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词集考》与20 世纪词学专科目录的成熟

2024-01-01 00:00:00陈水云白忠俊
文学与文化 2024年1期

内容提要:饶宗颐的《词集考》不仅是一部有关词籍版本梳理和考证的提要目录,更是一部专科性质极强的词学书目。他在编撰该书过程中既综合了其各阶段的目录学研究成果,又继承和发展了王国维、陶湘、赵万里、赵尊岳、孙人和等现代学者的撰著经验,在词学目录学上实现了四个方面的学术突破:完整地著录了明清以前的词籍,实现了词籍文献的合理分类,形成了统一严谨的撰著规范,实践了现代词学“目录之学”的学科建构。《词集考》是现代词籍目录之学的集大成者,标志着20世纪词学专科目录走向成熟。

关键词:饶宗颐 《词集考》 词籍提要 词学目录学

1963年,饶宗颐推出了他的词学目录学力作——《词籍考》(1992年增订为《词集考》)。是书甫一问世,即受到学术界大力推重,被赵尊岳推许为“一家绝学”①,饶宗颐由此奠定其当代词学文献学家的重要地位。但以往对《词集考》的研究,或将其纳入饶宗颐的目录学体系做简要分梳,或单从词学角度进行一些微观层面的考察,少有成果能对其多学科性质给予充分观照。考虑到《词集考》的多方面学术价值,我们认为要对它展开全方位研究,不止要关注《词集考》所依托的目录形态,还要注意它在特定领域即词籍提要上取得的突破性成就,要将它放在20世纪词学专科目录的发展中判定其学术史地位。

一 《词集考》的成书渊源与编撰过程

众所周知,饶宗颐一生兴趣广泛,著述宏富,在敦煌学、甲骨学、宗教学、考古学、中外关系史、艺术史诸领域均有卓越成就,这些成就的取得无不源于他对相关领域文献的熟悉与了解。早在弱冠之年,饶宗颐便借助其父饶锷“天啸楼”数万册藏书的便利,阅读了大量“文士丛缀”和“词客杂纂”,因此培植了深厚的学养和扎实的根基。结合其经历来看,他的学术研究就是从基础文献的搜集和整理起步的,其中有两个重要契机:一是承父遗志续纂《潮州艺文志》,二是协助叶恭绰编选《全清词钞》。这两项工作为饶宗颐日后从事学术研究,尤其是目录学和词学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其《词集考》的编撰亦渊源于此。

饶锷于1925年初辑《潮州艺文志》(以下简称《潮志》),至1932年积劳而卒,未竣其业。也是从这时开始,饶宗颐赓续父亲遗著的补订工作,并在1935年至1937年间将辑补稿陆续刊载于《岭南学报》。《潮志》全面著录了民国以前潮邑的地方著述,饶锷旧稿已编完16卷,经饶宗颐重新董理,扩充为17卷,若再加上计划后续补录的“外编”“订讹”“存疑”3卷,则总数实为20卷。由饶宗颐补辑的部分主要汇入“别卷”,著录内容包括四大类:别集类、总集类、词曲类和诗文评类。是书在体裁上“近宗瑞安(孙诒让),远参秀水(朱彝尊)”,特别是对孙诒让的《温州经籍志》借鉴尤多。经过饶宗颐校补和整理后的《潮志》,“义例略所更张”,在书目体例的安排等方面,丰富和发展了孙诒让的目录学思想。饶宗颐曾在重印《潮志》的序中指出:“方志之书,向有艺文一项,收录历代诗文作品,其从目录学角度,罗列地方人著述,与有关该地载述之篇籍,则寥若晨星。”可见,《潮志》所涉文献尽管全为地方史料,但饶宗颐却能以地域人文和目录学的眼光进行观照。而大约在《潮志》稍后完成的饶氏独著《韩山志》,其优点便是“分类之次第,盖有明晰之系统”,这与他在补辑《潮志》时学习到的文献分类方法是分不开的。

饶宗颐所补辑《潮志》的“别卷”部分,在清代诗文别集之后列有“词曲类”一项,可以视为饶氏研治词籍目录之发端。“词曲类”备考宋代以来潮籍学者词曲论著近20种,部分条目之下又细加按语考述词人里籍与版本存佚,其中的许多内容后来也被饶氏吸纳到《词集考》中。如宋人陈经国《龟峰词》一条,饶宗颐在《词集考》中再次指出陈经国实有两人,一为宝祐四年登科之潮人,一为又名人杰之闽人,而《词征》《词林考鉴》《云自在龛随笔》《全宋词》等,并沿《莲子居词话》引知不足斋说,皆误以《龟峰词》作者为潮籍之陈经国;《词集考》于该条后还附录了一篇短文“陈经国《龟峰词》考略”,对词人生平和词集版本等问题详加考辨,其中所引用的部分材料,已先见于《潮志》“词曲类”之中。总体来看,订补《潮志》时的饶宗颐所接触的多为乡邦文献,尽管数量有限,但在此过程中也使他阅读到一些清代及民国词籍,这为他以后专门从事词学的系统研究做了不少铺垫。不过,《潮志》“词曲类”中的著录内容均过于简单,饶氏对所著录的18部词籍仅撰写了1则按语,其他较多篇幅都是前人序跋之汇辑,以及版本存佚和作者籍贯的简录。直到后来参与选辑《全清词钞》,他的学术视野才逐渐打开,文献收集愈加广泛,考订内容益见深入。

