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中晚唐江南地区士僧交游,实以天台与律学的融合为线索,表现出相应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以法慎、玄俨、守直等律师为中心,此时对文士的摄受概因律德之崇高;第二阶段以灵一、刘长卿为核心,这一时期示人文艺、示见谈笑的诗僧风范开始形成;第二阶段与第三阶段之间的过渡人物是灵澈,他既连接越州与长安,又连接越州交游与湖州交游;第三阶段的交游核心是皎然,这一时期皎然表现出明确的干预文学、探讨文学理论、通过文学实现人生价值的志趣,而李华、梁肃、权德舆等文士经过天台影响长期的浸染,表现出对天台法义的深入理解,两方面共同导向了中唐“诗境说”的生发。
关键词:天台 诗境说 皎然 灵澈
我国传统诗论中,“境界说”是影响最大的观念之一。而其起源则于中唐始显,且与当时佛学直接相关。关于天台宗对中唐“诗境说”的影响,学界现有研究已呈现了其理论之间的支持性与相似性,即天台止观中对“境”的态度,恰好可以作为中唐“诗境说”的哲学基础。但要真正证成这份影响,尚需很多步骤,首先需要实证天台义理在士僧交游中具有对士族发生实际影响的条件,再讨论这份影响是否使士族境观发生改变,最后尚需讨论这种境观向诗歌与诗论的提炼转化。而无论如何,讨论天台与士族的实际关联都是第一步,至今尚未有研究呈现这一点,原因大概有二:其一,中晚唐士僧交游虽是学界已关注到的现象,但其间关系交错,所涉人物繁杂,至今对单独诗僧的考述仅以皎然为主,且尚未呈现其先后交游与文学参与的内在关系,群体性的考述更是失于浮泛,并未呈现脉络与规律;其二,唐代佛教宗派的实际面貌呈一定程度的融合状态而非泾渭分明,士人的选择亦非单一,故讨论某一单独宗派的影响,并非易事。这两个原因中,第二个原因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如果我们正视唐代佛教宗派在实际表现中的融合多元面貌,反而可看到中晚唐江南地区清晰的“天台”表现,并由此表现而一窥中晚唐士僧交游的脉络与规律。
中晚唐江南地区的天台传承,呈现与律学传承融合发展的状态。具体地说,是由于江南地区本有的律学传统在四分律盛行之时,这一地域持续地涌现优秀的四分律师,他们游学长安,继而回到江南,在律学传弘中,出于律学与义学的兼容以及天台在江南的传弘而融会于天台。这一时期涌现的几位著名的四分律师——法慎、昙一、守直、玄畅,在他们的传承中皆出现了融会天台义理,且一些弟子兼承天台法脉的情况。具体可考如下:
由此台律融合师承可看到其共同特征:重视天台圆义,与天台师承相融会,擅长诗笔,中晚唐江南著名诗僧灵一、神邕、灵澈、清江、皎然等人皆出其中。以此江南律学传承为线索,中晚唐江南地区士僧交游表现出相应的三个阶段,每一阶段既有文士的核心,又有僧人的核心,由点成线,继而汗漫成片,形成士僧交游之群体。前后涉及的重要文人有崔涣、王昌龄、贺知章、万齐融、李华、李阳冰、刘长卿、皇甫曾、皇甫冉、独孤及、严维、李纾、包佶、颜真卿、韦应物、权德舆、刘禹锡、柳宗元等等,最终在大历、贞元年间,形成一个以皎然为核心,包含刘禹锡、韦应物、权德舆等重要文士的士僧群体,并在其文学与法义探讨中,天台得以取代南宗禅,对士人审美产生重大影响。
一 长安交游:以法慎、昙一等为核心
因为法慎、昙一皆西游长安数年,故二人于士族的影响主要在长安,两位律师于僧俗两众皆广为摄受。
师事法慎者有:太子少保陆象、先兵部尚书毕构、少府监陆余庆、吏部侍郎严挺之、河南尹崔希逸、太尉房琯、中书侍郎平章事崔涣、礼部尚书李憕、辞人王昌龄、著作郎綦毋潜等,皆“佥所瞻奉,愿同洒扫”。
