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詹安泰对杜甫接受的变化刍议

2024-01-01 00:00:00韩善滨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接受转变杜甫

收稿日期:2024-04-12

作者简介:韩善滨(1988-),男,河南南阳人,韩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博士。

①参见左鹏军《詹安泰的诗学观念与创作趣味》,载《广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第179-189页。

摘 要:抗战之前,詹安泰比较关注诗歌技艺,其杜诗接受重点在艺术技巧。随着抗战的形势加剧,詹安泰诗歌创作“由内而外”,更加注重“诗外工夫”。他的杜诗接受重点,转向对杜甫扶危济世之志、大庇天下寒士愿望、困顿生活的抒写以及山水闲情掩映下的家国隐忧等方面。抗战期间,詹安泰诗歌风格及创作观念转变的根本动因在于,战乱影响下诗人情感得到了强化深化。在此基础上,詹安泰反思以往学诗方式,质疑战乱时期锻炼诗歌技巧的价值意义,认识到诗歌创作理想的实现需要重视内在学识积累与外在人生阅历。另外,在深度理解杜甫其人其诗的同时,詹安泰又自觉继承杜甫诗史精神,付诸实践,以诗记乱,超越了一般学杜者。抗战以后,詹安泰诗歌呈现出的刚健沉雄和低徊深远两种风格,与杜诗存在深刻的渊源关系。

关键词:詹安泰;杜甫;诗歌;接受;转变

中图分类号:I 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883(2024)04-0025-11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4.04.004

岭南词宗詹安泰(1902-1967),广东饶平人,在词学方面与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并称,其词学成就正逐渐受到重视。然而作为一位诗词兼擅、理论体系完备、学人与诗人合一①的古典文学家,其在诗歌方面的成就尚未受到足够重视。詹安泰生于清末“数千年未有之变局”[1],经历过惨绝人寰的抗日战争,这不但会让人联想到身处“古今百代之中”[2]、经历过安史之乱的杜甫,而且其“在《鹪鹩巢诗》中体现出来的浩浩哀歌,正是秉承了杜甫‘理乱关家国,刻未去诸抱’的家国情怀”[3]。何况,“宋代以降,几乎所有的中国古典诗人都不可能忽视或绕过杜甫这个空前绝后的巨大存在,也很少有诗人不受杜诗的影响,只是影响的方式、程度、表现形式有所区别而已……詹安泰作为一位学者型诗人,当然不可能不关注杜甫,也不可能不接受杜诗的影响。”[4]凡此种种启示我们,家国巨变时代,詹氏在诗歌方面继踵杜甫或有其必然性和典型性。

詹安泰的诗歌除一些散佚作品尚在收集整理以外,目前大都收录在他的《鹪鹩巢诗集》中。彭玉平认为,詹安泰的《鹪鹩巢诗集》大致按创作时代先后排序,循序而观,其诗风变化昭然具在。1935年是詹安泰创作和研究发生重大转折的一年。1938年之后,詹氏诗集中很多作品都体现了继承宋诗关怀民生的创作传统。[3]其实,詹安泰诗歌观念及风格的转变在抗战时期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这是战乱等因素作用的结果。而且从关怀民生的角度看,詹氏“特别喜爱宋之梅尧臣,兼及白居易、苏轼等,并由此上追唐之杜甫”[4]是值得深入探讨的。

一、对诗歌艺术技巧的关注

对艺术技巧的关注是詹氏前期诗歌创作上的主要特征,也是他战乱之前接受杜甫的阶段性重点。作于1935或1936年的《邵潭秋远贻〈培风楼诗存〉作此报谢》中,詹氏慨叹“久叹心如逐客尨,寻章摘句不成邦”“何难唐宋共炉冶,别有才肠携手生”[5]8,其所激赏的是“寻章摘句”“炉冶唐宋”,注重艺术技巧锻炼不言而喻。1937年,詹氏在书信中又提到:

半年来不填词,惟稍稍诵习杜、韩、苏、黄之七古,及宛陵之五古,兴之所至,亦学涂鸦……写诗患枯瘦,填词患滞涩,欲治此少救其弊也。但此间解人难得,故仍无悟入处。吾师倘可一费精神,为泰指示门径否?[6]383

可以看到,詹氏不但诵习杜甫等人诗歌,而且期待师友能“指示门径”“少救其弊”,关心的是“患枯瘦”“仍无悟入处”等作法技巧之事。此后,詹氏又赞赏邵潭秋“轮奔电笑身谁主,鬼斧神工句与搜……杜韩诗卷堂堂在,肯并纤儿细说愁”[5]25,关注点也还是“句与搜”及“杜韩诗卷”等作法问题,只不过已注意到了诗歌与现实愁情的关联。这种愁情与局势不无关联,其诗风转变已显露端倪。詹安泰对诗歌艺术技巧的关注还可追溯到更早的时期。他的《学诗一首示湛铨》《斠玄夫子寄〈清晖吟稿〉属为点定拜读后敬题五十韵》等诗歌“把自己早年追逐词藻、矜奇斗异、竞放性情到中年以后的抛弃侧艳和俗滥、追求自然生机和清新意境,做了相当细致的勾勒”[3]。总之,不论是救治枯瘦、钻研句法,还是追逐词藻、矜奇斗异,这些都属于诗歌艺术技巧的锻炼,与詹安泰早年学习杜甫的方式是基本一致的。

随着战乱的加剧,詹氏对艺术技巧虽然还有关注,但其视野焦点已发生变化。大约1937年日军进犯华北前夕,抗战形势已十分紧张,詹氏作有一首《上石遗先生》:

破海横风波飞扬,毒龙牙角周华疆。丘蛇穹鳖为纲纪,神目迷夺人颠狂……我公一鼓通唐宋,诗钞诗话诗教昌。纪事褒贬谨毫芒,现身说法居上庠……尊杜工部韩侍郎,旁推孟白兼欧阳。都官半山苏陆杨,不袒苦陈斗硬黄……谕以诗奉三官堂(自注:石遗先生故居),拜求大医治膏肓。[5]28

