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就在这里

2024-01-01 00:00:00奚木祥
剧影月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易卜生上帝信仰

拉什·努连(Lars Norén,1944——),出生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作为当代瑞典最具代表性的戏剧家、导演,以其戏剧成就享誉欧美剧坛,包揽过瑞典及北欧诸多文学大奖,并于2003年获得了有“小诺贝尔”奖之称的北欧文学奖,代表作有《黑夜为白天之母》《混乱与上帝为邻》《七比三》等。努连最初以诗作成名,他的戏剧继承了易卜生式的精致,充满了诗意气息,同时又受到了奥尼尔、阿瑟·米勒等现代戏剧作家的影响,富于张力以及精心构筑的场景,关注现实生活本身所存在的荒诞与冲突。努连的戏剧围绕着家庭展开,他以近乎残忍的笔调,描绘着生于“福利天堂”的底层人们混乱的生活状态,反思着生活所给予人们的意义。本文以努连的短剧为例,研究努连戏剧的一些特点。

一、别样的现实主义

毫无疑问,努连的戏剧是现实主义的。他的戏剧毫无浮夸,充满了客观、精确的描绘,如生活本身一般压抑然而富于意味的台词,以及如同易卜生再生般的社会批判的锋芒。他的现实主义又不同于我们通常所说的现实主义。通常的现实主义戏剧是发生于某个特定时间、地点的特殊事件,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群鬼》。与易卜生不同的是,努连的戏剧却往往并没有确切的时间和地点,虽然人物是确定的,但是他的人物往往只有一个简单的代号(比如男人、女人、父亲、孩子,或者A、B、C、D),连外形和特征都是模糊的,性格与事件却异常真实。他的戏剧是从现实中伸展出来的,剧中的人物可以是我,可以是她,剧中的事件可能在现实的某处发生过,更可能在现实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发生。读努连的戏剧,总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生活的某一刻,或许我们已经经历过如同他戏剧中所描述的这样的时刻,他所表现的悲哀是我们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悲哀,在生活中我们遇见的是他人,然而在戏剧中,我们所遇见的却可能是我们自己。

努连出生于瑞典,一个福利涵盖从“摇篮“到“坟墓”的国家。这里似乎不应该存在贫穷,但是努连所展现的瑞典人的精神痛苦,却与我们息息相通。在《纯净Ⅰ+Ⅱ》中,50岁的夫妇二人即将搬离居住了近20年的公寓。他们的新房客是一对新婚夫妇。然而当戏剧不断展开的时候,我们却惊讶地发现,他们所面对的“他和她”也许并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20年前即将搬入新居的自己。努连笔下的人物总是在犹豫,总是在彷徨,他们似乎什么都无法做到,似乎什么都无法解决。“不,我不能。”他的人物总是这样说道。他们渴望着改变,却又惧怕着改变。就像《等待戈多》中的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一样,他们永远在讨论光明,永远在讨论希望,但是现实却是残酷而无奈地如飓风般摧毁一切,人们只能痛苦地挣扎或者默默地接受。

二、缺失的上帝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高呼“上帝已死”。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洗礼之下,人类渐渐从蒙昧的原始状态中解放出来,而同时与宗教被一同抛弃的,还有人类的道德标准——上帝已经无法成为人类社会道德标准与终极目的。“当一个人放弃基督信仰的时候,他就把基督教的一套道德观从自己脚底下抽出来。这种道德观完全不是不证自明的……当对上帝的信心这种基督教的主要信念被打破时,整个信仰就崩溃了:人的手中可以什么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失去了信仰,不再信仰上帝、不再信仰道德,甚至不再信仰善良与爱情。

在努连的作品中,他曾经无数次提到上帝。在他的笔下,上帝既不是怜悯万物的无所不能的基督,也不是后现代戏剧中受到讥讽的对象,在努连的心中,上帝仍然是值得尊敬的所在,然而可悲的是,他不再被信从,不再被推崇,而是如同人类一般无能为力。在《航站八——有关光明》中,一个深深信奉上帝的想要将自己奉献于上帝的人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被家人认为是个疯子,而被送往疯人院以致妻离子散——他甚至不能够被儿子接受作为一个父亲。对于上帝、对于善的信仰不但失去了必备的价值甚至成为了多余之物,人生的荒谬绝伦,莫过于此。

子这太伟大了……

母什么太伟大了?

