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小说)

2024-01-01 00:00:00高金娥
满族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梓潼哥哥

冯晓每天上班前的例行拍门开始了,咣咣咣:我上班去了,你早点起床,吃饭、运动,别忘了吃药。如果声音有情绪,它传递的是:失望、压抑和无奈。情绪对我没用,况且隔着门,我拥着被,睡到日上三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如果说我活得像头猪,或者像条狗,那是侮辱了猪狗,我现在猪狗不如。

我的早饭即午饭,都捂在电饭煲里。杂粮粥、馒头片、一个鸡蛋。榨菜和腐乳都在冰箱里。冯晓的早餐在单位食堂吃,滴滴司机老于随时随地在路边早餐店,她做早餐只为我一个人,作为辛苦的人民教师,早起半小时是很劳心劳力的事,况且四年如一日,况且可能遥遥无期。这件事的悖论在于,在我多次拒绝的前提下,她仍在坚持。

吃完饭,我戴上帽子口罩墨镜去河坝散步,一小时正好七千步,回家之后做半小时拉伸,然后开始刷题。我已经做了四年刷题机器人,很多知识点闭着眼睛都能答出来,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公考中滑铁卢。差的不是那么一点点运气,还有一次次不断靠后的名次。我对自己的厌弃和失望更甚于她。

老于偶尔偷偷给我转点钱,这个钱他怎么匿下的我不管,但是好歹我可以继续死乞白赖地活着。

小区的人不认识我,甚至这个城市也没有几个人认识我,我在自己的家里活得像个隐形人。前两年,冯晓还会跟人说:闺女在考公。这两年,她说,孩子在外地工作。假如有人说:看见一个黑衣女孩进了你家。她说,我亲戚家孩子,过来玩几天。

为了不使自己啃老显得太理所当然,最主要的是怕冯晓疯掉,我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家务,比如做晚饭,收拾家,给绿植浇水等。在老于觑着冯晓脸色夸我好孩子的时候,冯晓偶尔会报之以笑,我蜷成一团的小心脏会幸福一下:我曾经是他们引以为荣的孩子。

冯晓是一所初中的班主任,我曾经以该校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重点高中。那是我怀念的一段时光。母慈子孝笑语晏然。她在饭桌上讲班级的事情,她发现班里一个女孩被霸凌,却不敢跟老师讲。

我说,因为讲了可能没用。

他俩异口同声:你呢,可否也遇到过校园霸凌?

我唯一一次遇到校园霸凌是在高二的时候,对象是同寝的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是从外地转学过来的,父母长年不在身边。具体她为什么会被霸凌我确实不清楚。上高中之后我只在寝室住了几周,然后因为脚烫伤了就开始走读,后面习惯了也就没有住校,寝室给我留了个床位,平时谁想用就用。全班的女生都在针对她,男生对她也很不尊重。他们说她到处勾引男生,说她睡觉打呼噜,吵得别人睡不着,说她脏兮兮的不爱干净,说她有狐臭还喷香水,甚至她来月事弄脏了床单也会被人拿来说。明明是那些男生有事没事来找她撩闲,我就眼睁睁地看到过她两句话被惹恼了跑上去跟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厮打。我当时是班长,人也自带一点正气吧,在我发现这个情况之前就有不同的人在我面前说那个女孩子的坏话,小幅度地抹黑她,我也没当回事,习惯性地打打圆场。谁稀罕去管这些小女生勾心斗角的垃圾问题。直到有一天中午,有事没有回家,我回寝室午休。大家早已经躺下了,她一个人踩着午休的铃声开门关门,爬到她的上铺去睡,而在那之前,在她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有人顺手往她床上甩了什么东西,有人把她叠好的被子扯了开,还有一个很和善人缘特别好的女生,穿着鞋子,把腿跷上去踩着她的床边跟别人聊天。我一时间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所有人似乎都理所当然的样子,一口一个没事啊,没关系。午休结束,虽然她们都有安排值日生,我也留下来一起收拾寝室卫生,结果就在我把阳台拖好之后,门口那里,那个女孩就跟同班一个外寝的女生厮打起来。她扯着那个女孩头发,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下手都重,拼尽全力,六七个人都在劝架,但我在里面看得清清楚楚,几个人全都在拉着那个女孩,嘴里一边说着别打了别打了,一边拉着她的胳膊抱着她的腰拦着她,而外寝女生那边就完全没有一个女生拦着,一拳一拳砸在她身上、脸上。她咬着牙,一声不吭。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一下子就点着了一样,气得浑身发抖。拼命扒开她们,让她们停下,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跟我说什么就是一点小矛盾,明里暗里把责任往那个女孩子身上推,说外寝女生只是看不惯她老给别人添麻烦啥的。那个女生倒是一句话没说,捡起掉在一边的水瓶,把乱七八糟的头发上套着的皮套一把扯下来,推开人群就冲出去了。她走了之后,一群人说了两句就把话题转走了,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从那之后,那个女孩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我。

