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江滩

2024-01-01 00:00:00阎刚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黄包车江滩水桶

癸卯的三九其实并不严寒,阳光和煦,一丝丝晨雾尚未完全散去,为明澄的江面勾上淡淡的烟晕,那峡口及远处的山峦在稍加浓郁的轻幔里,琢磨成海市蜃楼似的幻影。我也是难得出来看景,见了这冬日的暖阳,仿佛是要抒一世的情怀,感陈年的喟叹。

静下默想,我落户这座城市也将近二十年了,我对这如画的江滩更是情有独钟。而且,我最该驻足流连的也正是这爿如眼得见的江滩了。岁月流逝,带不走记忆深处的人情往事。这江滩似有与我亲近的几个或许是更多的魂灵在此游走,我漫步于江岸的步道,又何尝不是在另一个维度与他们亲近。在那片微漾的江波上,或许就能觅到外公缥缈的足迹。

遗憾的是,我没有见到过外公外婆。母亲尚小,外公就从战乱中的宜昌迁回了长阳老家。母亲常说,外公一心想要再回宜昌,回到北门外那爿心心念念的江滩。但这一愿望至死也没能实现。

可以肯定,外公是他那个时代的强人。在战事频仍的民国时期,他能从贫瘠的大山里独自闯进宜昌这座帮派林立的码头城市,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多的是智慧。

母亲说过,外公来宜昌的头几年,就落脚在旧时相对繁华的一马路,靠一担大杉木水桶在这城市里安顿下来。外公为人本分,给人挑水定时保量,他那两条不停歇的腿,在埠头与水缸之间穿梭。因为那一担稍稍大了一点点的水桶和那一双勤勉的腿脚,得到了街坊们的信赖,外公的客户逐渐稳定起来。

有时候,出众似乎是一种错误。外公遭到了常年在这江岸挑水讨生活的水工们的排挤与嫉妒。在众水工眼里这就是坏了行规。外公从那乜斜的眼神中,窥出了某种敌意。不过,外公不可能因此就妥协怠慢,因为他的身后是一家老小对他那担水桶的企盼,只要他那双腿脚慢下来,水桶在那条桑木扁担上荡摇的频次减缓,后果就是一家老小的忍饥挨饿。尽管外公知道自己因为不合群会遭到同行的无情排挤,甚至是粗言辱骂,但外公只能默然承受,眼睛也只能盯着那条连接街巷与江滩的沙石路,不停歇地在江滩和水缸两头行走。也许他早就作好了最坏的准备,凭他的个性和身板,他的确是有和那帮水工不惜一战的本钱的。

这一天真的就到来了。隆冬时节的江面早已挂滩,取水点远离河岸,一架木条板就是众水工争相挤占的去处,外公自然不例外,他也得去那里排队打水。外公是不可能停下来等候的,他只得脱下草鞋,挽上裤腿就直奔刺骨的水深处,挑上一担清水火速奔往那口预定的水缸。这当然更激起了众水工的不满。在这江滩,他们见多了为生活苦苦奔忙的人,但没见过我外公这么不要命抢活的。他们找碴的理由是外公挽腿下水,搅浑了他们的取水点,我外公据理力争,那群水工就堵着不让他上岸:“你不是不怕冷吗,那你就在水里多待会儿。”一场打斗不可避免。外公虽然没有被打败,还放倒了好几个壮汉,但他那担从老家挑过来的大水桶却被人砸烂,不可修复,这一下就毁了他在这座城市活下去的全部本钱。外公的失望和茫然不言而喻。他作为在这江滩上最为出色的挑水工,其营生却不得不就此终结。外公实在是没有能力在这陌生的城市再去置办一担好水桶了。

“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老话用在我外公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那时的老宜昌虽然开埠几十年了,城里的有钱人也用上了洋油、火柴、洋皂之类的物品,但整体而言,其时的宜昌依旧是房屋低矮、道路逼仄,除了江上偶有小火轮等现代交通工具,街道上鲜有机动车辆行走,所以,人们出行赶路大多只能依靠人力车,最上好的人力车也莫过于两轮黄包车了。一担水桶都补不齐的外公要弄到一辆黄包车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往往有梦才会有希望。外公的一向实诚和勤劳让一个富户人家看在眼里,他或许也知道外公的水桶让人给砸了,就索性买了一辆黄包车租给他去跑,约定按所得分成,也是帮助一个外来的年轻人渡过这一难关。外公知恩图报,每天挣得的钱大半给了东家,车上车下的一切费用均由他承担。此外,东家要出行或是拖运物资,外公均主动承接。

