女性形象的塑造,留给我们诸多关于女性命运、现实人生意义与社会历史发展的思考。这些女性形象,如俄国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卧轨自杀,令人扼腕叹息的安娜;如法国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梦想传奇式爱情,最后却服毒自尽的爱玛;还如美国作家霍桑《红字》中发生在美国殖民时代,背负婚姻悲剧的海斯特。这三位“出走”的女性,结局不尽相同,有的因孤立绝望而谢幕离场,有的则在抗争、叛逃中对抗博弈。她们在与自然和社会,与他人甚至与自身进行的矛盾抗争和意识觉醒中,让我们感受到一个个生命的鲜活与力量,而正是这些鲜活跳动的生命力量,才让我们得以在文学中观照历史及现实,审视生活与命运,审视时代与社会文明发展的进程。

近些年,对于女性意识的探讨仍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国内外学者对外国文学女性意识主题已有一定研究,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性主义精神解析》《他人存在与自我意识之矛盾的扬弃之路——安娜·卡列尼娜情感悲剧的存在论分析》《〈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与列文的爱情观比较》《霍桑的〈红字〉:传奇面纱后的历史小说》《在“爱玛”与“包法利夫人”之间——福楼拜的欲望书写与身份设置》[3-7]等。这些论文主要从女性意识的角度,从女性形象、男权文化及时代价值等方面进行论述,但基本上都是从各文本出发进行研究,较少把这些文学作品、人物形象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归纳总结,从整个发展中的时代社会来观照特定历史时期女性意识的特点及体现。本文试从“堂吉诃德式的灵与肉”“身份错位的‘自我’与‘她我’”以及“文化符咒下的毁灭与叛逃”三个方面探讨女性意识,与其它研究相比,研究的切入点亦有不同之处。从上述经典小说中的安娜、爱玛和海斯特的人物形象入手,来观照社会进程中女性意识的觉醒。

一、个人对理想爱情与生活

“堂吉诃德式”的追求

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刻画的一位有着独特个性的人物。堂吉诃德是一位荒唐可笑的疯癫骑士,常把幻想当做现实,脱离实际生活,既荒唐又滑稽。这些古怪的行为导致他在现实中无法得到他人的理解和认同,到处碰壁。但其向往自由、追求理想的精神状态是真实、严肃、顽强和悲壮的,具有英雄主义的理想主义品格,是一个意志坚强的理想主义斗士。那么,堂吉诃德与此文要论及的三位女性有何联系?著名作家纳博科夫曾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他认为安娜·卡列尼娜、爱玛等都属于“堂吉诃德式”的人物。[8]

(一)渴望爱情但生不逢时的安娜

《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作为一位美丽尊贵的上流社会女子,年幼时在姑妈的安排下,嫁给了比她大20多岁、生命意识匮乏、毫无生活情趣的省长卡列宁。这样的卡列宁总与安娜充满生命力的鲜活个性格格不入。托尔斯泰在塑造安娜这个人物形象时,刻画了安娜脸上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9],这与其灵魂深处的“自我”相呼应。安娜在帮助哥嫂解决矛盾纠纷时,偶遇年轻帅气的贵族军官沃伦斯基,唤起了她沉睡已久的爱情。对理想恋情的强烈向往,让她最终奋不顾身地爱上了沃伦斯基,成了背叛丈夫的“出走”的女人。安娜大胆冲破樊篱,追求理想爱情。但在19世纪,充斥着虚伪道德与腐朽制度的俄国,这是无法被接纳的。因此,她与沃伦斯基偶然相遇,却注定了必然的悲剧结局,最终在整个上流社会的打压下及自身思想意识的自责、摇摆中走向绝路。她对理想爱情的执着追求,触及了理想与现实相悖之痛处,精神与肉体无法求得统一,不能得到接纳的命运,这何尝不是“堂吉诃德式”的呢?19世纪后半期的沙皇俄国,正值农奴制改革,整个社会正经历从传统、保守的封建社会向崭新的资本主义社会急速过渡的特殊时代。一方面,在西欧资本主义发达国家资产阶级革命斗争的强烈撞击下,俄国封建社会农奴制度急剧崩坏,旧封建贵族地主日益腐化堕落的社会思潮同世界新兴资产阶级人文思潮进行着剧烈的对抗,其社会政治、经济体制,思维方式、道德观念等也处在剧烈变革中。另一方面,欧洲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思潮的启蒙,人类思想意识自觉或不自觉的觉醒,人们需要个性解放、爱情独立,婚姻自主的声音愈发高涨。但是,反动而腐旧的封建社会农奴制对资产阶级人文思想发展仍是巨大的阻碍。而当时俄国的农奴制改革属于自上而下的改革,不像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是自下而上的彻底改革,其所谓的小资产阶级文化主体也并非在平民阶级、小有产者等群体中形成的,而由一些实际操控“朝政”的小封建官员、大的地主阶级转变而来。改革进程中所遗留的封建传统观念、思想在社会、民众的思想中根深蒂固。从这个角度来看,安娜正是生不逢时的“堂吉诃德”,成为了特定时代的牺牲品。

