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寂寞老空山

2024-01-01 00:00:00王振良
文学与文化 2024年1期
关键词:杨洁

内容提要:杨洁(1773—1849),字莲修,清直隶省固安县人,后来迁寓永清县,以布衣终老。传世著作有《居易居诗草》和《藕乡词》(又名《蝶仙词》)。其诗词虽有文字清新、意境澄明的佳句,但置诸中国诗歌史甚或河北诗歌史上,思想境界、艺术价值及社会影响都相对有限。但杨莲修身历清代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属于封建末世的最后承平时代,其《居易居诗草》所展现的“泯然众人”的普通教书先生形象,为我们观照封建末世底层知识分子提供了珍贵个案。

关键词:杨洁 杨莲修 居易居诗草 藕乡词 底层知识分子

留心天津乡邦文献有年,得河北固安杨莲修《居易居诗草》。杨氏曾在天津武清教馆,以其间留有若干吟咏,故品读得较为仔细。不过杨氏之诗固然可诵,也有些文字清新、意境澄明的佳句,但置诸中国诗歌史甚或河北诗歌史上,其思想境界、艺术价值及社会影响都显得相对有限,大致属于被省略号代表之范畴。但换个角度来考量,杨莲修并《居易居诗草》之意义,或许就在于其“泯然众人”的普通,为我们提供了观照封建末世底层知识分子的个案。在不能算短的人生旅程中,杨莲修绝大部分时间境遇蹇仄,虽然称得上能诗善画,但终以“孩子王”身份了却一生。

杨洁(1773—1849),字莲修,清代直隶省顺天府固安县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随父杨维诰宦游入闽。乾隆五十五年(1790),其父以事忤上官,遭诬陷忧愤而亡。乾隆五十七年(1792),杨莲修归居固安县孔家庄村(今属渠沟乡)。乾隆六十年(1795),迁寓永清县辛庄村(今永清镇辛立庄村)。道光三年(1823),再迁永清县塔儿营村(今属永清镇)任宅。道光十三年(1833)自任宅迁出,在村之西北隅筑草草草堂终老。著作今存《居易居诗草》和《藕乡词》(又名《蝶仙词》)。

杨莲修身历清代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属于封建末世的最后承平时代。其时如杨莲修一样的落拓读书人车载斗量,而能有作品传到今天的当百不及一。在这点上杨莲修确实是幸运的,甚至某种意义上实现了他的人生梦想。杨莲修临终之时叮嘱儿孙云:“吾今委形去,汝曹勿惊,切将吾簏中诗画,好生收藏,无使蠹鱼咋也。吾一布衣,无他求,但得‘诗人’名爵足矣。”

杨莲修《居易居诗草》,今有民国乙亥(1935)天津协成印刷局铅排本,另有原稿本四册藏诸后人之手。《居易居诗草》铅排本分为两册:上册包括寓居福鼎县的《桐山剩稿》(桐山乃福鼎旧称),自闽北返的《北归草》,归固安县里居的《田庐草》,教馆永清县辛庄村的《益昌稿》(益昌乃永清古称),海昌县访友的《越游稿》,教馆安次县的《安次稿》,教馆永清县辛陆村(现辛溜村)的《蕉雨轩稿》,教馆北京的《都门稿》;下册包括教馆永清县鲁村的《鲁村稿》,再次教馆永清县辛陆村的《益昌续稿》,再次教馆北京的《都门续稿》,教馆永清县城的《丙戌稿》,教馆永清县后驿村的《海棠巢稿》,又专录道光九年(1829)后诗作的《玩鸥亭稿》。杨莲修每暂处一地,所咏即编成一集。《居易居诗草》内封由经州(今玉田)杨佐才题签,牌记署“乙亥仲春上浣付梓”,杨莲修画扇四帧作为插页。首有《杨处士略历》,文字取自《固安县志》《畿辅通志》和《续永清县志》。又有钟宝鸿、赵景廉、刘赓垚、马钟琇、杨承湛序言等。作者籍贯题作“方城”,乃是固安的旧称。

