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版时光

2024-01-01 00:00:00芦刚
满族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凤城养母养父母

自大连重回凤城,我没把确切的时间告诉应晓。我只是说重点高中协作校近期将在凤城一中举行高考复习课观摩研讨会,具体时间未定。

嗯!情绪低落的应晓回复我一个字。

前段时间,应晓与第二任丈夫出现了感情危机。没什么实质性的矛盾,也没有过多的抱怨和挽留,一段婚姻就像过了花期的花瓣,说散就散,满地凋零。应晓微信我:爱是多么脆弱!

这次回凤城,我不想打扰应晓。协作校要求由各校负责教学的副校长牵头,带高三历史选项的教师来凤城,以复习课为先导,探索高考总复习的新思路。

副校长劝我也回趟凤城。我是胰腺炎,凤凰山下有个中医曲大夫,我一直仰慕。副校长建议我暂时绕开工作,给自己换一个人生节奏。

研讨会恰好与月假相连,感觉时间像在变慢。其实,我一直想回凤城祭奠养父母;重登凤凰山;还有个想法是:我想独自回到那栋老楼偷偷当一次主人。

进入凤城,副校长带队入住宾馆,而后他劝我会议期间就不要去一中了。努力把自己藏起来,安心调理身体。

就这样,我独自去见曲大夫。号完脉,曲大夫说我是长期在没有安全感的心理状态下做人做事,给我定性为:思虑过度,权力把控过度,精力输出过度。

曲大夫简直是在拿捏我的灵魂。

号完脉,我拎着熬制好的中药,以及我为应晓和她女儿简简买的休闲套装,来到聚宝小区那栋楼口,熟练拧开了房门。

客厅那个大转角沙发静卧着,沙发垫依然是养母当初铺就的老模样,没有皱纹。

三十五年前,作为弃婴,我来到这个家庭完全是不由自主。

当年我刚踏进客厅,养父面色阴沉,一指沙发,冲我哼了一声。之后,家对于我来说,只是那个转角沙发。

初来时我每天起床,养母总是用手摊平我留在沙发上的褶皱。

家里两个卧室,一个是养父母住,应晓占据着另一间。应晓是养父母唯一的亲骨肉。应该比我大(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实际年龄),养父母收养我的时候找人帮忙推断我年龄后,认定应晓是姐,我是弟弟。

养母弥留之际才说出我身世:具体是哪列火车下来的人把襁褓中的我遗弃在凤城(当时叫凤凰城)火车站,没人说清楚。养父母当时都是铁路工人,养母是党员。车站想内化弃婴这件事,鼓励职工领养,但没人响应,站长让所有党员以抓阄形式决定我的未来。

我的命运变成一个纸团。

养母抓中了我。

我获得养父母、应晓和气泡一样脆弱的家庭。

多年后,有人曾劝我寻亲。养父母离世后,应晓也催我去寻亲,我说,关于前世,我无力把控。至于今生,养父养母含辛茹苦带大我,养大于生。我认下了,我就不再做任何选择。

我告诉应晓,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弃婴,如果寻亲,我就成了第二次丢掉故乡的人!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随时重回这老楼,我却感觉自己像是重回襁褓。

离沙发向上一米,是一幅《富贵牡丹》图,那是养母唯一一件十字绣成品(养母绣了大量十字绣,全是半成品),那是我花钱找人装裱后上的墙。

客厅左手边的老照片还在,当时我放大照片时,养父说我是光屁股套塑料袋,穷显摆。此刻面对老照片,感觉养父的骂声还在。照片中的养父养母和应晓,他们才属于照片,我挤在应晓旁边,无精打采,像一根新的缓苗很慢的刚被嫁接的枝条。

老楼里落地彩电和旧空调还在,并且通着电。这是我为这个家添置的家电。养父夏天徘徊在客厅,全身流汗,他会不停地对着那部空调骂。那台空调声音大,费电。父亲打开空调一次就骂我一次,说我是老天安排到家里糟蹋电表的败家子。