(二)不谙世故的浪漫主义者爱玛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讲述的是一位最终沦为道德牺牲品的农家女爱玛的婚恋悲剧。爱玛是一个受到贵族式教养的农家女,她的“出走”与最终走向服毒自杀,是其虚荣与风流的结果,显然不比安娜对理想爱情的追求之赴死刚烈且高贵。安娜之死令人惋惜,但托尔斯泰先验的道德立场和评判标准最终还是让安娜卧向了铁轨。托尔斯泰在书中说“我的安娜死了”。而爱玛则不同,她是虚荣的代表,她对浪漫爱情的追求导致她失去了理性的判断和自我的约束。多次婚外情,一步步堕落沦为欲望的囚徒,她之穷途末路是令人不齿的。但福楼拜对爱玛之堕落心存怜惜。回看爱玛的情史,我们看到她是单纯地投入一段又一段自以为是的浪漫爱情,即使穷途末路时,她也没有屈服于权色交易。小说中有这样一些描述:她“浑身颤抖”“怒火中烧”,吃惊而大叫,最后她感到了骄傲:“她从来没有这样看重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蔑视别人。”[10]事实上,爱玛也并非高洁,为还债,她找旧情人莱昂,暗示其挪用公款,也打算勾引旧情人罗多夫,以求得款项,均无果。这样的爱玛却能义正词严地拒绝公证人的权色交易,不禁令人另眼相待。可见,由始至终,她都是忠于自己的浪漫爱情的。也许,沉湎于不切实际的恋爱幻想,正是爱玛悲剧之缘由。修道院高墙内的环境滋生了爱玛对浪漫爱情的憧憬,却让她无法适应高墙外的现实人生。她渴望自由却又无力得到自由,最后焚毁于途中,成为势利世界的一个笑柄。[11]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评价爱玛:“爱玛总是沉醉于想入非非的美丽情感的遐想之中,她既如同男人那样痴心地、慷慨地委身于那种卑劣的家伙中,又像一个艺术家醉心于女性那样。事实上这种女性在她的同类中,在她狭小的世界里和局限的眼光中都是非常崇高的。”1爱玛的艺术形象可以说涵盖了那段时期一切不谙世故的浪漫主义者的全部悲剧性特征。她对浪漫爱情和自由的追求无疑也是带有理想主义色彩、属“堂吉诃德式”的,既单纯饱满又荆棘重重。19世纪40年代,正值资本主义体制在西欧迅速建立之时,而法国小资产阶级政府在革命后迅速取得执政地位,同时,伴随着法国工业革命的逐步深入,资本主义取得了巨大的发展。该作品正是描摹了在1848年资产阶级革命取得了全面胜利之后的法兰西第二帝国时代的社会景象,表现了法兰西外省生活的单调低沉、狭隘封闭的世界。小说批判了消极浪漫主义的恶劣影响,辛辣地抨击了外省权贵、地主、信贷者、市井之徒等的恶德丑行,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中腐败没落的社会风习和城市平民的鄙俗、淫乱,真切地反映了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达初期的表面繁华笼罩下的严酷现实。在与理想的强烈对比下,现实又是何等庸俗丑陋;在事实的强烈反衬下,浪漫主义显得那么空虚苍白。虚幻和真实之间的巨大反差,消极浪漫主义的不良影响和丑恶黑暗社会的深刻侵蚀,正是导致爱玛堕落悲剧的根源。