昙一在师门内部与灵一、怀一、义宣交游最为密切,交游声名亦为远播,这一关系的外围,尚包括慧凝、明幽,灵佑。他与玄俨系、守直系弟子之间的直接交集并不多,所交往的公卿以京师为多,“公卿向慕京师籍甚,时丞相燕国公张说、广平宋璟、尚书苏瓌、兖国陆象、先秘书监贺知章、宣州泾县令万齐融,皆以同声并为师友”。
玄俨公卿交往情况不明,但玄俨亦西游长安,僧传说他“道尊戒洁,名动京师”,其主要影响亦当在长安。
二 越州交游:以灵一为核心
以灵一为核心的士僧交游是第二阶段,此时,影响重心开始转移到江南地区,又以核心文士刘长卿(约726—约786)赴江南之前与之后表现为两段。
刘长卿赴江南之前,灵一周围已形成诗歌唱和群体,主要成员为皇甫冉、包佶、严维、朱放。几人中,皇甫冉与包佶于天宝十五载(756)左右皆避乱南下,先至越州,与严维有交,皇甫冉写有《秋夜宿严维宅》《宿严维宅送包佶》,其中有云:“江湖同避地,分首自依依。尽室今为客,惊秋空念归。”清江写有《宿严维宅简章八元》,严维写有《酬诸公宿镜水宅》。皇甫冉756年举进士第一,授无锡尉,757年赴无锡,写有《赴无锡寄别灵一净虚二上人云门所居》,灵一写下《酬皇甫冉将赴无锡于云门寺赠别》,可知灵一至少757年已在云门寺,或许还要更早。至德年间,严维写有《奉和独孤中丞游云门寺》《寄灵一上人初还云门寺》《同韩员外宿云门寺》《奉和独孤中丞游云门寺》。
至德二年(757),刘长卿就任长洲县尉(苏州属县),上元初年(760)春被贬南巴尉。从其《喜李翰至便适越》《送崔处士先适越》(757)和《无锡东郭送友人游越》《陪元侍御游支硎山寺》《同诸公登楼》等诗,可知刘长卿于至德年间与上元初年,主要在长洲任所以及近处的吴县、无锡等地,去越州与灵一交游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此时他显然已与严维、皇甫冉、皇甫曾等越地名士关系密切。
761年到766年之间,刘长卿较为集中地居于越地。宝应元年八月(762),越州有袁晁农民起义,次年四月失败,刘长卿写有《和袁郎中破贼后军行过剡中山水谨上太尉》,则至少刘长卿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在会稽附近的剡中(今嵊州),否则他不能有机会与经过剡中山水的袁傪唱和,并请他呈交李光弼。同年春天,他还写了《送朱山人越州贼退后归山阴别业》《奉送贺若郎中贼退后之杭州》等奉送友人之作,说明他是稳定地居于一处,陆续送别友人,且此处并不在山阴,也不在杭州,那么,嵊州很可能便是刘长卿量移的任所。则761年到766年,刘长卿一直在越州一带,以嵊州为中心过着漫游的生活,直到766年左右,秩满赴京。《送陆羽之茅山寄李延陵》(763)亦写于这一时期。
灵一亦有《送朱放》一诗:“苦见人间世,思归洞里天。纵令山鸟语,不废野人眠。”其中人间世之“苦”与所归山居之“惬”形成鲜明对比,应是与刘长卿《送朱山人越州贼退后归山阴别业》同咏一事,则此诗亦应作于袁晁起义失败的763年,灵一至少763年尚在世,且居于剡县。可见僧传记载灵一于宝应元年(762)卒于余杭宜丰寺,时间应有误。但灵一于贼破后还归余杭宜丰寺,不久即去世,应是事实。而刘长卿于洪州受命量移后真正回到江南,至少已经是上元二年(761)的秋冬季节了,那么至于他访灵一,并与之常相过从,应只集中于762年到763年之间,两相会合,形成此时士僧群体的核心。云门唱和之诗在刘长卿、皇甫冉、朱放等人之间归属不一,也是这种密切关系所致。
761年至763年可考的赋诗集会,为云门寺涌出新泉之事。此次所赋新泉,其地点至今存疑。《一公塔铭》说:“宜丰寺地临高隅,初无止泉。公之戾止,有灵泉呀然而涌,喷金沙之溜于禅庭左右,挹之弥淸……”《全唐诗》亦将灵一写新泉的诗题加为“宜丰新泉”,但此次赋诗集会留存有严维《一公新泉》,严维“心恋家山”,并不似刘长卿经年漫游,他与灵一的交游主要在云门寺,且诸人后来怀念云门交游的诗句中,亦将“石涧泉声”作为所怀念的主要意象之一,则此新泉应实在云门寺。