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落地电视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电视旁边有马奶酒。挨着酒的是几瓶韭菜花,但,瓶子空空,草原的味道似乎散尽。这是老楼里从没有的物件。我想一定是谁带给应晓的特产。我从不饮酒,对酒只停留在欣赏层面,但我喜欢韭菜花、烧烤、涮锅,能让人满口生香。

我的目光又投向沙发旁一部废弃老式电话机,拖着半截电话线。我读大学时就是打这部电话跟养父母要钱。

养母会问我需要点什么,接着嘱咐我常洗脚。

这时养父就会斥责养母,挂了挂了,电话会吃钱。

每到我往家里打电话的那一刻,应晓准会抢过话筒,隔山隔水地让我叫她姐姐!

我打小嘴硬,加上应晓总是无端地欺负我,我从未叫过应晓一声姐。

多少年过去了,此刻,声音仿佛弥漫在空气中,电话机一脸沧桑,像失忆的老人。

比声音更静的月光沿窗帘缝隙慢悠悠踏窗而入。

我将休闲套装放在沙发后进入养父母卧室。我不知道应晓是不是最近来过,床上枕头被子凌乱,住的人好像刚刚离开。

我烧水,烫药,喝下。我把卧室厨房客厅重走一遍。我上床立起枕头,学父亲的样子打开电视。

应晓在凤城河畔花园买了高层。养父母去世后,应晓并没有卖掉我们的这个老房子,听说城区改造,老楼将被拆迁。应晓就老楼的事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表示决不出售,因为当我决定不寻亲的那一刻,老房子成了我精神源头。但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就算这房子是我的精神高地,应晓也有权把老房子转手。应晓说这是她的地盘。我是养子,与生俱来的想法跟应晓一样,默认这就是应晓的家。我拥有的只是应晓当初送我的钥匙。

此刻重新躺在床上,我耳朵重现父母(因为真情在心,以下叙述,我把养字去掉)吵架声。柴米油盐、日复一日的生活百态。

木制茶几摆在沙发前,记得当年茶几上面一直摆放着父亲为应晓买的饼干、糖豆和水果。母亲偶尔会递给我茶几上的小吃,但我很快就会在父亲异样的目光中把东西放回原处。

那时候,每到深夜,应晓就从房间跑到茶几边取小吃。我是汗脚,应晓取了小吃,都会说一声脏死了,猛地在我肚子上拍一掌,然后,猫一样窜回她的卧室。

再大一点,我考上了凤城一中,睡觉更沉,应晓照例来茶几取小吃,但她再也不拍打我肚子。每天早晨,应晓会在我身边停下来。那时,我像苞米拔节,长势喜人,并且有了晨勃。

母亲发现了应晓的怪异。母亲就刻意起得比应晓早,故意用手触碰我,让我改成侧身的睡姿。再后来,母亲去找我班主任,就在高二下学期,我离开沙发,在班主任的威逼下去住校,在应晓复杂的目光中离开了家。

高中大学到读研,每个寒暑假我都去建筑工地打工,把假期编排紧凑,只想离家远一点。

其实,读初中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被领养的事。

关于寻亲,我想过。但我是个珍惜小幸福的人,没勇气把人生搞得那么花式,我喜欢慢,我不喜欢生命的跌宕起伏。

直到参加工作,娶妻生子,从教师一直做到重点高中的校长,我只想在自己的碗里盛上力所能及的幸福。有了经济来源,我开始有意为这个家添置物件,我想让更多物件沾染我的情感。

父亲则坚持:抱养就是抱养。真的打不掉,假的安不牢。父亲说我是个云游童子,早晚也得回自己的庙里打坐。

父亲的观点终于在一个节点上显现威力。

母亲去世,父亲执意让应晓为母亲烧三斤六两纸钱;起灵那一刻,父亲又让应晓摔碎灵柩前的瓦盆。按凤城习俗,这两项发丧的仪式,定是孝子所为。父亲的决定,泄露了我的身世。

后来,父亲离世。发丧当天,应晓还想独自完成孝子两项仪式,但亲属和邻里都坚持让我做这两件事。为此,应晓将近半年都不跟我说话。

如今重新回到老楼里,我大胆躺在父母当年躺过的那张床上,人间烟火气在我记忆深处涌动。在父母的床上,我主人似的躺着,往事如星辰。透过深红色窗帘的缝隙,有月光出入,慢慢敲打我的心,让我有了落泪的冲动。