(三)捍卫幸福生活权利的海斯特

霍桑《红字》塑造的是一个敢于挑战世俗、勇敢“出走”的女性形象。主人公海斯特出生没落的家庭,父亲清贫而正直。她的婚姻是悲哀的,丈夫两年音讯全无,并被以讹传讹其已葬身海底。在艰难的生活中,这位孤苦无依的少妇和才貌相当的牧师丁梅斯代尔之间产生了相互依恋的爱情。但这样的爱情和生活却不被容于当时的社会法则,她不得不终生佩带被视为耻辱的“红字”。为了爱人的名誉,她独自承受一切罪责和羞辱。对爱恋之人的眷恋,使她甘愿舍弃安稳的生活,即使恋人已尸骨无存,她仍眷恋地生活在那片故土,守着那份情感,直至死后葬于其旁。面对诘难,她是无奈的,但也是勇敢和坚强的,她用身为母亲的伟大照顾女儿,不但出面维护自已抚养孩子的权利,也尊重孩子张扬的个性,倾尽心力培育其成长。她敢于反抗命运的不公,甚至精心刺绣那“红字”,追求心中之渴望,挑战当时的政权和夫权。然而,在严酷的清教徒思想的打压下,不被世俗认同的爱情,最终让她套上了红字“A”的枷锁。同时她的反抗也存在妥协性,源于自身宗教思想下产生的负罪感。《红字》所揭示的正是19世纪资本主义经济发达时期,美国社会典律的冷酷、信仰的虚假和虚妄的道义。作家把主人公海斯特塑造成了高尚美德的化身。她不仅感化着丁梅斯代尔,同样也在感化着具有邪恶的人类社会。霍桑对这个女性形象的塑造也让我们看到作家本人因自身清教徒家庭背景和宗教思想矛盾而复杂的情感。他既肯定海斯特的坚强勇敢,敢于挣脱枷锁的勇气,但负罪感与妥协性也跃然纸上。然而,他仍然写到了海斯特内心的声音:“对于我们而言,一切都是平凡的,我们要推翻包含我们自身之内的所有东西。”她将本来代表耻辱的沉重的“红字”刺绣得非常精妙,就像是个艺术品。“红字已不再是引起世人的奚落和讽刺的标志,而是成了一种值得悲叹的、令人敬畏的象征。”[12]海斯特对爱情和生活的追求其实也颇具“堂吉诃德”色彩,理想与现实相悖,为追求爱情与生活的理想,而必须面对现实的重重荆棘。

二、社会制度压制下身份错位的“囚中鸟”

“身份错位”在这里指的是“自我”与“她我”的错位。“自我”即自我意识,主要是指个体对自己存在状态的认知,是个体对其社会角色进行自我评价的结果。在自身经验中,觉察到自己的一切而区别于周围的其他人与物,这就是自我,就是自我意识。“她我”指的是他人眼中的身份及社会角色。

