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中的“闲”及其美学意义

2024-01-01 00:00:00刘精科
湖北社会科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庄子

摘要:“闲”是《庄子》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从其语义来看,“闲”由空间上的“间隙”及时间上的“闲暇”与日常生活中的“无”“无用”等意义衍生出内心的自由及闲适状态。从其意蕴来看,“闲”与“道”之间存在密切联系,是得道之人的重要特征。从其美学意义来看,“闲”不仅是审美心胸的实现方式,而且是美学品格的表现形态和美学批评的建构维度。

关键词:庄子;闲;审美心胸;美学品格;美学批评

中图分类号:B223.5" " " 文献标识码:A" " " "文章编号:1003-8477(2024)05-0158-06

“闲”是《庄子》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具有独特的理论价值及美学意义。很多研究者结合对“游”“观”“忘”以及“坐忘”等命题的研究,对庄子理论思想进行探讨,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而对“闲”的深入分析和系统阐释则稍显不足。本文通过对《庄子》中“闲”的有关论述进行梳理,以更加全面把握庄子的哲学思想,并发掘其美学价值。

一、《庄子》中“闲”的语义阐释

《庄子》中有十余处对“闲”进行论述。总体来看,这些“闲”主要包括以下语义类型:

(一)基本义

从文字演变的角度来看,有研究者指出,《庄子》中的“闲”字实际上与“閒”有关。而“閒”字被很多学者解读为:“从门月……门开而月入,门有隙而月光可入”。这里的“隙”,即“壁际也”,“凡有两边有中者皆谓之隙。”[1](p589)由此可见,“閒”的本义为门缝或者间隙,指代空间上的“空隙”。因此,有学者在分析之后指出,“闲”的基本义是空间上的“闲置”,并逐步发展出时间上的“空闲”等义涵。例如,在《庄子·知北游》中,“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2](p607)其中的“闲”字,主要指的就是时间上的“安居闲暇”等。

(二)日常义

在日常使用中,“闲”字包含着“无”“无用”“无关紧要”等否定性意义。在春秋战国时期,面对激烈的社会动荡,很多思想家主张维护周礼及其制度,而道家则采取“反其道而行之”的态度,认为这些主张“都是就事论事的具体的有限的方法,都是人们设定的非自然的功利目标。人们总是在为追求这些功利目标生活而忘记享有自然而然的生活过程本身”。[3](p12)因此,庄子中的“闲”具有否定性的意义,背离特定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准则。庄子在《齐物论》中提出“大知闲闲,小知间间”。[2](p48)这里的“闲闲”,指的是“宽裕也……夫智惠宽大之人,率性虚淡,无是无非……无是无非,故闲暇而宽裕也”。[4](p27)也就是说,庄子要求人们“不被纳入统治阶层所拟定的价值规格,为其奔逐,供其驱使”,[5](p18)从而表现出一种与当时社会主导意识相对立的“无”的生活方式及生存状态。

(三)引申义

从其使用及发展情况来看,“闲”字的“间隙”“闲暇”等基本义与“无”“无用”等日常义逐步接近,因为空间上的“间隙”以及时间上的“闲暇”能够使人们摆脱外物的束缚,从而获得自由自在、自适自得的内心感受。而“无用”或者“无关紧要”之类的判断,体现出“对现实时空实体及其规则的否定和消解,也就是破除了人心对外物的执着,不为外物所累”,[6](p124)这样就能够摆脱对于现实中各种事物的依赖,获得心灵的解放与精神自由,因而带给人们“自由”“自然”与“平静”等体验。也就是说,在庄子等人看来,人们为了让自己的身心“闲”下来,就需要将“无为”作为日常生活的处世准则,做到无事、好静、无欲。在此基础上,人们表现出对世俗生活的拒斥,追求淡雅闲静的生活状态,“闲”逐步延伸到心灵以及境界等层面,表现为“随兴而发、兴趣盎然、摒弃外务、沉滓心情而又精神高度集中的一种心境”,[7](p148)人们追求从容不迫悠游自在的人生境界,体现出精神自由和虚静逍遥的生活状态。

二、《庄子》中“闲”的思想意蕴

通过以上对“闲”的分析,我们认识到,“闲”在《庄子》中占有重要地位。“闲”由空间上的“间隙”及时间上的“闲暇”等基本义,逐渐在日常生活中产生出“无”“无用”等否定性意义,进而引申出自由闲适的生活状态和人生境界等含义,蕴含着丰富而独特的思想意蕴。