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钥匙搅动门锁的声音,随后客厅亮起灯。

来人匆匆扭开卧室门。看到床上的我,这个中年女人愣住了。

女人戴着暗花头巾。一眼望去能确定是蒙古女人。我去过呼伦贝尔,女人的服饰和头巾,瞬间把我领到了草原。

平静下来的女人冲我笑笑,问我是哪个,又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举了举钥匙。

你是应晓的弟弟对吧!女人说,我以为你是远方刮来的风!

女人告诉我,应晓提过一嘴,说弟弟最近能来凤城。

女人说自己叫乌丝琪琪格,兴安盟的。她说她与应晓同岁,让我叫她琪琪格或姐姐。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又成了客人。

我要去沙发上睡。

琪琪格按住被子说,一进门看那鞋子,我就知道来了个汉子。你是月亮送来的鸿古尔(蒙语宝贝)。

我问琪琪格怎么会认识应晓?琪琪格说她来凤城护理父亲。有几天陪父亲做高压氧,应晓因为突然左耳耳聋也在做高压氧,因为同龄,两个人一见如故。应晓看琪琪格睡病房辛苦,就把楼钥匙给了琪琪格。

琪琪格说她们是高压氧舱生出来的孪生姐妹。

我问起琪琪格的父亲。

琪琪格说父亲是个流沙一样的男人。打小就向往离家出走,去喧闹的地方唱歌跳舞。由于父母的压制,他只能在蒙古包里拉琴长调喝酒,娶了女人有了儿女后他依然沉迷于拉琴长调喝酒。父母死后的一天,他把羊赶上山,一个人背着马头琴和酒,丢掉老婆和儿女,一路向南。

他在凤城酒店唱歌,在一个叫凤凰起舞的培训机构教蒙古舞蹈。他一走就是四十年,成了弄丢故乡的一朵孤云。

一个月前,他得了病,一度濒临死亡。琪琪格来凤城,准备见父亲最后一面,可这位七十八岁的蒙古人又奇迹般挺了过来。琪琪格又有新的想法,她想把垂暮之年的父亲领回草原。

父亲却说,处处青山,月亮不近不远,活慢了才懂时光的好。一个人习惯了,只要琴声还爬得上云朵。他说留得住灵魂的地方即天堂。

琪琪格说父亲日渐康复,身子骨以及味蕾都渐渐回归。父亲又能躲避护士偷偷喝上马奶酒,凭着琪琪格带来的韭菜花,食量大增。

有了精气神的父亲催促琪琪格早点回兴安盟,不想看着她像大雁一样在自己的床头低来高去。

该回草原了!

琪琪格对我说完这句话,目光变得茫然。

琪琪格刷牙洗脸,接着又收拾客厅,让客厅变得整洁。但琪琪格每个动作都很慢,看上去不是很协调。看到我的中药后,琪琪格问我,是不是胰腺炎需要调理?应晓说你打小睡沙发落下病根儿,要命地疼。

琪琪格来到卧室。

她从壁柜里拿出毛毯和薄被,直接将毛毯铺在我床边的木质地板上,又从我床上拿了一个枕头放在毛毯上,琪琪格坐上去,双手伸向头巾,看样子是想取下头巾。但双手刚碰到头巾,琪琪格就触电一样抖了抖,马上放下双手。