(一)身份错位却无力抗争的安娜

《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是在19世纪70年代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与催化下,因自我意识觉醒而追求爱情自由,寻求个性解放的俄国贵族女性的典型。她不仅有着美丽动人的外表和优雅高贵的气质,更有着内心对自由爱情理想婚姻的热切渴望与向往。年轻的安娜有着一颗不向虚伪道德和腐朽制度妥协的躁动之心,“自我”的她充满着年轻蓬勃的生命活力。而在当时迂腐的社会下,姑妈作主将她嫁给了比她大20多岁的省长卡列宁。卡列宁古板严肃,道德虚伪,缺乏生命活力与生活情趣,这与“自我”的安娜在灵魂深处是格格不入的,安娜在压抑中与卡列宁度过了8年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并有了一个孩子,他们的家庭甚至还成为了当时上流社会的模范。“卡列宁夫人”的身份即是其“她我”。“自我”与“她我”二者在现实与理想中产生了矛盾,形成了身份错位,因此酿成了婚恋悲剧。托尔斯泰对安娜的态度是矛盾的,他欣赏安娜追求爱情的勇敢,把安娜与上流社会其它贵妇相比,笔触褒贬喜恶自然流露,让安娜这位高贵勇敢、充满生命活力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他也同情安娜在追求爱情中做出的巨大牺牲,把她的勇敢真诚与其它贵族的懦弱虚伪相比,肯定了她的追求和对上流社会的反抗,为她辩护,揭发控诉了逼死安娜的上流社会。但另一方面,托尔斯泰自身的局限性及教俗的女性观,又让她对安娜的越轨行为进行了道义的谴责与责备。她追求自由爱情可以理解,但前提是牺牲了道德名誉、牺牲家庭及对儿子的母爱,这是有罪的,因此受罚是必然的结局。安娜作为一个极富激情的生命,她之悲剧在于,安娜虽然是安娜,但安娜不得不是卡列宁夫人,在与沃伦斯基的恋情败露后,安娜曾要求与卡列宁离婚,但卡列宁怕影响声誉拒绝离婚,要求安娜维持名存实亡的婚姻。只要二人一日尚未离婚,安娜就必须要背负“卡列宁夫人”这个“她我”的枷锁,最终在强大社会现实、腐朽的社会制度与虚伪道德的巨压之下,走向卧轨之悲剧。安娜为达到狭隘的私人情爱理想,不惜作自己情感的奴隶,抛家弃子。其不完美的情感人格也决定了悲惨结局。虽然她的生命追求以达到精神的自我追求为主要目的,但其生命力的发展却没有理性的配合、支持和控制,最终导致了生命随情感而漂流落得凄凉的结果。安娜积极寻求情感生活的舒展,竭力探索自己原生态的存在形式,并热切呼吁人性的回归,这种行为模式的生活探索原本无可厚非,但这不代表着她可以彻底摒弃理性的束缚。她在努力寻求精神独立和实现人格解放的时候,却矫枉过正地进入了纵欲的情感误区。她奋力挣脱社会的牢笼却又面临着另一个桎梏,她所渴望的自由自在,是一份自私的、毫无顾忌的权利,是一份对情感占有欲的满足感。而自由意志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我行我素、随心所欲,是一个在理性意义上的积极的人生舒展。倘若放弃了理性原则,只认可了个人的自由意志,则对于个人的自由意志很容易造成个人对他人的权利的侵犯,对周围群体权益的损害,从而引发社会对立和冲突,并最终使个人的权利走向不牢靠、不稳固。

