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实验主义是贯穿白话文学运动的思想脉络之一。正是得益于实验主义大胆假设的问题意识以及实事求是的践行策略,白话文学运动才收获了巨大成功。但是,实验主义虽长于问题的研究,却短于主义的总结,是没有主义的主义,未能对中国语言文学的本质在理论上给予真切观照。所行非所知,实验主义的成功带有一定侥幸成分。白话文学运动实际上拆解了文言与中国文学之间凝定的封闭结构,使白话文得以接收文言文的旧领地,与新文学平行相遇,白话文学最终才得以成立。
关键词:白话文学;五四运动;实验主义;胡适
中图分类号:I206.6" " " " " " 文献标识码:A" " " "文章编号:1003-8477(2024)05-0139-09
白话文学被扶为中国文学的正宗,是中国近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也是组建五四论述的核心部件之一,影响至为深远。历来学界对此投注了大量的研究精力,并涌现出众多优秀成果。但是,似乎仍存在一种定见,默认白话文学运动在初起之时即是一场思想准备充分、计划周详且按部就班的运动,思想与行动之间似乎只是一种依样画葫芦的映射关系。事实上,白话文学的成功是从尝试中摸索出来的,知与行之间未必总是对焦,理论总结往往后于其实践。本文努力尝试梳理白话文学一以贯之的实验主义思想脉络,指出实验主义在解决中国文学问题的过程中所暴露出的不足之处,说明白话文学之成功在思想上多少有点歪打正着的意味。
一、“自古成功在尝试”
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以下简称《刍议》)面世仅阅月,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即相继登场,宣告了白话文学运动在方针上的激烈转变。胡适一方面认定当下即是“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1](p10)一方面又声明自由讨论、容纳异议。对此,陈独秀颇不以为然:“吾国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尚有何种疑义必待讨论乎?”[2](p6)于是,一步快进,将学术探讨推向实践转化,表现出胡适所欠缺的决绝与自信。后来胡适自己也承认,如果一直纠结于异议与讨论,缺少“不容反对”与“绝对之是”[2](p6)的决绝与自信,白话文学的流行“至少也得迟出现二三十年”。[3](p111)不过,胡适的《刍议》实另有其思想来源,不能简单解读为谦卑或者寡断。胡适明白交代,“这几年的言论文字,只是这一种实验主义的态度在各方面的应用”,[4](p326)是“把实验主义的哲学理论应用到文学改良运动上面来”的成果。[5](p285)从这一角度看,《刍议》所反映的是“不承认根本的解决”的态度,[4](p326)是永在试验的表白,是动态解决中的一环。胡适从理论方法上为白话文学运动奠定了实验主义的基调,陈独秀与《新青年》杂志则为胡适和白话文学搭建了“实地试验”[6](p80)的平台。
实验主义的特点是“只承认那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导,步步有自动的实验”。[4](p326)所以,胡适特别迷恋每个具体而微的事件,并赋予其并非特别匹配的历史地位,似乎只要缺少了其中一环,整座白话文学的煌煌大厦便会轰然坍塌。“清华留美学生监督处一位书记先生的一张传单”,“凯约嘉湖上一只小船的打翻”,“一首打油诗”,“儿童时代偷读的《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等,[3](p111)在一般人看来不值一提的些微琐碎却被胡适郑重摭来,视作白话文学历史图景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拼图。这些“独一的,个别的”[3](p111)事件主要发生在胡适留美期间,和后来改变中国命运的大运动不可同日而语,只能算是白话文学运动的前史,或者称之为“小白话文学运动”也未尝不可。只谈“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全然不理会质的变化,显然是偏颇的。