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传承谱系与价值审视

2024-01-01 00:00:00王月清孙钦香
江苏社会科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第二个结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内容提要 江苏是中华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之一,文脉源远流长,文化底蕴深厚,也是众多思想学派的发源地。从两汉到晚清,儒、释、道三家思想在江苏均有深厚的影响,孕育和形成了诸如安定学派、泰州学派、东林学派、亭林学派、吴派、扬州学派、常州学派等众多重要的思想学派。受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稳固相续的文化传承的影响,江苏地域思想学派普遍具有“实事求是”“包容创新”“经世致用”“赤身担当”等主要的精神特质。在实践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及“第二个结合”的过程中,继承、弘扬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价值观念以及主要精神特质,无疑有助于进一步推进“双创”“第二个结合”的实践,并为实现“中国式现代化文化新形态”提供江苏的思想智慧和精神动力。

关键词 江苏地域思想学派 通儒之学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第二个结合”

王月清,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南京大学教授

孙钦香,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我国历史悠久,幅员辽阔,不同地域形成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关于地域文化的研究也由来已久,《史记·货殖列传》记述了关中、巴蜀、三河、燕赵、齐鲁等地的文化风俗,历代“正史”的《地理志》以及府县等《地方志》也都关注“在地文化”。近来,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及推进“第二个结合”的过程中,地域文化研究也获得蓬勃发展,“关学”“洛学”“闽学”“浙学”“湖湘学”“齐鲁文化”“江苏文脉”等具有鲜明地域文化特色的学术研究正在不断深化。

“江苏”作为一个行政单位始于康熙六年(1667年),而作为一个文化、思想单位则主要归功于江苏学人的不断建构和阐述。其中代表性的成果有1998年出版的王长俊主编的《江苏文化史论》、2008年出版的汪小洋与周欣主编的《江苏地域文化导论》、2012年出版的宋林飞主编的《江苏通史》、2013年出版的张乃格与张倩如编著的《江苏历代人文史纲》等,而2016年启动的“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更是以“梳理江苏文脉资源,总结江苏文化发展的历史规律,再现江苏历史上的文化高地,为当代江苏构筑新的文化高地把准脉动、探明趋势、勾画蓝图”为指导思想,致力于“科学把握江苏文化的内涵与特征,在新时代彰显江苏文化对中华文化的贡献”[1]。

本文在前人对江苏地域文化的整理与研究的基础上,梳理学界公认的属于江苏这一文化空间的思想学派,探讨其在塑造江苏地域文化过程中所形成的主要精神特质,阐述江苏地域思想学派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实践中的重要时代价值。

一、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传承谱系

从文化类型来说,地域文化研究无疑包括物质、制度、精神等方面,其中精神文化是地域文化的核心,而以表达某种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精神气质等为基本内容的思想学派更是其核心中的核心。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言,思想学派主要是指儒、释、道三家在历史上形成的不同流派。在中华民族思想学术发展的各个阶段,儒、释、道三家均在江苏“开花结果”,形成众多极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流派。

儒学是传统中国思想学派的主流,在孔子创立儒家学派之前,吴地已有礼让、守礼的文化传统。孔子创立儒家学派后,孔门中唯一的南方弟子言偃(字子游,吴国人),名列孔门四科中“文学科”,他重视礼乐化人之道,被后世尊称为“南方夫子”。两汉时期,刘向、刘歆父子为“通儒之学”,推动了古文经学的兴起和发展[2],刘向、刘歆父子的古文经学派成为江苏历史上第一个思想学派。