琪琪格躺在我床边的毛毯上,小声说,我累了。

我说我去睡沙发吧。

琪琪格说,不可以!就当我们姐弟俩睡在一个蒙古包里。谁都是客人。谁都是主人。我就守在你身边,也是再好不过的福分,这是月亮送给我们的礼物,故意让我们慢慢接受。

电视的光一闪一闪。

琪琪格说,我是不看电视的。

我赶忙按下遥控器。

我静静躺在父母的床上,想想床边还躺着一个女人,我连大气都不敢喘。

月光通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像是有什么神谕要抵达。我忽然感觉这栋楼有了意义,我和琪琪格更像误入神秘空间的两粒尘埃,瞬间滋生了异样的灵动和惶恐。我犹豫了好久,决定去拉紧窗帘。

窗帘遮挡月光的那一刻,时间像是坐下来了,随后,我听到了琪琪格轻轻的鼾声。

琪琪格喊醒我的时候,天已大亮。

琪琪格为我煮了粥,并且用葱叶、香菜加上豆瓣酱为我拌好了凉菜。这种东北豆瓣酱的介入,几乎还原了母亲为我做小菜的味道。

吃完饭,琪琪格用一个钢化钵盛上温水,将我的中药泡进去。

我发现琪琪格脸色发暗,整个人呈现了疲倦的状态。

因为是老楼,又是冷冬,楼内温度不很理想。我问琪琪格是不是着凉了。

琪琪格说,觉得脚跟儿轻,像踩云朵儿。

琪琪格说,春天又要开头了,这屋子应该新一新了。

琪琪格开始打扫卫生。琪琪格让我停顿几分钟左右再喝药。

不知什么时候琪琪格去了卫生间,随后我听到琪琪格开始呕吐,随后传来琪琪格摔倒的声音。

我敲门。

琪琪格说,别进来。

我问,伤了没有?

琪琪格说,还好。

停顿一会儿,琪琪格说,我弄脏了衣服,帮我翻一套女人的旧衣服。

我奔向应晓卧室。

走到卧室门口,我又停下来。应晓的卧室,除非应晓拽着我去帮她做什么,我才能进去待会儿。这种自觉已形成定式,无论应晓在不在家,我都不敢去应晓卧室。

停顿那一刻,我忽然想到给应晓母女带来的休闲套装。我拿起应晓的那套,从琪琪格开启的门缝中把套装递进去。

琪琪格从卫生间走出来,眉间沁着汗珠。不过,套装配蒙古头巾,让琪琪格透露着中年女人安静的光芒。

琪琪格问,这套装是给应晓的对吧?

我点头。

穿在我身上,应晓那儿怎么交代?

我说,这是上天送给草原美女的礼物,私人定制。

琪琪格说,算福分吗?

我点头。

我会带走的。

我点头。

琪琪格想为父亲找个护工。我想起高中同学开的凤凰人力部落就是为需求者提供护工、保姆和保洁等劳动力的机构。我加上琪琪格微信,把我同学的微信也推荐给她。

琪琪格靠在沙发上,脸色泛白。

我下楼去药房,给琪琪格买了好几种药。

拿药上楼时,我接到应晓的电话。应晓说,简简他们一中正厅电子屏打出了欢迎词,说是你们高中已来到凤城。可简简一直都没看到你这个娘舅。

我说我昨天就到了。

不会微信电话?欠费吗?应晓立马变得咄咄逼人,问我为什么不来掌中弯月!掌中弯月是应晓经营的歌厅。

应晓问我是不是跟老师们住一起。

我没有说谎的勇气。我说,我住在家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住在家里。

应晓说,亏你还是读书人。赶紧来掌中弯月,立刻。

我上楼把药放在门旁的平台,我告诉琪琪格,应晓让我去掌中弯月。

琪琪格问我怎么跟应晓说?

我茫然。

琪琪格说,你告诉应晓,我们同居一室。

我急着下楼,琪琪格说,休闲套装要不要带过去?

我接过休闲套装,风一样刮向掌中弯月。

到了掌中弯月,应晓说,你们男人啊,良心是不是都撸串儿下酒了!