(二)在幻想中作茧自缚的爱玛

从这个角度看来,《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同样如此,爱玛和包法利夫人分别是自我纳悦的“自我”和他人眼中的“她我”。在结婚之前纯真的爱玛曾在修女院学习,浪漫的爱情故事激发了年轻的爱玛对浪漫爱情的幻想。读过《保尔和薇吉妮》让她幻想着有朝一日,白马王子为她爬到比钟楼还要高的树上摘果子;幻想着与白马王子踏步沙滩,风花雪月;幻想着“小竹楼”会出现在她生活中,幻想着也有“黑人多敏戈”“小狗费德尔”伴随她这位佳人左右。她对爱情充满遐想,渴望幸福、忘情、狂热的爱情和婚姻,结婚之前,她曾以为自己是爱夏尔·包法利的,但夏尔·包法利的平庸,没能给爱玛带来婚姻生活的浪漫,结婚之后爱玛没有感到来自婚姻的幸福。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使她不满于现状,她先后邂逅了情场老手罗多夫和情投意合的莱昂,到子爵家里参加的贵族舞会也令人热切神往,这些都激发了爱玛对浪漫爱情的追求和虚荣心的膨胀,成为其纳悦的“自我”。爱玛向往着美丽的爱情和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活在自己编织的美丽童话中,追求“巴黎式”爱情而身陷囹圄,陷入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罗网之中。法国19世纪的社会现实终于把沉沦的爱玛逼上了吞服砒霜的绝路。她之可悲,或许并非错在她对浪漫的爱情大胆忘我的追求,而是因为爱玛尽管是爱玛,但爱玛也只能是包法利夫人,即使夏尔·包法利原来只是一个很平凡、才貌并不出众的乡村医生,由于身份的错位,使她无法承担后果,欲望裹挟着她一步步踏入深渊,最终酿成悲剧。爱玛为寻求浪漫与理想中的爱恋,却与现实世界发生冲突,终踏上灭亡之路。如同“拜伦式英雄”爱情观中谈及的,“女性失去了自我的主体意识,变得为爱沉论。这与女性自身爱情观的局限性有关,爱情成了女性的精神所有。”[13]爱玛的悲剧在于她身为一名女性,在努力实现自身人生价值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所有感情和人生事业都献给了飘渺之情爱,追求完美、理想而又浪漫的情感,却成为禁锢她终身的镣铐,直至将其拽进毁灭的深渊。

(三)勇于反抗却又矛盾重重的海斯特

霍桑《红字》中的海斯特也是有着双重的身份,“自我”的海斯特忠于与牧师丁梅斯代尔之间的爱情,充满对自由美好爱情的热切追求和对新生活的向往。“她我”的海斯特是世人眼中齐灵渥斯医生的妻子白兰太太。海斯特积极反抗命运的不公,但没有舍弃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和对生命意义的热烈追求,以巨大的毅力和勇气同宗教和现实做抗争,表达了其对平等权利的渴望,表露的是“自我”。然而小说中海斯特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也曾陷入了“她我”的牢笼中。女儿珠儿对红字“A”充满好奇,她的一次次触摸与质问也曾令海斯特陷入负罪感与痛苦的泥淖,体现了被宗教思想压制与束缚的“她我”,其思想意识的局限性及妥协性。“自我”与“她我”双重身份错位产生的矛盾纠结,使海斯特这个女性形象更加的真实丰满。

三、无法逾越的传统禁锢

男女地位之差异性,在人类社会早年间已显端倪。《荷马史诗》中就广泛反映人类社会各种社会形态,其中对男女家庭地位方面有一些记载。《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流二十年,虽经历磨难,但期间还在一个岛上被仙女挽留七年,妻子潘耐洛佩却忠于婚姻,甘冒生命危险拒绝贵族求婚者。妇女在家庭中地位相当低下,不受尊重。作为儿子的帖雷马科可以无理打断母亲的谈话,并加以指责,“你还是回房去操持自己的事情……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尤其是我,因为这个家的权力属于我。”[14]欧洲19世纪的资本主义社会,男女并未享有真正的平等,多数成年女性没有工作,缺乏经济基础,因此在家庭婚恋生活中常处于被动地位。随着时代社会的进步,文明在发展,女性社会地位已经得到很大提高,但仍没有在多个领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被标上了“离经叛道”标签的“出走”女性,更是失去了很多身份话语权和女性作为独立人的更多追求,从另一个侧面看,时代社会的道德标准更像是一道文化符咒,在映射着社会的这一镜像。