这首诗中,石遗先生即清代陈衍(号石遗),其《石遗室诗话》、“三元说”(开元、元和、元祐),以及以之为代表诗人的“同光体”,对詹氏都有影响。从上面的“尊杜工部韩侍郎”来看,陈衍还是詹氏接受杜甫的一个桥梁。需要说明的是,詹氏这里盛赞且希望得到陈氏“大医治膏肓”的是陈氏“通唐宋”“诗钞诗话诗教”“纪事褒贬”以及唐宋诸家的熔铸,显然已不限于艺术技巧。同时,詹氏此诗前数句还以一系列怪乱意象暗寓时世背景,其诗风转变迹象已非常明显。再如1939年作的下面两首诗:

清奇已自成标格,镗 多能出老苍。直向杜韩抉秘奥,未须苦学到曾黄(自注:曾刚父、黄晦闻)。[5]55

匏系萍飘故自疑,灸眉刺舌亦成痴。冥搜废轸存凄抱,稍与蛮妮乞异词。光怪十分迷手眼,人禽一例共酣嬉。心源独濯知谁会,学杜龟堂尔许思。[5]59

其中,“直向杜韩抉秘奥”“学杜龟堂尔许思”虽是赞赏他人,但也是詹氏以杜甫等人为典范的思想反映,而且所谓“清奇标格”“镗 老苍”“乞异词”等,也是其关注艺术技巧的表现。此外詹氏关注的还有“老苍”背后的“镗 ”之音,“乞异词”时的“稍”——适度参与的心理,无人知会的“心源独濯”,龟堂(陆游)学杜的苦心孤诣,以及杜韩的“秘奥”、长怀的“凄抱”等等,视野焦点显然也不再局限于技巧作法。大约同年,詹氏又有《余将有滇蜀之行锡纯邀石铭老饯别于湖滨寓邸席次拈杜公“知为后会更何地”为起句各成一律》《衡戡寄无题诗三首乞和既次韵报之意有未尽复成四首余素不喜此亦杜公强戏为吴体类也》两首诗,其题意甚明:虽以杜诗为律,但情怀沉重;虽应酬写诗,但和杜甫一样,乃“强戏为吴体”。显然,詹氏对杜甫的接受随着他艺术取向的转变悄然深入了。

需要说明的是,1940年詹氏刊印《鹪鹩巢诗集》时还以“巢中鹪鹩还没长大,诗格未成,学无止境”[6]394取意命名诗集,1963年发表的《无盦说诗》中也还有很多讨论诗法技巧之论,可见学诗是詹氏一生之事,只是不同阶段侧重点不同,其间转变也需要一个过程罢了。总体来说,前期詹氏学习杜甫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直接学习杜甫(如七古),二是间接地通过媒介(如宋代陆游、清代陈衍等)上追杜甫。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战乱之前詹氏学习杜甫的方式都更偏重艺术技巧。单就这一点而言,詹氏与其他多数学杜者并无本质不同。

二、家国现实与困苦遭遇的写入

战乱波及潮汕地区前夕,詹安泰总体还处于素衣唐装、日坐书城、诗社唱和、执教诱学[6]376-379的状态,因此与师友切磋诗词、修磨技艺自在情理之中。1935年风声已紧,清华蒋南翔高呼“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华北如此,东南也不能幸免。1937年全国抗日拉开帷幕,8月底日本侵略军的飞机开始轰炸潮汕城镇。[6]384战火之烈令谁也难独善其身1了:

呜呼!兵火满天,举家避难,尚不知葬身何处。所守此区区(按,指《无盦词》),宁非至愚,顾敝帚自珍,贤者不免,余亦不恤人间耻笑矣。[5]384

遭逢家国巨变,对于夙所喜好的诗文,詹氏也生出“守此区区,宁非至愚”的感慨,可见乱离之情已然占据“求诗之工”的上风。1938年寄居枫溪期间,詹氏“忧国忧民,常有凄怀寓于诗词”[5]385。1939年,詹氏受聘中山大学,辗转云南、香港、越南等地,备尝艰辛。在此期间其闻讯“时潮汕已陷,温州亦告急”[5]53、“日寇入潮城,妇女不堪侮辱,多投井死”[5]67、“黄冈失陷”[5]72等,时局情势被大量写入诗歌。面对波谲云诡、山河震荡的形势,兼之辗转流离、备尝艰辛,詹氏在诗歌创作上开始从“小我”走向“大我”,诗学工夫上从“诗内”转向“诗外”。

首先,这体现在他对杜甫扶危济世、大庇天下寒士愿望的接受上。詹氏《将入蜀赋示同人五首(己卯三月)》云:

不缘车耳惮饥驱,也逐忙人向上都。三月繁花空自赏,万方多难欲谁诬。略舒病眼贪山水,久涩诗肠爱杜苏。丞相祠堂况复在,纶巾羽扇想雄图。[5]47

此诗作于1939年詹氏离开故里西向谋事之初。“久涩诗肠爱杜苏”反映了作者乱离之中依然推尊杜甫,然而在“万方多难”的情况下,纵是诗肠滞涩,也顾不上细加矫治了。杜甫《蜀相》云“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7]1931,表达了对诸葛亮匡扶社稷之才的向往和壮志未酬的憾恨。詹氏化用杜诗更进一层,结尾两句表达了读罢杜诗益思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般才略之情怀。战乱期间,这种积愤难灭、徒然牢骚的情绪每每诉诸笔下。其同年所作的“轻尘栖弱草,毒龙走平陆。祸乱良已殷,生世谁与淑。宿心空申写,积愤难灭扑”[5]56、“九阍有愿终难诉,梦里徒然欲止戈”[5]70都反映了这种心境。詹氏在1939年于云南澄江还作有一首《穷荒遁迹隐忧犹繁世事茫茫信难自料矣》:

茧足荒山杜陵叟,无家别犹歌北风。茹芝能忍可兴汉,失路始鸣真病虫。神骥解韁空吊眼,天河泻水孰为功。变衰草木春生润,借酒颓颜欲断红。[5]71

“无家别”与“北风”分别指杜甫的《无家别》与《北风》。《无家别》云:“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黎。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8]表达了家乡零落、远近皆然的忧念。《北风》云:“十年杀气盛,六合人烟稀。吾慕汉初老,时清犹茹芝。”[9]言杀气盛而人烟稀,表达了天下如能海清河晏如汉初,则纵然荒山贫居、以野芝为食亦甘心无怨的情怀。战时云南澄江乃荒僻之地,詹氏随中山大学避乱于此的心境与杜甫实有相似,因此“杜陵叟”既是写杜甫,也是作者自况。“茹芝能忍可兴汉”意谓如能太平,则像商山四皓那样以芝草为食也心甘情愿。后面的“天河泻水孰为功”“变衰草木春生润”与此呼应,表达的是鲧禹治水、春生草润般致平天下的宏大愿景。詹氏这些愿望与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所表达的情怀是一脉相承的。

其次,困顿生活的抒写也是战乱期间詹氏接受杜甫的重要内容。战时避乱荒居,不可能衣食无忧、安坐书城。詹氏在云南澄江所作的《楼居二首》写道:

白雾红云欲上衣,近山远水碧相围。杜公隐几能舒闷,康子安贫可息机。坎止流行谁管束,畦蔬陇稻自香肥。但令少敛思归恨,不道人间有是非。[5]77

诗中“杜公隐几能舒闷”当是语自杜甫“井漏泉谁汲,烽疏火不烧。前筹自多暇,隐几接终朝”[10]4184,写了杜甫在严武幕中时期,兵事稀疏,酒食不愁,忧国之情得稍纾解的情形。詹氏此诗借言杜甫“能舒闷”,实则自己并不能真正的遣闷;借言“康子安贫可息机”1,实则并不能真正的安贫息心。“坎止流行”乃随势而为、顺任自然之意。作者随中大僻居荒野,看到周围自在生长的香肥蔬稻,不禁产生理乱致平、重归故里的念想。再如,其同期所作的《七月十五夜坐雨有怀邵潭秋成都》:

江郊驮马阻游程,一雨山城万窍鸣。瓜下桐阴栖独念,肠回腹痛费孤撑。逢秋集感争诗健,异地相思几月明。却怪浣花溪畔客,半年不作忍饥声。[5]90

此诗一三四句与后面的“忍饥”相呼应,都是作者当时种种困顿生活的写照。身处此种情境,除了生出思乡之情以外,作者还联想到了杜甫避乱川蜀时期“半年不作忍饥声”那样的遭遇2。当时战事疏少,杜甫自力更生,辛苦经营,虽勉强度日,但其中甘苦非有相似经历者不能道。詹安泰这里以“却怪”引出杜甫之事,既表达了与杜甫相似的艰难遭遇,又暗寓对杜甫达观隐忍、不苟言苦之精神的景仰。

再者,偏居荒僻之地,短暂的闲暇也让詹氏产生与杜甫蜀中时期相似的山水闲情、家国隐忧。詹安泰于云南澄江所作的《杂感寄高瘖盦》云:

蛮山泉水故难清,流辈高奇浪得名。何似浣花溪畔去,噫余灵响答春声。[5]82

“噫”乃悲痛叹息之意。“灵响答春声”指杜甫居成都浣花草堂时所创作的一系列山水田园诗歌,这是杜甫后半生最难得的一段抒写时光,比如“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7]1955-2225等等,写景抒情工稳自然,是杜甫忧心家国之余的抒情佳什,谓之“灵响”并不为过。而詹氏所谓“噫”者乃指杜甫此期“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等诗歌所反映出来的苍生之忧,以及“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中原有兄弟,万里正含情”[7]1892-2100等诗歌所反映出来的故里煎念。正如彭玉平所说,詹氏“追求的不是一己之闲愁,而是与时代环境息息相关的深愁”[3]。从“何似浣花溪畔去”两句来看,杜甫这种山水闲情掩映下的家国隐忧,同样也是詹氏所看重的。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内容与形式上写入家国现实与困苦遭遇还不足以说明詹氏诗风及观念的转变,其根本动因在于,战乱影响下诗人情感得到了强化深化。有学者提到,随着社会阅历的增加,这一时期“詹安泰的创作也开始由宋溯唐,‘险字烹东野,宗风拜浣花’(《甲申四月闰四月所作五律》)成为新的诗学追求”[11]。何时由宋入唐暂且不论,但随着动乱加剧,詹氏对杜甫的同情理解之接受也随着生世哀思逐渐深入,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詹氏于1942年所作的《寒夜读杜集漫成十五韵》写道:

风雨积旬日,来往迹如扫。解闷惟展卷,杜诗夙所好。理乱开家国,刻未去诸抱。饥饿长相亲,皮骨空尔老。世路悲梗涩,流离失昏晓。惊人百死余,岂尽由心造?不待痛定思,惨绝能属稿。当其下笔初,已非人可到。世既惮其行,而苦学其貌。徒诧工力深,公名宁独保?大劫正通天,血肉满衢道。受风猝倒毙,食人以求饱。弹花烧城里,机翼横苍昊。雨泪如沸汤,着木木立槁(自注:后山句)。使公犹在今,哀歌定浩浩。[5]132

这是詹氏接受杜甫最集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诗。从“寒夜读杜集”“杜诗夙所好”来看,詹氏对杜诗的喜爱是由来已久的。“理乱开家国”至“流离失昏晓”是对杜甫遭遇的概括;末尾两句是对杜甫亦是对现世的悲悯感慨。此外,“大劫正通天”至“着木木立槁”是詹氏对战乱的记录,其中“雨泪如沸汤,着木木立槁”两句出自陈师道的“雨泪落成血,著木木立槁”[12],这里用以比喻日寇飞机大炮轰炸时血肉横飞、惨如炼狱,人们泪下如雨、悲愤嚎啕的景象。这些是时代巨变在詹氏诗中的实录,也是詹氏效法杜诗的一种方式。