关于这辆黄包车,自然尚有故事在延续。两年以后,也许是出于对外公实诚的褒奖,也或许是他的勤勉厚道感动了东家,那辆半新的黄包车,东家就干脆送给了外公。外公当然喜不自胜,他一担水桶进城,让人砸了,而今却得了一辆黄包车,有了这辆车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在这城里生活了。然而,这辆车也让外公遗恨颇多。舅舅慢慢长大,他也来到这座城市讨生活了,外公知道舅舅干不了别的活,就将那辆黄包车让给舅舅去跑,外公不得不另起炉灶,去经营另一个行当。但舅舅的腿脚没有外公的那般勤勉,因而也少不了受外公责骂,这就为父子俩日后的分歧埋下了伏笔。

外公是山里人,砍柴劈柴是他的看家本领,不想他这套本领在这座码头城市找到了市场。那时的宜昌没有多少先进的现代工业,烧火做饭就更谈不上煤气了,即便是川江上运下来的烟煤,也不是一般百姓消费得起的。外公一眼就看到了此时的商机。他将那些从峡江运下来的大件柴火,囤积在北门外的江滩上,并置办了大小解锯和斧头,开始了他劈柴卖柴的新营生。他将那些长短不一、弯曲无度的大件柴火,统一锯成一尺有余的小筒筒,再抡起大号的开山板斧,劈成厚薄相宜的小柴块,并用青篾打包成捆,码成一面面柴墙,任由客户去挑选。栗柴、岩柴价格稍高,松柴、柳柴价格就低。不到三年,北门外的那片江滩就成了外公的柴火堆场。小半个老宜昌城的大小炉灶均由外公供柴,街坊用户给予他的评价是柴质好,活路细,价格公道,且送达及时。

当然,在那爿江滩上,靠劈柴卖柴谋生活的并非我外公一人,但生意最好的是我外公的柴行,在北门外的江滩上能叫得上柴行的也仅有外公一家。是不是这行当就没人眼馋生嫉?答案是否定的。听母亲回忆,在那爿江滩上,外公也没少与人争执,为堆场、为买卖,他曾与同行对手拳脚相向。但外公的一句话却让人不得不服:我那把斧头快能削铁,什么样的树疙瘩我砍不开?你们就办不到。的确,在旧时的宜昌江滩,外公使斧子的绝活是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的。

因为有了自己的柴行,且经营有方,外公在宜昌的处境慢慢好了起来。从进城在东家的楼梯下打地铺过夜,再到寒风刺骨的北门外江滩搭芦席棚栖身,以至时下竟有了自己的板壁吊脚楼。这一路走来,靠的是他的强悍和精明。那一把如板砖大小的斧头,让外公在北门外的一爿江滩找到了生存的希望,也成就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据熟悉我外公家世的老人回忆,外公在宜昌的确是赚到钱了,有了房,有了产业,且把我外婆也接到了宜昌帮忙打理柴行。在这期间,我外公最为开心的,无疑是他最小的丫头——我的母亲在北门外的那间木屋来到这个世界。那是丙子年的腊月,年关将近的一个严寒的早晨。这也许是我外公一生中最为爽心的时刻。

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与普通百姓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在民族灾难到来时,普通百姓是不可能幸免的。正如一位名家所言: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头上也许就是一座大山。我外公的命运何尝不就是例证?

淞沪抗战,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及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华夏膏腴之地几近失守,国民政府首都步步西迁。宜昌地处峡江咽喉,其战略地位突显,宜昌自然成为战时撤退的重要基地。

那场残酷的侵略战争,对我外公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首先是舅舅的莫名失踪。一天清晨,他拉着那辆黄包车去码头送人,后不知去向。据目击者描述,舅舅提着一竹篮油条,上了一艘西进的运兵船,上去后就没有再下来,直到今天也不知舅舅殒命何方。我不想把一个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年轻人想象得多么崇高。在普通百姓眼里,旧时的壮丁就是去前线送命的,且十有八九不会活着回来。我想舅舅多半是让军头搂上船去,一顿收拾后便发给一套军装,再领一杆从没碰过的“汉阳造”。舅舅年轻的生命没有得到应有的绽放,但他的血多半是洒在如火的抗日战场上了,不管他是视死如归,还是裹胁赴死,他已经完成了作为军人的使命,我作为后人没有不怀念祭奠他的道理。这也是我外公心中挥之不去的痛。