1939年,饶宗颐因缘来到中国香港,先是为王云五主编的《中山大辞典》撰写《古籍篇目提要》,藉此阅读了众多古文字材料及经史百家文集,于提要写作亦得到直接训练。不过,对饶氏治学影响更大的,是辅助叶恭绰编纂《全清词钞》。后来,叶恭绰在《全清词钞》定稿“例言”中两次肯定了饶氏的成绩,特别提及他的“编次校订”之功。当时,饶宗颐协助叶恭绰编《全清词钞》的任务,还有精选词作、考证词人仕履,以及为初选词集撰写书目提要,尤其重要的是将104册杂乱的清词稿本甄选为30册次序分明的成卷。饶氏对此有言:“我如果没有这个工作的训练,就写不出《词集考》。”这里提到的工作包括了词籍分类、编次及词人考述等,这些工作“使饶氏不仅亲手‘触摸’一流藏书家的各种珍本,且真正进入词学研究的最前沿”。叶氏收藏的珍稀善本,也为饶宗颐此后从事词籍整理、目录编订以及唐宋词乐和清词研究做足了资料的准备。值得注意的是,叶氏所编虽为清词,但其私藏中也有部分宋元词籍,这些都为饶宗颐编撰《词集考》提供了非常难得的第一手文献,饶氏曾自述道:“我编《词集考》也是利用他的藏书,其中有非常难得的材料,是别人不知道的。如《乐府指迷》说有一个祝枝山手写的大长卷,校语就在叶老的《遐庵遗墨》里。”又如更加稀见的《菉斐轩词林要韵》元刻本,饶氏介绍说:“此本曩年于叶氏处亲见之,与《诗韵》合刊共六册,碧绫红线,装潢富丽。”毋庸置疑,饶宗颐在1939年到1941年间参与《全清词钞》的编纂工作,为其后来编订《词集考》奠定了极为扎实的基础。

在参与编纂《全清词钞》期间,饶宗颐还在香港《大风》杂志发表了一篇书评——《读〈全宋词〉》,针对唐圭璋所编初版《全宋词》存在的问题发表意见。该文对《全宋词》中两处失误进行了详细考辨,一是《全宋词》辑录苏辙词之疏漏,二是陈经国的籍贯错误。而后者早在《潮志》“词曲类”中已有论及,但比之前著,该文又多加了一条证据,所下断语亦更为精确,其对《潮志》的增订意图是显而易见的。以上两则考辨的重要论据及结论,都被后来《词集考》相关条目所吸收。大约在《全清词钞》编纂工作完成后的1942年,饶宗颐继而着手编撰一部词籍目录,即《词籍考》。据其“例言”中“本书原分五门”一句可知,起初饶氏的目录编撰计划尚未加入“词乐”一类,在词籍分类上思考还不够成熟,其他诸如词籍著录体例及提要内容等,也有待将来在编撰过程中不断调整和完善。

1959年,以法国巴黎大学及高等研究院为中心的欧洲汉学界,拟有宋史研究计划,因得知饶宗颐已有《词籍考》初稿的撰著实践,故邀其参与宋代词籍提要的撰写。饶宗颐于是将《词籍考》的部分初稿抽出,编成《宋词书录解题稿(总集类)》,刊于《香港大学中文学会会刊》。后来再增订为《宋词书录解题》,收入《文辙:文学史论集》一书。该文共著录宋词总集及词评提要17篇,各子目之下分列作者简介、词籍内容、版本及参考文献诸项,这些材料后来又都再次收录到《词籍考》之中。二者在内容和体例上的最大不同,是《宋词书录解题》中尽管已将“词评类”解题单列,却缺少非常重要的“别集类”提要。但据饶氏识语,当时他已知宋词别集数量超过二百种,“一时难以杀青,整理付印,请俟异日”,故其初期计划还只是编写宋代一朝的词籍提要,且以宋词总集为主,至1963年出版《词籍考》才逐渐扩大到由唐至元词学目录之专集。而《宋词书录解题》中所著录的“参考资料”,也成为后来《词集考》的重要著录事项之一,但《词集考》对其又有不少增补。以曾慥所编《乐府雅词》为例,前著中仅附9项参考文献,后著则增订至17项,足见饶氏对该体例愈加看重。