作为“布衣诗人”的杨莲修,约略可以算作早慧一类。乾隆四十九年(1784),十二岁的他于书窗前植葫芦一架,至秋日结子甚繁。父亲杨维诰适家居读礼,乃命其咏物赋诗,因成绝句曰:“绕架累累叶半残,篱边窗外挂秋寒。他年我若游蓬岛,持赠洪崖贮大丹。”虽然音律微有不谐,但造语通脱,取意不凡,其志向之高远,在杨氏此后诗中几无法见到。青少年时代的杨莲修,因为有父亲的荫庇,生活应是无忧无虑的。其在闽所成《桐山剩稿》,内容不外登高玩石、看花放鹤的“少年心事”,留下不少清明朗澈的诗句。如《庚戌正月十三日出城闲步见桃花已开纪以此诗》云:“东郊雨过踏晴沙,竹树青青草放芽。最是闽南春色蚤,试灯风里看桃花。”

可惜对青春昂扬的杨莲修来说,这样的快乐时光并未久长。他乾隆五十五年(1790)丧父,乾隆五十六年(1791)北归,乾隆五十七年(1792)抵里。虽然经历丧父之痛和长途行役,但一路上临山水凭吊古今,访友人唱和盘桓,杨莲修的心情还不是太坏。可是归家之后他才发现,祖产已被族人侵吞净尽,而作为一介书生的他,却似乎无力与争。杨莲修乃乡居三载,诗画自娱,终因生计无出渐入困顿。二十三岁时,他被迫离开固安,开启教书生涯。

《居易居诗草》深刻反映了杨莲修的教书治生情况,体现了封建末世底层知识分子的清苦境遇和无力挣扎。

乾隆六十年(1795),杨莲修迁居永清县辛庄村。远离固安县孔家庄祖居,这应是杨莲修的无奈选择。家产被吞坐吃山空,生活无着难于立足,自然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淡薄名利、与世无争或可算次要原因,这也正是知识分子软弱的体现。

初归孔家庄时,杨莲修与多数文人士子一样,有着狂傲不羁的个性。其《田庐草》之《金台布衣行》诗曰:“落拓悲歌子,金台一布衣。海鹤窘樊笼,未获凌云飞。……柳条濯濯花斑斑,何苦书画困自守。茅庵斗大键户坐,束手低头就械杻。忆昔江湖汗漫游,十万金钱一挥手。……蓬蒿绕屋四壁立,坐玩浮云变苍狗。随身尚有长铗在,雨黑龙困时一吼。临轩拔鞘血风腥,电掣金蛇魑魅走。……吾辈丈夫自有四方志,区区安事毛锥为。”年轻的杨莲修,家产荡然而志向尚在,但无计谋生的现实让他很快清醒。迁寓永清县辛庄村那年,杨莲修开始在这里教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就是因为教馆才迁居的。自此直至道光十五年(1835)的四十年间,杨莲修绝大部分时光都在教书中度过。

然而,杨莲修的西席生涯并不顺利。根据《居易居诗草》的片断记录,我们可以列出其教馆年表:乾隆六十年(1795),馆于永清县辛庄村;嘉庆十三年(1808),馆于安次县益留村;嘉庆十七年(1812),馆于永清县辛陆村;嘉庆二十年(1815),馆于北京阜成门外恩参戎署斋;嘉庆二十一年(1816),馆于北京海甸噶氏宅邸;嘉庆二十五年(1820),馆于永清县鲁村;道光二年(1822),复馆于永清县辛陆村;道光三年(1823),暮春在北京教馆(中夏辞归),冬再赴北京应荐教馆;道光四年(1824),馆于北京徳侍御寓斋;道光六年(1826),馆于永清县城内余宅,又馆于永清县后驿村;道光十一年(1831),馆于武清县杨村;道光十四年(1834),馆于武清县陈咀镇杨庄子村。道光十六年(1836)起,六十四岁的杨莲修退居永清县塔儿营村的草草草堂,自此不再奔波生计。

从这份应该并不完整的年表可以看出,杨莲修频繁地变换着居停。如果除却他无馆闲居的岁月,平均下来每个塾馆的教授时间只有两年,可以说是非常不稳定。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分析起来或有如下几个:一是杨莲修布衣终生,虽有诗画才能,然与科举考试无关,难以得到主人的重视。其诗极少用典,虽然今天可以许之通俗浅近,然与其腹笥未丰当亦有关。二是杨莲修似乎从未参加过科举考试,或者即使参加也次数无多,否则诗中不可能毫无线索。既然缺乏相关考试经验,那其教书效果便应该有限了。杨莲修数十载不停地吟诗,而谈及的门弟子仅有赵清彦一人。三是乾隆五十九年(1794)二十二岁时,杨莲修即有“病榻披襟夜寂寥,小窗灯暗雨潇潇”诗句,可见当时身体已不大好。其时又有诗云“漏深坐久寒风起,肺病屠苏未敢尝”,如果所得真是肺病,那就更应不为主人所喜了。四是杨莲修个性耿介,虽无功名而眼界颇高,为人处世估计难以合群。如道光三年(1823)暮春他入都谋生,室小如斗而俗务纷扰,仅三个月即辞馆归乡。又,道光八年(1828)赴易县,似乎谋馆也不顺利。以上种种因素叠加,杨莲修不停地更换教书地点就不难理解了。