1917年以后,白话文学早已不是关在象牙塔中的奇思异想,而以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演变成一场全国性的社会实验,成功与否早已不是胡适一人所能决定,而是中国知识界整体意志的体现。不过,作为问题最初的提出者与文学实验的先驱,胡适厥功至伟,也是在此意义上,胡适作为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才被赋予了更为宏大的历史意义。如果说1917年以后的白话文学运动是有待塑造的“千尺大像”,胡适个人的尝试便是“作大像时样”,[7](p451)无论这场实验成功与否,胡适都“未为无功也”。[7](p452)
不过,从严格意义上说,胡适还不能独占白话文的初试之功。晚清维新人士早已高举开通民智的大旗,在全国掀起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白话报运动。1少年胡适亦是其中一员,并坦白是经过白话报的“长期训练”,才有了“在中国文学革命的运动里做一个开路的工人”的后话。[8](p77)胡适还曾化名“铁汉”2描述当时创办白话报的盛景:
近年来,一班热心公益的人,知道文言报章,不能普及国民,所以办起了许多的白话报来。据现在的出版的说起来,却也不少。各省有省会的白话报,各府也有一府的白话报,甚至那开通点的县城里、市镇里,亦统有白话报。或是日报,或是旬报,或是星期报,却也各色都有。[9](p5)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胡适《刍议》“不避俗语俗字”[1](p10)的提倡似乎只是二十年前裘廷梁《论白话为维新之本》“崇白话而废文言”的复制,[10](p121)何以白话报失败了,白话文学却成功了?只要细加比对,就不难发现白话报运动与白话文学运动之间根本异趣的问题意识。白话报运动是“有意的主张白话”,却不是“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11](p227)提倡维新的知识群体只是把白话文看作一种开通民智的简易教育工具,并不真的相信白话文可以施之于严肃的文学写作。从这个意义上看,白话报运动反而起到了一种撕裂社会的消极作用,“一边是应该用白话的‘他们’,一边是应该做古文古诗的‘我们’”,[11](p227)晚清知识群体并未舍弃士大夫式的身份感,真正走进群众中。相较之下,新青年派将白话文用作创造新文学唯一的“文学媒介”,[5](p303)主张“我们”应该消融于“他们”的世界,让原本撕裂的社会达成和解。
当然了,白话报时期的少年胡适并不知晓自己所从事的是一项必然失败的事业。当胡适收到钟文鳌主张“废除汉字,取用字母”的宣传品之后,[12](p127)思想才开始真正发生转变。有趣的是,为回应钟文鳌对汉字的攻击,胡适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要用白话文去取代文言文,反而断言“今之文言,终不可废置,以其为仅有之各省交通之媒介物也,以其为仅有之教育授受之具也”,[7](p245)要解决教育普及的问题只有使“文言易于教授”[7](p244)一途。胡适意识到白话报运动存在一个严重的问题:学习一种文字,“是为他们长大时用的”,[3](p108)如果白话文不能用来“做八股,应科举,做状元宰相”,[3](p106)“求功名富贵”,[3](p108)是没人愿意去学的。那不如还是回到文言的老路。
胡适认为,文言学起来困难不单单是其自身的问题,还有教学方式的原因。传统的文言教育一味让学生死记硬背,不注重“讲书”,导致许多读书人“终身不能读书作文”。[7](p245)如果注意将繁难的文言翻译为白话,让白话成为文言的教学语言,文言学习就会变得更为简单。可见,使“文言易于教授”的关键在于白话。文言是“各省交通”“教育授受”的仅有工具,白话则是教学这一工具的工具。