“南方地区的开发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经过长期积累,到唐宋之间南北经济地位才发生了逆转”[3],而随着南方经济的显著发展,特别是“到了11世纪50年代,南方人在全国受过教育的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已经超过北方人;在之后的一百年内,南方人逐渐成为文化思想领域的领导者,这在之后的几百年内都没改变”[4]。发端于11世纪的宋明理学,其开创性人物之一即江苏泰州人胡瑗。胡瑗与其弟子建立的安定学派,成为标志宋明理学兴起的思想学派之一。恰如明末黄宗羲所言,“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洛兴矣。故本朝理学虽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而始”[5]。可以说,以胡瑗为首的安定学派对宋明理学的兴起和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阳明心学兴起后,江苏境内的阳明后学有泰州王门、南中王门等,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无疑当数“泰州学派”。黄宗羲在《泰州学案》开篇指出:“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6]在此意义上说,“泰州学派”的影响超过了阳明后学的其他流派。此派创始人王艮为泰州安丰场(今江苏省东台市安丰镇)人,以烧盐为生,其接引的弟子也多为下层群众,农夫、樵夫、陶匠、盐丁等有数百人之多,开创了“平民儒学”这一儒学流派。

有明一代,阳明心学风行一时,但后学空谈心性之弊也逐渐显露,明末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的东林学派以及亭林学派的顾炎武对阳明心学进行了激烈批判。经世致用之学、实心实学不仅是东林学派和以顾炎武为代表的亭林学派的学术主张,也是明清之际中国思想转型的主要学术标识。可以说,明代江苏既产生了具有庶民性、主体性、实用性与近世性等特点的泰州学派,也出现了表征宋明理学向经世之学、清代朴学转向的思想学派。正如学者所言,“特别是明清以来,江苏籍思想家在很大程度上引领了中国学术思想的潮流”[7],泰州学派、东林学派、亭林学派在明代思想界的地位和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有别于宋明理学的思想面貌,清代学术随着“明季道学反动,学风自然要由蹈空变为核实——由主观的推想而变为客观的考察”[1],形成了以考据学为主要学术旨趣的“乾嘉考据学者群体”。除以戴震为首的皖派,乾嘉考据学的主要流派均在江苏,即以惠栋为首的吴派经学和代表“通儒之学”的扬州学派。惠栋是乾嘉考据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余吴派人物如王鸣盛、钱大昕等深受惠栋影响,他们不仅在经学,而且在诸子学、史学领域,均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反映了自明末清初的顾炎武以来,江苏地区思想家的学术思想逐渐成为全国性影响力的因素,领风气之先,荟一时之萃”[2]。乾嘉考据学素来有“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3]说法,以王念孙、王引之、汪中、焦循、阮元等为代表的扬州学派在“吴派”“皖派”的治学基础上,其学术思想呈现调和诸家、广博包容的特质,并将经世致用思想融入考据学,“开启了向近代学术转型的先河”[4]。

嘉庆、道光以后,“政府箝制的威权也陵替了,所以思想渐渐解放,对于政治及社会的批判也就渐渐起来了”[5]。不同于乾嘉考据学偏重文献整理、考证、训诂的学术研究范式,西汉今文经学重新受到学者们的青睐,这便是常州今文经学兴起的历史背景。常州学派的代表性人物有庄存与、庄述祖、刘逢禄、宋翔凤等,他们之间或为血缘或为姻亲关系。常州学派发扬今文经学“微言大义”的解经传统,倡导“以经义决疑事”,发扬儒家“经世致用”思想,对清末康、梁等“托古改制”产生了重大影响。

常州学派打破了清代朴学独尊的局面,足以“掩挟晚清百年来之风气而震荡摇撼之”[6],而身处近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江苏学人王韬、冯桂芬、薛福成等则感于时代变化,继承前辈林则徐、魏源等“睁眼看世界”“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倡导“新学”、提倡变法革新。此外,在近代文化、科学方面,著名报人沈毓桂、数学家华蘅芳以及“中国近代科学启蒙者”徐寿等江苏人也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杰出贡献。总之,“明清以降,江苏地区在中国思想文化版图上越发重要”[7]。

道教作为中国本土宗教,虽渊源于先秦老庄之学,但其传承发展有赖于后学不断的丰富和完善。在此过程中,江苏丹阳句容人葛洪、丹阳秣陵(今南京)人陶弘景起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他们在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道教的神仙体系。葛洪主张神仙可修炼而成,陶弘景著《真灵位业图》,制定神仙位阶,创立茅山上清派。茅山上清派,在中国道教中有着重要影响力。另一方面,他们将道教神仙方术、修身延命之术与儒家的伦理教化相结合,宣扬求仙者“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8]。此外,葛、陶的炼丹、养生活动,也为我国早期医学、草药学等研究做出重要贡献。

