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互文电影中海洋英雄的景观内嵌

2024-01-01 00:00:00李拉奇
剧影月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易卜生泰尔日落

作为运用景观设置的先驱,瑞典早期电影的代表人物维克多·斯约斯特罗姆于1917年推出了改编自易卜生史诗《泰尔耶·维根》的著名电影。影片将易卜生的海洋英雄形象内嵌于景观的美学设计之中以表达景观的象征和意识功能,并通过对自然、氛围、情感以及戏剧性的强调,使《泰尔耶·维根》所蕴含的英雄主义变得更加复杂。文学与电影的景观间隙对于塑造北欧英雄形象有着不同作用,希望可以对早期北欧电影的梳理和研究起到参考作用。

一、电影编制的历程与背景

《泰尔耶·维根》(1862)是亨利·易卜生(Henrik Ibsen)的一首英雄史诗。出人意料的是,关于易卜生这首引人入胜、情节曲折、扣人心弦的诗歌介绍却为鲜少。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这首诗所蕴含的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和巨大的悲怆感,与易卜生后期的散文戏剧的美学风格大相径庭。为什么维克多·斯约斯特罗姆选择改编易卜生的诗而不是他举世闻名的戏剧?为应对日益增多的电影观众的需求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瑞典影剧院公司(Svenska Biografteatern AB)希望制作数量更少、时间更长、质量更高且能够体现出北欧民族性的影片,并将重点放在瑞典(邻国)的文学经典作品上。瑞典电影在其成立之初就与文学作品有着紧密的亲缘性,与同时期的瑞典电影相同,大量经典名片的剧本都是现成的文学作品改编的。作为瑞典电影学派的代表性人物,深谙文学策略的斯约斯特罗姆以其鲜明的现实主义叙事主张,成为互文电影《泰尔耶·维根》(1917)导演的不二人选。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电影向大众展示的英雄形象并不是明确的;相反,电影改编造成了原文本中的英雄形象的塑造裂痕。

无论是诗歌《泰尔耶·维根》还是其改编的同名电影,大自然既是背景,又是主人公的心理和生存的写照。但是易卜生的这首诗和斯约斯特罗姆的电影的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大海和海景的表征差异;另一处不同则在于文学和电影这两种媒体的根本差异。较诗歌而言,电影版的导演和摄像师朱利叶斯·杨森更强调大海的重要性。在影片众多的外景中,大海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占据银屏的频率)和空间(银幕的覆盖范围)。约翰·富勒顿强调了大海对于所描绘的生活方式以及影片叙事结构的重要性;大海化身为泰尔耶·维根憎恨的对象(英国船长),大海又体现了叙事中交战的两个主题——欢乐与悲伤、荒凉与精神的孤立,并构建了一个社会性群体枢纽以作为人际传播和群体传播的自然中介。克里斯托弗·奥斯卡森认为这部电影代表了摄影和现实电影中早已存在的民族浪漫自然主义传统的延续,这种传统被理解为纪录片融入叙事电影的典范,而且这项电影传统依赖于北欧民族对拍摄环境本体存在的强烈认同和集体记忆。由此可见,在电影编制的过程中,对于景观再现的程度差异造成了文学版与电影版之间的媒介间隙,抑或文本间隙。

二、自然景观的构建

电影《泰尔耶·维根》的取景由小说中的挪威南部海岸格里姆斯塔被瑞典的兰茨波特岛所取代,但这对北欧的区域性观众来讲,似乎并不是问题。根据挪威电影史学家古纳尔·伊凡森(Gunnar Iversen)的说法,瑞典人在这部电影中利用了挪威的经典文学作品,但这一事实并没有引起挪威电影制作人的“文化排斥”,相反,激发起了他们的兴趣与灵感,并导致了挪威电影史上所谓的“民族突破”。在诗歌中,虽然海洋的功能被突出,但沿海自然的其他重要部分如岛屿与暴风、码头与社区则被边缘化甚至被忽略。在电影中,自然景观在剧情中占据主要地位,这也是瑞典早期电影的主要表现手法。自然景观不仅作为故事背景被呈现和讲述,还能与人物内心的情感起伏相呼应。电影强烈排斥了易卜生原文中对于大海的轻描淡写,但人物台词和幕间台词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忠实于诗歌的原味措辞。