以白话教学文言基于一个重要的认知前提:“文言是一几近全死的语言”,“因为它不再为人们所言说”,[13](p567)也“不能使人听得懂”[7](p391)。如果只留意“文言是一几近全死的语言”的表述,就可能错会其意,引发一些答非所问的口角。比如辜鸿铭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胡适是“一个连他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傻瓜”,因为“在目前的中国,此时此刻,不仅所有的公文、而且所有的公共报纸(除非常微不足道的部分例外),都是用文言或古典汉文写作和出版的”。[14](p313)那么,文言之死又从何谈起呢?不同于希伯来语和希腊语这些几乎无人问津的死语言(dead language),文学的“汉语是活语言(living language)——目前使用人口仍高达四亿之众的一种语言”。[15](p91)文言之所以显得晦涩,在于它是一种寓至繁于至简之中的有深度的诗意语言(poetical language)。要理解这种语言,需要匹配同样深度的心灵。其实,胡适的完整意思是想表达,文言虽仍活跃于笔端,却已无用于口语,一种不再被言说的语言与死无异,所以才说文言死了。一般中国人面对文言就像面对一门全新的外语。故此,“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须用翻译之法,译死语为活语”,“与教外国文字略相似”,[7](p245)即用母语的白话教学如同外语的文言。
从提倡维新的白话报回到保守的文言教育,胡适的语言实验好像开起了倒车。但是,思想的转机亦孕于此,就是从这时开始,胡适走出了一条白话文学的康庄大道。文言的白话教学法实际上否决了文言作为教学工具的基本能力,问题的焦点随之转移,文言与白话被悄然置于一种从未有过的相互对立的新型关系之中。在实验主义者眼中,“事事物物都有一个用处”,“若不解应用,便失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应该改良了”,“能应‘用’的便是‘善’的;‘善’的便是能应‘用’的”。[16](p235)文言缺乏口语交际功能,这是不够用;给教学制造种种障碍,这是不善。显然,一个不够用又不好用的工具,已经到了不得不改良的地步。
胡适与友朋间的互相辩难最终将问题的焦点由语言推向了文学。梅光迪是胡适的主要辩友,他们围绕着白话能否成为诗歌语言的问题展开了激烈辩论。胡适发现一个现象:白话文虽已在小说、戏曲等散文领域取得非常突出的文学成就,但在诗歌方面成果寥寥,白话文学似乎只是一种特殊的散文的文学。胡适为白话诗命名Experimental Poetry(实验诗),既表达了一种孤勇的实验精神,也表明了此前白话文学在诗歌领域的缺憾。胡适担心,白话文如果不能同时用于诗歌创作,便不具备全面书写的文学能力,白话文的文学便不能成立,其可能的命运就是步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的后尘,仅仅成为中国文学众多文体中的一种。也就是说,白话诗尝试的成功与否,决定了白话文学的成败。就是在这个思想陡变的时期,胡适决绝地否定了文言创作文学的能力:“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虽然文言文之中,尚有许多现时还在用的活字”,却“已不止是半死,事实已全死了”。[5](p296)文言半死,则以白话辅之;文言全死,则以白话代之。经历了“白话报—文言的白话教学法—白话文学”的曲折思想旅程,胡适终于锁定了根本问题:中国文学自始至终是用一种死语言写就的,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用活语言取代死语言,由此死文学(Dead Literature)才能变成活文学(Living Literature)。
二、问题与主义
胡适曾反复强调,实验主义本质上“只是一个研究问题的方法”,“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只是参考的材料,暗示的材料,待证的假设,绝不是天经地义的信条”。[4](p326)可见,与其说实验主义是一种系统的主义,毋宁说只是一种强调问题的意识,而这恰恰也暴露了实验主义自身所存在的缺陷。实验主义可以解决问题,却不必做到解释问题,更未必能建立系统的解释框架,即有问题而无主义,是没有主义的主义。胡适也提倡知行合一,“要把所知的能否实行,来定所知的真假,把所知的能否应用,来定所知的价值”。[16](p237)可是,没有主义的主义可能产生的问题在于,知与行之间可能失焦,所知非所行,所行非所知。因为缺乏系统的理论阐述与指导,不能排除是误打误撞的结果。而且,只有空落落的方法论是无法解决具体问题的,每一个具体问题必然牵涉各种复杂的社会意识,需要借重各种主义作为解决问题的“参考的材料”。胡适的文学革命论实际上就是混合“进化论和实验主义的一种实际应用”,[17](p469)也就是一种文学进化论的观点。他认为,“进化不是由一条直线通到底的,却是这条路走不通了,在旁边另开出一条道路来”。[18](p122)白话文学就是文言文学走不通之后的新路。胡适对此非常自信:“我在中国对于文学革命的辩论,全是根据无可否认的历史进化的事实,且一向都非我的对方所能答复得来的。”[19](p16)
