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帕普

2024-01-01 00:00:00卡澎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6期

鸡年的清明时节,细雨霏霏,乍暖还寒。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双凤村为父亲扫墓。在通往公族墓地的山路上,放眼望去,满山滴翠,彩幡飘飘。隐约看见荆棘之中有一座高墓,一位老者在烧纸敬香。看这人似曾相识,我便贸然喊了一声:“莫不是永发大哥?”老者一回头,果然是他。

“你是英明吧?听说你回来了。”

“你在给老帕普(土家语,爷爷)挂清?”

“是啊,我是给台湾回来的金帕普彭骄挂清哩。”

“他老人家魂归故里了?”

“是啊,你下山时来我屋里喝杯茶,我跟你讲。”

在我老家双凤山脚下,住着一户彭姓人家,听说祖上有人中过武举,当了把总,慢慢成了当地有名的富户。彭骄就出生在这个家庭。他从小聪敏,被祖父视作掌上明珠,早早送进县城,进入新式师范学校读书。

彭氏是双凤村的大姓,彭骄是二房大儿子耀山的长子,小名叫金娃子,我们就喊他金帕普。也许是继承了祖上习武的血脉,彭骄在学校尤其热爱体育课程,跑步、爬山、拳击,样样突出。

永发兄对我说:“彭骄可是从我们双凤村走出去的,在全县都有名的人物哩!”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鬼子侵占了我国东北,全国抗日呼声响彻大地。僻壤湘西,也不再宁静,小小永顺城,游行演讲,学校尤甚。小日本眼看就要打到武汉了,一天深夜,有一名叫沙吉武的体育老师,把彭骄等几名学生喊去,鼓动大家:国难当头,好男儿当挺身而出!去沅陵报考招兵训练学校,参军抗日!几位同学听了,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金娃子彭骄高兴地回到小山村,与父亲商量。

“阿爸,我不想读书了,我想投军,学老土司彭翼南,去打倭寇!”

“什么,都快毕业了,教书的地方都给你找好了,你不读了?莫想!”阿爸一听,气得直骂。

“小日本侵略我国,都占武汉了,快打到长沙来了,国家都快亡了,同学们哪还有心思读书?!”彭骄气呼呼地说。

“不行!我已经跟勺哈乡长朱兴贵说好了,他还答应将女儿做我儿媳妇呢!我说不行就不行。”阿爸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接着还说,“当兵打仗要死人的,我儿子不能当炮灰。中国大得很,外边多的是人从军。”他还说:“抗日有国家管,不用我们山村小百姓操心。”彭骄听了直烦心,也不争闹,他心中自有底,下山回了学校。

一天深夜,在八师学生宿舍,彭骄悄悄爬起来,拍醒了李灵、吴兴、张传嘉几位同学,抓起捆好的简单行李,在沙老师指点下,迅速翻过学校围墙,摸黑出城,直奔沅陵,匆匆投军去了。

几位热血青年一同出了城门,登上高峰坡山路,再经老司城河谷,三十里山路,一阵风就到了王村。又赶紧买了早班船票,顺酉水河而下,去了湘西门户——沅陵。“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几个人高声念诵着李白的诗句,豪情满怀,就这样到了省府临时招兵处。

这个临时的招兵机构,设在沿河一个关帝庙里,门口有武装把守。四个人奔向报名室,大声叫嚷:“长官,我们是永顺八师来的学生,是沙吉武老师叫我们来的,报名抗日去!”只见一军人走过来,审视一番,看了信纸,连忙答道:“啊,好哇!吉武兄送人才来了。”

随即,彭骄等被编入伍。第三天,湘西十县所招近千名新兵,都被运送到常德第九战区军训学校开展武装培训。此时,日本侵略军占领武汉以后,为打通粤汉铁路通道,正准备进攻长沙。为阻止日军南下,第九战区正加紧部署,准备长沙保卫战。彭骄一入伍,就投入了长沙保卫战之中,而且屡建奇功,步步高升。