《居易居诗草》的诗作严格地编年排列,我们据此可观察杨莲修的交游情况,了解封建末世底层知识分子的社会环境。

杨莲修的“朋友圈”,大体随着居所和塾馆转移不断变换。平心而论,作为封建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杨莲修的社会交往非常有限,交往方式基本限于饮酒剧谈和吟诗作画,没有其他功利目的,属于散淡的君子之交,很多朋友随着时空变换自然地就失联了。

杨莲修早年在固安县孔家庄村读私塾。随父游宦入闽之时,有过几位少年玩伴。他在福鼎与李克生(之桢)往还,或游昭明寺,或游周氏园,颇为相得。李的父亲李其沛,曾任福鼎和莆田知县。父卒后,李克生移寓福鼎。杨莲修北归后,音信遂断。在北归途中,杨莲修于杭州见胡听泉,于海昌见孙晓峰,其间盘桓数月,可见感情甚笃。

北归的杨莲修,先后在固安县的孔家庄村、永清县的辛庄村和塔儿营村居住。乾隆五十七年(1792)至乾隆六十年(1795),杨莲修在孔家庄村住了三年余。其间,他长掩荆门,惟以诗画自娱,与杨荣圃、励亭相往还。杨荣圃是杨莲修的叔父,友人则似惟有励亭。杨莲修写给励亭的诗有三题四首,先是南郊晚步,接着斋中夜话,最后送别励亭,一段友情即告结束。

乾隆六十年(1795)至道光三年(1823),杨莲修在辛庄村住了二十八年。他初到辛庄结识李玉峰,互相许为知己。乾隆六十一年(1796),年少才高的李氏英年早逝,杨莲修写下《哭李玉峰》四首,其一曰:“去岁曾相访,西窗坐夜阑。挑灯疑梦寐,把酒话辛酸。怪尔颜何瘦,怜余迹未安。殷勤临别日,犹记劝加餐。”造语浅近而沉痛有加。直到嘉庆七年(1802),他还写有《秋夜对月忆亡友李玉峰》:“高秋明月夜,忆共尔徘徊。明月远如此,斯人安在哉。新诗只独咏,良醖为谁开。归卧寒窗下,青莲入梦来。”其所以念念不忘李玉峰,因为他是杨莲修移居辛庄之初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

在辛庄的很长时间里,除了早逝的李玉峰外,杨莲修的里中朋友非常之少。直到嘉庆十六年(1811),其诗中才出现一个叫左次第的人。另据段光杰编《杨莲修艺事年表》,这年他到安次县拜晤了名医孙铭,求阅其《伤寒十症》稿并抄录一册。在此之前至少十五年时间,住在辛庄的杨莲修是至为孤寂的。嘉庆二年(1797),二十五岁的杨莲修客居永清县某塾馆,写下《清明感怀三首》。其三曰:“母老妻痴各异乡,每逢节候倍凄凉。一家只得人三口,三处伤离一断肠。”此时的杨莲修已经结婚,母亲还健在,妻子有“痴疾”,可叹的是一家三口分处三地——母亲当居固安县孔家庄村,妻子应在永清县辛庄村——而不能够团圆。

嘉庆十七年(1812)开始,寓居辛庄的杨莲修终于添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任新甫、喆园、兰畦,还有王子上、刘越千、石云轩、石寿庵、邵柱峰等。除与友人唱和之外,他因常年漂泊在外教馆,故不时写诗忆念这些知交。如嘉庆二十一年(1816)作《秋日登西山晚望有怀新圃喆园兰畦诸友》云:“满目萧森怆客怀,高秋倚杖俯崔嵬。平沙莽莽飞蓬远,落日荒荒断雁哀。有句常从愁里得,此心难向酒边开。蕉轩雅集浑如昨,云树苍茫首重回。”语词凄怆,造境悲慨,堪为杨莲修的代表作。诗中所怀诸子,则是他在辛庄时最重要的三个朋友。