我们可以看到,以灵一、刘长卿为核心的这一士僧群体,密切过从者,其实便是灵一、刘长卿、严维、皇甫冉、皇甫曾、朱放,其“密切”体现在:严维、朱放、皇甫冉、皇甫曾皆分别与灵一、刘长卿关系密切。几人核心之外,越州常唱和者尚有张南史。张南史与刘长卿、李纾、皇甫冉等友善,未至江南前便已如此,避乱江南后,《一公塔铭》中所说与灵一“讲德味道,朗咏终日”诸人中,即有张南史。其他至于独孤及、张继、李华、李纾,李嘉佑等,皆因仕宦或游历而于越州停留,与灵一有过从。
从灵一诗作看,他一生往返于剡县云门寺与余杭宜丰寺之间,僧传亦以之归属为余杭宜丰寺。但现存灵一诗作以及联句中,诸人之间的唱和主要发生在若耶溪云门寺,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灵一至少在756年至763年间,更多居住于若耶溪云门寺,二是严维、朱放等人时皆在越地。灵澈向严维学诗,居于云门寺,也只应在这几年间。不过,诸人之中,除了严维和朱放主要居于越州,其他如刘长卿、皇甫冉、张南史等人皆因仕宦或隐居而在江南一带游历,故而在经过余杭时,会在宜丰寺与灵一怀恋酬寄,如张南史《西陵怀灵一上人兼寄朱放》、皇甫冉《西陵寄灵一上人》、灵一《酬皇甫冉西陵见寄》等诗即为此意。灵一763年回宜丰寺后,停留在越州的众人再访云门寺不见灵一,亦会怀恋,署名刘长卿但疑为朱放所作的《云门寺访灵一上人》即为此意。
同一时期,玄俨律师的弟子,同时也是左溪玄朗的高徒——神邕在越州法华寺,皇甫曾、严维、丘丹、陈允初、独孤峻等曾从游。神邕亦勤于诗笔,皇甫曾曾为神邕的诗文集作序,众人往来间应有唱和,但神邕更多以一位禅律双弘的律学学者应世,并未像灵一那样示见谈笑,示人文艺,亦未形成可考的雅集活动。
763年左右灵一去世,以灵一为核心的士僧交游便告一段落,独孤及有《扬州庆云寺一公塔碑》。
三 过渡人物——灵澈
以灵一为核心的士僧交游告一段落后,在云门交游与湖州交游之间起到过渡作用的是灵澈(745—816)。《会稽志》与《唐才子传》皆提到灵澈曾依严维学诗,灵澈与云门众人相识时,尚为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灵一《赠灵澈禅师》有褒扬与期约之意。
灵一去世后,灵澈与云门交游中的朱放、严维等人仍在越州。刘长卿于766年赴京,大历六年(771)左右移使鄂岳,大历八年(773)左右受诬再贬睦州,但并未立即赴任,而是归至常州,在义兴碧涧别墅暂住,于常州经营别墅有两三年之久。其间,他与云门旧友,以及诗僧道标、阅微上人等皆有唱和。
大历十二年(777),刘长卿抵达睦州贬所,严维赴河南任职,刘长卿久未见旧友,写下《送严维赴河南充严中丞幕府》。这应该是自刘长卿766年离开越州后的再次会面,其中有“久别耶溪客,来乘使者轩”之句,《蛇浦桥下重送严维》《七里滩重送》也应该是写于此时。刘长卿一再回忆十几年前的云门旧游,有“暮情辞旧水,秋梦识云门”,“手折衰杨悲老大,故人零落已无多”,“黄叶一离一别,青山暮暮朝朝”,“明日行人已远,空余泪滴回潮”等句。
睦州期间,灵澈、朱放也曾访于刘长卿,《送灵澈上人》《酬灵澈公相召》《东湖送朱逸人归》等诗应作于这一时期。其中《酬灵澈公相召》诗云:“石涧泉声久不闻,独临长路雪纷纷。如今渐欲生黄发,愿脱头冠与白云。”可见灵澈曾邀刘长卿游越,刘长卿诗已有垂暮伤哀之意。
灵澈在严维卒后去吴兴。刘禹锡的《澈上人文集序》提及:“维卒,乃抵吴兴,与长老诗僧皎然游,讲艺益至。”这则史料被《唐才子传》沿用,“及维卒,乃抵吴兴,与皎然居何山游讲”,表现出严维死与灵澈赴湖州的时间顺承关系。781年,灵澈即去吴兴初次与皎然交游⑤,则严维从河南归来,时间应该在779年左右,去世时间当为780年。