长沙保卫战开始后,彭骄就从沅陵战时军需培训班结业,被分到常德石门桥后勤仓库当副主任,连职级别。这个仓库是为保卫战特设的一个后勤基地,规模很大,品种也多。因为澧阳平原稻谷丰盛,军粮积蓄特多,而守卫管理却时有疏忽。一天傍晚,大门处来了两个商人,说因为爱国,支援打败日军,愿意捐赠一批物资,特地前来洽谈。后勤基地主任十分高兴,嘱咐彭骄好好接待。

彭骄将来人引进室内,递烟上茶,详细询问了两人来历。对方说来自慈利。彭骄是湘西人,他听出来,其中一人口音并无慈利特点,此人双眼还到处扫视,似乎是在察看警卫所在。彭骄由此断定:这两个人有问题。待送走客人之后,他便与基地主任商量,密加岗哨,在四周埋伏兵力,以防不测。第二天一早,果然来了一二十人,推着车,赶着马,挑着担子,好像是送物资的。他们还没走到基地门口,在山道上的伏兵就围了上去。掀开担子一看,哪有物资?都是汽油、芦秆、柴草、棉絮之类易燃物,对方是准备武装袭击并火烧仓库的。经过审问,这些人原来是日军派出的汉奸,勾结土匪,干着破坏长沙保卫战的勾当。幸亏彭骄警惕,及时识破了他们的诡计,保护了基地的抗日物资。

因为保护石门桥基地有功,彭骄很快被调到津市洞庭湖基地,参加第二次长沙保卫战后勤保障工作。这已经是1941年9月。这个基地,离前线更近。长沙外围新墙河、捞刀河战斗早已打响。此时,由湘西常德方向合围而来的国七十九军一部,与日军大魁久郎部战于大通湖,激战三日,几乎弹尽粮绝,正准备后撤。正在此时,彭骄带领一支后勤船队,满载弹药粮草,穿芦苇丛,过湖汊,及时赶到。他们合力打了一个反攻,仅两天,就将日军赶出了大通湖。彭骄因作战有智有勇,火线上就被提升为营长。

紧接着,彭骄又参加了第三次长沙保卫战。这一次,他直接担任了对日作战的任务,先是守护捞刀河边的一个山丘。他用一个排佯攻,引诱日军一个小队来进攻,然后退到了后山,埋伏下来。等日军进入山谷,他指挥全营将日军包围,一个猛然反击,几乎全歼了日军小队二百余人。第三次会战后,彭骄被提拔到团参谋长的职位上。

长沙保卫战的第四阶段,他率团在长沙岳麓山驻守。这一次,由于日军炮火和飞机的优势,被敌军夺取了岳麓山,长沙因而失守,日军侵占了长沙。

彭骄跟随部队先是退入湘南,后进入赣南山区,进行整编。整编之中,鉴于他的整个表现,被评为二等功臣,并被提拔为副团长职务,主管后勤供给工作。

听了永发兄断断续续对金帕普参加长沙保卫战的介绍,我很感慨。在国共合作全民抗战时期,有很多志士仁人英勇抗日,长沙保卫战虽未取得完全的胜利,却阻止了日军妄图打通京广铁路直取广州、彻底占领中国的野心。这次战役在我国抗日战争历史上是很有战略意义的。作为长沙保卫战的直接参与者,彭骄是有贡献的。

在赣南整训期间,彭骄不仅加强了政治训练,增强了抗日必胜的信心,而且强化了军事技术。

湘西人吃苦耐劳,能跋山涉水,能忍饥挨饿,敢拼敢赢的血性更加突出。在赣南吉安,彭骄还了解到祖先彭氏的历史渊源。原来,湘西溪州彭氏的祖先发源于武夷山彭祖八百部落,其中一支迁入了江西吉安,称赤石蛮,五代时被楚王派驻湘西,从此开始了八百年彭氏土司治理期。尤其值得骄傲的是,在明末出了个土司王彭翼南,他响应国家征召,带领几万土家兵赴东南沿海抗击倭寇,在江浙王江泾大败倭兵,立下了“东南战功第一”的奇勋。想到祖先创下的这些英雄历史,彭骄更觉自豪而信心百倍,决心发扬爱国勇武精神,不打败日本侵略者,誓不归家!

“但不幸的是,”永发兄说,“几年后的夏天,我们双凤坡上发生了天灾,彭骄家里遭了难!”