在《词籍考》卷端的“例言”中,饶宗颐首次详细阐述了他辑纂词学目录的整体方案,计划从词集、词谱、词韵、词评、词史和词乐六大方面着手。其中词集类又分为别集、总集二门,但1963年版的《词籍考》仅著录了其中的别集部分,霍克思(David Hawkes)对此评价道:“本书是对整个词类及其文学进行综合研究的第一部分……全书出齐后,有望成为当代中国文学领域最重要的参考书目。”这就意味着,初版《词籍考》仅是饶氏全部词学目录体系中第一部分的前半段,远非全帙。到1992年该书修订再版时,饶宗颐又对原有七卷内容做了较大增补,主要是利用《宋词书录解题》的前期成果,再增加三卷总集类和一卷词评类、一卷词乐词韵类(后两卷合为“外编”)。再版的《词籍考》易名为《词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编)》(简称《词集考》),共著录各类词籍367种。至此,饶宗颐词籍目录第一分册的内容才算完工。而第二分册以下的明清部分,因卷帙浩繁只得容后再编,但饶氏此时已有不少关于后续内容的考量,如对明清词人朝代归属、生平仕履著录等问题均做了初步安排。《词集考》也预留有继续增刊的空间,饶氏治学的前瞻性和系统性愈加凸显。

以上便是饶宗颐编撰《词集考》的全部经过,其渊源于20世纪30年代补辑《潮志》“词曲类”和协助叶恭绰编选清词,而它的正式起草始自1942年,至1963年《词籍考》第一分册出版,饶宗颐专注于此的时间,恰与他在“例言”中所称“期以廿年之力,勒成一编”的说法相吻合。若再算上《词籍考》至1992年才得以增补为《词集考》,则饶氏这部词学专科目录的完成历经半个世纪之久。在此期间他还主持了《全明词》的初纂,继续延续着对词籍文献的专注。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么长时间的持续关注,才使得《词集考》能够不断吸收和借鉴饶氏不同时期的研究成果,成为20世纪词学史上一部具有重要意义的词籍目录。兹将其内容体例的发展过程制为下表以作总结。

需要说明的是,《潮志》在“词曲类”中并未进行内容分类,原书仅是依据各词籍的作者先后,分宋、明、清、民国四段略作排序,未对别集、总集和词评进行区分,总集和词评的单独分类要到《宋词书录解题》中才得以落实,但《宋词书录解题》又局限在著录有宋一代词籍。至1963年《词籍考》成书时,虽然原计划已把全部词籍析为六类,但实际却只完成了“词集类”中由唐至元的别集部分。而之后的《词集考》则又在这290部别集之外,吸收了《宋词书录解题》中已先著录的6部词评著作并最终增至17部;同时还扩充总集类至41部,再增加词乐词韵一类15部词籍,使最终著录词籍达到367种,完成了对初版《词籍考》的分类增补。《词集考》的提要体例,也借鉴了《宋词书录解题》的撰著经验,逐渐从《潮志》那种简单的辑录体发展为学术容量更为丰富的叙录体。随着《词集考》著录体例、词籍分类和提要内容的初步定型,饶宗颐的词学目录学也逐渐走向成熟。

二 《词集考》的著录内容及特点

《词集考》的问世,标志着饶宗颐词学目录学的基本成熟,而在饶宗颐的学术体系中,《词集考》的定位首先还是一部目录著作。由《词籍考》“例言”可知,该书之编写乃是他有感于古代词人之众、词集之多,“百年以来,尚无好文者为之友纪”,故亟需一部通代词籍目录来填补其缺失。后来饶氏在编著《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时,便将其收录在卷十“目录学”之中,从而更加明确了《词集考》的学科归属——词学目录。因此,对《词集考》的全面考察应先回归到它的目录书性质上去,考察其著录之内容及其主要特点。

作为一部词学专科目录,饶宗颐《词集考》以词籍为著录对象,遵循着传统目录的体制规范,要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近人余嘉锡在《目录学发微》中提出,目录编制的三大要素是“篇目”“叙录”“小序”;姚名达认为:“目录之两大要素,曰分类,曰编目”;程千帆等则更为具体地指出:“各种学科目录,因为旨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所以除著录书名、篇卷、版本、作者外,还要加附注,撰提要,写案语。”综合诸家所论,再结合《词集考》之著录,它的具体事项主要包括:词籍分类、作者小传、篇卷信息、词家品藻、版本梳理、参考文献等。从目录学角度而言,其主要特点是在词籍著录中更加强调版本源流的梳理和相关词学问题的考证,因此更能发挥它作为20世纪词学专科目录的学术功用。