(一)天性和宗教信仰之间的割裂

《安娜·卡列尼娜》是创作于“新旧交替”的19世纪70年代,在资本主义压力下,俄国的传统文化与新的人心所向出现了巨大断裂。安娜一直徘徊在与沃伦斯基、卡列宁之间的情感婚恋纠葛中,成为传统家庭的异端,必然走向悲剧。一方面,整个腐朽的社会制度、虚伪的道德观念借上流社会之手一步一步把安娜推向深渊。这套社会制度、道德观念让安娜失却了得以在上流社会生存的立身之本,她对爱情的勇敢换来的是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暗地里自甘堕落的贵妇人的指责,在虚伪道德的外衣下,以卡列宁为代表的上流社会虚伪、冷酷、毫无人性、令人窒息,他(她)们以安娜放纵情欲、抛夫弃子、不顾名誉和社会地位的行为,对安娜进行羞辱与指责,对她永远关上了大门。另一方面,由于安娜本人也一直生活在这套腐朽伪道德桎梏中,她的爱情自由总是伴随着自我的矛盾惩罚和强大的负罪感。她已无法忍受卡列宁,但在内心深处又对自己背弃了卡列宁产生深深的负罪感,激情与理智的冲突令她痛苦不堪,无法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也令安娜产生了深深的愧疚。卡列宁是当时上流社会中“最优秀、最杰出”的领导者,他时时不忘以社会标准规范言行,以合理合法的外衣掩饰自身的怯懦。因为怕在决斗时被击毙,不想因为离婚而在法庭上出丑,损害自己的声誉与前程,更不想成全了安娜和沃伦斯基,因此他拒绝离婚。表面上看是道德高尚,富于宗教宽容之心,实则置安娜于死地。在当时的俄国,私下约会情人被认为是正常的,但安娜却非要破坏原来的所谓心照不宣的社会规则,要求离婚并公开与情人的关系,这显然是离“经”叛“道”,便不能容于社会。上流社会是安娜的立身之处,它的谴责和驱逐意味着安娜将永远失去生活的位置。当时俄国的上流社会已经腐朽没落,充满了虚假、欺诈和逢场作戏,安娜纯真诚实的爱情变成异端,腐朽的制度及虚伪的道德观念犹如一道文化符咒,将安娜推向毁灭。安娜的悲哀也是当时俄国社会文化缺失的体现。安娜挣扎在个人情感满足与信仰抑制中间,缺少合理协调的过程,正是这个心灵缺陷表现出了俄国文化的分裂性。由于俄国是个后起的资本主义国家,维系该国经济运转的是长达千年的教会体制与封建专制制度,而科学启蒙主义则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才在俄国缓慢起步,而且往往被统治阶级引导到为专制制度服务上去,这也导致了整个民族既没有真正的理性精神与法治意识,更没有真正民主意志。至于俄国人,他们对待事情的态度,要么遵循本性意愿,要么遵循道德信念,其本性和信念处在对立分化之中,形成的是一种“割裂性”的人类社会文化。安娜之悲剧,也反映了其传统文化中这种天性和宗教信仰之间的割裂性。

(二)贵族式文化教化下农家女的悲哀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以19世纪上半叶的法国社会生活为历史背景,讲述了主人公爱玛的生存状态和情感悲剧。沉湎于不切实际的浪漫梦想是爱玛悲剧命运的源头之一,一方面,当时的社会,女孩到了一定年龄,经济条件尚可的家庭会将其送进修道院,学习贵族礼仪,培养淑女风范。这是很多贵族女性的必修课。爱玛并非出身贵族,作为农家女,实际生活环境与贵族上流社会是截然不同的。但受到贵族式教化后的爱玛,便产生了对贵族浪漫爱情的憧憬及对贵族奢靡生活的向往,并想通过各种方式摆脱不如意的生活现状,包括爱情与婚姻。最后这份不切实际的浪漫遐想和虚荣心,通过参加子爵的豪华舞会,与罗多夫的纵欲偷情、与莱昂的相见恨晚,将其一步步推向深渊。另一方面,包法利医生低下的婚恋情商导致的麻木、木讷的生活方式,让二人的生活毫无共同语言,同床异梦,从而把她推向泥淖的深渊。再者,当时由法官、商人、律师、税收员和公证人等所组成的卑鄙的新型资产阶级残暴势力的冷漠和威逼,情人的无情拒绝和遗弃,都导致了爱玛的毁灭。爱玛自尽了,但诱惑爱玛的郝麦却获得了十宇勋章,逼迫爱玛自尽的奸商和高利贷主勒乐也发了财。福楼拜在作品中,真实地揭露了酿成包法利夫人自杀事件的前因结果,并阐述了人们所无法推卸的社会责任。可以说,爱玛的形象概括了那个时代所有不谙世事的浪漫主义者的悲剧性特点,具有典型意义,她的悲剧也是时代、社会和文化的悲剧。