佛教在东汉传入中国后,逐渐与中国本土道家、儒家等思想学派交融会通,形成中国化的宗派佛教,其中禅宗是佛教中国化的典型代表。唐代润州延陵(今丹阳)人法融在南京牛头山创宗,是江苏地区禅宗的代表人物。法融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其创立的牛头宗禅法对唐宋时期禅宗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近代以来,被誉为“近代佛教复兴之父”的杨仁山在南京创办金陵刻经处,刻印佛教经典两千余卷。杨仁山与其弟子欧阳竟无,再传弟子吕澂、熊十力等都对中国近代佛教的复兴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综上所述,在中华文明发展的不同历史时期产生深远的影响甚至改变中国思想文化发展进程的众多江苏思想学派,形成深厚悠远的传承谱系,在中华民族乃至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可见,江苏作为文化大省,其文化思想资源之丰富,文脉源远且流长。

二、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精神特质

优秀传统文化是民族的“根”和“魂”,“文明特别是思想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1],从江苏地域思想学派中提炼和阐明江苏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特质无疑是一次极为有意义的寻根之旅。“精神气质换一个角度叫价值类型”[2],它反映一个群体、一个社会共同的价值追求、精神风尚,并以独特和稳固的文明标识引领并影响这一群体、这一社会中的生活方式和实践方式。近年来,学界对中华文明的精神特质多有总结和阐发[3],但对地域文化的精神特质关注不多。地域文化的精神特质因其历史、地理、经济等因素,既呈现某种地域文化的特殊性,又展现同属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普遍性以及回应不同时代要求的时代性。就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精神特质而言,“实事求是”“包容创新”“经世致用”“赤身担当”等是最为显著的精神特质。

“实事求是”是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重要精神特质之一。“实事求是”一词出自《汉书》,原为班固称赞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后逐渐成为东汉经学学风的重要特点之一。刘向、刘歆父子校定诸典,于所见书目分门别类,精审得当,便是东汉古文经学“实事求是”学风的集中体现。以“吴派”“扬州学派”为主要代表的清代考据学更以“实事求是”“求是求通”为宗旨,追求一字一句皆有所据。“吴派”创始人惠栋遵循“复古”“尊汉”原则,主张从文字音韵入手,运用训诂、校勘、辑佚等方法对五经中文字、器物、名号、制度等进行考证。这种尊重事实、立论有据、求索真知的客观主义态度,无疑体现了江苏地域思想学派“实事求是”的精神特质。