(一)道之闲

“道”是庄子思想的核心概念,具有超验性,不能被理性思维所感知。而“闲”表现出从容不迫的优游闲适的自由状态,只有进入到“闲”的状态,人们才能把握“道”。庄子在《知北游》中指出:“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2](p596)在这里,“无思无虑”“无处无服”“无从无道”正是对“闲”日常语义的强调,“闲”是“体道”的重要前提。

第一,道在于自然。庄子所说的“自然”不是与“社会”相对的概念,而是强调“道”的特性。“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8](p65)也就是说,“自然”即事物的本然存在,是循道而行的状态。庄子反对有悖于自然天性的行为,要求人们顺应物性,“依乎天理”,做到自然而然。顺应自然,回归自然本性,这正是“道”的体现。而“道”的自然本性与“闲”具有内在的一致性,“道”引导人们在纷扰繁杂的社会生活中消除是非、抛却利害,始终保持“闲”的状态。庄子在《天道》中强调:“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以此退居而闲游,则江海山林之士服。”[2](p364)在庄子看来,自然是“道”的重要特征,而虚静恬淡则是世间万物的本然状态,那些“退居闲游”的人,由于能够摆脱世事纷扰,内心处于平静状态,因而能够把握“道”。也就是说,在“闲”的状态下,人们能够任世间万物的变化而顺应自然,做到物随其情,事随其变,才能祛除心中妄念,使人的心灵得到安顿,精神获得自由,生命的意义得以彰显。

第二,“道”在于无为。“无”是道的本体,道家通过“无”来规定道,而“无为”则被看作是人们把握“道”的基本方法和日常行为的主要原则。就庄子哲学而言,“无为”被看作是调和人与自然、社会等矛盾冲突的重要手段。庄子对于“无为”的强调,源于对天地万物的体察。他在《知北游》中提出:“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2](p601)在庄子看来,圣人之所以反对胡乱作为,要求顺应自然,根本原因在于天地以“无为”而化育万物。庄子所说的“无为”不是“不为”,而是超越“人为”,并因而与“闲”达到内在的一致性。在很多学者看来,庄子强调的“无为”,实际上就是要求人们消除或者限制现实生活中的各种欲望,“无为”因此成为“闲”的重要思想基础和文化表征。庄子在《刻意》中还对“无为”做了进一步的解读:“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2](p423)这些“江海之士”“避世之人”的行为体现出“闲”的生命样态,能够在“无为”的状态下感受到“天地之道”与“圣人之德”。

第三,“道”在于超越。有学者指出,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体现出追求自由解放的超越精神,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摆脱生死、是非以及名利等各种因素的束缚与制约,走向心灵自由的境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生与死是人们无法逃避的现实困境,故庄子在《大宗师》中提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2](p195)出生与死亡是由“命”来决定的,生与死只是存在的不同状态,因此,庄子提出保持“安时而处顺”的态度,超越对死亡的恐惧。而“是非”同样是人们必须面临的问题。在庄子看来,世间万物就如同乐队中的各种乐器,虽然功能不同,但都发挥着无法替代的作用。因此,所有事物的存在都自有“天理”,没有是非对错的区别。可见,人们只有做到“不谴是非”,才能超越是非,消除世间论争。同时,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还面临着名利的诱惑。庄子在《让王》中指出,追名逐利不过是“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如果人们为了追逐名利而生出机巧之心,必然会远离世间万物之“道”,而真正的得志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2](p438)谨守“闲”的本真状态,因而能够达到“与道为一”“同于大通”的境界。

(二)人之闲

“人”是庄子哲学思想的重要主题之一, 庄子关于“人”的论述建立在“道”的基础上,由“道”及人。由于“道”是世间万物的本原,人作为宇宙万物的一部分,应当以道为本,循道而行。而与道合一,顺物自然,人就能够达到自由闲适的状态,“闲”成为得道之人的重要特征。古人提出过“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之类的观点,所谓“闲者”“闲人”实际上就是得道之人,因为这些人顺应天性,从容安行,自然能够达到与道契合的状态。也就是说,人们只有在“闲”的状态下才能把握天地之道,“闲人”这种“自然安行”“悠然而往”的生活方式正是“道”的一种体现。