冯晓问我:那个女孩是谁,后来怎么样了?

她叫欧阳梓潼,后来转学走了。

冯晓若有所思,突然起身,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大大的快递信封:前些天寄来的,寄到我学校,因为是寄给我的,我拆开看了,是欧阳梓潼的结婚请柬。

我嘴巴张得老大,这也太巧了吧?她应该是找不到我,所以才寄给你。

冯晓有些尴尬:我忘了拿给你,话说,她怎么知道我?

我没有回答她,梓潼的请柬里夹着一封信,一周后她结婚,希望我能够去,见证她的幸福。她说:我的幸福,一定与你有关。

冯晓说:去外省省会参加一个婚礼,车马费一千,礼金得一千吧?你不能一身黑T恤短裤就去吧,置一身衣服起码一千吧?你想去吗?

我说:你说我想去吗?

她说,一个高中的同学,近十年未见,也好意思给你发请柬圈礼金。你如果不想去有一千个理由,比如:没收到。

老于说:出去见见同学散散心也好。

冯晓把筷子一摔:你什么时候能够担点事儿,不随时随地和稀泥!

老于说:总得让她接触社会,总得让她跟人打交道。

冯晓:赶紧考上,既接触了社会也接触了人。别浪费时间、精力和金钱,全力以赴,今年一定要考上。

她突兀地问:你今天吃药了吗?

我把筷子放下:我考不上了,对不起,我不配做你们的女儿。

冯晓把饭碗蹾在桌子上:我们不欠你的,我们把你供到大学毕业已经完成历史使命,往后的路就该你自己走,我们已经被你寄生了四年,可以了!

冯晓突然止住话头,用双手捂住脸,不断地说:对不起,菁菁对不起,妈妈错了。

曾经的冯晓,会掀了桌子砸电视会作势跳楼会血压飙升会气病住院。但是现在,她每次失控都陷入自责。

我放下筷子,站在呼呼气喘的冯晓身边:没有事,你别生气。

我回到卧室锁上门,把桌子上的帕罗西汀一粒一粒抠出来,全部埋进花盆里。

大四校招季,我投了一百九十七份简历都石沉大海,后来还是冯晓的关系,去了一家上市私企,干了三个月,老板把我这个学金融的调到办公室做秘书,让我陪酒,对我动手动脚,明示要把我养起来给买房买车当小三,还拿出一张银行卡:十万给你做零花钱。我说:你不做点情绪铺垫什么的?比如说我长得像你初恋,再比如你看到我才明白什么是爱情,你就这么直接扑?老板说,你说话哪里像个姑娘?那哥就真的扑了!老板五大三粗,我手边既没有花瓶也没有棍棒,我拿着手机往他头上砸,国产手机就是威武,既能当武器,还能在破碎后报警。

之后,我去过连锁快餐店打工,对员工之间的小龃龉不屑一顾,很快被孤立,兴趣索然,家里也不缺我一口饭一件衣,我不过是待得闷了,想出来透透气。

冯晓一个同学开了一家英语培训学校,我应聘到培训学校上课。她说:他们知道你这个211高校毕业生要去,就差锣鼓喧天夹道欢迎了。

带一个小班的英语课。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当老师。精力不在孩子们身上,又没有经验,完成不了招生任务,还不断被家长投诉,最让我崩溃的是,我拿的工资竟然是冯晓白贴给人家的。

为这件事我们大吵一架。冯晓怪我干啥啥不行,我把连续失败的痛苦和愤怒宣泄到她身上,坐在沙发上,声泪俱下控诉了她两个小时:如果没有你这样一个妈妈,我不是这样的人生,你为什么没有能力又没有智慧?你凭什么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的今天、源于你这样的培养!