“包容创新”是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又一重要的精神特质。江苏地域文化是中原文化与江南文化交融创新的结果,其思想学派也是南北交融、东西交汇的产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滋养一方的精神气质。正如学者所言,“‘小桥流水人家’的典型水乡地理特征对江苏儒学发展”有重要影响[4],地理环境对特定地域的思想文化所产生的影响无疑是地域文化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江苏位处南北交通枢纽,历来与各地交往频繁。江苏地域思想学派正是得益于这种地理环境,在多种思想的交流会通中,以兼容并包的心态汲取他者之长,不断阐发新的思想创见,并成为江苏地域思想学派发扬光大的一大助缘。比如早期茅山派道教对儒家伦理的吸收,为道教走向体系化、官方化、世俗化提供了条件。再如牛头禅宗对老庄学说的容受,加速了佛教中国化的进程。作为代表乾嘉考据学中注重博通之学的扬州学派更具有“包容创新”精神特质。首先,该派开诸子学再发现与研究的风气。汪中致力于《墨子》《老子》《荀子》《晏子春秋》等诸子学研究,他吸取前人的考据方法,从音训、训诂出发对《墨子》进行注释整理,将墨子与孔子、墨家与儒家置于平等的地位。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也是诸子学大家,王念孙《读书杂志》尤其致力于对《墨子》《荀子》《管子》的校勘工作。可见,扬州学派的诸子学研究借助考据学方法对先秦诸子文本进行了细致的搜集、整理和考证工作,为晚清以后诸子学的复兴奠定了基础。其次,扬州学派汇通吴、皖两派,纠正了吴、皖两派汉学研究的不足。焦循认为不可盲从汉儒关于经典的注疏,批评汉学家的门户之见、意气之争,主张做学问应融会贯通,提倡“克己、舍己、善与人同”[5]。扬州学派提倡“通儒之学”,阮元直接将“陋儒”界定为固执于一家之言,不知变通,而“通儒”是“笃信好古,实事求是,汇通前圣微言大义,而涉其藩篱”[1]。再次,扬州学派主张调和“考据”和“义理”之争。焦循继承戴震的为学方法即“由训诂而明义理”,主张“古学未兴,道在存其学,古学大兴,道在求其通”[2]。最后,扬州学派也重通经致用。焦循认为《礼记》是“万世之书”,其《礼记补疏》是清代三礼学的代表性著作。可见,与吴、皖两派的专精相比,扬州学派更注重广博通达,不仅在经学,而且在诸子学、天文、算学、史学、地理等领域均有精深研究。扬州学派作为清代最富生命力的思想学派,代有传人,在汪中、焦循、阮元等第一代学者后,从清中叶的刘文淇、刘毓崧、汪喜孙等至清末民初的刘师培,可谓是名家辈出,留下了众多的经学、史学名著,成为清代中国思想学术界最负盛名的考据学派。

“经世致用”也是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重要精神特质之一。此岸关切、淑世情怀是中国传统思想学术的底色,诚如司马谈所言,“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3]。避虚向实、经世致用,反对袖手空谈、游谈无根也素来是江苏地域思想学派重要的追求。就儒学而言,“儒家学说具有浓厚的实践理性精神,从一开始就是一种脚踏实地、讲求实用、立足社会现实、关注人类生活世界的学问”[4],江苏地域儒学思想学派如东林学派、亭林学派均高扬“经世致用”之学。东林书院“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副对联彰显了东林学派心系家国的情怀和抱负。东林学派的代表人物高攀龙批评当时重讲学、尚清谈的学风,强调切实践履工夫以及经世致用,主张“即事为学,非以学废事”[5]。继承东林学派“实学”之风并将之弘扬的顾炎武,更将明亡之祸归咎于士人学子的清谈误国。他指出,“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6],将明代心性之学等同于魏晋玄学,认为空言心性、不知实务,便是误国误民,最终导致了明朝覆亡。因此,顾炎武提倡:“君子之为学也,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7]此外,他还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对明末土地兼并等社会问题进行深刻剖析,对各地的兵防、赋税、水利等状况进行翔实考察。晚清变法思潮中的新学学者们,更是“经世致用”精神特质的实践者,他们推动了时代思潮的更替革新,构成了中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关键性环节。薛福成以开放的眼光超越“中西”“道器”之争,以“新学”接纳西方现代学科,促进了中国近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诞生。他观察到,西方人或娴熟工程,或专精会计,或通晓法律,或专务牧矿,“士之所研,则有算学、化学、电学、光学、声学、天学、地学,及一切格致之学”,而反观中国,长期以来的治术与学术的分离,“若谓工其艺者,既无所不能;究其极,乃一无所能”[8]。