这首诗“惊人百死余”至“公名宁独保”属于议论性内容,它涉及詹氏接受杜甫语言艺术与精神思想等问题。“惊人”语意双关,暗寓杜甫大劫未死的惊险遭遇及其“语不惊人死不休”[7]2165一事。因此,“岂尽由心造”一句是着重强调杜诗创作于“百死之余”,绝非“为文造情”的师心自用。这一结论看似寻常,实则是詹氏对早年学习杜诗艺术技巧的扬弃和超越,是战乱影响下深入解读杜诗的结晶。它反映了詹氏对杜诗精神的体认与深化——“不待痛定思,惨绝能属稿。当其下笔初,已非人可到”——无须等待痛定思痛,有了真正惨绝的经历自然能情深意挚、落笔成诗、常人难到。从创作上讲,詹氏对诗人经历的强调表面看是对“诗外功夫”的极力肯定,本质上则是对疾痛惨怛之后的诗歌至情的肯定。最后作者之所以自信地称“使公犹在今,哀歌定浩浩”,是因为这是詹氏有了与杜甫相似的困苦遭遇和战乱体会之后才得出的结论,是在对杜甫其人其诗有了非同寻常的同情理解之后,以一种近乎“主体同构”“异世同悲”的视角提炼出来的观点。再结合“(世人)苦学其貌”“徒诧工力深”来看,詹氏这一结论也是对多数学者穷尽一生学习杜甫却不得其门而入的颠破。它不但意味着詹氏在诗学功夫上从“诗内”真正转向了“诗外”,获得了诗歌创作上的质变,而且也是詹氏接受杜甫从偏重形式技巧转向继承精神思想的分水岭。左鹏军称詹氏此诗“像历代诗人评价杜甫一样,也主要是从其反映离乱、关怀家国、悲天悯人的角度立论的,而不在于杜诗之功力如何、面貌如何”[4]这一结论还值得商榷。

三、诗学反思与诗史精神

的自觉实践

詹氏对杜甫的深度理解是其诗风发生转变的一个关键,也是其自觉接受杜甫思想精神的基础。对于这个问题,可以从三个方面来思考:

(一)对以往诗学思想的反省

首先,这反映在詹氏反省以往学诗过程、感慨诗书无补于世方面。1939年詹氏回忆早年学诗经历时写道:

成诗辨咄嗟,学诗非儿戏……我初年少日,藻辞颇不匮。笑啼混妍媸,性情作粮糒。游意或腾霄,矜奇每立异。萧稂纷四满,兰荃曷由莳。挟策走名都,屡乞师友第。赞叹假旁门,微咥乃相视。盛气一以杀,勤求废食寐。黑白渐知分,力上丐余溉。侧艳固所嗤,俗滥尤所避。跌宕生浓姿,清新刻挚意。境寂钩幽玄,兴来极横肆。笔既从所欲,拟常不以类。得鱼能忘筌,劈垩仍伤鼻。恍悟徇迹象,投鼠或忌器。[5]73

泰昔年少日,兀不识歌诗……翻自诩高调,苦学非所宜。洎长登师门,如病遇良医。一针走群魔,再药改容仪。提命既以勤,晨夕忘以疲。精粗固知审,正变略能窥。广采到里咢,毕究极天吹。有时心语手,居然埙应箎。今古得齐观,钜细欲无遗……所嗟我及壮,声利自生贪。哇咬逐尘好,意思如胶粘(自注:欧公句)。祛烦痈益肿,对影笔难铦。琢切怅明诫,谈吐忧阴 。无复曩日情,督命得深严。百涉宁一成,因循慕安恬。何时亲几案,力请脱重钳。[5]76-77

通读两首诗可以看到,詹氏对早年学诗颇有反省之意。起初是崇尚藻饰、矜奇斗异、自诩高调、近乎儿戏,后来盛气收敛、苦心经营,规避侧艳俗滥,追求跌宕浓姿、清新挚意、境寂幽玄、钜细无遗,纵然时有所获,但仍然投鼠忌器,“意思如胶粘”。詹氏之所以反省自悔,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身处战乱之世“贪于声利”,鼓弄“雕缋儿戏”不合时宜。1942年,詹氏作《二月廿七日曲江客次喜晤辛旨雨山》云:“举世谁尊诗律细,看人争说海棠香。恨无同宿与联句,薄酒苦茶空涤肠。”[5]113其中“诗律细”本自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10]4397。杜甫晚年穷愁潦倒,所见飘零,苦闷难诉,“老来诗法愈工而忘形之交甚少”“暮年于诗律微矣,不足以适兴”[10]4399-4400,所以有“诗律细”“酒杯宽”之感慨。詹氏言“举世谁尊诗律细”,亦是承杜诗余绪,对战乱之世锻炼技巧的价值意义产生质疑;又言“薄酒苦茶空涤肠”,表面上是像杜甫那样慨叹知音难觅,实则表达了诗酒茶于心中郁闷无济于事的思想。同年,詹氏致陈中凡的书信曾言“湘北屡传警讯,意颇幽郁,随成长句”[6]401,其中“多生哀怨句谁骄”“削稿可堪尊左衽”[5]111也隐隐流露出动乱时代逞技诗艺于世无补的思想。与此相似者还有《壬午十一月廿三日四十一岁初度时客平石》:

读书穷愁算何愚,买牛耕种力惭薄……贱子小时亦了了,壮不如人忽将老。三步回头五步坐(自注:杜公句),懒残拟借杜公貌。自濯肺腑明冰轮,敢视富贵如浮云。一灯死守羞曩哲,廿年依恋惟山根。道南道东谁复顾,兰陵老师等尘土……勤书细字界乌丝,往往煮茶藤一枝。忍此心魂长寂寞,奚必金石流歌辞。[5]133

诗中“三步回头五步坐”指杜甫的“千崖无人万壑静,三步回头五步坐。秋山眼冷魂未归,仙赏心违泪交堕”[13]。极言仙赏心违、情思沉重。詹氏借此语称“懒残拟借杜公貌”也是形容战乱之世自己和杜甫形神相似。究其原因,除了“壮不如人忽将老”以外,还有“一灯死守羞曩哲”“兰陵老师等尘土”等感慨,这与结尾“奚必金石流歌辞”呼应,也是形容驰骋诗书于世无补。这一时期詹氏检省之语还有很多,如1939-1943年所作“东南无复容涕泪,谁还作赋声酸哀”[5]62、“何日真符大吉利,不劳催泪落哀章”[5]79、“我今万事不如人,苦掬心肝衔头卖。当春啼 伴孤栖,入夜怀人腾百怪。与君所遭或甚殊,癖好共堪蜀犬吠”[5]140等等,也都是以自嘲苦笑的笔调反映战乱时期诗书事业不能救死扶伤、斗险炫奇不合时宜且少有人问津于此的思想倾向。这些与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思想一脉相承。