那天,她什么都没有说,坐在我对面,眼泪一直沉默地流着,像一条水波漫漫的河。

与陌生人打游戏聊天已经兴趣索然。我翻出高中记忆,欧阳梓潼,那件事之后,我就走到她身边,她倒也没赶我走,也没有太热络,两个人心知肚明怎么回事。说得明白点,我跟她关系也没多好,之前就只是能认得名字认得脸的交情,之后也仅仅是一起吃饭溜达说说话而已。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我的。我看过她跟女生扯皮,也见过她跟男生厮打,我知道她不需要我可怜,她的内心很脆弱也很强大,但确实,在我身边的时候,别的女生多少会收敛一点,男生也都不敢靠前。我只是希望她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她愿意我跟她一起我就陪着,不一起的时候我跟别的小团体的女生走得也挺近。别人说她坏话,我顶多劝几句,跟她在一起,我也尽量不给她提什么乱七八糟的建议。因为这一类的事情老师找双方都谈过很多次,甚至后面也找我谈过两次,让我作为班长和室友劝劝她别那么不合群,我听听就算了。一点点地,她跟我讲了很多事情,她的父母,她的心情,她的想法,她在这里的经历,唯独没有她的过去。关于这个,其实班里私底下传了挺多个版本的,唯一一致的就是都挺难听,好在按我的脾性,一贯地不好奇。我尊重她的想法,也尊重她的秘密。后来年级分班了,我去了小班,就是所谓的尖子班,回原来班级逛的时候听说她又转了学。如今回想起那短短的与她相伴的两个学期,我知道我其实并没有帮到她什么,在我视线所不及,免不了各种明里暗里的排挤。她好像很需要跟别人说说话,好像很需要一个朋友,好像很需要一段亲密关系。可惜我并不太懂如何做别人的朋友,可惜我跟她的关系确实是源于我的怜悯……

现在的梓潼怎么样了?我联系上欧阳梓潼,接受她的建议跟她视频。看到她那一刻我非常惊讶,她的美丽和时尚超出我的想象。我才想起她高二时候,已经具备美女雏形,男孩们对她有意无意地靠近和推搡,是少年的慕恋?那些女孩对她的孤立,更多来自嫉妒吧?

我说:好久不见。

她说:转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你知道,我与那所学校,也再无联系。

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

梓潼说,我的婚礼,肖枫也会来。我与她读了同一所大学。我把她加进视频,咱们一起聊聊吧。

我一点也想不起肖枫。这个名字,是隐隐约约某个角落里沉默而勤奋的女孩。肖枫进入视频,她开口就叫我:班长。我们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我跟她俩说,目前在帮助亲戚打理公司,同时在考公:我父母认为,还是端公家的饭碗稳妥。

肖枫在检察院工作,是一名检察官。

梓潼:我已经怀孕了。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余,备婚备育。

肖枫说,幸福的小富婆!

你呢?于菁菁。

我还待字闺中,等着你们给我找人接手呢。

聊着聊着,就说起初恋,话题由梓潼发起,你们知道吗?我的初恋是邵珺。

你俩是初恋?

肖枫:邵珺给我的印象是张扬跋扈,还是体育生,我们躲犹不及那种,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梓潼:高三的时候,他说他要守护我。我为了报答他,陪着他去学校旁边的小旅馆开房了。

肖枫:我的天呐!怪不得你的胸那么高,被男生摸过了。

梓潼:没有。

我们在小旅馆牵手了,亲吻了。其他时间,就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互相看着傻笑。

我说:后来的后来?

她说:某次开房被告发,老师追了过去。

我惊掉下巴: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说:当时你已经去小班,况且这件事捂得严实,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也转学了。其实不少女生喜欢邵珺,菁菁你也喜欢他吧?

我发誓,我没有。

她说:你有,你有一次跟我说,你喜欢咱班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

我坚持:我没有喜欢邵珺。

我赶紧转移话题:肖枫救驾,说你的初恋。

肖枫:你们知道我来自农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就一普通农妇,供养我和弟弟何其艰难。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就改嫁了。这家有一个男孩,比我大两岁,我叫他哥哥。继父也是一个普通农民,母亲肯嫁过去也是因为她带着两个拖油瓶找不到更好的,哥哥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

我和弟弟读书都好,我爸就让我们好好念书,钱的事他来解决,但是读书费用水涨船高,家庭经济捉襟见肘。我读高中的时候,哥哥在县城当建筑小工,开了资就送给我。我读大学的时候,弟弟读高中,供读已经举步维艰,哥哥跟父母商量,他俩赚钱供弟弟,他进大城市打工赚钱供我。哥哥到我读书的城市送快递,租了一个八平方米的插间,每天起早贪黑。我也打工,有时间了就去找哥哥,哥哥的城中村八平的小屋,就是我们的家。

大三那年我过生日,哥哥给我买了一个小蛋糕,还买了啤酒,我们都喝了酒,我问哥哥为什么不交女朋友?