781年,灵澈赴湖州与皎然交游,同年,刘长卿赴随州。灵澈的吴兴交游时间在781年到784年之间,784年赴长安。灵澈在湖州栖止于妙喜寺,与皎然酬唱间作诗甚多,刘禹锡提到灵澈的门人秀峰请他为灵澈诗文作序时曾说:“师尝在吴,赋诗近二千首。”⑥将赴长安之时,为了使灵澈能够顺利融入长安士人圈,皎然写作书信,将他介绍给时在长安的包佶、李纾等人。灵澈的首次京师之游,凭借皎然的介绍与包佶、李纾相识,又通过包、李认识卢纶,卢纶与包佶、李纾、皇甫曾等人皆善,与皎然亦有唱和。时权德舆在江西观察使李兼幕,向皎然寄信索诗,皎然回信中亦将灵澈推荐给权德舆。
贞元四年(788),灵澈结束第一次长安游历,还归越州。途中经过庐山时,与包佶寄诗赠答,权德舆时在江西,写有《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沃洲序》,这当是灵澈与权德舆的首次会面,时间在贞元四年(788)五月。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还越》也应作于此时,诗中“敝屦”“残雪”“寒衣”,透露灵澈是从远处归来,而非在睦州时期的交游访别。此时,刘长卿经过李希烈叛乱的变故,再次避地江东,贞元元年(785)左右入杜亚淮南节度使幕,大概的时间地点都相合。只是权德舆见到灵澈时是夏五月,而刘长卿见到灵澈雪已残,这中间所费时日,除非悠游式的栖止方可解释。
灵澈离开庐山后,经洪州归越,他的老师神邕亦在贞元初去世,《宋高僧传》载,神邕“贞元四年戊辰岁十一月十四日遇疾,遗教门人,趺坐端相而归寂于大历法堂焉”。回越后不久,灵澈即第二次去京师,途中与刘长卿又有一次会面,刘长卿写有《送灵澈上人归嵩阳兰若》,可见灵澈西至长安途中曾栖止嵩洛,陈羽亦有《洛下赠澈公》一诗,应作于此时。这之后不久,不晚于791年,刘长卿便去世了。
灵澈第二次到长安,在长安学习经论并交游士人,“贞元中,西游京师,名振辇下”。第二次长安游历期间,他与刘禹锡、权德舆重遇,并与柳宗元、韩泰、吕温有交,与道士陆羽有过从,但不久遭嫉得罪,“缁流疾之,遂造飞语激动中贵,因诬奏得罪,徙汀州”,灵澈徙汀州的具体时间不确定,在汀州与张祜有交往。
元和初年(806),灵澈遇赦,回归越州,因为汀州与江西交界,灵澈于归途中再次栖止庐山,与韦丹交游密切,韦丹《思归寄东林澈上人》、灵澈《东林寺酬韦丹刺史》皆可为证。《云溪友议》卷中:“江西韦大夫丹,与东林灵澈上人笃忘年之契,篇什唱和,月四五焉。”韦丹在元和二年(807)到元和五年(810)间为洪州刺史,《澈上人文集纪》及《唐才子传》所说“吴、楚间诸侯”,当是指韦丹、韩皋、李逊及范传正(传正后为宣歙观察使)诸人。
灵澈再次回到湖州时,皎然已经去世。元和八年至九年,灵澈与刘禹锡有诗歌寄赠,灵澈应是在沃洲,刘禹锡时贬朗州,《酬灵澈公见寄》其一:“凄凉沃洲僧,憔悴柴桑宰。别来二十年,唯余两心在。”其二:“越江千里镜,越岭四时雪。中有逍遥人,夜深观水月。”表达对灵澈的怀恋。
810年到816年,灵澈被多方延请,曾停留荆楚一带讲法,刘禹锡赴连州经过衡阳,正是元和十年(815),故815年左右二人于衡阳再次同游,刘禹锡写有《送僧仲剬东游兼寄呈灵澈上人》,此诗是对灵澈一生的全景式的描绘。元和十一年(816),灵澈去世于宣州开元寺,当时柳宗元在柳州,写了《闻彻上人亡寄侍郎杨丈》:“东越高僧还姓汤,几时琼珮触鸣珰。空花一散不知处,谁采金英与侍郎。”灵澈去世后十七年(833),其弟子秀峰请刘禹锡为《澈上人文集》作序。
四 湖州交游:以皎然为中心