“赤身担当”是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又一重要的精神特质。“经世致用”精神特质必然包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舍我其谁”的担当精神,特别是在面对民族危亡、社会危机时,江苏学人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担当精神。如以王艮为代表的泰州学派便具有“赤身担当”精神。王艮早年便立下“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的宏愿,成年后更是敢于为民请命,数次赈济灾民,而且终身讲学不辍,对民间道德教化事业一直抱有极大的热心。他提倡“百姓日用即道”,认为百姓日用常行中所体现出来的不假思索、不用安排、自然而然、简易直接的方式就是道,“僮仆之往来、视听、持行、泛应动作处,不假安排”就是“道”[1]。换言之,“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2]。这与阳明“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3]的主张是一致的,体现了儒学应该回向百姓、回向生活、回向日常的追求,更与精英儒学注重理论阐述和严肃的道德说教不同,是对执定抽象概念、抬高教化的一种纠偏,彰显了务实求真、简易直接的思想特色。王艮门下弟子颜钧、何心隐、罗汝芳等深受阳明学“万物一体”观念的影响,纷纷将儒学道德观念落实到民间生活,化人心,成风俗,创办各种讲学组织,深度参与讲学化俗以及重整乡村秩序的社会实践活动。因此,黄宗羲评价泰州学派“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4]。

“实事求是”“包容创新”“经世致用”“赤身担当”是江苏地域思想学派主要的精神特质。当然,这是中华民族精神特质在江苏地域的体现,同时江苏地域思想学派传统也进一步丰富和拓展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金岳霖在对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撰写的审查报告中指出,写中国哲学史要有两个根本态度,其中之一便是“把中国哲学当作发现于中国的哲学”[5],即写中国哲学既要有哲学的一般性,又要体现中国地域特色。与此相近,同一个文化共同体背景下的各地地域思想学派研究,理应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背景下展开,既呈现其普遍性,又凸显其特殊性。一方面,江苏地域思想学派自然是发生在江苏的中国思想学派。从先秦到明清,江苏出现包括儒、释、道在内的众多思想学派,这些思想学派无疑是“文化中国”[6]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正如梁启超所言,“大江下游南北岸及夹浙水之东西,实近代人文渊薮,无论何派之学术艺术,殆皆以兹域为光焰发射之中枢焉”[7],广义的江南抑或狭义的江苏地域思想学派,不仅是近代以来,而且是秦汉特别是明清以来的人文渊薮,对中华民族思想文化的演变、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江苏地域思想学派虽属于江苏,但其思想效力却属于中国。

因此,作为思想文化单位的江苏,固然有其自身的地域文化特色,但其一旦成为中国思想史的有机部分,思想学派及其精神特质便具有“普遍性”维度,同时也具有回应不同时代发展需要的“时代性”维度。比如安定学派虽因其创始人为江苏籍,但并不妨碍其成为宋初新儒学兴起的开风气者,“明体达用”的主张更是成为宋明儒学共同的思想立场和价值追求。再如泰州学派虽然诞生在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但其思想影响力波及全国,是阳明学走向平民化的重要力量。《泰州学案》共收录21人,除案主王艮,王襞、朱恕、王栋、林春为泰州人,其余16人分别来自扬州府、太平府、广信府、饶州府、绍兴府等,遍布江苏、江西等地。顾炎武作为明清之际三大儒之一,其学其思无疑是明清学术思想转型的代表,他的言说扭转了明末空疏之学而开实学、朴学之风气。晚清新学思想流派更是中国传统学人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积极回应,冯桂芬、王韬、薛福成等开发旧学新知,提倡变法革新,在古今中西文化交融中,推进中华文化的慧命相传、与时俱进。在此意义上,研究江苏地域思想学派及其精神特质,也是对中华思想具体而微的回溯。

三、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当代价值

江苏地域思想学派及其精神特质是中华民族文化精髓和精神标识的有机组成部分,传承和弘扬其中的核心要义,有助于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有助于推进“第二个结合”即“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是赓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而不是消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因为“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1]。在古今中西问题上,既不可将“传统”与“现代”加以对立,又要避免盲目信古的偏向,应该认识到中华传统文化的基本价值系统可以经过自觉的反省以及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获得现代意义,从而寻求传统与现代的接榫处,充分运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宝贵思想文化资源,探索面向时代和未来的理论和制度创新。准确地把握和推动江苏地域思想学派及其精神特质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无疑有助于坚持和深化“第二个结合”,有助于推动建设基于对中华文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五大突出特性的深刻理解和系统把握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首先,地域性学派的思想资源承载稳固相续的价值追求。所谓传统,不是过去,也不是老旧,而是一以贯之,稳固相续。价值观念层面的“传统”,犹如生物遗传意义上的“血统”,是一个民族和区域群体的文化血脉。价值观念相对于物质文化、制度文化而言,是最为深层、持久和稳定的。在现实意义上,所谓文化认同,最根本的是价值观念的认同和塑造。地域性思想学派的文脉整理与研究,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激发稳固相续的价值追求,将共同价值观的培育与代代相续、日用而不觉的价值观念结合起来,从而在构筑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力量背景下,激发区域现代化所需的精神和力量。