由表1可见,《词集考》在词籍分类上,共著录由唐至元词籍凡四大类,分别是别集类、总集类以及归入“外编”的词评类、词乐词韵类。这些类目代表着饶宗颐对词籍种类的基本认识,在一定程度上也客观地反映了各类文献在一定时期的存佚状况。如《词集考》卷十二为“词乐词韵类”,其中词乐类共著录《教坊记》《乐府杂录》等13部词籍,词韵类则著录了《应制词韵》《菉斐轩词林要韵》2部词籍。相较而言,“词乐类”在《词集考》的词籍分类中表现得颇为独特,它在此前的古籍目录如《四库全书总目》中并未出现,它的增入虽然有受到他人影响的原因,但也与饶氏本人对词乐的关注与深研密切相关,如他曾与赵尊岳、姚莘农合刊过《词乐丛刊》,表现在《词集考》中就是“词乐类”在著录内容上对饶氏《敦煌曲》《敦煌琵琶谱》《词乐丛刊》等已有研究多有参考。考虑到《词集考》的著录计划若全部完成,其分类还需再加“词谱类”和考订词人事迹及词学流变的“词史类”,前者可以《钦定词谱》为代表,后者以《历代两浙词人小传》为代表,而这两类主要针对的又都是明清词籍,故《词集考》现有的词籍分类已大体符合明清之前存世词籍的实际情况。

作者著录是目录体例的基本要素,《词集考》在著录作者信息时,不仅标出其字号、籍贯,对于能够确定生卒年的也注明年代起迄,还有作者事迹的简介。对于生平材料较多的作者,又同时指出资料来源。如在介绍苏轼时就写明:“事迹详《宋史》三三八,及弟辙撰墓志。宋王宗稷有《东坡年谱》,傅藻有《东坡纪年录》,明郑鄤,清查慎行、王文诰各有编年谱、表。”这样既免去了著录内容之繁琐,也便于读者后续查考。对于近人所撰较为完备的传记资料,《词集考》亦予介绍,如对夏承焘所著就引及《温飞卿系年》《韦端己年谱》《南唐二主年谱》《冯正中年谱》《姜白石系年》等,可见《词集考》吸收了不少当时学界在考订词人史迹方面的重要成果。但若这些资料空缺或存误,《词集考》则不吝篇幅进行辨正,如上文提及的陈经国;又如在李珣《琼瑶词》后附录专文《李珣及其著述考》,详辨李珣姓字、事迹、撰著等,皆显示出《词集考》对于著者这一目录事项的高度重视。

篇卷的功用在于概括全书始末,是古籍著录时不能省略的一项要素。但对别集类词籍而言,其众多篇目若如数著录反而失之繁芜,故《词集考》在此改以著录词作数量的方式稍作变通,如著录晏殊词集云:“《珠玉词》百三十余首,皆小令。”总集类提要或在此之上再加所收词人数量,整体上比较简练,如著录元好问所编《中州乐府》云:“《中州乐府》不分卷,则金一代之词也,收词人三十六,词阕一百二十四,词人未见诗集者补录小传,已见诗集者不复。”但在一些特殊词条中也能根据实际情况详录各集篇目,如《李卫公望江南》《全芳备祖》等,都是当时不易寻访之善本或秘籍,详录篇目意在较为完整地反映原书结构及具体内容。在词评类及词乐词韵类中,篇目的著录亦为基本体例,如是方能掌握各类词籍之大概,从而进入更具学术含量的词家风格的分析与词人地位之评定。

《词集考》对词家风格、地位的评价,在目录体制中或属于侧重全书内容评介的“提要”,或可归入侧重撰者研究所得的“案语”。前者多引前人观点,持论较为客观公允;后者则多撰者自身的思考体悟。前者在摘引各家评论之外,常以钩玄提要的方式显其价值,如《词集考》评毛滂词与其诗文有异而“情韵特胜”,评李清照词“善以浅近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评陈德武词“词意恬淡,铸句亦有曲子中缚不住者”,评蒋捷词“练字精深”,评张玉娘词“效古中有自我之境”等。后者常以第一人称视角评骘词家词作,如评王庭圭词:“杨万里称其诗出自杜、韩,大要主于雄刚浑大。今观其词,亦时露迈往之气。”评李曾伯词:“今观其词,差可肩随于湖,每次奏捷,悉推功后进,殊有休休风度。其《瑞鹤仙》全押‘也’字,又为蒋竹山开游戏先路。”更多时候,《词集考》采用第三人称视角进行评述,但从其所引各材料之间的逻辑关系中,仍能看出撰者的观点倾向。如在周紫芝《竹坡词》条中,饶宗颐先举《水调歌头》题序,点出词人对该词生日主题的欣赏,其后摘引各家评语:“其《鹧鸪天》题序云:‘予少时酷喜小晏词,故时有似其体制者,此三篇是也。’故《提要》云:‘紫芝填词,本从晏幾道入,晚乃刊除秾丽,自为一格。’冯煦云:‘少隐误认幾道为清倩一派,不知北宋大家,每从空际盘旋,故无椎凿之迹;至竹坡、无住诸君子出,渐于字句间凝练求工,而昔贤疏宕之致微矣,此亦南、北宋之关键也。’”第一段材料是词人自道,并作为论据再引《四库提要》说明词人填词渊源于小晏,最后引冯煦观点指出周紫芝和陈与义是两宋词转关的重要词人,也点出了北宋词和南宋词之特点,一为疏宕,一为求工。这里把冯煦评语置于最后,且未下案语,则倾向于表达对其观点的认同。