不过,实际情况恐怕没有胡适所说的那么乐观。学衡派的主将、也是胡适的老同学梅光迪就指出,以进化论释文学在当时西方学界是个极富争议的命题,非但没有正面的定论,更有许多“斥文学进化论为流俗之错误”的反对意见。[20](p2)另外一位学衡派干将吴芳吉则抛出文学本体论,谴责以“历史的观念”[21](p2)论文学的不适用与隔阂。认为文学的价值自有其“艺术之道理”,“名曰文心”,[21](p2)“周秦有周秦之文学者,非以其为周秦之时代也,乃周秦人之作品能合乎文心之妙者耳”,[21](p3)“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则后代之所以异于前代者,又非历史观念之异,而亦文心之异也”。[21](p4)沉静观之,进化不是普世原则,并非“人类一切文明皆是进化的”,[22](p541)“事物历时而必有变迁,固属常理,然不能概谓有递嬗之迹者,皆为进化、为天演”。胡先骕甚至指斥所谓文学进化论原是“误解科学,误用科学”的结果。[23](p32)学衡派的文学本体论要求以变迁的观念取代进化的观念,主张以平和的“推衍发展”消解对抗的“递嬗进化”,“文学之领土的随时扩大”不妨包纳不同时代有益的文学因子,[24](p5)“词成立之后,不妨仍有诗;戏曲成立之后,又不妨仍有诗与词”,[24](p8)白话文学的成立正亦不必以文言文学的牺牲为代价。
除此之外,吴芳吉还指出,文学进化论之于白话文学更多是出于一种逻辑自洽的功利目的,带有强烈的、非理性的主观色彩,“盖惟倡言进化,乃可妄谓后世之文必胜于前,谓后世之文必胜于前,乃可判断旧者皆为陈死,知旧者皆为陈死,乃可张大文学革新之议,而后新派始有立定脚跟之处”。[21](p9)白话文学的理论确实存在此类漏洞。一方面,胡适不断上推白话诗的历史,上至先秦诗骚,下至唐诗宋词,无不网罗,收录过于泛滥。另一方面,明清以来采取同样古典形式的诗词作品却被打上了“死文学”的标签,评价标准前后不一。1那岂不是“因其所为白话而白话之,则古今莫不白话”?[21](p14)如果标准统一,那么,“吾国文学最高之产品”如《史记》与杜诗也应一视同仁地谓之“死文学”。[25](p25)
其实,胡适也曾区分“用全力做白话诗词”和“偶然用白话做诗词”的不同。[12](p141)前者最主要的代表就是胡适率先实验的《尝试集》,它是彻头彻尾的白话诗创作。后者只能算是“白话入诗”,[26](p19)其本质还是文言诗。对此,新青年派的刘半农打了个很形象的比喻:
(文言——笔者注)好比祖宗造了一宅房子,后代子孙,或扩充庭园,或增开窗户,或加彩绘,或装电灯,或装汽灯,看看已和原样大不相同了,但并没有推翻了旧房子另造新房子。[27](p15)
白话入诗并没有改变文言的基本结构,白话始终位于外部,只是文言世界中的过客。同样,胡适建构的“白话文学史”的散文部分,许多也只能算是“白话入文”,顶多做到了“不避俗语俗字”的最低限度,本质上还是文言文。总之,若白话入诗即是白话诗,也就没有“实地试验”的必要了。胡适确实在有意无意间混用了白话入文与白话文的概念。
自由主义是白话文学运动另一个重要的思想来源。陈独秀断言,文言是流通于上层知识阶级内部的贵族文学,与一般人的人生是脱节的,是不民主的,白话才是人民的语言,白话文学才是“文学的德谟克拉西”,[28](p232)绝大多数人的人生寄寓其中。当“我们”的文学改用“他们”的语言来书写,知识阶层就与普罗大众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生命共同体的联结与合成。问题在于,语言不是一般的上层建筑(诸如政治、法律、道德等),“我们”与“他们”在社会生活上的不平等关系不能简单套用于语言。语言是开放的、全民的、中立的交流工具。