武汉沦陷后,宜昌成为日军要倾尽全力占领的军事重镇。1940年初,日军为了攻克宜昌城,依靠其压倒性的制空优势,对宜昌城进行了无差别、无死角的反复轰炸。据研究二战史的专家介绍,宜昌城被日军轰炸毁坏的程度,在同类城市中是绝无仅有的。直至是年6月城破,除了部分得以幸存的西方国家领事馆、教堂外,全城几无一面立墙。外公在北门外江滩上经营多年的柴行,以及那座木质吊脚楼,彻底毁灭在那场战火之中,除了一堆灰烬什么也没能留下。

为了逃命,外公不得不趁乱拖着一家老小渡江南归,回到他贫瘠的故乡。

回到长阳磨石老家,外公并没有沉沦,他用手头不多的银钱,在老宅地上垒起了两间土墙瓦屋,挽腿下地重新耕耘那几亩扁沙薄田。他与人说过,只要把东洋人赶走了,他还是要回宜昌去的,在那爿江滩,重操旧业再办一个柴行。然而,外公的这一夙愿最终没能实现。他多年在江水中浸泡,那些潜伏的隐疾逐渐显露。听母亲说,外公凭一罐老酒,一钵化油,江滩上再大的风寒他也挡得住。但在贫瘠的乡下老家,不要说那上好的老酒和雪白的化油,就是一碗不掺苜蓿和黄荆叶的苞米饭也难得,一年到头不见荤腥。没有足够的营养调理,外公的寒病逐渐失控,以致后来落得肺气肿,走路也喘咳不断。几年以后,外公就抱憾离开了人世。他心心念念的这爿江滩再也去不了。

2006年冬,我因工作调动来宜昌主城区工作,办公的地点紧邻三江航道的出口,也就是母亲常常念叨的她的出生地,外公打理柴行的那片江滩。其实,我的工作调动,母亲本就无力支张,但最为开心的却是她。我进城安家落户,而且又是在她心心念念的出生地,仿佛是她了却了一桩久久不能忘怀的心愿。那年年关,我接父母来宜昌过春节,就叫了一辆车,把她带到那爿她曾经玩耍过的江滩。但昔日的旧景不再,变成了林立的高楼,纵横东西的大马路。母亲没有言语,她一直在寻找她所能留住的零星记忆,那劈柴起坡的号子声,已随现代化城市的崛起而退隐到历史的深处。

此时,我坐在江岸的石阶上,尽享冬日融融暖阳,俯瞰那一江翠碧的江水,我怀想的仍旧是那些远去的旧事。我突然觉得,外公的江滩仍然还在,它只不过是让另一种方式取而代之。我的怀想不就是对外公和他那爿江滩存在的证明?虽然,外公只是这座城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过客,但可以肯定地说,他那“嗨夯”的劈柴声,已然是这座城市远景的记忆,一个时间节点上的组成符号。

(责任编辑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书讯

山路,知名林业科学家,曾主持或参与40余项大型森林资源勘察及林业工程规划设计项目,荣获国家及省级奖项10余项。

《沦落天涯》是一本中英双语童书,由玉娇龙传媒策划并设计,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出版。该书文字清丽灵动,中英双语彩印,图文并茂地再现了一段神农架探险传奇,独辟蹊径地讲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该书原稿曾受著名编剧、导演张弦力赞。

彭忠福,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化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网特聘高级作家,江汉油田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今古传奇》终身签约作家。中国石化集团江汉油田高级政工师。

《生命的遐思》分为雅思、情思、游思、沉思、幽思、杂思六辑,集合了作家彭忠福多年的散文创作。在自己的经行处,留下最真挚的回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写人生快意篇章,字里行间都呈现出作者的生活意趣和人生追求。作者围绕所思所想来抒写,所见风景有日常,有典籍,有书评,有个体的自言自语,有生命的心音叩问,有对人的追思有对事的追忆,有行之美食,有思之花絮,充满哲思与人生况味,极具阅读价值和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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