(三)清教思想桎梏下“善恶”的困惑

霍桑的作品《红字》的写作,正值19世纪初美国女权运动兴起的时代,当时的社会制度、道德规范于女性而言是不公的,女性为了争取与男性一样的自由平等权利而付出更多努力。在当时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女性观念,所评价的标准是信仰、忠诚、从属、家庭化等,这被确认为是妇女与生俱来的天然属性,所以,违反了这种“属性”和规范的结果即是破坏了建立在二性差异上的社会秩序。“异常”“另类”的女性将会丢失所有美德,失去他人的尊重,失却幸福。《红字》中的海斯特是一位坚韧果敢的女子,她并没有屈服命运的安排,而是坚持着自己的意志,和青年牧师丁梅斯代尔相恋并诞下了幸福的结晶珠儿。在恋情暴露之后,为了捍卫爱情及人格尊严,她独自一人承担通奸的罪名,甘愿一人受罚。尽管有人感叹:“女性的真心有着惊人的力量!”[15]但她违背了父权夫权专制的社会及道德文化准则这道符咒,所以其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处于全方位“被掌握”的困境下的女性,不得不自主加剧“被统治、被奴役”的境地来换取好一点的生存环境。“为寻求男性保护自己不受其他男性的欺侮,女性付出的历史代价是被套上了贞洁的桎梏以及一夫一妻的枷锁,于是对自己身体犯下的罪行成了对整个男性阶层犯下的罪行。”[16]在霍桑笔下,海斯特远不仅是个寻求自我解脱的女性,她还吸收了“比红字烙印所代表的邪恶更加致命”的精髓,把矛头导向了“与古代准则息息相关的古代偏见的完整系统——这是一些王室贵胄真实的藏身之地”,是一个向腐旧的观念宣战的自由斗士。霍桑是一个思想上充满矛盾的作家,清教传统对他影响很深。他把恋爱悲剧作为创作题材,使自己也处于难解之题中。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开始,爱情已成为文艺作品中永恒的话题,并常得到人们欢颂,霍桑也将爱情讲成是“圣洁的奉献”,斥责不合理的婚姻,但仍不敢肯定不合“法”的关系,不敢也不能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只能让齐灵渥斯在死前“良心发现”,并将财产完全交给了珠儿,以此来找寻“情”与“理”的平衡。霍桑在《红字》中要表现的,更多的是一种社会状况和人性发展命运,并借以继续探索他所关注的“善”与“恶”的哲理。作者从人道主义角度,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情况与人们的悲剧境遇,都归于了“善”与“恶”的斗争,而作者的善恶观念却受到信仰教条的浸染。那座组成《红字》叙事核心情景的示众刑台,时而被描写成“象是教会的附属结构”,似是要把人们社会生活的丑恶及不人道归咎于教会,但继而又被书写成“如同法国大革命期间恐怖党人的断头台”,表现出了作者对社会转型的困惑和疑惧。尽管作者用犀利的眼光洞察了现实世界的各种问题,却仍困惑究竟何去何从。