大自然作为壮观的背景和情节的关键部分,被隐喻性地和表现性地加以利用。在这部互文电影中,自然通常作为背景,或多或少地融入动作和情节中,但又从属于动作和情节;自然与动作可以和情节高度融合;自然也可以发挥更加自主的功能:它既可以是行动的背景,也可以是“独立的主题”或“独立的景观”。在《泰尔耶·维根》中,外景通常是动作的背景,从属于动作。但是,叙事电影不仅通过声音和图像讲述故事,它也是一种“视觉奇观”。因此,此处区分了两种不同的观影模式:叙事模式和壮观模式。人们追随故事,思考壮观。当人们沉思时,他们暂时停止了对故事的关注,尽管故事并没有从他们的意识中完全消失。人们将自然隔离开来,暂时将其从叙事功能中释放出来,使其在他们的注视下独立存在,环境变成了景观。

景观是一种心理建构,是外部空间在人们头脑中的一种存在形式。它可以是有意的,即导演使用电影手段产生这种效果的结果;也可以是无意的,即独立于电影手段和意图而出现。从这层意义来讲,自主景观由自然景观和心理氛围组成,并成为“吸引力电影”的一部分,也就是早期电影对于展现以及满足视觉好奇的强调。那么,大自然作为背景和景观对改编自易卜生诗歌的影片有何具体影响?

(一)自然的景观——大海,荒岛与风暴

电影《泰尔耶·维根》的开场是一个诡异阴暗的室内场景。第一个镜头是泰尔耶坐在壁炉前,面容忧郁。他的头发十分蓬乱。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窗外壮丽的自然景色:惊涛骇浪、白色泡沫、岩石,泰尔耶和他的视线都被定格在一扇窗户的有限格局中。这些镜头不仅突出了大自然,还突出了取景的物体,如房子的窗户。这种双重构图的效果之一是,图像指向作为图像的自身,即作为美学构成的自身;另一个效果就是隐喻——电影隐喻。外部与内部、人类与自然的并置,再加上画面的取景,有助于将泰尔耶的情感投射到大海之上。这使人们逐渐将暴风雨中的海景与泰尔耶不安的心理、压抑的攻击性联系起来;反之亦然。

同在开场中,泰尔耶被描述为隐居在一座荒岛,也是距离码头社区最远的一座岛。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但这却是泰尔耶在失去家人后选择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对于水手来说,海岛本身并不是一个不自然的居所,但电影中,海岛却被凸显为一个离经叛道的地方,完全荒芜、冷清、赤裸。影片开头描绘的是泰尔耶、一座简易的木屋、狂风暴雨、岩石、悬崖峭壁和白浪滔天的大海。主人公的这一开场地点极具表现力,既有情感上的,也有存在感上的,这是易卜生浪漫主义语言隐喻的表现主义电影移植。对现实的描绘并没有像后来的德国表现主义电影那样为了情感效果而进行扭曲,而是将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融合在一起。

因此,在接下来的镜头中,当取景消失时,人们所看到的从根本上是模糊的,即暴风雨代表的潜在破坏性和侵略性,以及主人公潜在的黑暗心理。接着泰尔耶走到海边,向着大海举起双手,最后在巨石和波涛汹涌的大海的环绕下,以一种类似D.W.格里菲斯的《迪伊之沙》中迪伊的忧郁姿势沉入海底。在爱森斯坦看来,自然和风景连同音乐是电影得以表现情感、内心状态和氛围的因素,即风景是情感可塑性诠释可能性的复杂载体。电影与诗歌一样,自然作为背景被隐喻性地加以利用;但不同的是,它还作为景观被表现性地使用。

人物内嵌于自然的手法可以用20世纪头几十年斯堪的纳维亚电影中的民族浪漫主义美学来加以解释和说明,但也受到了原诗蕴含的挪威19世纪民族浪漫主义美学的影响,这部影片利用嵌入大自然的方式来描绘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20世纪之交所发生的文化真实性,即表现了某种笼罩在影片主人公身上的大自然,利用对电影媒介的特定假设来塑造一个扎根于当地并与周围环境亲密接触的主人公。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改编后的电影文本则更具体地利用大自然的元素来凸显主人公以及他所代表的民族,以及他们与监视渔民们的英国人相比,更具道德纯洁性和力量。