一天夜里,狂风怒号,暴雨倾盆,后山坡上,泥石崩塌,古树连根拔起,直接冲向彭家老宅。一棵古树顷刻倒下,直接将彭骄的父亲压死了!噩耗传到军营,彭骄立即请假回家奔丧。当时,交通很不方便,他经赣南,绕桂林,经黔阳,到沅陵,历经千里艰辛,才回到了永顺县城。

彭骄穿山林,涉险道,天快黑时,才赶到双凤坡。他放下行李,就爬上墓地,长跪不起,放声大哭:“阿爸呀!儿回来晚了,儿绕道广西,才赶回来呀!抗战时期,没有办法呀!儿不孝,没能给您送终,这是日本鬼子造的孽啊!……”

第二天,母亲召集家庭会议,决定将彭骄带回来的银圆,先为父亲立大碑,再整修压垮的房屋,剩下的钱款,购置田产土地。母亲说:“金娃子,你也二十多岁了,为国尽忠也尽到了,该尽孝了。既然回来了,就不出去了吧?鬼子离我们这里远,你就留下吧。我老了,管不了这个家呀!”

彭骄感到十分为难。他知道,抗日尚未取得胜利,不能半途而废。他双膝跪地,哽咽着对母亲说:“母亲呀!这是不行的。我是请假回来的,我是军人呀!军人离队逃走是要被抓回去处置的。日本鬼子狂得很,还占着我国半壁江山,不赶走这些侵略者,我们这里也要遭殃。总之,我归队是肯定的,家里就请银弟暂时主持吧。等打完鬼子,我一定回家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好不好?”说完,就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彭骄走后,弟弟彭浩担起了持家之责。这个弟弟,小名银娃子。他比彭骄小两岁,先跟随父亲读了三年私塾,后来在邻村教书。他为人厚道,会算计,能持家。他家除了银弟,还有一小妹,也有十七八岁了,长得乖巧,在两个哥哥影响下,冲破世俗观念,在城里师范上了学。

家庭生活富裕安定,使得老母亲急着要为儿子寻婚。银娃子刚满二十,就急急与盐井富商女承秀结了婚。家里也给金娃子彭骄订了婚,是勺哈朱姓大户之女,只待彭骄回乡,即可成亲。

按规矩,父亲死了,彭骄本应在家守孝,但部队多次电催,他只好匆匆归队。不巧的是,等他赶回部队时,原部队却提前开拔了。鉴于他擅长后勤管理,被就近编入由孙立人新组建的税警部队,任正团级大队长职务,开赴上海参加了由蒋经国领导的经济打虎运动。

到了一九四八年,蒋介石命上海税警部队搬空了上海的金库,用船运至台湾,彭骄原准备再服役两年,就回乡娶妻生子,伺候老母亲,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次随船去了台湾,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彭骄到台湾以后,被留在台北,在孙立人卫戍司令部后勤部里担负了军需维护供给方面的工作,掌握着军队经济实权。喘息稍定,人也三十来岁了,彭骄就想:这大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去了,那就先在台湾安个家吧。于是,经人介绍,他与台北某小商之女吴小姐谈起了恋爱。

吴小姐单名妍,年方十九,青春美貌。父亲吴惠智,来自大陆福建,现开一家小店维持生计。彭骄身为国军中级官阶,只是年龄稍大些,但老成持重,能上门做婿,吴家自然喜欢。

半年后,两人结婚,小家就安在军营宿舍,虽不宽敞,但也还舒适。更使吴家高兴的是,为照顾彭骄的工作,部队还把吴妍安排进军队医院。小吴心灵手巧,一年多就能当班护理了。这也使得彭骄更安心服役。一年后,他们的女儿诞生了,取名凤香,即双凤之女,总算还保留着家乡的一点印记。

初到台湾,彭骄又立两功,到了人生的顶峰,提级加薪,晋升为师长,虚职少将,家也迁进了将军楼。吴妍青妇姿丰,彭骄中年正旺,幼女活泼可爱。孩子送交岳母照看,夫妻俩成双成对,锦衣美食,闲逸舞歌,好不快活!然而,正如老子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这苟安的生活中,人生灾难突然而至——彭骄被卷进了轰动台湾的“孙立人事件”。