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种自说自话的贵族语言。1作为普罗大众的“他们”如果愿意,大可把文言收为己用,知识阶层的“我们”是不能霸占不给的。白话文学的自由主义论述并不是白话文学自身固有的属性。泛政治化的论述简化了文学创作复杂的心理过程,可能引发文学美感的流失,以致保住了语言却丢掉了文学。林语堂很早就向胡适建言,“白话文学运动惟一的正义只是白话能生出一等文学来”,[29](p323)“倡导一个更高的文学观念”,[30](p117)“让文学充当诠释生命的重要角色,洞照人性的本质,敏锐感知人生的悲剧,审视神秘宇宙的真容”。[30](p118)在林语堂看来,所谓的白话文学运动仍然停留在以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形式的改革”层面。[31](p366)也就是说,白话文学运动还只是白话文的运动,算不上白话文学的运动。反对文言应是为了反对文言所代表的陈旧文学观念,不然,“如果放弃文言就意味着放弃与之相关的所有书写形式,那么,文学革命就不值得我们称道”。[30](p120)正因如此,林语堂始终坚信,文言仍是一种更加凝练、典雅的语言,绝不会是一种几近于死的语言;白话则是“相对不合时宜的、冗长的”[30](p116)“贩夫走卒的语言”,[30](p117)“在形式的对称和典雅方面,在声律的绝美方面,白话都是无法媲美”文言的。[30](p120)文言“代表着形式和技巧的理想”,[30](p120)“把文言看作是一种更具艺术修养的语言”是符合“一般较浅薄的常识”的。[30](p119)林语堂理想中的白话文学是像西方文学中高级文学那样,不为“一般平民所能欣赏”,“发挥出其真正的潜质”[30](p119),否则“将言文一致作为中国后辈的理想典范是跟人的本性相违背的”。[30](p120)表面上看,林语堂的白话文学运动似乎更强调形式与内容的合一,实际却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白话文与新文学的结盟,因为“文学革命而不能生一等文学出来,那就白话不白话,革命不革命都不相干”了。[29](p323-324)总之,实验主义只是一个方法,又不能仅仅只是一个方法,为了解决具体问题,不得不参用和吸纳其他主义。但是,临时拼凑而成的主义必然存在许多理论漏洞,不能十分圆融地解释想要解决的具体问题。
三、“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刍议》发表不到一年时间,白话文学运动已从最初一个人的寂寞尝试迅速演变成中国知识界的集体文化狂欢,这大概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就在这个时候,胡适再次出场,重新为白话文学提炼了著名的十字标语:“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32](p291)十字标语的初衷是借助白话文学运动的势头拯救“当日那半死不活的国语运动”。[3](p118)因为要先有“国语的文学”,后才有“文学的国语”。十字标语重申了文学中心主义的坚定立场,也再次传达出白话文学的自信。白话文学并非白话文与新文学之间的生硬拼接,而是一个因缘和合的有机整体。晋升为国语的白话文是新文学的充分条件,也是必要条件,有且只有活语言才能产出活文学。但是,由于有且只有白话文才能产出新文学,那么,在“国语的文学”之先实际已预先折叠起一个更早的“文学的国语”。十字标语背后原来隐伏着另一副语言中心主义(Phonocentrisme)的面孔。[33](p11)
历史有时显得十分吊诡,那些白话文学的反对派原来才真正主张文学中心主义。论语派早已指出,循名责实,白话文学的重心应落在中心语“文学”,根本任务只在能否产出一流的文学作品。学衡派更激烈地指斥,白话文充其量只是一种“文之文字(Prose diction)”,还算不得“诗之文字(Poetic diction)”,[22](p535)“非凡属文字皆可入诗”,[34](p7)“若使诗之媒介物完全与普通言语之用法同,则不成为诗矣”。[26](p6)如果说论语派只是在内容上质疑白话文学的文学价值,学衡派则在形式上事先否决了白话文具备创造新文学的能力,强调“诗之文字”与“文之文字”泾渭分明,“言文合一,谬说也”,[35](p270)“文学自文学,文字自文字。