他愣了一下:谁能看上我?

我哥哥很帅,人也好,善良、正直、能干。

我说,只要哥哥看上的人,一定能看上你。

哥哥喝了一口酒,说,等你毕业了,哥就找个人结婚。哥这辈子的理想,就是咱们一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他那天喝多了,说有个快递驿站的老板娘,离婚带着一个七岁男孩,看上了他。

“等你工作了,哥就考虑考虑这个人。”

他那句话让我生出强烈的嫉妒,我各种暗示他,他这个木头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我没走,佯装醉酒躺在他床上,他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张纸壳子,躺在上边,跟我讲童年和家乡,他后来哭了,好久没回家,好想家。想家乡的山水和童年的伙伴,还有满山满眼的桃花杏花梨花李花野花。

我也好想家。

那年我拿到一笔奖学金,我哥也有一点积蓄,我俩筹一起有三万块钱。又借了点钱,买了一个二手小货车,他干一些搬家拉货之类的活儿,来钱快赚钱多,空闲的时候,他就倒腾一点小买卖,比如找人把老家的山货带出来,到批发市场去卖。

我哥赚了钱还都交给我,我给他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

梓潼临时有事,我们三人的视频中断了。肖枫的故事结局未知,贫困女大学生公务员上岸,抛弃水中泅渡的恋人兼恩人的故事都被话本唱烂了,但是肖枫会不会有所不同?

月色被窗台上的虎皮兰打碎,星光洒满窗棂。

我从卧室走出来,发现老于躺在沙发上刷手机,我说,你怎么不睡觉?

他说:为了你参加婚礼的事我俩意见不一致,你妈又发飙了。

我说:她不让我去?

老于说,你妈不仅是因为钱。

我说我知道,她不放心我出门。

也有钱的原因,你妈一辈子在跟小钱抠。

我说,所以都说不要找凤凰男。

老于苦笑,我算什么凤凰男,好好的事业单位,工作五年就解体,你刚出生我就下岗,买个车跑出租还都是借贷。

我说老于,我妈跟着你还真没享福。

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老于的故乡,我的故乡,我的无颜面对的故乡。

逃学第三天,他来了。

我在上岗坡地帮奶奶和叔叔起红薯,远远看到他从山下爬上来,我扔下手中的袋子就往山上跑。他追上来,顺手捞起地头的草绳。他气喘吁吁追上我,愤怒让他的动作粗暴又狠辣,他像捆粽子那样将我五花大绑,牵牲口一样,混不管我啊啊大叫,深一脚浅一脚向山下拖去。

他的车停在山下,他把我扔在后排座椅上,顺手把一条毛巾塞进我嘴里。一路上,他对我破口大骂,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也没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

他骂我竟然抛下学业与班级管理,成天想些有的没的,是对自己极大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寄予我厚望的老师、家长和学校的辜负。他说你再敢跑,我就不是把你绑回去,我就用鞭子抽你。

他的车直接开到教学楼,众目睽睽之下,他拽着绳子把我牵到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个老师,看了我们一眼,见怪不怪地笑笑,该干啥继续干啥。

他给我解绑,又给我倒了一杯水,在我对面坐下:说吧,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能说什么?我知道你要结婚了?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给我理了理头发,他手指的温度,至今还停留在我的发间。

高三,我转到小班,偶尔会看到他。他就像看到出门在外的孩子,每一次都询问、叮嘱一些事,恍如我一直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也好。

这是我一辈子不能宣之于口的初恋。七百多日的朝夕相伴,朝思暮想。每一天,他的脚步声近了,更近了,走进教室,带一室阳光,他一定能看见我,他一定会到我身边转一圈,我不用抬头,我都知道他在看我,我周身荡漾着阳光的煦暖,如果我抬头,对上的一定是他星星一样的眼睛,我微笑,他报之以微笑。一日又一日。

我以为的两心相悦,不过是一场盛大的一厢情愿。不久他就结婚,妻子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娇俏可人。有一次我看到他们牵着手在林荫道上散步,他低头看她,满眼的幸福与宠溺。

他过得好,就好。

翌日。

梓潼是新嫁娘。继续说初恋故事。

梓潼:后来,我被父母带回老家,就转学了,我试图跟邵珺联系,再也没有联系上。

结束了?