道光三年(1823)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晚岁的杨莲修在塔儿营村住了二十八年。除了与石云轩继续交往之外,新添刘文涛、刘俊甫、肖茂才(当是肖姓秀才)、苏紫臣、朱郁斋、刘诗桥、陶庵、蓉舟、竹坪、翕然、汇吉等友人,还有其外甥并义子任晓岩等,一时颇为热闹。

《居易居诗草》还记录了封建末世底层知识分子的文化活动,藉此可以管窥武清、霸州、文安、永清、固安、安次文化圈的一般生态。

杨莲修在辛庄村和塔儿营村的交游,除了趣味相近而惺惺相惜之外,有些也是带有现实目的的,如身为医生的任新甫和汇吉,应该都是通过给杨莲修及其家人诊疗,才建立起交情的。对杨莲修更有意义的,则是他在辗转教馆过程中,形成的两个重要的临时“朋友圈”(也是小小的文化圈)。其所以用“临时”来限定“朋友圈”,是因为每次随着杨莲修的他徙,其与这个圈子也就基本剥离开,只与极少数人保持着有限联系。

一是益留朋友圈。嘉庆十四年(1809),杨莲修馆于安次县益留村,是时与施叙五唱和,为施景周、施锵然、魏念祖题画,又有施杏舲雅善铁笔,曾镌印赠给杨莲修。这个圈子里有四人姓施,当是益留村的大户人家,或者本来即是杨莲修就馆的东家。从《居易居诗草》的记录来看,这个施氏乃颇有文化的家族,诗歌、绘画、篆刻都有擅长者。杨莲修与施叙五唱和最多,其《晚坐成诗即简施叙五》云:“花树扶疏小院深,晚凉花下散幽襟。一樽浊酒开青史,满榻清风坐绿阴。云作奇峰成画意,鸟调新弄发琴心。请君来趁斜阳好,池上林间共雅吟。”对施杏舲的篆刻技法,杨莲修也有生动描摹,其《施杏舲雅善铁笔镌小印见赠赋此奉谢》云:“蓝田巧斲碧莹莹,游刃闲窗顷刻成。丹篆拏云龙夭矫,神锋应手雨纵横。惊看宝气腾瑶箧,讵意书生善铁兵。玉血铜斑饶古致,双铃纸尾眼增明。”又题施景周墨笔芭蕉时,注云其“画笔奇恣之甚”,可见水准不低。

二是武清朋友圈。道光十一年(1831)至道光十五年(1835),杨莲修先后在武清县之杨村和陈咀镇杨庄子村教馆,其间结识不少底层官吏和知识分子,如叶佩蘅、陈春浓、崔丹樵、崔香谷、许桥、漱泉、采帆、东轩等。这些人籍贯并不限于武清,如崔丹樵(即崔廷诏)就是霸州人。他们之间的来往,也是君子不党,诗歌唱和兼书画酬答而已。其中与叶佩蘅和许桥的交往略可一说。杨莲修有《依韵和叶佩蘅贰尹题河西务店壁之作》:“剪烛谈诗坐夜阑,得聆雅奏意恬安。才惊天马行空健,韵想梅花映月寒。方快尘襟清玉雪,那堪离梦逐金鞍。从兹店壁留题后,多少骚人企脚看。”清代的县丞或州府同知皆可称贰尹,县丞是正八品,州同知是从六品,府同知是正五品,从当时河西务衙署设置来看,叶佩蘅也就是个八品官,勉强入流。当时他要调任山东临清,行前杨莲修前往话别,除了秉烛夜谈之外,各自还写下诗作。我们能够知道的情况仅此而已。道光十四年(1834),杨莲修在杨庄子时认识许桥。许桥虽然有秀才功名,但境遇和杨莲修差不太多,当时馆于武清晏庄,离杨庄子非常近,两个同病相怜之人经常聚首。杨莲修诗集中有《咏白菊寄明经许桥》《仲夏病起偶成长句三首寄怀许明经许桥》《秋晚郊行即景柬许桥》《村居秋夜怀许桥》等作,可以看出两人交往还是比较深的。