首先,身闲。身体是人的生命得以存在的基础,眼耳鼻舌是人感受世界的重要生理器官,“身体通过耳目口舌等各种器官与外物联系起来,建立了身体、心灵与世界的接触,在这种接触和交流中,人对世界有了初步的认识”。[9](p41)庄子重视借助身体感官来体验“与道为一”的状态,他在《逍遥游》中就明确提出:“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2](p26)可见,庄子肯定身体感官的重要性,并认为只有从感官体验出发,达到“身闲”的状态,人们才能体认到宇宙大道。庄子在《外物》提出:“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2](p767)由此可知,庄子认为“虚空闲适”的“身闲”状态对于人的生命存在具有独特价值。而“身闲”主要指的是人们摆脱物欲、声名、地位等所带来的焦虑与不安,使得身体获得舒适与自在的体验。在吕梁丈夫蹈水的这则寓言中,吕梁丈夫之所以能在悬流湍急中“被发行歌”“游于塘下”,根本原因在于“长于水而安于水”。由于长期适应“水之动”所形成的感官体验和身体记忆,蹈水男子在水流中既不刻意跟随,又无须竭力对抗,因而在惊涛骇浪中从容自在,“与齐俱入,与汩偕出”,获得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自由无碍的“身闲”感受。

其次,心闲。如果说“身闲”偏重生理层面的放松与悠闲,那么“心闲”则强调心灵层面的闲适、宁静与平和,表现为人们依循天理本性所达到的无所为无所不为的淡然从容状态。庄子重视“心闲”,主张人们不执着于算计,不沉溺于智巧,并提出“心闲而无事”的观点,要求人们以湛然虚空之心畅游于道的世界,实现生命的自由。《庄子》以《逍遥游》开篇,关于“逍遥”,很多学者主张从情感及心灵的角度展开研究,认为逍遥游的主体是心灵。庄子还明确提出“乘物以游心”的观点,有学者将其注疏为“夫独化之士,混迹人间,乘有物以遨游,运虚心以顺世”。可见,庄子要求处理好“心”与物之间的关系,主张顺应外物,而不沉溺于物。顺应外物就能摆脱物的束缚,不沉溺于物就能做到闲静自由而无所执着。因此,“闲”传达出“从容不迫、优容潇洒”的生活状态,蕴含着独特的“高雅理趣”,表现为“随兴而发、兴趣盎然、摒弃外务、沉滓心情而又精神高度集中”的人生态度。[7](p148)只有在安适足意的“心闲”状态下,人们才能把握世间万物之“道”,而不会被外物所牵绊。

最后,神闲。“道”作为世界的本源与依据,具有超越时空的性质,人们很难借助于逻辑思维来把握。但由于人自身蕴含着“道”的属性,因此能够体悟“道”并能进入“神”的境界。有研究者指出:“庄子的主要思想,经老子的客观的道,内在化而为人生之境界,与客观化之精、神,也内在化而为心灵活动的性格。”[10](p345)可见,“神”与“道”相关,是人的一种独特生命状态,能够引导人们超越现实生命的局限,从而逍遥于天地之外。因此,“神”对于人的生命存在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庄子重视“神”的安养,在《刻意》中提出“养神”的概念:“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天行,此养神之道也。”[2](p429)“纯粹”强调不与外物相混杂,而“静一”则要求摆脱对于名利的执着,可见,保持虚静恬淡的状态乃是“养神”的根本要求:“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2](p426)而“闲”是人们“实现了对世俗功利的自觉超越,达到天人物己之和谐,并表现为内心完满自足的平静与自由”。[11](p10)由此可见,“养神”实际上就是要使“神”保持“闲”的状态,顺任自然,回归虚静,即“神闲”。《庄子》中塑造了至人、神人、圣人等形象,这些人实际上都是得道之人,他们能够做到“无己”“无功”“无名”,就是把己、功、名等都完全放下,因而淡定从容,与道合一,“无所待而游于无穷”。得道之人由于处于“神闲”的状态,他们依乎天道而顺乎自然,因而能够达到自由的境界。