(二)绝佳的谢幕——日落的设置

在电影第三幕的高潮和转折点,出现了一种令人回想起浪漫主义崇高性的海景。这幅海景既有桀骜不驯的潜在破坏力(惊涛骇浪),也有神秘的特质(月光)。另一个引人沉思的戏剧性海景的例子是泰尔耶和英国家庭在该地区众多危险的礁石上遇难的画面。戏剧性的海景在视觉上和主题上都与如画或美丽的风景相对应,观众首先在电影的日落片段中看到了这些风景。

其中一个日落片段出现在泰尔耶做出前往丹麦获取谷物的致命决定时,另一个日落片段则出现在战后他得知妻子和女儿去世并去扫墓时。在大众文化中,夕阳通常与浪漫和积极的情绪有关,而在这里,夕阳则与悲伤和绝望有关。她们的坟墓标志着泰尔耶短暂家庭生活的悲惨结局,此处呈现的是一幅美丽的夕阳图,画面上有小岛、礁石与花草树木,这些自然符号与主人公的生存状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画面难以从叙事情境中解脱出来。易卜生的诗歌中并没有日落的描写,日落的情节是电影改编时所添加的,而诗歌对于泰尔耶的妻女之死的描写也是十分简短的,“泰尔耶不在家,没人能养活他们,在弟兄们的坟里,也像许多其他的人,村民把他们埋葬。”与诗歌不同,泰尔耶的回乡认亲过程十分漫长。首先,他与家中的陌生人发生了对话;其次,他听到噩耗后晕倒;最后影片则单独设置了日落余晖下的扫墓情节,有效地表达了泰尔耶的情感状态——悲伤与痛苦。

考虑到新增的日落,可以从两个层面进行解析:第一,日落画面被插入戏剧性的情节中,在这些情节中,电影与诗歌不同地阐述了泰尔耶的致命决定及其灾难性后果。在这两种情况下,日落都是一种强有力的视觉手段,传达了主人公的情感和生存状态,甚至意味着一个可能消失和毁灭的世界。第二,日落画面不仅是一种传达情感和充满悲怆的戏剧性的有效电影方式,它还代表了对易卜生诗歌这一部分乃至整首诗歌的一种特殊诠释、一种偏离主流的诠释,似乎有一种强烈的共识,即影片与诗歌一样,是对英雄的简单明了的理想主义描绘。影片通过对动作关键点的纠缠和阐述,通过对泰尔耶做出致命决定的顺序的扩展和延伸,通过加入他妻子对这一决定的绝望反应,以及通过对这一决定的灾难性后果和泰尔耶对这一决定的痛苦反应的扩展和延伸,为英雄主义开辟了一种更具批判性的解释。此外,正如在解读这首诗时所论证的那样,这首诗本身就为主人公的英雄主义复杂化的诠释提供了可能,这种微妙的假设在电影中表现得更加清晰,在电影中,致命的决定及其悲剧性后果在充满戏剧性和悲怆的长镜头中得到了深思与阐述,其中日落的景观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结语

在易卜生的诗歌中,英雄的形象几乎一目了然,而在电影中,英雄的形象却细致入微、错综复杂。这使得斯约斯特罗姆的改编成为对这首诗耐人寻味的诠释,也为大众理解这首诗做出了重要贡献。影片将动作戏剧化,并以一种强有力的方式传达了巨大的情感——泰尔耶作为父亲和丈夫的无比幸福,他对战争和封锁的绝望,他失去妻子和女儿的深切悲伤和痛苦,以及他因失去她们而产生的毁灭性攻击。大海和沿海的自然景观是表现和隐喻这些情感与生存状态的重要手段,但它们也从叙事中解放出来,成为引人沉思的风景。同时,这部易卜生诗歌改编电影的影像寄托于崇高且如诗如画的风景,植根于理想化的民族肖像并扎根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传统中描绘的民间文化和社区,它们都属于景观影像的表现传统,即通过表现主义中去理想化的精神肖像将人类心理的阴暗面和破坏性视觉化。这些截然不同的美学手法相互冲突,但复杂的美学形式也极大地提升了影片的品质。

(作者单位: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传媒学院电影学系)

参考文献:

[1]宋雁蓉,杨穗益:《瑞典早期电影的主流叙事与美学表达》,《电影文学》,2021年第23期。

[2]汤姆·冈宁,严毓倩:《纪录片之前:早期非剧情电影及“景观”美学》,《电影艺术》,2015年第5期。

[3]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卢永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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