结 语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的是安娜在追求自我爱情路途中,女性意识逐步显露,在与自我、社会以及固有文化抗争中,走上了卧轨自杀之路,用生命的谢幕完成了其“出走”;爱玛则在追求理想婚姻和传奇式爱情中焚毁,其失却理性依托和自我约束冒进的女性意识,最终服砒霜自尽以抗争无法挽救的境地,同样也是用生命的凋谢完成自身的“出走”;海斯特则是一开始源于抵抗命运的不公,在以为丈夫死去后,于苦难中重获爱情和新生。但命运对其更大的不公,就是用极大的阻力,企图摧毁其苦心经营的幸福生活。她的女性意识是较为勇敢和坚定的,在捍卫生活的权利和保卫爱情中步步觉醒,在用尽全力抵抗社会和制度、文化的压制下完成其“出走”。三者虽结局不尽相同,但都共同指向了女性意识的觉醒而完成的“出走”,又或许,“出走”其实并未完成,犹如鲁迅犀利的质询“娜拉走后怎样”?或者堕落,或者回来,又或者死去。“出走”的女性们,还在“出走”的路途中苦苦挣扎。“女性出走”是文学研究的一大母题,也是各个特定历史阶段的现实反映。社会历史上真实的印记,使人们目睹了“出走”女性经历的诸多矛盾抗争与个人意识觉醒,时代的更迭赋予“女性出走”不同的含义与指向。

从不同的历史阶段和社会镜像观照文学,可以看到涌现的“出走女性”形象众多,显然不仅此篇中提及的19世纪外国文学中人物形象安娜、爱玛、海斯特,“出走”的女性有开篇提及的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勇敢撕开家庭温情虚伪面纱的娜拉,夏洛蒂·勃朗特《简爱》中坚持独立人格的简,特罗洛普小说《菲尼斯·芬恩》中的劳拉夫人,《首相》中的格兰科拉太太,劳伦斯短篇《骑马出走的女人》《太阳》中“出走”的叛逆妇女形象等,“女性出走”的母题内容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表现出了妇女主体意识的觉醒和成长,也表现出了妇女们对两性和谐的热烈渴望,同时体现人类对自由美好生活的憧憬。女性最终的解放不仅是参与社会生活、走出家庭获得经济独立平等或是爱情婚姻自由,价值观重建和主体意识觉醒,更应与整个人类社会达成和解。两性之间以及整个人类社会实现和解,还需善用理智与智慧,以达到情感和理性之间的权衡统一,建立健全的理想人性,才可实现两性真正平等发展的理想状态。或许个人权利的实现应得到合理的限制,个人权利的增加应当以尊重其所属个人的权利为基础。唯有在理性的指引下,一个人追求自由的权利才能更易被社会主体所接受。反之,缺失理性的自我仅是一种经验的自我,而非积极意义上的生命舒展。以理性的情感力量束缚自我,二者相融合,从而建立健全的人性人格,才能获得超越自我的境界,才是人性所应该达到的更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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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away”Women

——On the Female Consciousness of Foreign Literature Characters in the 19th Century

XU Chun-hong

(Shanwe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Shanwei, Guangdong, 516600)

Abstract:In Chinese and foreign literary works,there are many“runaway”women. The reasons for women’s“runaway”are diverse,due to mental or physical constraints,or social customs. As a motif of literary works,“women running away”is a reflection of social history and reality. Through the analysis of“runaway”women in foreign literature including Anna in Anna Karenina,Emma in Madame Bovary,and Hester in The Scarlet Letter,combined with the grasp of the overall ideology of the works,the presentation of artistic forms,and the exploration of the writers’ ideological orientation,this paper explores the expression of female consciousness in specific historical periods from three aspects:“personal passionate pursuit of ideal love and life in the Don Quixote style”,“‘the bird in a cage’with identity displacement suppressed by social systems”,and“insurmountable traditional confinement”.

Key words:female consciousness; pursuit of individuality; identity displacement; cultural incantation

责任编辑 姚则强

1转引自冯寿农著《法国文坛对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的批评管窥》一文,载《法国研究》2006年第3期,第10-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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