子那是耶稣说的。

母耶稣?

子是他说的。

母耶稣说什么?

子一切都是已经注定了的。

母是说这个啊。是啊,也许是注定的。不管怎么说,我们注定了等你爸爸回来就吃饭。他去买东西了,不过说回来就回来了。

从努连的笔下,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被解构的、千疮百孔的却又无比贴近于现实的世界。如果说易卜生的笔下尚有光明,尚有对于未来、对于希望、对于正义、对于自由的美好幻想,努连则是用他的戏剧将这些幻想彻底打碎,而留下了苍白得如同白纸一般无色调的生活本身。生活在不断地给予人们痛苦,然而可悲的是,对于希望和光明的信仰却使人生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努连是个卓越的剧作家,他以冷静而荒诞的方式解构了长久以来人们所遵从的信条,以精确而细致的笔触描绘了惨淡而不可争辩的现实。现实是痛苦的,不管是努连,还是努连笔下的儿子,他们骨子里所相信的一切与现实的冷酷无情格格不入,这令他们倍感痛苦与焦虑。这种光明的天性赐予了他们比任何人都更能捕捉人类情感的能力,也使得他们更容易感受到痛苦与悲哀。但这并不妨碍努连在人们心中留下一盏灯,灯中怀着人类特有的脆弱的期盼与微弱的温暖,如那末尾在戏中所留的一点点惨淡的安慰或者希望。

努连所能做到的最卓越的一点是他从来不曾偏袒任何人物,他永远如同上帝一样对他们进行最精确的描绘,他理解每一个人物并让他们做他们自己。努连的笔下极少有罪大恶极的人物,我们所看到的所有人都是围绕在家庭之中的,只有立场的不同,而并没有对错之分。也正是因为如此,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着完全合理的理由,他们之间却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悲剧,才更令我们深深感到生活本身的荒谬与无常。而这,正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

三、“沉默”的潜台词

努连的台词是平静的。即使是身怀重病即将死亡的人物,你也永远无法看到他在努连笔下大声呼号或者发表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一切都如同藏在表层之下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的溪流,平静得一如生活的表面,无法说出的意味却潜藏其中。努连的戏剧如同我们灵魂的剪影,它是脆弱的,永远在躲闪、在犹豫、在挣扎。他总是将诗意、将情感深深地压抑在看似平淡的台词之下,使得每一句哪怕是最普通的台词也充满了力量。

在《阴影》中,努连塑造了两个身患绝症即将离开人世的男子的形象。生活本身是沉重的,而等待死亡的过程却是其中最最沉重的一项。在这部戏剧中,努连运用了沉默来表现具有丰富意味的潜台词。例如:

他下雨了。(短暂停顿)又下起雨来了。[沉默。

他你听着吗?[沉默。

他你睡了吗?

男人没。[沉默。

他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

男人不。

对于死亡的恐惧弥漫在两个绝症患者之间,努连巧妙地用沉默渲染了这种氛围,使得这种恐惧愈发强烈。一个“不”字,看似毫无意义,却诉说了太多的信息——面对死亡的威胁,他连一点点声音都已经无法发出,或者说无论说些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努连总是能够用最精简的台词、最恰当的节奏,把握住他笔下人物生命的跃动,这也正是他最值得称道的一点。

四、总结

不能前进,不能后退,无从躲避,不能理解,不能沟通,每个人都有其合理化的理由却无法相互协调,这无从摆脱的困境就是努连笔下为我们所描绘的地狱。努连所展示的正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后的人类所经历的迷茫、痛苦的精神状态。生活本身如同无解之谜,而地狱不在别处,正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努连用其精细的笔触为我们描绘出了生活本身的真相——在无色调的生活之中,我们前进,转弯,向左或者向右,所有的情感都被冰封于深深的海底之下,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浮在海面之上的冰层。然而我们想要说的话,却永远无法说出——地狱,就在这里。

参考文献:

[1]拉什·努连:《一种地狱——瑞典戏剧家努连剧作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版。

[2]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12月版。

[3]贝克特:《贝克特选集》,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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