我知道应晓以骂我为引子,捎带上曾经伤过她的其他男人。

应晓的首任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是名地理老师,专注于凤城河水。买来水曲柳木自己造船,进入暑期就会在洪水上划行。2009年的洪水凶猛,群牛炸栏似的。姐夫不顾应晓和简简的劝阻,带着小船在洪水上一路欢歌,最终,姐夫将自己和小船惨烈地划进了漩涡深处。

姐夫被洪水吞噬后,应晓成为另一个男人追逐的猎物。这是一位刚提拔的副局长,因为应晓欣赏他的霸气,这位副局长也就偷偷住进了掌中弯月。

上高中的简简对这位准继父没有好感。

简简说,这个男人一会儿像狼,一会儿像无脊椎动物。简简说他是一个官场骑士,不可能在一个女人的世界里停留太久。

应晓怎么会听女儿的规劝。应晓买了新楼,按副局长的审美情趣做了装修。

憧憬美好未来的应晓最终等来的却是这位副局长在叆河湿地公园跟另外一个女人举行了草坪婚礼。

应晓一声不吭,用平静的目光赶走了男人。

现在,听到了我跟个陌生女人独处一夜,应晓瞬间把自己变成火药。

我知道应晓说我时不用“你”字而是用了“你们”,深意就在于此。

应晓在掌中弯月办公室有个套间,是应晓的临时卧室。我把休闲套装递给应晓,我说送给简简。

应晓问,没我的?

另一套我送给琪琪格应急,我尴尬地对着应晓笑。

我说我去坟上看看父母。

应晓便开车送我。

父母合葬的墓地在城外的一面山脚下。

摆好鲜花,点上香,我脑海里闪现出元代张可久的短句:一丘黄土,千古青山。

这是我为父母买下的墓地。这一对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夫妻将我养大成人,他们付出了什么?付出了多少?我从不敢计数。战战兢兢的抚养,已经送我有声有色的日子,我认定泉下父母就是我生命的源头!

有风吹来,万种思绪注入心头,我泪流满面。

应晓随我跪在地上,她用双手搭在我的右肩,把头压在我肩上,我感到了应晓的抖动以及无处言说的伤痛。

乍暖还寒,树叶下是暗冰。我俩下山时,应晓脚下一滑,我去扶应晓时,应晓的重量压向我,我身体侧歪的时候,一个带刺的山里红尖刺在我左侧兜口划出一道口子。

回到掌中弯月,应晓为我打了一盆热水,让我洗脚。

应晓让我脱下西装,她要去修补一下。

临出门,应晓告诉我哪都不能去。慢生活里,也许会找到不一样的自己。还有,简简想舅舅了,应晓让我晚上推掉应酬,陪简简撸串儿。

应晓走后,我想起西服里的钱夹、身份证。

我急忙给应晓发微信。

应晓回复:除了我,谁稀罕你的身份证。

晚上八点,简简请一节课假,简简执意换上我为她买的休闲套装,应晓带我们去“连栋烧烤”撸串。

因为顾忌到我是胰腺炎,简简点了蔬菜卷和连栋拌菜,肉类只选择羊肉。烧烤蘸料有干料和水料,需要自己调。等我和简简拿回蘸料时,应晓说,外甥像舅舅,果然是一个德行。

因为我和简简带回的蘸料竟然都是单一的韭菜花。应晓马上录了视频,以“舅舅外甥女,一对韭菜花”为题,发了朋友圈。

简简发现我的西服兜口上面绣着五颗心,就问我是什么牌子的logo?

应晓告诉简简,舅舅为姥姥和姥爷上坟时刮破的,去裁缝店修补,老板娘给绣的。

简简说,这是爱的logo。

应晓不怀好意地用食指点了点我西服上的五颗心,对简简说,你问舅舅,心里面是不是还私藏着一个logo。

我问简简,怎么规划未来?

简简说她要报考内蒙古大学的空乘,她要当空姐,飞国际航班。

应晓说,真是爷俩,一个迷恋大河,一个迷恋蓝天!

我看出应晓的忧郁。我故意掏出手机,我看应晓发的朋友圈有人点赞,是琪琪格。

接着,琪琪格给我发来微信:今夜酒醒何处?