孙部一百多人涉案其中,彭骄自然难脱其身,也被缉捕审查,集中在凤山军校,交代叛事。面对危厄,素有血性的湘西汉子岂肯就范?彭骄据理力争,想要讨一个公理正义。后来有朋友悄悄开导他:“我听人说,老蒋对孙向有猜忌,你还看不出来?”彭骄这才醍醐灌顶,冷静下来。上面以年龄偏高为由,让彭骄退役,取消了他的军阶,房子也从将军楼退到了荣民院,补了一笔钱,作为了结。

退出了军界,也好,就随岳父经商吧。这时,他的岳父也七十多岁了,主管商号早已力不从心。于是,商号的重担就直接向彭骄压过来。彭骄主管军需有年,经商能力还是有的,便很高兴地接过了这副担子。一开始,也是风生水起,凭着岳父多年的人脉,在岛内的事业越做越大。

不过,商场风起云涌,彭骄因为太相信朋友栽了跟头。老同学李灵看橡胶生意很是赚钱,便怂恿彭骄尽其资本去菲律宾进口此物,骗取了彭骄的一大笔投资。而不久之后,李灵从菲律宾传信回来,说途中被土匪打劫,损失惨重。这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办法去核实呢?经此一劫,彭骄隐居台北,妻子也退出了医岗,小女早已从业,安家另居,他们夫妻二人,经营小店,赡养多病老父,仍居荣民陋室,维持生计。

人生多舛,一两年后,灾难又至,岳父多病,住院两月后便去世了。彭骄内心悲伤至极,想在大陆时,因灾丧父,现又因生意失败,死了岳丈,天意使然啊……十年后,妻子也因病随父而去了。

至20世纪80年代,掐指一算,彭骄来到台湾已经三十多年了,每当明月高照,彭骄就会遥望东方,眺望大陆:我的祖国,我的湘西,我的双凤村,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我这一辈子还能返回故土,还能拜奉母亲,见到家人和亲朋好友吗?

住在台北小街荣民院的五层楼房里,虽然比一般转业老兵好一点,但他仍然是痛苦的。彭骄做梦都在想着家乡双凤村。人老了,经常做着少年梦,故乡梦。有一天,女儿女婿来荣民楼看望他,他对女儿女婿说:“近来,我常做梦,梦见家乡双凤村,几十年了,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我要是能回老家去看看,死了也值了。”

女儿说:“莫想了,都三十多年了,家里老人都不在了吧?还想什么。就在台湾养老送终,有我们赡养您老人家。”

女婿道:“现在又不通航,回得去吗?”

“唉!”彭骄一声叹息,眼泪便流了出来。

1992年,本以为今生无缘重返故土的彭骄得知两岸通信、通邮、通航的消息后,喜出望外,他立即提出了申请,并召集女儿凤香、女婿王文义商量,着手准备回乡事宜。

他们先向台湾申请,等了半年,才批准下来。1992年中秋,总算准备妥当,一行人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天高云淡,气候适宜,他们坐上国泰航班,在大海上空飞行,先到香港转机,再由香港进入广州,乘火车顺利抵达长沙。虽怀忐忑之心,却一路顺利,处处新鲜。

车到长沙火车站,一下车,立即受到了县统战部门派来的代表和亲族们的热烈欢迎。彭骄的几个亲侄齐聚长沙,先陪老人游览抗战旧址岳麓山。来到曾经镇守过的阵地,岁月漫远,草乱树密,但他似乎仍然闻到了当年的弹血硝烟。彭骄顺手摘下两把松枝,放在一个土堆上,悼念六十多年前的阵亡战友,包括那位在长沙保卫战中一同参军的永顺同学吴兴。他站在岳麓山顶,远望和平的长沙领空,想起当年硝烟弥漫的场景,眼中饱含热泪……

汽车在山间飞驰,他的心也在翻滚。经过一天的车程,过洞庭常德,经慈利大庸,当夜抵达永城,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乡。第二天一早,他早早起床,经旧协操坪,爬上了翼南楼,去瞻仰明末抗倭士兵统领土司王彭翼南的遗碑。这个土司王是土家先祖,是爱国英雄,是后人的骄傲!接着,下午出席县委统战部欢迎招待会。县里依据国家政策,首先授予他“抗战老兵”荣誉称号,热烈欢迎他回乡探亲。

在亲人的陪同下,他们沿着崎岖的小路,走到了双凤山的山脚,准备登上双凤坡!老人虽已年过七旬,但身体还是很棒的。上山有十几华里险道,陡峭蜿蜒,亲人们准备抬老人上山,但被他婉拒。他说:“我山里人出身,多年行军打仗,身子骨硬朗得很,又无病痛,老犹不老,上吧!”