杨莲修在其他地方教馆时,虽然也有一些社会交往,但都为时较短,随聚随散,没有形成圈子。如馆于鲁村时的武德诚,馆于辛陆村时的宝玉书、宋道人、蒋芳轩,馆于后奕村时的陈侨邻,还有馆于北京时的季春涛、张敬庭等。杨莲修在北京的三个东主——恩参戎、噶氏和徳福(徳侍御),似乎与他往来不多,以至独对闲庭的杨莲修倍感孤寂,在京期间留下不少思乡念友的诗作。

《居易居诗草》之意义,除前述对封建末世底层知识分子教书治生、社会交游、文化活动的反映之外,还有就是对地方风物的描摹。

杨莲修一生履迹颇为促狭,最远之出行即两次南游,一次到了福建,一次到了浙江。

乾隆五十四年(1789),杨莲修随父宦游抵达福建之福鼎;乾隆五十七年(1792),又以父死北归固安。在入闽和北归期间,杨莲修均留有诗作,编入《桐山剩稿》和《北归草》。其中涉及的地方风物有:福建福鼎的分水关、飞鸾岭、飞鸾渡、双溪、书院(当是桐山书院)、昭明寺、周氏山园、周仓岭;浙江青田的刘文成公祠,桐庐的严子陵钓台,山东东昌的铁公祠。此外,还途经浙江的杭州和海昌,江苏的苏州和扬州,山东的茌平和德州等地,尽皆留有诗作。这次南行杨莲修交下一位挚友,即海昌(今属海宁市)孙晓峰,因他才有了杨莲修的第二次南行。

嘉庆五年(1800),暌违八载之后,杨莲修收到孙晓峰的信函,大约有邀其南游叙旧之意,杨莲修因作《庚申秋杪得晓峰海昌见寄书二首》以答之。其二云:“分手河梁落照孤,昔游回首一长吁。常劳蝶梦萦仙郭,忽枉鸿笺自海隅。离思结时文断续,泪痕湿处字模糊。君家咫尺蓬莱近,联袂重游可得乎。”不过由于家计的原因,直到嘉庆十二年(1807)九月,杨莲修才开启这次远行。临走时有《别家五首》,其五云:“合家送我到门前,相顾无言一泫然。小女不知离别苦,临行犹索买花钱。”杨莲修这次南游目的地是海昌,行程经过山东的茌平、柳泉庄、济宁(草桥),江苏的淮安(韩侯钓台)、广陵(扬州)、镇江、苏州,浙江的长安镇、海宁,最后抵达海昌和杭州。在扬州逗留期间,他写下《广陵杂诗十首》,游览和凭吊了瘦西湖、廿四桥、平山堂、雷塘、蜀冈、梅花岭、大观楼等名胜古迹。海昌濒临钱塘江,抵达后杨莲修自然见到了孙晓峰。他望海观潮并游赏盐官镇的陈园,也都留有诗作。

杨莲修还重点游览了杭州西湖,谒岳飞祠及岳云祠、施公庙(施全)、四贤祠(李泌、白居易、苏轼、林逋)、林逋墓、于谦墓等。其《西湖谒岳忠武王祠墓三首》之一曰:“北风烈烈制灵旗,想见将军破敌时。遗像铸金思孝庙,盗兵熔铁肖穷奇。朱仙反旆能由己,二帝还辕复望谁。万里城摧三字狱,夕阳挥泪抚残碑。”又写下《西湖竹枝词十三首》,其《观潮》曰:“漭漭秋涛壮,晴雷走碧霄。坐临东海岸,来看浙江潮。阵马腾空至,神峰触浪摇。乾坤成大信,张弩亦何骄。”这次南行,杨莲修正处在壮年,也没有了第一次南行时的少年青涩和北归时的丧父之悲,因此身心愉快,很是放松,可说是他一生心境最好的时期。故此登山临水,怀古感今,玩得不亦乐乎。

杨莲修在孙晓峰处停留约一年时间,嘉庆十三年(1808)冬忽起乡思,遂于岁暮北还。大约是归心似箭,沿途留诗仅寥寥数首,仅知其途经山东的东阿。旋里后他又作《到家》诗云:“无端作客三千里,踏雪长途岁暮还。自叹到家仍是客,又携破砚向东安。”这次畅游之后,杨莲修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不久即去安次益留村教馆了。