其次,经过反思,意识到诗歌创作理想的实现需要“万卷要能破”与“痛愤澈中边”等。

果得造化工,糟粕宁非累……万卷要能破,万象罗胸次。灵机一触辟,何适非正位。[5]73

得寸望进尺,脱险思履夷。几为衣食走,几见沧桑移……非尽才学功,兼得山川佽。不然老儒多,问谁发斯秘?壮游亦已倦,国蹙日未已。痛愤澈中边,冲夷洞肌理。大声信镗 ,寸言刻酸挚。极其笑骂能,何问钜细事。愈朴乃愈厚,雕缋直儿戏。用见老成心,迥与世俗异……何时亲几案,力请脱重钳。[5]76

第一首诗中,作者在苦心经营却始终未能游刃有余的情况下,通过前人领悟到,若真的能巧夺造化,那便可以触手成春,化腐朽糟粕为神奇诗材。而要想实现这一点,那么“万卷要能破,万象罗胸次”便是一个重要途径。“万卷要能破”语自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14]。詹氏承杜甫笔意,强调了诗人内在学识积累的重要性,是对以往偏重形式技巧的学诗方式的一次认识性超越。第二首诗中,作者经过钜细无遗地博取古今,但创作上仍不满意。中年以后有了“几为衣食走,几见沧桑移”的阅历,又认识到师友“尽才学功”之余又“得山川佽(助)”,而最终达到了“愈朴愈厚”“老成”“迥异世俗”等艺术高度,于是渴望亲往受教、脱去重钳。

其实为衣食奔走、见沧桑改换、得江山之助,这些都是“诗外工夫”,尤其是痛愤国蹙、镗 酸挚、极尽能事而醇厚“老成”[15],更是杜甫、陆游等人所建立的一种诗学风范。上面几句诗中,“中边”为外在空间概念,意即中原与边陲,或中国与世界其它地区;“肌理”指自身言行思想等,与“中边”对仗呼应;“镗 ”形容诗歌气骨顿挫,如有金石之声;“酸挚”形容情酸意挚,感人肺腑。杜甫早年作诗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安史之乱以后顿挫沉郁、镗 酸挚、愈发横肆,晚年至夔州后《秋兴八首》《登高》等作品醇厚老成,可谓极尽能事、山高水深。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云“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16]。李纲对此说得更明白:“子美之诗凡千四百三十余篇,其忠义气节、羁旅艰难、悲愤无聊,一见于诗。句法理致,老而益精。时平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辞,如生乎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妙也。”[17]杜甫至夔州时已是暮年,这两个例子其实都指出了外在人生阅历对于诗人创作和读者接受的重要意义。这点陆游也提炼过:“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8]诗文学问不仅需要技艺锻炼等少壮功夫,也需要人世阅历与万般情思的岁月沉淀。有趣的是,从詹氏“学杜龟堂尔许思”“孰踵龟堂拜杜鹃”及其挚友石维岩提出的欲了解詹氏需“试读龟堂学杜篇”的意见来看,陆游也是詹氏上追杜甫的重要桥梁。陆游的《示子遹》谓:“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19]177-178同样也是经过对早年学诗的反思,在诗外工夫的磨砺下渐造诗歌三昧。所以总的来说,詹氏对诗歌的领悟,与杜甫、陆游是殊途同归、一脉相承的。如果说“读书破万卷”属于“诗内功夫”的话,那么“痛愤澈中边”等便是“诗外功夫”,二者对于实现诗学理想都至关重要。

要之,在战乱影响之下,詹氏对以往诗歌创作进行了许多反思。反思意味着探索、求进,也预示着詹氏诗歌创作质的转变。而这与他杜诗接受的深化也是互为表里、相得益彰的。

(二)对杜甫诗史精神的继承与实践

何耀光曾谓詹氏“入滇以后所作尤多,其中纪乱之篇,与杜陵《三吏》《三别》同其悲慨,又可作诗史读焉”1,指出了詹诗与杜诗在“诗史”方面的重要关联,诚为难得。对于詹氏诗歌的“诗史”价值,左鹏军认为,“詹安泰作于抗日战争时期的诗歌,充分反映了耳闻目睹的历史事件,具有诗史的价值;也表现了在战争乱离中的内心感受,也具有心史的价值。……可以认为,这些反映抗日战争时期个人经历、精神感受的诗篇,从一位学者诗人的角度反映了那个特殊的灾难性时代的某些历史事件,是詹安泰一生诗歌创作中最具有时代价值和思想意义的部分。”[4]作为抗战时期的一位古典诗人,詹氏用古典诗歌记录抗日战争,并取得了超越一般学杜者的巨大成就,其受到人们赞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继承杜甫诗史精神,以诗作史,是詹氏的一种自觉认识。聂欣晗指出:“詹安泰的这类反映战争风云的诗歌确实是其创作中最具时代价值与社会意义的作品,也是他有意学习杜甫的硕果。”[11]詹安泰的这种“有意”有多方面体现。其在1944年所作的《铁岭寓居杂诗十首》中写道:

卑卑户牖当山辟,尚想岩花野鸟窥。有梦长飞瀼西舍,将愁与补草堂诗。叹嗟略解贫谁省,茶灶能安苦亦宜。便射羊群出牛驽,颠风簸雨总危疑。[5]159

关于诗中的“瀼西舍”一语,张忠纲称:“杜甫迁居瀼西时置买了四十亩果园,秋冬之交在东屯收稻完毕,复又返回瀼西果园收获柑橘。”[20]所以,“瀼西舍”这一典故与后面的“叹嗟解贫”“茶灶安苦”呼应,寄托的是自得田园之乐的生活理想。“将愁与补草堂诗”与“有梦长飞瀼西舍”对仗互文,表达的是效法杜甫、以诗记事(梦、愁等)的诗学思想。1947年詹氏还写有一首《丁亥端午张北海邀同人雅集西园与北海别六年矣》云:“凌骞霜翮久能军,别有肝肠䌷世纷。了愿将诗留信史,抡才坐酒觅奇文。”[5]199其中,“将诗留信史”即是对同仁的劝勉,也是詹氏诗学思想的一种自觉流露。“䌷世纷”意即整理世事纷乱或有补于世,这自然蕴含着对现世疾苦的关怀。因此所谓“了愿将诗留信史”,即是通过“别有肝肠䌷世纷”“大药验得”等方式实现以诗作史的诗歌创作理想。詹氏另外还有一首《报杨慧甫睿聪香港》,其中有云:“客路一为别,乡心共不支。偷生逃虎口,哀赋落江湄。考信难成录,观空各有辞。苍鹅看又舞,微命欲谁期?”[5]71从“偷生逃虎口”来看,所谓“哀赋落江湄”“考信难成录”云云,既是作者自况,也是对杜甫《哀王孙》《哀江头》《江南逢李龟年》等诗文记实写乱之价值的醒示,同样暗含了詹氏“将诗留信史”的自觉意识。

再者,有关陆游的一些说法也能反映詹氏对杜甫诗史精神的自觉接受。詹氏《得慧儿报各地亢旱求神黯然赋此》写道:

最难支拄此凶年,久醉如焚可问天。三月收风无点雨,万家倾泪欲平田。未闻李靖行骢马,孰踵龟堂拜杜鹃?各有心肝休论命,前头隐隐起狼烟。[5]181

诗中的“龟堂”乃陆游晚年别号及堂名,这里代指陆游;“杜鹃”本自杜甫的《杜鹃》,其有诗句:“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仍为喂其子,礼若奉至尊……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21]此诗讥刺当时悖离臣节者遗祸众生,而自己又空怀魏阙、报国无门。所以,“孰踵龟堂拜杜鹃”意在反问谁还像陆游那般去效法杜甫,身拜杜鹃,关心苍生疾苦?陆游一生以收复山河为志,遭际与杜甫颇有类似,其称杜甫“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19]128,对杜甫其人其诗有着独到而深刻的理解。詹氏诗中称杜甫“惊人百死余,岂尽由心造?……世既惮其行,而苦学其貌。徒诧工力深,公名宁独保?”与陆游对杜甫的评价如出一辙。詹氏此诗感慨“孰踵龟堂拜杜鹃”,一方面是通过陆游间接肯定杜甫关心百姓疾苦的崇高精神,另一方面也在表示诗歌当记写现实、有补于世。詹氏此诗一三四八句都是庶民灾难和家国命运的写照,是詹氏作诗有补于世的一种践行。另外,詹氏友人石维岩有《次韵祝南将入蜀五首》也称:“心痛议和南渡日,眼惊迁地永嘉年。大言若说书生惯,试读龟堂学杜篇。”[5]48不但高度肯定了詹氏爱国情怀的真挚,而且深许其精神与杜甫、陆游一脉相承,认为读者若感觉詹氏像陆游“心痛议和南渡日,眼惊迁地永嘉年”那样蒿目时艰只是书生大言习惯的话,不妨去深读一下陆游学杜的诗篇。石维岩此论正可视为詹安泰通过陆游接受杜甫的注脚。

作为一位“真爱国”的诗人,詹氏对杜甫的诗史精神不仅自觉效法,而且还从创作实践上以诗补史、以诗记乱。理论与实践并举,这是詹氏作为学者型诗人的一个重要特点。左鹏军认为“詹安泰在诗歌方面既注重理论阐发,又注重创作实践,具有比较完整的诗学理论观念,表现出继承与寻求创新兼容的品格”,其“诗学理论观念与创作实践之间存在着非常密切的关联性和比较明晰的对应性;詹安泰对于诗歌的理解和造诣是从理论观念与创作实践两个方面共同体现出来的”。[4]聂欣晗也表示,詹氏“既有诗学理论上的自觉探索,又有诗歌发展实践中的努力,为了旧体诗歌的延续,詹安泰确实不遗余力”。[11]继承与创新,延续旧体诗,不论出于哪种考虑,詹氏理论与实践并重这一点都是可以肯定的。从詹氏新中国成立后发表的文学理论著作来看,他不但认为“杜甫、白居易都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22],而且他对待古典文学也确实有着明显的“古为今用”思想倾向[23]。詹氏这方面的创作实践有很多,比如忧心家园的“两月家书断,开缄认独真。无谁与笑乐,有语刻酸辛”[5]61等;记录东南战事的“忽报一日失黄冈,惊呼乃如中流矢”[5]72等;记录亲友亡故的“尸积如山,血流如川,狰狞人鬼周八埏。我日见横死之人,我日有取死之道,我复何心安?静便忆昔共师门,师称学行汝最先”[5]63等;记录日寇行径的“赤狼来,赤狼来,村南村北相惊告。破脑吸浆喉吸血,不同饿虎食肉饱。中妇携儿山中行,儿前狼扑不敢声。忍泪密伏林莽里,抱儿尸归哭欲死。闻道兵战今八年,白骨万里无人烟”[5]166等。这些诗歌除了内容多涉战乱以外,诗题、诗序、夹注等也都直接或间接地记录了战时景况。这显示着作者以诗补史、以诗记乱的自觉意识。

(三)形成刚健沉雄、低徊深远的诗歌风格

抗战以后,詹氏诗歌逐渐呈现出刚健沉雄和低徊深远两种风格。

首先来看詹诗刚健沉雄的一面。1946年詹氏作有一首《静闻谓余诗风略变赋此示意》:

为诗廿载讵称工,放笔差如鸟脱笼。无梦与亲三妇艳,有时闲貌一林红。多能出险非惊俗,独好鸣秋作病虫。索解叹嗟心力瘁,何曾拜宋格唐风?[5]188

诗题借他人之口明确表示詹氏“诗风略变”。从诗歌内容来看,这种“变”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基本摆脱束缚,挣脱唐宋桎梏,笔力纵横恣肆,这一点从“放笔差如鸟脱笼”“何曾拜宋格唐风”1便可看出端倪。其二,奇险刚健,这可从“多能出险”“独好鸣秋”看出。“病虫”“心力瘁”也从反面说明了对刚健的追求。其三,情怀沉郁,这是“索解叹嗟心力瘁”的根本原因,也是全诗的情感底色。在此之前,詹氏的这些风格特征其实已有显露。比如1939年的“诗者志所之,精垺恃其胆。随物以赋形,穷尽亦可 。正变自因时,勇往无险坎”[5]66,恃胆写志、随物赋形、勇往直前,这也是詹诗追求恣肆的表现。1940年詹氏又有“高辞难作弓刀卖,乱世何当一再迁。试上昆仑媲肝胆,重罗天地入新编”[5]79,披肝沥胆、网罗天地,一方面解释了詹诗的沉郁底色,另一方面又显示了刚健气势。1941年詹氏在其《寄怀石铭老普宁铭老故乡沦陷违难普宁三年矣》中夹注“《石遗室诗话》谓,晚近诗人得刚健之美者,石铭吾与曾履川而已”[5]98更是直接道出了对“刚健之美”的欣赏。可以看出,抗战期间詹诗风格向刚健沉雄的转变也是有一个过程的。“日入知谁供涕笑,忧来留梦作沉雄。”[5]99可知“忧”乃诗歌“沉雄”的底色,詹氏诗歌的沉雄风格是伴随沉痛哀思的。除此之外,詹诗的刚健骨力也得益杜诗良多。比如1940年所作:

渐看诗骨老来粗,律细杜公无乃诬。岂有着花妨丑树,几闻警鹤作趋凫。明时怀抱吾能说,奇气纵横世所须。日暮并难修竹倚,冥搜何日对枯梧?[5]89

从“无乃诬”来看,结合自己多年的创作体会,詹氏认为杜诗语言形式上的峻刻力量、顿挫声调、言辞气势及其志意情感等随着杜甫的长期锻炼而愈老愈厚,这是毫无疑问的。另外就“奇气纵横世所须”而言,诗歌要发挥激发斗志、提升士气等现实作用,那么“奇气纵横”只是表象,刚健骨力及其艺术感染力才是关键。詹氏这些认识与其杜诗学习都有一定关联。再如1943年的《为陈蒙盦运彰题〈亭角寻诗图〉》:“简斋本是杜陵徒,长驱雷霆入病肺。句律苍瘦态纵横,久踵黄陈开气派。”[5]140所谓“简斋学杜,得其气势”[24]56,詹氏以“杜陵徒”赞许简斋,所看重者乃是其诗纵横苍劲、气势惊人等特征。“杜陵徒”既然有这些沉雄刚健的特征,那么学习杜甫的詹氏,其诗刚健沉雄之风受益杜甫自然也不在话下。詹安泰晚年发表的《无盦说诗》还提到:

老杜夔州以后七律,特多拗体、最不易学。然读之久久,可使用笔渐臻健劲,气骨渐臻老苍,可医滑俗,可药浮溢。[24]54

詹氏健劲老苍的风格是否具体得益于杜甫的七律拗体还有待深究。可以肯定的是,詹氏认为杜诗有矫治滑俗浮溢之病的效果,久读杜诗可使笔力健劲、气骨老苍。结合詹氏“杜诗夙所好”的事实来看,其刚健沉雄的风格得益于杜诗也是无疑的。

其次,再来看詹氏诗歌低徊深远的一面。饶宗颐曾谓詹氏“挂瓢滇海,凄吟武溪,居山林之牢,值澒洞之际。晚岁所作,如书之一波三折,逋峭峻挈。至今诵之,低徊悱恻,弥怆平生于畴日。”[25]其中“逋峭峻挈”与“刚健沉雄”义近。除此之外,詹氏诗歌还有“低徊悱恻”的一面。“低徊”意即沉吟徘徊、忆念萦绕。1942年詹氏的《用前韵再寄辉光》(其三):

记否山斋正妙年,家鸡未数群儿贤。但能问字常惊坐,一念抡才欲叫天。杜老麻鞋艰历世,陶公尊酒许高眠。人生出处何堪问,抱月当前尽化烟。[5]138

此诗以“记否”起首,引出对早年“家鸡未数群儿贤”及问学畅谈的山居生活回忆,抒发了动乱年代对故乡和平生活的追忆情怀。此外,“杜老麻鞋艰历世”一句,语本杜甫“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26]841。安史之乱后,杜甫奔走行在为贼所得,后历险逃出,拜受拾遗。彼时念及妻子,忧心忡忡,而今沉思欢会,因有此诗。詹安泰此诗与杜甫的这首《述怀》相通,也是在感慨岁月艰辛的同时,寄寓对故里亲友的思念。有了这些过往经历和美好回忆作铺垫,作者最后感叹人生遭际、往事如烟,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是饱含生世苦楚,低徊深远。

詹氏诗歌结尾的这种风格与其对杜甫的学习也是有关联的。他在1947年发表的《诗的批评——中国诗论之一》中谈及“诗心的发掘”时指出:“诗是一切文字中最精炼而富有弹性的文字,除掉利用文法学、修辞学等理则可能作形式上的解析之外,常常蕴藏着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所难解决的问题在里面,非有相当修养的人是体会不到它精微美妙所在的,不但无法作具体的解析而已。随便举例来说,好像杜甫的《晚晴》:‘返照斜初彻,浮云薄未归。江虹明远饮,峡雨落余飞。凫雁终高去,熊罴觉自肥。秋分客尚在,竹露夕微微。’……尤其是结句,他当时的人生立场要怎样决定的心境都蕴藏在里面。因为蕴藏着许多真味,所以能使人把玩无数,假使仅作描写景物观,那这种结笔就轻弱得太可怜了,以老杜的艺术手腕,是不会这么草率的。像这些地方,是诗人的深心所在,我们是不能不加发掘的,发掘后才可以下判断……惟深知诗的甘苦的人能道出诗的甘苦来。”[27]