永发兄时任双凤村村长,作为晚辈,带领同村亲族,还有几个儿时玩伴,老老少少二十来人,亲自下山来,热烈欢迎远方游子金帕普。

村民举行了一个热烈的欢迎会。欢迎会设在原来的祠堂坪,现在的村办公室。红灯高挂,一幅红布,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抗战老人回乡探亲!”男女老少全村群众喜气洋洋,敲锣打鼓,齐聚摆手堂前,争着向离村四十多年的老者鼓掌欢迎。

村长首先致辞。他激动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全村父老乡亲都很高兴,欢迎我们的老前辈,四十多年前投军抗日的金帕普,健健康康从台湾回来了,回家乡探亲来了,看望大家来了!我们今天欢迎金帕普回来,等下我要请他老人家到我屋里吃杯酒,请几个老把式一起陪陪客,他们小时候一起玩,几十年不见了,讲讲闲白话,好不好?我就讲这几句,下面请金帕普给大家讲几句话,大家欢迎。”村长说完带头鼓掌。

金帕普彭骄喝了一口双凤春茶,清清嗓子,很激动,开口道:“这次回村,受到县里和大家热情款待,老夫十分感谢!”听得出,乡音未变,略杂闽话。出门都四十多年了。金帕普大讲他参加长沙保卫战的故事。说:“那时候呀,日本鬼子武器好,飞机大炮天上轰,我们先躲在战壕里,大炮一停轰,步兵冲上来,我们就扛起机枪,打得他们鬼哭狼嚎,尸首遍地……感谢乡亲们,这么热情欢迎我!不过,这次回来,也没得个家可归,家里人都死了,散了……”说完他竟当众呜咽起来。

当晚,老人就由永发兄接到他家新楼,吃肉喝酒,安排住宿。

第二天一早,吃罢早饭,就来了几位同龄老人,连同几位年轻人,陪同金帕普上山观乡景。下山后在昨天开会的地方吃中饭,有陈年腊肉、苞谷烧,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几个同年老人喜笑颜开,畅述儿事,又像回到了童年。

老人提出要到他老屋场去看看,并专门要了一个红布袋和一个小酒瓶。在现场,老人痛哭跪拜,亲手挖了一撮泥土,并在老屋水井装了一瓶水,说是要带回台湾,供在家中客厅高处,以作纪念。

回到县城之后,县里统战部门送行,县委邓书记也抽空参加。在欢送宴上,邓书记除了肯定彭骄老人当年抗日的贡献外,还认真宣传了共产党的“和平统一,一国两制”的对台政策,欢迎台胞回来参加家乡建设,常来常往,来去自由。老人听后,一夜无眠。

金帕普的故乡之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先,他只是被一种落叶归根的执念所驱使,急切地想回到炊烟缭绕的衣胞之地,在父母的坟前磕个头,以尽孝思。没想到家乡政府和乡亲们没有忘记他,这一下子深深触碰到了他灵魂的深处,使他对共产党对国家的治理,对故乡的乡亲们有了一些全新的认知。他认为,只有自信的政权,才会有如此宽容的胸怀。