在词家品藻之后,《词集考》还花费大量篇幅梳理词籍版本,详述其源流异同。王兆鹏曾指出:“今人研究、汇辑宋人词集版本的论著,以唐圭璋《宋词版本考》为最早……以饶宗颐《词集考》考证最为精审。”与唐著相比,饶著的特点主要还不在于穷尽版本,而是强调在梳理词籍源流的基础上进行重要版本的学术考辨。以苏轼词集为例,唐著的处理方法是逐条列出东坡词的28种版本,虽然部分考语中对一些版本的著录情况作了简介,但各本源流关系仍难直接凸显。饶氏《词集考》中则首先点明“《东坡词》向与全集别行,版本颇杂”,为了厘清版本关系,它先是列出5种互异之本,再而介绍3种注本,随后对其中2个重要版本——元延祐刊《东坡乐府》和汲古刻《东坡词》作详细考订,并能从词籍校勘的角度指出它们存在的一些问题,而后又列出唐著中已提及的四印斋刊本、《彊村丛书》本,以及未见于唐著的明黄嘉惠校刊本《东坡小词》、龙榆生校笺《东坡乐府笺》、曹树铭校编《东坡词》以及《全宋词》本,并附有细致考辨,在异本对比中厘清了各版本之间的疏密关系,如指出《全宋词》所收苏词乃据《彊村丛书》本删补,而《彊村丛书》本是在元刊本基础上取汲古阁本以订正等。在传统目录中,版本项的著录内容主要是出版者、出版时地、版本类型等,而《词集考》在梳理版本的过程中,不仅能够列出现今存世且极重要的词籍版本,又能对版本系统较为复杂的词籍,先以叙录的形式进行分类考述,各类词籍的版本源流亦由此趋于明晰。在词籍著录中更加强调版本源流的梳理和各种版本的考异,而非仅停留在三两家版本信息的简录及鉴赏,使《词集考》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解题目录的局限。吉川幸次郎因而赞其“甄录板本,言之盘盘,尤非钓师(指朱彝尊)之所梦想”。

值得一提的是,饶宗颐《词集考》在梳理版本时还将唐圭璋所编《全宋词》作为重要材料,其“宋代词集解题”五卷涉及的全部宋词别集,在版本著录中对初版《全宋词》均有参考。一方面,《词集考》对《全宋词》在收词版本、编次体例、改订字句、补辑词作等方面的优点颇多赞许;另一方面,又对初版《全宋词》提出了许多词籍校勘方面的修正意见。饶宗颐认为初版《全宋词》正文中存在字句脱讹、作品误收与失收等不少问题,其中又以讹字现象最为严重,如黄昇《南乡子·冬夜》之“衾铁”,沿毛刻本误作“铃铁”;王之道《江城子·追和东坡雪》之“三白频占”句,依文渊阁钞之误,“未审为赋雪之词”,改“白”为“日”,等等。《词集考》对唐编《全宋词》的内容频繁指瑕,不仅只是出于文献校勘的考虑,正如“雠校所资,必辨版本”所示,文献校勘始终要与版本考辨相联系,而详辨版本同时又是《词集考》进行词学考证的一个重要着力方向。

此外,《词集考》中的考证还涉及作家生平、作品真伪、词作风格、词家影响、词史细节、前人评论、海外文献诸多方面,可谓巨细无遗。如在作品辨伪上,《词集考》于晏幾道《小山词》条中引词人自序后指出:“四库馆臣及后之读者,多疑此序语气有不类自述处,盖只据毛刻及各钞本,未以《碧鸡漫志》对勘也。”以此证明该序为幾道自撰。在征引前人评论方面,《四库提要》称蒲寿宬诗有闲远冲淡之致,《词集考》则云:“观其词,如‘把青樽独自笑余生,成何事’,‘算伯夷盗跖俱尘土’,亦颇冲淡。至如‘老来况味酸如醋,念儿曹南北几时归,情朝暮’,又似心境不无矛盾。”于此点出了词人心理之复杂。在海外版本的考证上,《词集考》通过仔细比勘,判断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淮海后集》六卷中的《长短句》三卷,实为明末段斐君武林刊本。在《词集考》卷一和卷七中,其词学考证表现得更为集中,特别是在卷一“唐五代词集考”部分,如其指出“词之兴起,有源于民间山歌者,刘禹锡、白居易之《竹枝》是矣”,且民歌常用的联章格不独见于《竹枝》,进而断定“山歌之联歌与词之联章,其间不无关系”,这就从和声及联歌的角度为词源自民间的说法提供了新的一层解释路径;再由和声出发,又考得王涯《游春辞》等所谓“新声”其实还并非词体,意在说明词体在王涯之时尚未定型,这又是对上文温庭筠《金筌词》一节内容的呼应和补充。实际上,传统的解题目录并不缺乏考证内容,但《词集考》的突出特点恰恰在于能以极其丰富之考证贯通全书,以“考”为该书之命名正是这种特色的重要体现。