文字仅取达意,文学则必于达意之外,有结构,有照应,有点缀”。[35](p269)章黄学派的老前辈章太炎也没有改变立场,始终坚持语言自有语言的标准,文学更有文学的主张,不可混谈,否则“徒令文学日窳”。[36](p44)可是,在胡适看来,“诗之文字”与“文之文字”本就是同一种文字,诗与文之别只是文体之别。照此,白话文既已在小说、戏曲等散文领域展露文学才能,必然也可在“诗国”掀起大革命。“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12](p132-133)文学革命的“主要意义实在只是文学工具的革命”。[3](p124)更准确地说,所谓文学革命毋宁说是一场文学工具革命。
语言与文学各自位于文化天平的两端,欹重于语言则为新文化,欹重于文学则为旧文化。语言中心主义认为,语言是一套成系统的语音符号,文字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写定那一发即逝的缥缈声响,是符号的符号,影子的影子。因此,离声音越近的文字就越逼真,越逼真的文字就越接近事物的本质。但凡还残留一丝文字的权威,就“贬低了语音的价值”,[37](p50)可能造成一种语言上的病理学现象。语言中心主义虽有一定的科学理据,可是,完全消解文字的独立性,使之沦为纯粹的语言附庸,亦流于矫枉过正,与客观事实相忤。文言的支持者则立足于文学,持一种文学中心主义的立场。他们认为,语言与文学是两个根本相异的不同范畴,语言可以区分为文言和白话两种不同形式,文学却不必随之而有新旧之别。相反,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具有超越性,在不同时代都有不能磨灭的经典价值。学衡派进而喊出“文学无新旧,惟其真耳”的真文学口号。[38](p2)谈文学就谈文学,不必强拉语言;谈语言就谈语言,亦不必强拉文学。白话文学运动根本就是一场白话文的语言运动,新文学何必白话文?白话文与新文学何必合一论述?一言以蔽之:所谓白话文学就是以文学之名而行语言之实。在文学中心主义的拆解下,白话文学重又成为白话文与新文学的松散组合,白话文不一定导向新文学,新文学也不必只有白话文这一输出方式。譬如新文学所推崇的古代白话小说,“佳者甚少,而淫秽粗鄙之作甚多”,“即《石头记》一书”,“亦有描写幽欢太露之处。以比西方名家,终嫌瑜不掩瑕”,[39](p16)似乎也算不上是新文学。反观严复、章士钊的文言写作,真正起到了“传播新学术新思想”的进步效果,又不可简单归入旧文学,而贬抑其“不朽之价值”。[25](p5)语言只是文学之器,并非文学之质。文学需由语言自我呈现,但选用哪种语言却是不定的。作为一个问题与主义的复合体,在实验主义的方法、进化论的运用以及自由主义的评判之外,白话文学隐藏着一个更为深刻的语言中心主义的本位。文学中心主义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发起的一系列语言改革运动(包括切音字运动、白话报运动、读音统一运动、国语运动等)本质上都是语言中心主义的随缘应化。语言中心主义的宏愿是改变语言与文字各行其是的分裂状况,使言文分离重返于言文合一。但是,现实的情况往往并不如意,保守的文字观念一直难以根除,总有一些失真的文字残留下来。[37](p47-58)语言的向前发展又会把相对笨拙的文字甩在后面,完全服从于语言的文字只能是语言中心主义孜孜以求又永难企及的梦想。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一度将民族疲弱的文化根源归咎于象形的汉字,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言文分离不合于现代文明的语言中心主义。不过,在文学中心主义看来,言文分离的汉字恰恰是文学本体的最佳保障,分裂从另外一角度看即是超越。章太炎很为中国文字的超越性感到自豪:“虽北极渔阳,南暨儋耳,吐言难谕,而按字可知”,[36](p8)“古籀以下,改易殊体,六籍虽遥,文犹可读”。[36](p8-9)事实上,汉字与汉语的疏离只是言文分离的大问题中的一个小问题。自文言观之,文言与中国人日常的言说方式迥然相异,是为言说方式之分裂。白话则不存在这一问题,也就是说,白话(语言)与白话文(文字)是合一的,正是在此意义上,白话文相较于文言文被认为是更为便利和完善的书写工具。