1996年4月,应台湾大陆委和蒙藏委的邀请,国家民委组织大陆民族院校的院长参访团赴台湾参观交流,我应邀前往。

抵台第一天上午,我们先参观台湾大学、政治大学,下午在师大会议室交流,一切尚算顺利。第二天,我们参观阳明山,还去了台北博物馆、台湾文化大学,匆匆一天而归。

第三天,正值中国传统佳节端午节,休息,参观街市,我即请假去探望族祖——从未谋面的金帕普彭骄。老人居住的荣民楼在台北忠孝路一条小巷内,楼不高,五层,三间房,与女儿凤香住在一起。我一走进客厅,就看见了金帕普从家乡带去的旧砖、黑土和一瓶水,高高地放在正中高台之上,类似大陆农家的堂屋神龛,可见老人对乡梓祖宗之崇敬。我一进门,即被老人引进他的个人小卧,室内挂着若干战争实照和勋章,以及一把战刀,听说是从日本鬼子手中夺下来的,后来奖励给他作为纪念物。虽早已离开军界,但军装仍挂在床帐之内。

初次见面,我仔细打量:这个金帕普个头不高,古铜色皮肤,花白头发,身板壮实,眼睛有神,语速畅快,仍是湘西口音。他甩出一连串问语:“是英明吗?后屋老四(我父亲的小名)的儿子,听说在武汉的大学教书?”

我即刻回答:“是的,小名英富,我父亲是武勋老四,早过世了。我在武汉工作,今天是专门来看望您老人家的。您老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我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些老家的特产。我特意介绍了湘西的酒鬼酒,陶瓶是我们湘西人大画家黄永玉的杰作,酒也是好酒,金帕普爱不释手。

我们寒暄一阵之后,老人说:“我老了,都七十多了,身体还可以,只是风湿病很重,腰腿痛。台湾这边潮气大,治不好了。”

随即他就沉浸于上次探家的情景。他说他看了家里情况,心里真的是高兴,共产党是真有办法,打仗行,搞建设也行,居然把湘西百年的匪患都给清剿了,公路修通了,铁路也通了,飞机场也修了,于国于民这都是了不起的大事。现在,双凤山上,修了好多新房子,吊脚楼,大家都有饭吃,住得宽,穿得干净,比他小时候在家时强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在小房里对话,说着说着就到了下午一点钟。他女婿走进来,催我们吃午饭。我便扶着老人,进入外厅用膳。中国传统佳节,又是第一次见面,招待自然丰盛,台北特产食物都用上了,我也带去湖北的武昌鱼、周黑鸭什么的,还有家乡酒。这天老人口味特好,一连吃了两个台式大粽子,喝了两杯酒鬼酒,还高兴地吃了武昌鱼,醉意浓浓地说:“我们中国菜,鄂菜、湘菜、家乡特产,味道就是好。大家多吃点。”

2016年5月,我应家乡邀请,为宣传历史文化名村,参加撰编《双凤村志》座谈会,回到村里,经永发兄指说,才知道金帕普彭骄已经去世。那么,在我们分别后的日子里,他过得怎样,又是如何魂归故里的呢?

待开完座谈会,是晚,在永发兄亮堂的客厅里,我们一边品茶,他一边给我介绍。“我也是听老人女儿凤香给我讲的。”

听凤香说,彭骄自大陆回到台湾,性格起了很大变化。晚年病多,气不顺,思乡,还经常做梦。有一次,他梦见回到了双凤村,上到山顶,突然山风狂吹,飞沙走石,大雾弥漫,他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怎么也找不到家……他白天也做梦,梦见母亲拉着他,不让他出门,说夏天天气很热,口很渴,要他到细卡八吉凉风洞去挑泉水,他挑回来后,硬是找不到家,母亲也不见了……还有一个晚上,他梦见跟儿时兄弟祖基、祖兵、祖丰一起在山林里玩,采野果,捉迷藏,跑呀跑,跑到后山坡大树底下,土地堂边,山风一吹,大家又都不见了……对这三个梦,老人不解其意,就上了阳明山,找到庙里,请和尚解梦。和尚说这是因为离家久了,想老家。老家好多父老亲朋都不在原地住,搬走了,又没有门牌,找不到了……他们都叫你赶快回去看看,到老家去,去找他们。