总而言之,饶宗颐《词集考》在著录形式上,与《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四库全书总目》等,同属于解题目录(或称提要目录),但却能在遵循传统目录体制的前提下,将其发展为兼重词籍版本叙录和相关词学考证的专科书目,从而更便于发挥词籍目录的学术功用。因此,胡晓明称赏《词集考》“由词籍目录版本之叙录,进而对于词人生平之考据、词派之渊源、词之史话与评论,甚至词作字句之异同,巨细靡遗,由坚实的根柢而致其大,成为今人治词学的一部里程碑的著作”。

三 《词集考》的学术成就及其词学目录学意义

《词集考》不仅是一部重要的解题目录,更是一部专科性质极强的词籍书目。郝润华、侯富芳编著《二十世纪以来中国古籍目录提要》中曾把《词集考》列为1911年以来“词学书目”之首,更有不少学者视其为现代学术史上首部系统的词籍目录。如马楚坚认为,“千古以来,词学之籍,能卓然成专目之集,则首推先生《词集考》”;郑炜明、林恺欣谓,饶宗颐《词籍考》“为学术史上第一部以目录学和版本学研究词学的著作”。其实,在《词集考》问世之前,王国维、陶湘、赵万里、赵尊岳等都有过词籍提要的撰著成果,并对20世纪词学专科目录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现将相关成果按撰著的先后顺序统计如下:

需要补充的是,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写定于1906年,比王国维《词录》的成书早了两年,共编排宋金元“见存”词集197家,可视为词学专科目录之始,此前以《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等为代表的词籍著录仅作为传统集部中的一小部分,未能独立成为专科目录。然而《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在正目部分仅简单著录了3种词学丛刻所收的词籍卷目及辑词版本,附录中则列出吴氏已搜丛刻之外和拟辑丛刻中的词籍书目,其性质当属缺少词籍提要的刻书目录,故未将其列入表2。

总体来看,从20世纪初吴昌绶和王国维首撰词学专科目录开始,其后经过陶湘、赵万里、赵尊岳、周泳先、孙人和等学者的不断实践,到1992年饶宗颐《词集考》增订完成,词籍提要目录的编撰走过86年的历程。这是一个逐步成熟完善的过程,从缺少词籍分类到有了详细严谨的词籍类例;从仅为少数词籍安排叙录,到为目录中的全部词籍撰写提要;提要体例从只关注个别版本的粗略考订,拓展为重视著者、篇卷、品藻、版本诸事项的全面钩稽;编撰目的也从为配合校勘和刻印词籍服务,转向了专事词籍目录之学。饶宗颐《词集考》作为近百年词学专科目录发展的关键节点,取得了以下四个方面的学术成就:

其一,著录明清以前词籍十分详备。文献著录的数量是评价目录价值的重要指标,饶宗颐《词集考》共计著录367种词籍,并全部为它们撰写了提要,在文献著录数量上远超其他同类目录。由表2可见,《景刊宋金元明本词叙录》著录了吴昌绶原刻的《景刊宋金元明本词》17种词籍和陶湘续刻的23种词籍,其中包含30篇宋金元词别集提要和6篇总集提要;《校辑宋金元人词引用书目》只对“引用书目”中涉及的11种总集类词籍撰有提要;周泳先《唐宋金元词钩沉总目》中对所著录的47种词籍撰写提要31则;赵尊岳《惜阴堂汇刻明词提要》(以下简称《明词提要》)著录了99种明词别集,现存的《词总籍考》则由发表于《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的《词籍考》12篇和发表于《词学季刊》的《词籍提要》16篇组成,以上这28篇初稿中实际只包含了26种词籍。

在著录词籍的数量上能与《词集考》匹敌的似仅有王国维《词录》和《续修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续修总目》),但前者撰有提要的部分因王国维个人审美倾向上的偏重,主要集中在唐五代及北宋词别集,因而《词录》著录词籍虽然多达344种,但其中近一半的内容都是简录;后者在形式上未能独立成为专科目录,但著录词籍数量却达到了空前的599种,其中的526篇词籍提要由孙人和一人完成,占到了全部词籍提要的88%,然而这些词籍又多集中在明清部分,尤其是清中叶以降之词籍。以别集为例,孙人和《续修总目》词籍提要(以下简称孙撰提要)共著录明清词别集259种,唐至元词别集185种;饶宗颐《词集考》虽未涉及明清词籍,却著录了由唐至元词别集294部。在此之外,《词集考》还著录了总集类41部、词评类17部、词乐词韵类15部词籍,总计著录各类词籍367种,“以存自唐五代讫于金元词书之全貌”,故唐小海将《词集考》誉为“明以前词书之总导引”。