两次南游之外,杨莲修再未有过远行,大部分时间以永清为中心,四处教馆谋生,向北到北京,向东到武清,向南到文安,向西到易县,最大活动半径约百余公里。其间他有过数次可略称远足的外出。道光八年(1828)他到过易县,游黄金台和易水河,作《金台歌》和《易水行》。这次外出时间约三个月,但并非单纯行旅,从其诗题所言“一春况味殊恶”,至五月即行返里来看,可能是谋馆不顺利。道光九年(1829),杨莲修辞馆归塔儿营之后,到过安次县留犊村(今属廊坊市广阳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出行,其《有远游意口占示家人》诗可证,不过最终目的地已不得而知。他一路走一路写,基本都是农家风光。道光十六年(1836),即杨莲修彻底退居塔儿营当年,他又向南出行游览了文安苏家桥镇的三苏祠,凭吊了现属霸州的信安镇文天祥祠等。这是他一生最后的远足。

杨莲修登临怀古、行旅览胜诸作,尤其是两次南游的篇什,为后人留下了可资参考的地方风物资料。

从杨莲修临终遗嘱来看,他是颇以“诗人”自许的,甚至冀望以“诗人”身份勒于金石。正因为这种强烈的“诗人”意识,使他非常重视自己的诗稿,每个小小的人生段落结束,都要将所作编成小集。在《居易居诗草》中,对诗集编辑过程有所记录。

《桐山剩稿》识语云:“桐山,福鼎旧名也。乾隆岁丁末,先大夫宰于是邑,洁随侍在署,时年方舞勺,始学吟咏,然不能常作,有作辄亦随手弃去。至壬子北归后,检箧中所存寥寥无几,因录为一卷,即目以此名。洁生于乾隆癸巳,至今年癸巳六十一年已。村居暇日,重录一过,回首昔年,匆匆一梦。而双鬓皤然,一无成就,抚卷惘然,能不有草尘驹隙之感耶!道光十三年四月十三日识。”道光十三年(1833),杨莲修在塔儿营自筑草草草堂,作为终老之所。这年他微有闲暇,故有编《桐山剩稿》之举。此稿乃《居易居诗草》之首,故此这当是他整理诗集的开端。

又,段光杰编《杨莲修艺事年表》记,道光二十四年(1844)杨莲修整理《居易居诗草》及《藕乡词》,此年无诗作。这年杨莲修已逾七旬,彻底退居也有八年了,身入晚境的他加速整理手稿,洵属自然之事,惟未见诗草之相关记录。三年之后,《居易居诗草》终于编定,杨莲修在卷尾郑重题识曰:“道光二十七年岁在丁末冬十月廿五日,重录于居易居之西斋,时年七十有五。”

道光二十九年(1849),杨莲修走完七十七载人生历程,以微疾不事医药辞世。临终之前,他除了叮嘱儿孙以“诗人”名爵,复预书棺前诗曰:“有生必有死,此理本至常。求生固无益,求仙更荒唐。孙枝见四代,此事亦非常。但能志吾言,胜似泪滂滂。”这也是杨莲修作为诗人的绝笔。

杨莲修是幸运的。他以布衣坎凜一生,但晚年儿孙绕膝,四世同堂,也算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其家庭教育也颇成功,后人固无大的成就,但数世安分守己,且谨遵遗训,让其遗稿得以摆印行世,使杨莲修“诗人”名号终于得到彰显。在《居易居诗草》流传过程中,保存先人手泽的杨景先(杨莲修之曾孙),助推整理刊行的刘赓垚,倾情桑梓文献的马钟秀,还有编著《书画杨莲修诗集》的今人路永宽、段光杰,这些前赴后继的廊坊贤达,无不值得我们鞠躬致敬。幸运的杨莲修,尚有《藕乡词》稿本藏于国家图书馆,我们也期待能早日出版,或许其时杨莲修又能增一“词人”名号了!

道光二十六年(1846)冬,七十四岁的杨莲修在落寞中写下《梅花二首》,是为《居易居诗草》的压卷之作:“冰华几点破荒寒,早见横枝出竹间。自觉幽姿难逐热,何妨寂寞老空山。”“铁干离奇任雪封,自宜深谷伴寒松。孤芳莫怪无人赏,和靖由来不易逢。”所谓“何妨寂寞老空山”,所谓“和靖由来不易逢”,发出了封建衰世底层知识分子的最后微吟。此时,鸦片战争的鼓角已经在中国南方响起,波及京津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正在酝酿,杨莲修所居的直隶省顺天府永清县塔儿营村,也即将迎来风云激荡的中国近代历史的巨澜。

(王振良,天津师范大学古籍保护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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