结束了。

肖枫呢?

肖枫说,我的故事太普通平常,你们确实要听?

我们异口同声:请继续。

我大四下半年顺利考上公务员,为了考公毕业论文答辩等等,我常驻寝室,极少有时间去找我哥,我知道他山货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把老家的山上产的地里种的水里游的都往外推销,我看到录取公示的时候,第一时间跑去他的出租屋。哥哥没有回来,我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做了丰盛的四菜一汤,等我哥回家。

他比我还开心,我们俩拉着手,使劲地笑,跟家里视频,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我妈说:小枫,帮你哥找个媳妇,你哥也老大不小了。我哥说,不着急,等妹妹弟弟都毕业了,我再找。

吃完饭,我说哥,我今晚不走了。他说好,就去打地铺。我俩坐在地铺上看电视,我蹭在他身边坐下,后来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一动不敢动。汗水淋漓。

我说哥你喜欢我吗?

他说喜欢。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你刚来咱家,咱妈开始时还是向着自己生的,炖鸡把鸡腿藏起来,给你和弟弟一人一只。你把自己的送给我,咱俩偷偷分了吃。

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爸打我,你说,谁都不准打哥哥,我好好读书,长大我养哥哥。

你高三的时候我去给你送钱,其实我穿了最好的衣服,仍然自惭形秽,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跟我说了半天的话。

这些?

还有,你对爸也好,对妈也好,对弟弟对奶奶都好。

没有别的喜欢?

他看着我,有,但是你现在小,你困难的时候我帮你,你感激我,那种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你一个国家公务员,找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民,别人会笑掉大牙的。

我说,我问的是你!

他笑了,妹妹,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报答我,哥不需要。你好好地,幸福就好。

他说,你是老天补偿给我的,我妈还在的时候,曾经答应给我生个妹妹。

我抱着他,把自己拱到他怀里。

他浑身膨胀像一个火球,还是推开我:不要做后悔的事情,你是我妹妹,我不能毁了你。

梓潼:没劲了,临门一脚没进去,故事没劲。

我说:也可能,他就是把你当妹妹了。

接下来,你按部就班结婚生子,你哥哥是一个高尚的符号存在。

我幽幽地说:之后你帮你哥找个女人,帮他过上更好的生活,也是知恩图报,无可厚非。

梓潼:家族实现阶层跨越。

肖枫:工作之后我很忙,住进单位的单身公寓,我哥更忙,他有一半的时间在老家,开了一个山货收购中心让我爸我妈打理,他开直播卖山货,拍视频宣传家乡,带货进城,也把先进技术和产品带回村里,年收入是我的几倍有余,已经是很多姑娘的梦中情人。你知道吗,我哥现在的助理,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女大学生。他在某平台的粉丝有七十多万。

我说,我们关心的是你俩关系。

她说,某一天,我去看他,告诉他有个小伙子追我,我也觉得人不错。

我哥说:你看中的人,哥都支持。哪天领给哥看看。

我说我看上谁,哥都同意?

我哥说:一定。

我就把他推到镜子跟前:我喜欢这个男人。

梓潼笑:无耻。

肖枫:我哥的理想是让我们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我在考虑辞职,跟我哥一起把这个事业做大。

肖枫的话让我噎了一下:辞职?你公务员辞职?

她说:前段时间,一片大山里的梨园,几百亩山梨,再卖不出去就烂地里了,找到我哥。我哥跟我一起策划,他做直播,主打好山好水出好梨,近地上门采摘,本市送货上门,异地包邮包赔。几场直播下来,梨卖出去一半,我哥又联系上一个助农大网红,他帮着直播带货,一周时间,全卖出去了,老乡抱着我哥哭,我也抱着我哥哭。毕竟这也是我的理想。我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

梓潼说:我接着讲一讲邵珺,我们最后一次去旅馆,他买了一堆好吃的,一盒一盒的打包盒。他说,你家在外地,周末也不能回家补一补,你使劲吃,我看着你吃。我就使劲吃,其间我试图去拉他的手,因为啃过排骨,油腻腻的,他嫌弃地甩开。

我说,你们去开房间,就为了吃?