其二,对于词籍文献分类的思考已接近成熟。在《词集考》之前,目录学中的词籍分类主要参考自《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小序中的五分法,即别集、总集、词话、词选、词韵,但“词曲类”在实际著录时却与小序中的分类有些出入。进入20世纪后,王国维、陶湘、赵万里的词籍目录中都还缺少词籍分类,周泳先《唐宋金元词钩沉总目》将唐至元的词籍简单分为别集、总集、词话三类。赵尊岳《词总籍考》的“十巨册”全稿虽然已佚,但据龙榆生所撰题记,赵尊岳已将其粗分为十六卷,前十一卷应该是按词籍时代先后著录的别集、总集等,后五卷划出的“汇刻”“丛钞”“合刻”,则是从丛书角度进行的词籍分类。《续修总目》的词籍提要主要分录于“词曲类·词”和“集评类·词评”,部分词籍也著录在“丛书类·集”之中。以上诸家目录,因所针对的著录词籍不同,故对词籍分类的思考难免会有片面之处。饶宗颐《词集考》在初撰时计划对全部词籍进行著录,已出版部分对于明代以前词籍文献的分类,不仅直接继承了《续修总目》开列的“词评”类,还悉心听取了赵尊岳增入“词乐”类的建议,又考虑到明清之前少见词韵著作,故《词集考》在实际著录中将词乐、词韵合为一卷,最后形成了别集、总集、词评、词乐词韵四类词籍。相较于其他词籍目录,这样的分类安排不仅较为全面,也基本符合明前存世词籍的实际。

在初版《词籍考》“例言”中,饶宗颐还表达了他对全部词籍在文献分类上的整体思考。“例言”第一条有云:“是编分词集、词谱、词韵、词评、词史、词乐六类。词集类分别集、总集二门。”在这六大类词籍中,“词谱”“词韵”就明清词籍数量而言已能分别立类;设立“词史”类也主要是考虑到大量明清词籍的增入;而作为主体部分的“词集”,又可再细分为“别集”和“总集”两个小类,其中又以“总集”类情况较为复杂。“例言”第二条补充道:“总集之书,约而论之,可分二科:一曰汇刻,即将名家词集全刻而汇为一编者……一曰选辑,即所收录词,胥由选编者抉择而出。”而在“选辑”词籍之中,又包含着“断以时代者”“汇以地望者”“区以品类者”“通以声气者”,以及“论词之宗旨符契而汇为一派之书”和“家世相同而总为一姓之集”。总之,尽管总集类中已将明清词籍,包括晚清民国时期的词籍整理成果考虑进来,但无论是“汇刻”词籍还是“选辑”词籍,《词集考》的总体计划仍倾向于把它们都直接归入“总集”一类,而非似赵尊岳《词总籍考》和《续修总目》那样再别立一目,这明显是着眼于全部词籍文献的更为系统的考量。

其三,形成了详赡而严谨的提要撰著体例。在词籍提要的写作上,王国维、陶湘、赵万里等学者所撰提要都还未有统一的体例规范,如陶湘《景刊宋金元明本词叙录》的提要,主要著录的是各景刊本词籍的版本来源、行款字数和宋代以来词籍丛刻之得失等,各篇体例参差,内容详略不一。直到由赵尊岳编纂的词籍目录,才开始对提要体例进行比较严谨有序的安排。以《明词提要》为例,其词籍提要依次著录了作者小传及著述、词作数量、词风总评、词作举例。这些内容虽以词家品藻为核心,却又不废其他著录要素,且能保证各要素在著录顺序上的一致。由于撰著语境的差异,赵尊岳另一部词籍目录《词总籍考》的提要著录,则将其体例调整为:词籍总评、篇卷信息、作者生平、词籍版本、序跋著录,其中的版本著录弥补了《明词提要》在此关键要素上的缺失,篇卷、序跋两项更能直观地展现词籍的整体结构与具体内容。到了《续修总目》,孙撰提要基本只著录了词籍提要中最重要的三项内容,即作者生平、词籍版本以及词家品藻,但由于它的稿本性质,特别是成稿仓促,使得部分词籍的著录项目有所缺失,或在提要内容上不够详赡,仍有待后期的严格修订。

《词集考》不仅综合了赵尊岳、孙人和等人的词籍提要方式,将著录事项清晰地确定为作者、篇卷、品藻、版本四项,并使全书体例保持高度一致,又在提要体例中另增加一项“参考”,于各词条之末以略小一号字体标出,意在为提要正文指明文献来源,同时包含着饶宗颐限于书目体例而不及申发话题的指向;而且,还汲取此前赵尊岳《词总籍考》的著录经验,将提要重心置于词籍版本之梳理,并加以丰富的词学考证相勾连,从而明确了《词集考》作为词学专科目录的撰著重点。这是饶宗颐于传统提要之外的又一发明。此外,饶宗颐还注意到赵尊岳词籍提要对原始材料的处理,在“予治词学者以方便之门”和“给读者更多独立判断的空间”的同时,却也失之繁琐,妨碍了提要核心价值的凸显,于是在《词集考》的提要写作中,改遍录序跋为有选择地辑录序跋,改抄录全词为摘引关键词句或以词调名直接指称,并以相关考辨突出其学术内涵。至此,《词集考》之词籍著录终于形成了要素详备而又详略分明的提要体例,也为后来词籍目录的编撰提供了良好示范。