詹氏这里以杜甫《晚晴》为例,既解说了诗歌结尾“蕴藏着许多真味,所以能使人把玩无数”的艺术特征,又示意学者对诗歌结尾这类“深心所在”之处要留心发掘,体会其精微美妙。回过头来再看詹氏1942年的《用前韵再寄辉光》以及1944年的下面几首诗歌,不能不说其结尾风格与杜诗之间存在明显的渊源关系:

四山虎豹多(自注:时虎患正炽),湫室心气短。江头集野兴,聊放故时艰。澄波抱淡红,一花一柔婉。都无粉蝶寻,时觉香云散。静悟若有得,夕阳红已满。因思循陌上,看花归缓缓。何似浣花翁,不归意自远。[5]152

苦楝花开春自归,料客香梦泥行衣。可知狐鼠走白日,一为家江哀式微。拄笏看山天未肯,百书一面意终违。杜陵旧许惊人语,共割黄云与疗饥。[5]157

亲老犹多别,时艰每共嗟。浮沉凋鬓绿,风雨损天涯。险字烹东野,宗风拜浣花。一钱今不值,坐看日西斜。[5]163

三首诗中,“故时艰”“思”“归”“家江”“亲老”等词语皆深寓故里追昔之念,意绪低徊。此外,三首诗末尾几句都提到了杜甫,且余味深远:第一首中,“虎患”“时艰”都是作者心头的巨石,因此感慨“心气短”。作者希望暂舒往日愁绪,但触目所得皆似淡远。若依寻常心境,此与陶渊明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28]、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29]都有相似。然而这里詹氏不取陶、王而仅提杜甫,其中缘由当是杜甫“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1、“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悲伤未拂衣”之类的诗歌“言外无限感慨”。[26]1053也即,杜甫意境悠远之作,相较之下多了一层沉郁底色。第二首中的“杜陵旧许惊人语,共割黄云与疗饥”未详所本,但从“狐鼠走白日”“哀式微”“意终违”以及“割黄云与疗饥”来看,詹氏此诗虽情怀沉重,但结尾化郁闷于无形,乐观洒脱,耐人寻味。第三首中,作者虽有亲故多老去、时艰如风雨这些哀叹,但结尾“宗风拜浣花”,“一钱今不值,坐看日西斜”承接李白“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30]与欧阳修“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31]而更进一层,隐含愁绪却又超脱愁绪。可见,三首诗歌结尾与杜诗结句的“言不尽意”“深心所在”相似,也都低徊沉郁、意味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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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Zhan Antai’s Acceptance of Du Fu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HAN Shan-bi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Abstract:Before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Zhan Antai paid more attention to poetic skills,and his acceptance of Du Fu’s poetry focused on artistic techniques. As the war situation intensified,Zhan Antai’s poetry creation shifted from“internal to external”and paid more attention to“the skills beyond poetry”. His acceptance of Du Fu’s poetry shifted its focus to expressing Du Fu’s ambition to help the needy and save the nation,his desire to shelter the poor scholars in the world,his impoverished life,and the hidden worries about the country and family beneath the leisurely landscape.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the fundamental reason for the transformation in Zhan Antai’s poetic style and creative concepts was the strengthening and deepening of the poet’s emotion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war. Based on this,Zhan Antai reflected on his previous way of learning poetry,questioned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exercising poetic skills during the war,and realized that the realization of poetic creation ideals required attention to both internal scholarly accumulation and external life experience. In addition,while deeply understanding Du Fu’s poetry and character,Zhan Antai consciously inherited Du Fu’s poetic spirit of history,put it into practice,and recorded the chaos through poetry,surpassing the ordinary learners of Du Fu. After the War of Resistance,Zhan Antai’s poetry exhibited two styles: vigorous and solemn,and profound and far-reaching,which had a profound relationship with Du Fu’s poetry.

Key words:Zhan Antai;Du Fu;poetry;acceptance;transformation

责任编辑 姚则强

1詹氏曾有《寄赠饶固庵香港》一诗云:“少年汲古意无前,浮海持家艰食眠。出处关天吾始信,苍黄不染汝何贤。”(《鹪鹩巢诗集》卷五)并为之自注“潮汕初陷时,闻敌方啗,固庵不为动”。詹安泰称饶宗颐初不为战火所动,其自身亦未必不如是。不论诗人学者还是庶民大众,卷入战火总不得已,此乃常情。

1“康子”或指“北宋五子”之一的邵雍(别名邵康节,号安乐先生),待考。

2依据张忠纲《杜甫年谱简编》,上元元年春,杜甫“得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裴冕帮助,在浣花溪畔营建草堂”,“表弟王十五亦出资助修”,“又分别向萧实、韦续、何邕、韦班、徐知道等索要各种树栽子及大邑瓷碗等”,可见其拮据之状,然未有忍饥之语。草堂初成后,杜甫《为农》《有客》《宾至》《狂夫》等诗,可见春夏为农所获甚少而厚禄故人又杳无音信,平素家人其实都还处于饥困状态。该年秋,“杜甫有《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向高适求助:‘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可见入秋饥困加剧,忍饥情状显然。自春至秋约略半年光景,詹安泰谓杜甫“半年不作忍饥声”或泛言于此。

1何耀光至乐楼本《鹪鹩巢诗、无庵词》卷首《序》。参见《詹安泰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册“序二”。

1“宋格唐风”当为互文说法,即“唐宋风格”,因此“格”或可解作“唐宋格调派”之“格”。

1(唐)杜甫《江亭》,萧涤非主编、张忠纲统稿《杜甫全集校注》:第4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86页。按:詹安泰认为杜甫此二句“也是历来认为很高妙的句子。但如果照普通的看法,也不过是心意和水云对照说出而已。实则它在两相对照的意象中包含着无穷的理致在里面,湛明的心地,高洁的品格,挹之不尽,味之愈出,所以为佳。”可参见詹安泰著、夏娱整理《论诗中的理致》(载《中国韵文学刊》2014年第3期)第1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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