其次,地域性学派的思想资源涵养新时代道德生活和精神世界。正如梁漱溟所言,中国传统社会是“伦理本位的社会”[2]。中国传统思想观念中孝亲、仁爱、勤劳、节俭、诚信、知足、坚韧等精神品质在当今社会仍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要继承和发扬传统美德,引导人们正确处理人际关系,重视道德伦理的修养和养成,注重社会行为的规范。具体而言,儒学作为一种成德之学,其中“仁学”思想作为一种建立在道德形而上学之上的律己的道德要求,作为调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准则,无疑有助于推动人们和谐相处、促进社会稳定以及个体的自我完善。江苏地域历代儒学思想流派中便有丰富的道德教化内容值得弘扬和传承,这些内容有助于构建和谐友好的社会环境,重建人们的价值理想和终极关怀,从而实现以文化人、以文育人。当然,不仅儒家“天人合一”“敬天保民”“推己及人”等观念值得传承和发扬,道家“道法自然”“知足常乐”以及佛家的“悲智双运”“戒杀护生”“利乐有情”等宗教伦理观也深刻揭示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相处之道,不仅可以为处在高压力、快节奏生活的现代人提供丰富的生活智慧,而且可成为指导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参考。更为重要的是,丰富人民精神世界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之一,探究江苏大地上的思想学派,回眸江苏先贤的人生理想、道德情操、审美情趣、人格境界,有助于实现人的现代化和人的全面发展。

最后,江苏地域思想学派的精神特质激发现实生机和创新活力。“实事求是”作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光辉典范,拥有悠久传统。从东汉经学“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到清代乾嘉考据学“求是求通”,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作为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实事求是”到1978年《光明日报》刊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事求是”精神特质在江苏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得到传承和发展,成为中华民族精神谱系和新时代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指出:“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点,是中国共产党人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根本要求,是我们党的基本思想方法、工作方法、领导方法。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们都要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在实践中检验真理和发展真理。”[3]

“包容创新”与“水韵江苏”的人文地理密切关联,也是儒家“和而不同”的表现形态,其主张在尊重差异性和多样性的同时,寻求彼此之间的契合性。求同存异,这无疑有助于促进人类不同文明和谐发展,各国之间和平共处、共同发展、互利共赢。此外,“包容创新”也要求以开放包容的姿态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遵照“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辩证取舍、推陈出新”的原则,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有机衔接”[1]。习近平总书记在2023年全国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会议上提到更好地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时,强调要“坚定文化自信,秉持开放包容,坚持守正创新”[2]。

众所周知,传统儒学从来不是空谈理论,如果缺少践履的层面,便是从根本上脱离了儒学的本旨,沦为文字观念的游戏。“经世致用”作为传统儒学的主要思想资源和精神特质,尤其强调学问非专为学问,主张学问必须有益于社会国家,做学问就是在探讨为人、处事、为政、济世安民之道。这一精神特质在江苏地域思想学派中的东林学派、泰州学派、亭林学派、扬州学派、常州学派等均有鲜明体现,这些学派普遍关注民生疾苦,以救民于水火为己任,具有重践履、重实用的实学倾向。可以说,强调学术与实用紧密结合,强调做学问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这一为学立场对今天从事学术研究的专家学者仍有参考和借鉴意义。新时代倡导的“学以致用、用以促学、学用相长”以及“在干中学、学中干”等更是“经世致用”这一精神特质的当代体现。