皎然(约720—约804)于中年出家,青年时期有二十年左右的求仕生涯,但并未成功,天宝末年回到故乡湖州隐居,至德到宝应年间(756—763)皆居湖州。他有段时间还曾学习道教,最终栖心佛教,763年北上至扬楚避乱,765年返归,大历二年(767)左右,前往杭州从守直律师受戒,这时已经将近五十岁了。此后他主要居住于湖州,偶去苏州、杭州、越州等地交游。
以皎然为中心的士僧交游是第三阶段。这一阶段僧士之间除了诗歌、法义,还有诗论层面的交流。皎然区别于其他诗僧的是,他有明确的干预文学、探讨文学理论、通过文学实现人生价值的志趣。以他为中心,不仅贯穿凝聚了中唐时期从李华、梁肃到颜真卿、韦应物、权德舆,再到刘禹锡、柳宗元等一干文学领袖,还产生了大量的文学与法义的探讨,使中唐“诗境说”在长期的诗歌唱和与理论探讨中得以呈现,这是以灵一为核心的交游所没有表现的。
(一)云门寺诗歌群体
1. 云门唱和核心:刘长卿、皇甫冉、朱放、严维
皎然《答权从事德舆书》中提到“先辈作者”,也即云门唱和的核心成员——严维、朱放、皇甫冉。其语句所含之意,似在介绍先辈的交游情况,但同时也把自己包含其中,因为接下来便讲到李华对自己所写诗歌的评价。那么,皎然与这些“先辈”显然也是有交游的。至德到宝应年间,皎然虽居湖州,交游却甚少,与云门众人的交游应主要集中在大历年间。
其中,皇甫冉与皎然可能是早年于长安游历求仕时相识,因皇甫冉于大历初即去世,若非早年相识,则并无交游时间。严维于诸暨尉任职结束后,赴河南充严郢幕府(777)之前,在越州闲居,等再回到越州,780年便去世了,则严维与皎然的交游亦当在大历初。
广德元年(763),朱放居润州,皎然曾访朱放而未得,写有《访朱放山人》一诗,《唐才子传·朱放》中说:“时江、浙名士如林,风流儒雅,俱从高义。如皇甫兄弟,皎、彻上人,皆山人良友也。”可见皎然与朱放有较为密切的过从。朱放大历十一年(776)之前主要居于越州,偶居杭州,“大历中,嗣曹王皋镇江西,辟为节度参谋”,不久朱放就扁舟还归,“贞元二年,诏举韬晦奇才。诏下聘礼,拜左拾遗,不就”。这次征辟,朱放的确曾赴京,梁肃、刘长卿皆写有送朱放赴京的诗,但朱放赴京不是为就任,而是递谢表,辞去征辟,便回去了。其于贞元三年(787)冬至贞元四年(788)冬之间去世,则朱放与皎然的交游,应主要在大历年间。
刘长卿再贬睦州期间,皎然已颇有诗名,刘长卿于大历九年(774)左右曾经过湖州,另外,韦应物于贞元初任苏州刺史,刘长卿与皎然皆在韦应物的招游之列。“韦公以清德为唐人所重,天下号曰韦苏州,当贞元时为郡于此,人赖以安。又能宾儒士,招独隐,顾况、刘长卿、丘丹、秦系、皎然之俦类见旌引,与之倡酬,其贤于人远矣。”以此来说,也应会有见面的机会。最后,皎然在给灵澈的信中说,未认识灵澈的时候,“曾闻于故秘书郎严维,随州刘使君长卿,前殿中皇甫侍御曾”。如此,皎然与灵一诗友圈的交往皆集中于大历初年,包括其中最年轻的灵澈。
2. 云门唱和外围:秦系、李嘉佑、顾况
皎然与云门唱和外围的秦系、李嘉佑、顾况等人交游颇多,这几人与刘长卿关系比较紧密,其行迹亦与云门之游颇有重叠,所留下的与灵一的唱和皆有限,与皎然的赠答却留存很多。
顾况,本是苏州人, 至德二载(757)中进士, 其后很长时间并未做官,顾况岳父“丘司仪”居湖州,顾况在两地之间应时有往还。大历六年(771),顾况在湖州,与韩章作联句送皎然,皎然亦有诗赠顾况,盛赞其书画人品。
李嘉佑,大历六七年间(771—772)刺袁州,大历八年(773)以后卸任,卸任后居于苏州,概于此时相识,诗中有“昔岁为邦初未识,今朝休沐始相亲”“登临许作烟霞伴,高在方袍间幅巾”之句,约为烟霞,相契甚深。