三、《庄子》中“闲”的美学意义

“闲”在庄子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对人们的审美活动产生重要影响。有学者提出:“‘闲’无用的价值义涵以及相应的自然平静心理义涵直接切中审美的超功利性,而且比‘道’‘无’等范畴更具体更有针对性地指向审美意识的发生机制、审美风格的意境格调以及艺术创造的体式技法。”[12](p5)因此,《庄子》中的“闲”有着重要的美学价值及意义。

(一)“闲”作为审美心胸的实现方式

有研究者指出,道家首先提出审美心胸理论,而庄子被看作是审美心胸的真正发现者。[13](p119)在庄子看来,为了实现对“道”的观照,人们应当摒弃对于利害得失及生死祸福等的考虑,排除纷乱世事的困扰和日常生活的计算。为此,庄子提出“心斋”“坐忘”等主张。其中,心斋被看作是实现心灵自由的主要方式,而达到“心斋”的前提就是人们的内心要保持虚静的状态。在《人间世》中,庄子对“心斋”进行了解释:“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2](p129)由此可见,与“祭祀之斋”等追求功利性的目的不同,“心斋”的突出特征是“虚”,同时要借助于“气”来感应,这里的“气”实际上就是“空灵明觉”的虚静状态。而关于“坐忘”,庄子在《大宗师》中提出:“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2](p226)这就要求人们消除“由生理而来的欲望”,摆脱各种“知识活动”。只有抛弃生理欲念,忘掉智识机巧,人们才能与“道”融通,达到“澹然无极”的自由状态。

庄子这种对“道”的观照实际上就是一种审美心胸。有研究者明确提出:“以审美观照来说,如果观照者不能摆脱实用的功利的考虑,就不能发现审美的自然,就不能从有限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中把握宇宙无限的生机,就不能得到审美的愉悦。”[13](p116)而保持“闲”的状态,则成为审美心胸产生的重要前提,“在艺术创作过程中,主体心灵处于超功利审美的状态,也即‘闲’的状态,这是进行艺术创作非常重要的规律”。[7](p151)对于艺术创作来说,艺术家的内心只有处于“闲”的状态下,才能准确捕捉到审美对象的神韵。因此,西晋时期的郭象就明确提出“神闲意定”的观点:“内足者,神闲而意定”,而郭象的这一观点来源于庄子“解衣般礴”的故事,一位画家在创作过程中不拘礼节,却被认为是“真画者”。庄子借助于这则故事强调艺术审美主体应当保持“潇洒释然”的“闲”的状态,才能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作品。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入兴贵闲”的命题,认为审美主体在闲逸充盈的心态下会激发起审美感兴,从而体验到“徐纡从容的气度和悠远空灵的意境”。[14](p82)陆机、钟嵘、司空图、苏轼、郭熙、王国维等人也对审美心胸理论进行不同程度的阐发。这表明,“闲”是审美心胸的突出特征和实现方式,审美主体从世俗智巧中解脱出来,获得悠远闲淡的心境,从而进入到审美感兴的状态。

(二)“闲”作为美学品格的表现形态

庄子强调摆脱世俗生活中各种欲望、是非的束缚,追求“闲放不拘”的精神境界,并逐渐衍生出“闲放”“闲野”“闲淡”“闲旷”等范畴,形成“闲逸淡远”的美学品格,对中国的审美观念产生深远影响。

“品”由原初义“三”引申为“众多”之义,进而产生出标准、种类以及品秩等意义,并逐渐用于人物品评等方面。“格”有品格、格调等含义。古人从对人们德才伦理等的品鉴逐渐转向艺术审美领域,对艺术家及其作品进行鉴别和评价。在很多研究者看来,“以品论诗”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对艺术家进行简单分类,而是要在对艺术作品进行鉴别的基础上,建立起审美规范,明确特定的美学品格。有研究者对“品”进行深入分析,明确提出:“‘品’本身即包含榜样、规格之意;自美学范畴看,品的含义之一则应指标举具体的审美范式与明确提出审美标准,即在鉴赏中确立规范和理想。”[15](p36)张怀瓘把先秦到初唐之间的主要书法家划分为神品、妙品、能品等次,而黄休复则提出神、逸、妙、能四格,并把“逸品”看作是四品之首。“逸品”概念的提出,对中国古代艺术创作产生出重要影响。逸品被认为“是文人意识崛起在绘画批评上的反映,它反映的是一种禅风大炽、隐逸之风隆盛的文化底流,同时,也是水墨画兴起之后所推动的新的艺术趣尚”。[16](p261)“逸品”不仅仅是一种艺术风格或者创作技巧,更重要的是艺术家在艺术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高逸品格。“逸品”作为一种“趣尚”,体现着独特的美学品格。唐代皎然把“逸”概括为“体格闲放”,将“逸”视为具有独特审美内涵的艺术法式,并明确把“逸”与艺术家“闲”的状态联系起来,强调自由闲适的主体精神,蕴含着独特的审美趣味。而“闲逸”的概念在南朝时期就已出现,“闲逸”肯定艺术家“心平气和的自然与淡泊”状态,并表现出“世俗的自在和生命的天真”,[11](p217)蕴含着“不经意、不讲法、简淡、真朴、空灵的虚性审美,核心精神就是自然无为,这是审美主体心灵之高度自由的对象化体现,是艺术之至高审美品格”。[11](p218)可见,作为美学品格,“闲”体现出独特的审美趣味,并且把艺术家的人格修养与精神境界看作是决定艺术价值的首要因素。