但是,一般人没有注意到的是,中国语文在另外一个更为隐秘的语义空间也发生了难以觉察的分裂。自白话观之,“听得懂,说得出”[7](p413)的白话已臻至语言和文字合一的境地。但是,白话的言文合一却是限定性的合一,作为文学正宗的文言文学仍盘踞于书写领域,造成名义上和实质上白话在文学场域(尤其是诗歌)中的缺席。从这个意义上说,白话在语言与文学的特殊场域中陷入了其他文明罕见的言文分裂状况。所以才必须“老老实实的攻击古文的权威,认他做‘死文学’”,[11](p227)只有把白话文学扶正为新的文学正宗,白话才能实现真正的言文合一。白话文学运动的根本任务是在言文合一的基础上完成语言与文学的二次统一。白话文的“血”紧连着新文学的“肉”,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际操作上,二者都无法简单拆解论述,白话文运动与新文学运动只能合一进行。
四、打破莫比乌斯的死循环
理论之于实验主义不过是暂定的假设,需要实际应用才能检验最终的真伪。用白话文创新文学,求中国文学未来的出路,便是实验主义的那个假设,而白话文学运动的大胜则是假设为真的最佳印证。但是,用活文字求活文学只是另一个更大假设的一半,由于进化论和自由主义的破产,“死文字决不能产生活文学”[12](p141)作为假设的另一半却不能得到证明。也就是说,白话文学运动用事实证明了白话文学相比文言文学更为适用,也更受欢迎,却无法证明文言已经丧失创作文学的能力。事实上,就是死文字说亦非确诂。我们知道,能否言说、是否明白是胡适为文字的死活所定的标准。照此,说白话文是一种活文字是正确的,也合乎语言中心主义的逻辑;可是,“以当代有没有人口说为标准”[27](p10)来解释文言却不一定正确,因为文言“是从来没有人放在口中说过的,就是从来没有‘生’过的”。[27](p12)未曾生,何来死呢?刘半农认为,文言的真正本质“是一种符号语,是几千年以来的文人,共同努力造成的;其性质和算式或电报码子差不多,不过更完备罢了”。[27](p12)
正常的活语言如白话,一般兼具口语与书写双重功能,并以口语交际为其主要功能。与此不同的是,文言却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纸上文字,是专门用来书写、也只能用于书写的语言。不过,文言亦非凭空发明,它的来源还是语言本身,也就是白话。新青年派的中坚鲁迅对此给予了精准的补绽:
我的臆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所以我们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经并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谐声的谐声字,在纸上描出今人谁也不说,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语的摘要来。[40](p32-33)
文言通过摘取现实语言而成,来源于语言又不等同于语言。这一重要事实说明,文言即是语言的断裂,再进一步说,文言即是破碎天然的白话之璞而成的人工雕琢的精美“文心”,天然生成一种典雅的美学气质。这样一种不生亦不死的专门的书写文字超然于正常语言所面临的生死宿命之外,竟意外收获了沟通古今、跨越南北的功能。更因文言长期盘踞纸上,与经典文献相互捆绑,人们便认指为月,使其获取了文学正宗的权威。久而久之,文言与白话在功能上和使用场域上渐渐发生了奇妙的分工:文言成为文学的专属工具,白话专做语言的工具。文言与白话不仅是旧文字与新文字的不同,也不仅是不可言说的死文字与“听得懂,说得出”的活语言的分别,更指示了中国文化中语言和文学分道扬镳的独特现象。
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August Ferdinand Möbius)曾发现,当一个单面的矩形发生180°扭曲后,首尾衔接,就会构成一个非常特殊的单面曲面。[41](p105)曲面上的物体在不需要跨越边界的情况下,可以从原来单面矩形的正面走向背面,完成单面回环。正常情况下,语言是文学的工具,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与文学就像二维矩形的正反两面,相互依存却又泾渭分明,两者之间是一种开放的关系。可是,中国语文的情况却非常特殊,古人创造文学非文言不用,否则就流入鄙俗,不得称之为文学。由于文言本身已经过摘取口语的初加工,随意挥就的文言也就天然带有一种典雅的文学气质。如此一来,文言而文学,文学而文言,文言文与旧文学竟形成了一个类似莫比乌斯环的死循环。在封闭的莫比乌斯环中,文言文具有极强的排他性,白话文始终被排除在文学殿堂之外,不被认同。