“赤身担当”是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底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彰显了儒家勇于担当的价值追求。正如梁漱溟所言,中国人的伦理特别强调义务感,“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亦即是其相互间的一种义务关系。伦理之‘理’,盖即于此情与义上见之”[3]。泰州学派的“赤身担当”以及东林学派的“事事关心”等集中体现了这一精神特质,传承和弘扬这一精神特质无疑有助于培养人们责任意识、担当意识。泰州学派的“百姓日用即道”观念也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即实践“两个结合”过程中获得继承和发扬。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把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华贯通起来、同人民群众日用而不觉的共同价值观念融通起来”[4]。同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相融通的价值观念不应是抽象的价值观念,而应是融入人民群众日用而不觉的共同价值观念,如此才能潜移默化地为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提供正确指引。

“怎样对待本国历史?怎样对待本国传统文化?这是任何国家在实现现代化过程中都必须解决好的问题”[5],更是“人类历史上非常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即中国式现代化必须解决好的问题,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及“第二个结合”便是对这一问题的解答。这就是说,创造“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新形态”,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结合,从而实现二者“相互成就”。江苏地域思想学派及其主要精神特质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历史悠久,影响深远,传承和弘扬江苏地域思想学派及其主要精神特质有助于进一步推进“双创”“第二个结合”实践活动的落实,有助于进一步推动文化繁荣以及建设文化强省和文化强国,进而为创造“中国式现代化文化新形态”贡献属于江苏的文化支撑、精神动力和价值引领。

〔责任编辑:史拴拴〕

[1]转引自朱承、刘佳:《江苏思想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出版说明”。

[2]徐兴无:《刘向评传:附刘歆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7—100页。

[3]包伟民:《“唐宋变革论”:如何“走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

[4]包弼德:《历史上的理学》,王昌伟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

[5]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3页。

[6]黄宗羲:《明儒学案(修订版)》下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03页。

[7]朱承、刘佳:《江苏思想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4页。

[1][5]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夏晓红、陆胤校,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3页,第31页。

[2][4][7]朱承、刘佳:《江苏思想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91页,第192页,第143页。

[3]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广陵书社2004年版,第2页。

[6]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25页。

[8]葛洪:《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王明撰,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3页。

[1]习近平:《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习近平著作选读》第1卷,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279页。

[2]陈来:《近世东亚儒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45页。

[3]如郭齐勇:《中国文化精神的特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等。

[4]徐克谦等:《江苏儒学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6页。

[5]焦循:《论语通释》,《焦循全集》第5册,刘建臻整理,广陵书社2016年版,第2475页。

[1]刘师培:《跋阮芸台传经图记》,《读书随笔(外五种)》,万仕国点校,广陵书社2013年版,第72页。

[2]焦循:《雕菰集》,《焦循全集》第12册,广陵书社2016年版,第5893页。

[3]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史记》第10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88—3289页。

[4]徐克谦等:《江苏儒学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3页。

[5]《高攀龙全集》上,尹楚兵辑校,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390页。

[6]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全校本)》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02页。

[7]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华忱之校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8页。

[8]薛福成:《治术学术在专精说》,《薛福成选集》,丁凤麟、王欣之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2页。

[1][2]王艮:《王心斋全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页,第10页。

[3]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湾学生书局1998年修订版,第357页。

[4]黄宗羲:《明儒学案(修订版)》下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03页。

[5]《金岳霖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

[6]“文化中国”既是中国文化向外传播、交流的特殊文化符号意象,也是用以说明中华文明在世界文化和全球文明大格局中重要地位的标识性概念。相关论述可参见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文化中国论丛》第一辑。

[7]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饮冰室合集》第5册,林志钧编,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0—61页。

[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

[2]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

[3]习近平:《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党的文献》2014年第1期。

[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

[2]《习近平对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强调坚定文化自信秉持开放包容坚持守正创新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坚强思想保证强大精神力量有利文化条件》,《人民日报》2023年10月9日。

[3]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页。

[4]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22年10月26日。

[5]习近平:《论党的宣传思想工作》,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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