听了和尚的话,老人就天天唠叨,吵着要再回一次双凤村。到了2007年正月十五,老人家精神尚好,天气也很晴朗,他说想上阳明山拜拜弥勒菩萨。恰巧女婿电视台有事,就由女儿凤香开车去。上到庙里,游人如织,善男信女,川流不息。老人买了香纸蜡烛,亲手点燃,叫女儿插上佛台,自跪蒲席,口中念念有词。回去路上,山路弯曲,游车太多,开始倒是平顺,但到最后一段下坡,突然有一辆车抢道,女儿一个急刹,老人不慎头碰了车顶,顿时头晕眼花,心脏急跳。怕影响女儿开车,老人忍痛回到家中。自此,便卧床不起。虽经治疗,疗效不佳,到了四月,与世长辞,终年八十七岁。

临终前,老人已不能说话,却指着床头他的秘藏小皮箱,啊、啊两声,便是最后的嘱咐。女儿打开他的小皮箱一看,除了若干抗日军功奖章,另有美金一万,信一封,信中写道:我死后骨灰要送回老家,与家族老人亲族安葬一起,用此箱的钱做一块碑,其余的也绐父母和亲族兄弟祖基、祖兵、祖丰各置一块,以便后人识别凭吊。

意味深长的是,老人并不熟悉诗词,却将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一首诗《望故乡》用毛笔工整地抄写在纸上:“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见兮,只有痛苦。葬我于高山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在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海峡并不算宽,但在当时,“骨灰要送回老家”谈何容易?金帕普的骨灰装在一个小小的冥瓶中,在荣民院那间小屋里一放多年,他的灵魂一直大张着耳朵捕捉着有关两岸的每一点信息。到了2015年,凤香一家申请到大陆家乡探亲送灵。这次,他们直接从台北飞往长沙,又乘高速公路大巴,经由常德平原进入武陵大山,平安到达了永顺县的家乡,悲戚而兴奋地将骨灰盒送到了双凤坡上——父亲日思夜想的衣胞故地。

当时,正值清明节前,大家讨论如何安葬事宜。按他女儿凤香的意见,就在老祠堂遗址举行一个简单仪式祭拜一下,送入宗族墓地下葬即可。但众族人均不认可,认为对这位抗战有功不忘家乡又支持祖国统一的爱国老人,还是要搞得隆重一些。乡亲们请来了土老司,给金帕普做了一天的“道场”,大家还按照毕兹卡习俗,围绕着金帕普的骨灰瓶,给他跳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撒叶尔嗬!然后,在亲人簇拥之下,伴随着哀乐和纸钱烟火,老人终于完成了“魂归故里”的遗愿。

老人的骨灰葬入了宗族茔地,按照习俗,还应该立一通石碑,但打碑立碑工序繁多,不是三两天就能办好的。凤香一家的签证时限不能久等,凤香只得留下了钱款,请族人代劳。

“这些后续工程,还是我后来主持完成的呢!”永发兄对我说。

在收完早稻之后,乘苞谷尚未成熟,桐茶摘捡还没到时节,永发兄便去雨咱石材厂定制了四块墓碑。两块是给彭骄老人和他母亲的,比较大一点,另两块则给了其族兄祖基和祖丰,这都是按照他的遗嘱办的。

“祖基就是你的老祖父呀!你不记得了?”永发兄提示我。其实,此事前几年我由家人通信中早已得知。我回答道:“我听说过,只是不知道详情。这要拜谢金帕普的族恩呢!这么多年,这么远,还记得他的儿时兄弟玩伴。”

听完永发兄关于迎灵仪式和筑墓立碑的介绍,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他亲笔抄写的那首《望故乡》: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葬我于高山兮,望我故乡。

在参加《双凤村志》编写座谈会以后,我又在村子里各处游览了半天,还专门看了看金帕普的坟茔。现在,上山的公路已经硬化,电脑手机网络通信几乎普及,很多人去城里打工,吃穿不愁,住屋更新,国家还在大力开发山乡旅游。我想,如果金帕普在天有灵,卧在双凤山上,看着家乡巨变,他一定会回过头去,深情眺望他的第二故乡——盼望台湾早日回归祖国怀抱。

(责任编辑 丁怡 1596371626@qq.com)

乡亲们请来了土老司,给金帕普做了一天的“道场”,大家还按照毕兹卡习俗,围绕着金帕普的骨灰瓶,给他跳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撒叶尔嗬!然后,在亲人簇拥之下,伴随着哀乐和纸钱烟火,老人终于完成了“魂归故里”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