如果说传统中国盘根错节的言文关系就像传说中的戈尔迪乌姆之结,那么,其根本症结就在文言与文学之间所构成的莫比乌斯环式的闭合循环。戈尔迪乌姆是一个死结,解开一个解不开的结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因此,亚历山大的选择只是宝剑一挥,破结而解。实验主义亦复如是,它采取了相似的破而后立的激进方式攻击文言文,以破坏传统的话语结构。当文学已被迫卷入文言的莫比乌斯环,成为文言的专利,只提倡白话文,不破坏旧文学,白话文学便永无成立的一天。同时,我们也应该认识到,“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不是另外一个语言与文学的莫比乌斯环。因为白话是完整的语言,兼具言说与书写的双重功能,在短暂相遇之后,白话文与新文学必将复归其道,保全各自作为语言或文学的本质。
白话文学运动的大胆假设可归结为一破一立。一方面破坏文言与文学的封闭结构,一方面重组白话与文学的新型关系。所以,以为白话文学运动只是语言与文字合一的白话文运动,既简化了问题,也偏离了焦点。事实上,白话文本来就是一种言文合一的文字,是不待统而自统的。将白话文同新文学捏合一处,让彼此疏离的语言与文学复归于一,这才是白话文学运动真正达至的合一。
五、结语
从八不主义到文学革命再到十字标语,白话文学运动是在实践当中取得成功的。一切理论只是暂定的假设,而“实践是真理的唯一试金石”。[7](p328)实验主义者用实践解决问题,也用实践思考问题。得益于此,白话文学运动才能跳出就文学论文学、就语言论语言的思维定式,敏锐捕捉到中国语言与中国文学之间的微妙联系,以一种看似最激烈的文白相争的方式完成了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历史性变革,推动了中国文学的新发展。但是,实验主义的具体运用虽解决了问题,却未能对问题给予圆融的解释。从根本上说,这是由实验主义自身的局限性所决定的,是以成也实验主义,阙也实验主义。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说明白话文学运动的主要知识精英在认知上不充分,而问题的解决也带有侥幸成分。此外,这也暴露了胡适个人在治学过程中不自觉的禅悟法门,知行合一的“知”有时只达到知其然的“知”,未能臻至知其所以然的“知”。实验主义强调知行合一,结果所行非所知,所知非所行,不可谓不是极大的讽刺。当胡适汲汲于“所以为之若之何”[16](p234)的“怎样”的方法时,反而遗漏了同样关键的是“什么”的问题。没有主义的主义既是实验主义的优胜之处,同时也是实验主义的致命短处。
文学中心主义以为白话文学运动只是晚清白话报运动的重复,是一场与真正的文学革命无涉的白话文运动。白话文学是白话文与新文学的有机结合,文学中心主义只取其偏,便只能看到文白相争的表象。不过,也正是文学中心主义的质疑指出了真正的问题所在。文白相争不是简单的两种语言的竞争,而是中国语言与中国文学之间持续紧张的历史关系的总爆发和总反映。文言作为一种断裂的语言,与中国旧文学之间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单一内循的封闭结构,白话作为近代语言中心主义发现的理想语言却被排除于文学之外。走出文言而文学、文学而文言的困局只剩挥剑破结、破而后立的唯一法门,一面反对旧文学,认定“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一面提倡白话文学,重塑语言与文学的新型关系。白话文一旦“优入文艺之域”,[24](p12)真正的言文合一自然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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