秦系,越州人,与严维、鲍防等人交游,与刘长卿情谊很深,刘长卿越州时期与睦州时期都与秦系有唱和,后被秦系编为唱和集,贞元七年(791),权德舆为他们的唱和集作《秦征君校书与刘随州唱和集序》,唱和集已佚,但此序尚存。按照行迹,云门唱和之时,秦系应该是参与者之一,与灵一过从也应不浅,但确无唱和作品留存,而皎然集中存有八首与秦系相关的诗。建中三年(782),秦系北归至湖州,当时袁高任湖州刺史,秦系与皎然、袁高皆有交游,此或是相交之始。秦系有《奉寄昼公》一诗,皎然《酬秦山人出白见呈》《酬秦山人见寻》《酬秦系山人题赠》《酬秦系山人戏赠》《奉酬袁使君一西楼饯秦山人与昼同赴李侍御诏》,皆写于此时。
(二)文坛领袖李华、梁肃、包佶、李纾
李华、梁肃、包佶、李纾亦属云门寺交游群体的外围,这几位中,李华、梁肃是前古文运动代表,包佶、李纾在当时具有文学盟主的地位。与他们的交游初步奠定了皎然契入文学中心、参与文学理论探讨的条件,故而将他们单独说明。
李华,757年被贬杭州司户参军,764年入梁国公李岘幕府,766年即去世,与皎然的交游应仅限于大历初年间,并不会比严维、朱放更多。但皎然对李华作为文坛领袖的地位很敏感,在与权德舆的书信中,提到李华曾经对自己的“四十韵”表示赞赏,且因《能秀二祖义门赞》相重于他。说明在有限的交游中,李华与皎然确有诗艺与法义的交流。
梁肃(753—793),亦是前古文运动核心成员,师事独孤及,四十一岁便去世了,但短短生涯中交游广泛,与李华、刘长卿、朱放、严维、戴叔伦、窦叔向、耿湋、权德舆、韦应物等前后两代人皆善,且其门下有李观、李翱、韩愈等优秀弟子,影响力很大。现存梁肃诗中并无赠皎然的诗作。皎然有《答裴评事澄荻花间送梁肃拾遗》:“波上荻花非雪花,风吹撩乱满袈裟。如今岁晏无芳草,独对离樽作物华。”皎然对于另两位文坛盟主李纾、包佶,亦极为主动。皎然书称包佶为“中丞”,其相识当为包佶任盐铁史时,但致书之时,包佶应该已经在长安任职了。书信开头问候包佶后,提到刚读了包佶的诗:“一昨见秋晩离披菊一章,使昼却顾鄙拙,尽欲焚烧。凝思三复,弥得精旨,中丞寄重任大,堆案日盈,而言诗至此,岂非凝心悉到耶!今海内诗人,以中丞为龙门,贤与不肖,雷同愿登,仰测中丞之为心,固进善而拒不工也。”可见两人当时的酬答并不在少量。
李纾,字仲舒,天宝末拜校书郎,大历十二年(777)自中书舍人贬婺州,经过湖州时拜访皎然,时皎然正卧疾,写有《赠李舍人使君书》,二人相识应从此年开始。皎然另有《酬李补阙纾》一诗:“不住东林寺,云泉处处行。近臣那得识,禅客本无名。”亦是初识介绍自己之意。包、李齐名主盟文坛及灵澈入长安在贞元八年前数年中,包、李卒年亦相同,包佶贞元八年(792)五月卒于秘书监任,李纾同年二月卒于吏部尚书任。
(三)浙西联唱:颜真卿雅集圈
颜真卿773年到777年任湖州刺史,到任即开始修撰《韵海镜源》,集结一干文士,并开启诗歌雅集活动,参与者有颜真卿、皇甫曾、皎然、陆羽、张志和、耿湋等人。在颜真卿之前,先后两任湖州刺史是卢幼平、裴清,皎然与他们皆有唱和,亦偶有雅集联句,但频繁且具有影响力的诗歌雅集于颜真卿到达之后方才形成。
其中,陆羽与皎然相识较早,上元初年(760),陆羽居于湖州府南苕溪,皎然即与他相过从,集中《五言寻陆鸿渐不遇》当作于此时,陆羽也曾参加皎然与卢幼平等人的联句。皇甫曾于大历中期赋闲,居于润州,颜真卿到湖州后,皇甫曾前往湖州参与雅集,皎然《春日奉陪颜使君真卿皇甫曾西亭重会〈韵海〉诸生》当为此时所作;大历九年(774)皇甫曾北归润州,皎然《送皇甫侍御曾还丹阳别业》《重送皇甫侍御曾》《同颜鲁公泛舟送皇甫侍御曾》应作于此时;皇甫曾大历十年(775)到十二年(777)居于常州,其间,皎然曾去常州访皇甫曾,其《建元寺集皇甫侍御书阁》即作于此时。