(三)“闲”作为美学批评的建构维度

在庄子看来,“道”作为宇宙的本体,人们无法借助于概念、判断、推理进行阐释,而只能通过去欲弃知等进入无己虚静的状态,才能体道明道。庄子这种强调直觉感悟的体道方式,要求欣赏者直接感受、理解和领会艺术作品的情感及内涵,对中国美学批评的审美判断及感知方式产生深远影响。中国美学批评偏于表达主观感受,重视从直觉印象出发把握艺术作品的意蕴,产生诗话、笔记、序跋等“闲评”式批评形态。有研究者指出,“闲评”原本是没有特定内容的无关紧要的谈话,后来发展成为感悟体验式的美学批评,“不仅以其闲谈的形式、特有的趣味成为文人的普遍爱好,更成为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论诗体裁定格在古代文学批评史上”。[17](p138)在“闲”观念的影响下,注重直觉感悟的批评方式已经成为我国美学批评的重要类型。

首先,批评主体追求自由闲适。在一些美学批评中,批评主体保持着“闲”的状态,多采用随笔、漫谈等方式,“不是严肃正经的崇论宏议,而是随便亲切的漫谈杂话,语气轻松,文笔平易,顺手拈来,信口说去,随意收住,给读者以一种不拘形迹,优游自在的印象”。[18](p682)也就是说,这些美学批评在看似随意闲散的状态下,传达出独特的审美体验。其次,批评方式注重直觉体验。庄子在对“道”的论述中,提出“真知”的概念。有学者指出:“庄子所谓真知即体道之知,即对道的直观体认,但体道必须摒除一般的知觉思虑。”[19](p162)与现实生活中的知识不同,“体道之知”反对科学分析,拒斥逻辑实证,讲求直觉体验的感知方式。庄子关于“真知”以及“闲”的论述,对美学批评有着重要启示。有学者指出,中国美学批评“以不破坏诗‘机心’为理想,在结构上,用‘言简而意繁’及‘点到而止’去激起读者意识中诗的活动,使诗的意境重现,是一种近乎诗的结构”。[20](p9)因此,表现出重经验而不重理论、重情感而不重逻辑的倾向,从具体直观的经验出发去体味艺术作品的言外之意。最后,批评内容强调个人感悟。以个体体悟的方式对艺术作品进行欣赏,这是“闲评”的一个重要特征。有研究者指出,中国美学批评追求“高妙玄远,不落迹象,寥寥数语,点到为止。从而给读者留下广阔的再创造的想象空间,让他们以自己的生活和审美经验以及对作品的具体感受去丰富和领悟作品的美学底蕴”。[21](p125)这种批评方式看似缺乏严谨分析,但是却饱含着批评者的个人经验,体现出鲜明的美学意识。可见,“闲评”作为中国传统美学批评的重要形态,在只言片语中蕴含深刻见解,引导人们深入把握艺术作品的内蕴。

《庄子》中的“闲”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从其语义来看,“闲”由空间上的“空隙”以及时间上的“闲暇”逐渐衍生出“无”“无用”等否定性意义,并在此基础上引申出精神自由以及心灵超越等美学意涵。从其思想意蕴来看,“闲”是体道的前提条件,也是得道之人的主要特征。“闲”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对后世的审美心胸、美学品格以及美学批评等产生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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