其四,实践了龙榆生提出的词学“目录之学”的理论构想。基于王鹏运、朱祖谋、吴昌绶等人专事词籍校勘和影刻词籍成绩卓著,以及陶湘、赵尊岳等诸家词籍提要撰著的大量实践,龙榆生于1934年发表的《研究词学之商榷》中,首次提出词学研究“八事”,并将“目录之学”视为“所望于海内治词学者之合作”的学科之一。自此之后,各种类型的词学专目大量涌现,有如百花齐放,但正如余嘉锡所强调的:“凡目录之书,实兼学术之史,账簿式之书目,盖所不取也”,因此目录书的主流仍是具有深刻识见、能够“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提要目录。龙榆生所述“目录之学”,即认为编撰词籍目录的关键,要能“窥见源流”,并“抉择幽隐,示学者以从入之途”。他还提出撰著词籍目录需要遵循“三义”,即“作家史迹之宜重考”“版本善恶之宜详辨”“词家品藻之宜特慎”,并以赵尊岳《明词提要》作为范例。杨传庆指出,“三义”蕴藏着与传统目录学不同的现代学术内核,而赵尊岳之于词学目录的重要贡献,就在于以其丰富的提要实践,“使得符合现代词学要求的提要体词籍专目得以成立”。再以“三义”标准去看,其后的孙撰提要可以算作龙氏所倡词学“目录之学”的进一步实践,尤其是在词家品藻一项上,延续了赵尊岳《明词提要》对于词学批评的高度重视,还把论词的视野延伸到晚清民国词人,体现出关注“当代”的鲜明特点。

如果说,“赵尊岳将词籍专目的撰著由簿录体成功推进至提要体,目录形式的变化反映了词籍目录学术性的强化”,孙人和继续将提要体的目录实践从内容上扩展到清中叶以降词籍,在词家品藻中充分表达撰著者的独到见解,那么,饶宗颐则更加强调对龙氏提出的“三义”原则的积极实践,并能在此基础上有所拓展。重考“作家史迹”和详辨“版本善恶”前文述之已详,再以慎评“词家品藻”为例,孙撰提要虽然已将其作为撰著重点,但在剖析各家词风时又不免流露出强烈的个人情绪,如从李煜、蒋春霖词的大篇幅评价中,不难见出孙人和对两位词人的极力推崇。《词集考》在这方面则以其理据充分而显得客观和节制得多,如其评谢逸《溪堂词》时能引《复斋漫录》所记谢氏《江神子》题于黄州杏花村壁轶事,来证其词之清丽动人。不仅如此,《词集考》还能以其词籍分类的完备和提要内容的详赡,加之以符合现代学术性规范的词学考证,在充分吸收前人撰著经验的基础上后出转精,以“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学术理念,实现了词籍目录之集大成。20世纪词学专科目录,基本上是按龙榆生拟定的步骤向前推进的,即“先从《四库提要》之词曲类,加以补苴;更取《彊村丛书》,分别撰述;唐宋词籍既竟,进而考校清词,由大家以迄小家,集众力以成伟著”。

纵观20世纪词学专科目录的百年发展,它经历了一个从综合目录中逐渐独立出来,至30年代现代词学“目录之学”的提出,再到赵尊岳、孙人和、龙榆生、饶宗颐等人将词学目录学的理论与撰著实践相结合的演进过程。1992年,饶宗颐《词集考》增订本出版,其词籍著录在文献数量上愈发完备,在目录分类上趋近成熟,在提要体例上详而有要,在撰著内容上也处处以龙榆生所述词籍提要的“三义”原则为参照,且更注重版本源流的梳理和具体的词学考证,落实了龙氏对词学“目录之学”的理论构想。作为一部以词籍解题为主要形式的专科目录,《词集考》以其集大成的学术特色,成为现当代词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标志着20世纪词学专科目录的基本成熟,词学目录学的发展就此迈向了新纪元。

当然,饶宗颐《词集考》并非没有缺陷。其卷一和卷七将提要重点偏于词学考证,忽略了对词家品藻的关注。各卷在安排提要时,虽大体已按词人或词籍先后排序,但不符之处也在在可见。更为要紧的是,《词集考》仅出版了第一分册,后续内容已难再补续完整。因而,推动撰著一部更为系统、全面、严谨且具备典范意义的通代型词籍目录,仍是未来需要努力的一项重点工作。鉴于《词集考》已出版部分未及著录元代以后词籍,而赵尊岳《词总籍考》中已为15部明清总集撰写了提要,《明词提要》则著录了99种明词别集,《续修总目》著录了294种明清词别集,其他学者也陆续进行过一些补充,相信在前期的有效资源如此丰富的情况下,“集众力以成伟著”的目标必会实现,而饶宗颐在撰著《词集考》中实践出来的许多方法对此仍有不少借鉴意义。

(陈水云,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白忠俊,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