张志和大历九年(774)往湖州谒颜真卿①,参与雅集文会,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序》记张志和于大历九年八月访湖州作画事,观者六十余人,皎然《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奉和颜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乌程李明府水堂观玄真子置酒张乐丛笔乱挥画武城赞》等诗当作于此时。耿湋于大历中奉使江淮括图书,大历十年(775)左右尝至湖州,于夏秋之季参与联句,《颜鲁公文集》中《溪馆听蝉联句》、耿湋《陪宴湖州公堂》即作于此时。
相比浙东联唱(浙东联唱期间,灵一已去世,刘长卿不在越州,联唱只是以幕府为中心,更多作为幕府文学活动而存在,并无影响力突出的文士),浙西联唱因修撰《韵海镜源》而始,既有颜真卿这样颇有凝聚力的书法家,又有皎然、陆羽、张志和、皇甫曾等僧、道、士中的佼佼者,其间融入了游赏、绘画等艺术活动,在法义探讨、诗艺切磋、画艺发展等方面皆促进了共同旨趣的形成。大历十二年(777)颜真卿受诏入京后,皎然与继任刺史袁高、陆长源、杨顼等人亦有唱和,但有规模的雅集联唱即在浙西消歇。
(四)权德舆、刘禹锡、柳宗元、韦应物
皎然真正的文学影响,是在与权德舆(759—818)、刘禹锡(772—842)、柳宗元(773—819)、韦应物(737—792)的交游中体现的,这四位文士实以权德舆为中心。
权德舆与梁肃俱为独孤及门生,同为前古文运动领袖,交游密切。权德舆767年到770年居父丧于丹阳,大历八年(773)去常州拜谒独孤及,师事独孤及,建中元年(780)入江淮水陆运使杜佑幕,贞元二年(786)秋入江西观察使李兼幕,奉母赴南昌。贞元三年(787),他致书皎然,索文辞。二十日,皎然托元判官报《答权从事德舆书》,荐灵澈。皎然回信中历数李华、元警对自己的看重,并为受到权德舆的看重而欣喜,应是首次与权德舆交流。贞元四年五月(788),权德舆在庐山送灵澈,作《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沃洲序》。权德舆对诗歌具有高度的热情,在日常生活中重视对“境”的感受,这种热情与皎然相呼应,使这一时期诗歌与诗论在生活体验、艺术表现与理论升华方面得以贯通。
刘禹锡幼年曾师从皎然、灵澈学诗作文。“初,上人在吴兴,居何山,与昼公为时侣。予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皎然先认识灵澈和刘禹锡,其《答权从事德舆书》云:“初,贫道闻足下盛名,未睹制述,因问越僧灵澈……曰‘杨、马、崔、蔡之流’。”然后,又把灵澈介绍给权德舆。在刘禹锡眼中,灵澈既是自己的长辈,但同时也是皎然的晚辈。
从柳宗元一生行迹看,皎然与柳宗元应无直接的交游,且皎然回到湖州后便未再远离江南地区,因此若论实际交游的多寡,他与刘禹锡、权德舆、柳宗元三人的交游或并不多于灵澈,但我们不能因此低估皎然的影响。因为灵澈与权德舆是因皎然的介绍而建交,刘禹锡幼年师事皎然,刘禹锡与柳宗元为同年进士,且皆由得到权德舆的赏识,关系亲厚,权德舆、刘禹锡、柳宗元又皆与灵澈关系甚深,因此即使皎然与柳宗元并无实际交游,但五人亦存在人格与文学方面互相体认的关系。其中,皎然其实起着一种根本上的因缘促成作用,灵澈作为连接,权德舆作为凝结与推动,共为中唐“诗境说”的主要构建者,对“诗境”有共同的关注与认同。正是在他们互相的赠答当中,形成了中唐“诗境说”的主要架构。
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期间,“又与竟陵陆鸿渐、杼山僧皎然为方外之侣,沉冥博约,为日最久,而不名一行,不滞一方。故其曳羽衣也,则曰遗名;摄方袍也,则曰尘外;被儒服也,则今之名字着焉。周流三教,出入无际,寄词诣理,必于斯文”。可见其于三教间周流放达之情状,且有郑重的文辞唱和。
(五)李萼、李端、孟郊等晚辈