她说,说说话摸摸手,和吃。

肖枫:你们确实没有地方说话,学校一千双眼睛盯着,扼杀一切早恋苗头。

后来呢?你的未婚夫不会是邵珺吧?

怎么会?经过了学校和家长漫长的锉磨,那一点美好也面目可憎了。

沉默好久。

她俩异口同声:菁菁,你呢?

大学期间,我一次一次与男生交往,在那个男生说出喜欢我的时候,关系结束。我魔怔了,我就喜欢朦胧的揣摩、甜蜜的探究。

肖枫笑:那是因为这个人没有出现。

梓潼:偷偷问一句,都说张磊喜欢你,是真的吗?

这个名字轻易地从她嘴里出来,我有一瞬的窒息,用哈哈搪塞过去。

肖枫:怎么可能?张磊老师喜欢好学生,菁菁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老师说过,这个班,将来最出息的学生一定包括于菁菁。

是吗?

但是,一个连研究生、公务员都考不上的人,不配把他框进自己的初恋吧?

肖枫有事下线了。

梓潼说,其实邵珺之前,有一个人更重要,我的世界暗无天日,我恐惧、自卑、多疑、愤怒,她走到我身边,只是陪伴,就撑起我的天空。

谢谢你,菁菁。

你刚去小班的时候,天天下课我都去等你,远远地看着你,希望你也能看到我。可惜你看不到我了,你有了新的伙伴。

我与邵珺,出现在你去了小班之后。

她说,有些事我不想让肖枫知道,其实我与邵珺的结局很惨烈。后来我怀孕了,为了不被学校开除,邵珺与家长一起指证我勾引他,学校给我的处理是:要么开除要么转学。

我说,对不起。

她笑,你给过我一段好时光,那时候,我留跟你一样的发型,穿跟你一样的鞋子,连走路的姿态,都学你。

我说,你现在好吗?

她说,先说你。

我说,我不好,我考公四年没考上,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其间有很长时间生病了,心口疼脑袋疼,去了很多医院看了无数医生,得出的结论是心理疾病。最要命的是,我妈依然对我考公有执念,我还想通过考公证明自己。

她笑了,菁菁,人生就是选择题。

梓潼说:肖枫最终选择可能是回归乡村,我是个自私的人,只有钱能带给我安全感,他比我大十二岁,离过婚,还有个8岁男孩,我也是千帆阅尽,婚姻是两回事,你理解吗?

冯晓带回两编织袋土豆,倒到纸箱里,在家里转了一圈:放到你屋里吧。我说为什么不放在厨房?

她说厨房透光,土豆晒绿了就不能吃了。我说放你们卧室呗。

她打开门,卧室堵得满满当当,原来放在客厅的电视柜绿植等都搬到主卧。

我说你要干什么?

这不快到暑假了吗?我办个辅导班。她说,今年抓得紧,只能在家里偷偷招几个学生。

又说,万一有家长遇到你,就说你休年假在家。她错开眼神,我跟人说你在外省工作。

你说我做什么工作?

我说你在机关,反正咱们早晚能考上。

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人如散架的机器,目光涣散。她曾经也很好看,什么时候开始,她只能叫嚣着生活了?

我在她身边坐下,妈,我去参加梓潼的婚礼吧,我得走出去。

她看看我:好。又说,我给你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你试一下,能穿的话就留着。

衣服是这一季流行的少淑装。是我喜欢的款式。

她说,就穿这个去,别让人看轻了。

我提前去参加婚礼,你好好照顾自己。

她眼圈红了一下,外边不开心就早点回家。粗茶淡饭养你是养得起的。

我拥抱了她:你放心我,我已经半年没有吃药了。

我把必需的东西打包带走,杂物归置到床箱,赖床四年,也是奇迹。

梓潼住在高档别墅区,我拖着行李箱打开门,这里正在进行婚礼彩排,熙熙攘攘人头攒动,LED大屏上四个童书大字:只如初见。舞台上一组造型夸张的动漫真人秀正在走台,飞禽走兽追逐、嬉戏,青草蔓蔓,万物生长。一只高大的三尾红狐从舞台跳下来,跑到我面前,面具下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用颇具磁性的男中音轻轻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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