李萼(约735—?)紧随颜真卿之后到达湖州,他与皎然的交游亦在773年至777年之间。皎然现存《七言遥和康录事李侍御萼小寒食夜重集康氏园林》《五言同颜使君真卿李侍御萼游法华寺登凤翅山望太湖》《五言奉同颜使君真卿送李侍御萼赋得荻塘路》等诗,以及大量联句,皆说明二人的交游。其中,《五言采实心竹杖寄李侍御萼》有:“竹杖截碧藓,步林觉高直。实心去内矫,全节无外饰。”表明皎然对李萼品格的称扬。《五言酬李侍御萼题看心道场赋以眉毛肠心牙等五字(得牙字)》云:“我法从谁悟,心师是贯花。三尘观种子,一雨发萌牙。定起轮灯缺,宵分印月斜。了空如藏史,始肯会禅家。”说明皎然与李萼的讨论深涉法义。
皎然与诗人李端相识是在建中年间(780—783)。李端移疾江南,任杭州司马,一直到贞元二年。李端自称是皎然门人。《唐才子传》卷四《皎然上人传》云:“李端在匡岳,依止称门生。”同书卷四《李端传》云:“端,赵州人,嘉祐之侄也。少时居庐山,依皎然读书,意况清虚,酷慕禅侣。”李端《送皎然上人归山》云:“法主欲归须有说,门人流泪厌浮生。”《忆皎然上人》云:“未得从师去,人间万事劳。”在两首诗中,李端都自称是皎然的门生。
孟郊比皎然小三十岁左右,与皎然相识于兴元元年(784)前后,时皎然已六十五岁,属忘年之交。皎然写有《五言答孟秀才》,中有“投赠荷君芷,馨香满幽襟”之句,表明与孟郊的契合。孟郊有《同昼上人送郭秀才江南寻兄弟》:“池上春色生,眼前诗彩明。手携片宝月,言是高僧名。”亦有《答昼上人止谗作》:“烈烈鸾鷟吟,铿铿琅玕音。枭摧明月啸,鹤起清风心。渭水不可浑,泾流徒相侵。俗侣唱桃叶,隐仙鸣桂琴。子野真遗却,浮浅藏渊深。”表达对皎然的崇敬。皎然死后,孟郊写有《逢江南故昼上人会中郑方回》,其题下自注云:“上人往年手札五十篇相赠,云以为他日之念。”诗中亦道:“追思东林日,掩抑北邙泪。……永谢平生言,知音岂容易。”表达对皎然的怀恋。当孟郊再次经过皎然塔、陆羽坟时,写有《送陆畅归湖州因凭题皎然塔陆羽坟》:“昔游诗会满,今游诗会空。孤咏玉凄恻,远思景蒙笼。”怀念旧日联句时光,足见皎然对孟郊影响之深刻。
结语
在前后约五十年中,江南士僧交游整体上是一种梭网结构,不仅交织紧密,又有阶段性。从同门师友开始,渐渐过渡为几脉之间的相互交游,并以之为中心摄受文士;地域从长安转移向江南,在江南之中又从越州转向吴兴;由于法脉传承与天台发生了融合,师承线索中天台分量不断加深,由律学的影响,逐渐转向天台的影响、诗文的影响,文士们也不断受到天台法义的熏染,呈现出一种同趋性。以灵一、刘长卿为核心的云门交游,与以皎然为核心的湖州交游,前后时间差为二十年左右,这个时间差使他们足以成为两代人,但互相认识,不至断离。作为交游线索关键点的灵一、灵澈、皎然,以及分散于其中的清江、法海、道标等人,皆处于律学向天台融合的师承脉络中。
灵澈离开越州后以游历居多,并未长期栖止一处,因此并未像灵一、皎然那样形成稳定的唱和群体,不过灵澈作为过渡人物,既连接灵一与皎然两个时代,亦同时连接长安与江南,且与之交往的重要文士如吕温、权德舆、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皆对其深敬,与灵澈间有一定的法义探讨。士僧交游至皎然表现出对法义的深入,以及对诗论的创造。此时,经过天台影响的长期浸染,李华、梁肃、吕温、权德舆等文士表现出对天台法义的深解。如李华曾在天台九祖湛然门下受业,为八祖玄朗作《左溪大师碑》,亦曾请益润州石圯山神悟法师,神悟法师亦属天台宗脉。又如梁肃,曾师事湛然,深解天台止观,写有《天台止观统例》等。长期的法义与诗论探讨不仅使士僧境观发生了嬗变,亦促生“诗境说”理论,天台士人化的文化品格也由此奠定,其具体表现笔者会另撰文专述。
(李华伟,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