我回复:烧烤屋,晓风残月。

琪琪格说,可惜我带来那么多的韭菜花,都被父亲吃掉了。

我回复琪琪格一个动漫:委屈。

撸完串儿,应晓把我送回掌中弯月。

应晓带简简回她们的新楼。临出办公室,应晓说,今晚哪也不许去!就在掌中弯月歌舞升平吧。

应晓走后,一个服务生叫醒了我。

他带来一个跑腿公司的人。跑腿说有个女人给我送来一个塑料袋。

里面是一袋中药。

回忆我们在“连栋烧烤”撸串儿的那晚,应晓用食指点了点我西服上的五颗心,说我那里私藏着一颗心。当时我心里真有几分窃喜。

我和琪琪格原本是不同地域的两个人,那晚,邂逅于另一个空间。

吃烧烤的第二天,应晓早晨快八点来到了掌中弯月,应晓问我,这次来凤城是不是一共带来两套套装?

我点头。

应晓问,带给我和简简的?

我点头。

应晓问我,我的那件,你送给了琪琪格?

我说不是送。琪琪格呕吐摔倒在卫生间,弄脏了衣服。我不敢去你卧室……

应晓说,一间卧室有那么可怕?

我点点头,赶忙又摇摇头。

应晓的神情瞬间充满了暖意。

我问应晓,你怎么知道这一切?

应晓告诉我,琪琪格回草原了,高铁刚刚出站。

我突然觉得灵魂被带远。

应晓说是她开车把琪琪格送到高铁站的。

应晓假借我的名义为琪琪格买了凤城特产板栗干品、龙牙以及凤城老窖。

应晓说,琪琪格急着要回兴安盟!她的身体有了不好的感觉。

我说,琪琪格护理她父亲,身体吃不消了。

应晓说,我的傻弟弟!琪琪格真的没跟你说过她的身体?琪琪格来护理她父亲之前,做了宫颈癌手术,她来凤城前刚刚做了化疗。

应晓说,琪琪格是不戴头巾的,因为化疗,她掉光头发。父亲给了琪琪格太多的伤害,而琪琪格却过河过山拖着作废的身子在尽孝。

我透过窗子眺望凤城东站,可这样一个早晨,我正在经历人生的一个流程:告别或者遇见。这一天,凤城正迎来一个扬沙天气,空中弥漫着黄土,让我嗅到蒙古高原的苍凉。

应晓说,琪琪格穿着你送给她的休闲套装,最后一个走过检票口的闸机通道,她全身好像又攒足了力气,一路微笑,像个明星。

当天九点,我离开掌中弯月,去凤城一中参加了那场重要的研讨会。下午,我没有随副校长和老师们去登辽东名胜凤凰山。我一个人重回楼里。

屋子收拾一新,看不到琪琪格的任何痕迹。我为琪琪格买的药被琪琪格带走。我的中药依然放在沙发上,有一袋被拿到了茶几上,估计停留在茶几上已经有些时间,像等待写生的静物。

我看到了我给琪琪格放药的地方,多出一堆发票之类的东西,我翻动了几张,好像是不动产之类的票据。我意识到:应晓已经来过。

我给应晓打电话。

应晓说,父母有遗嘱,让我把这栋房产留给你!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偷偷拿了你身份证,我动用关系,快速为你办理了产权过户,新的不动产证还需要一段时间能做出来。不过从现在起,你愿意去哪个房间就去哪个房间,你可以在楼里变回你小时候的样子。姐姐还给你一个世界,你胆子可以大一点,步子可以大一点,如果愿意,你就把自己变成一头小毛驴或者变成一匹骏马。

从凤城回到大连,我又投入工作中。六月高考结束后,我开始关注高考成绩发布以及简简的考分。

七月中旬,成绩发布,我校以优异的成绩在这座海滨城市引起轰动。

应晓打来电话,说简简面试排名和高考成绩都大大超出预期。简简去内蒙古大学读书的心愿即将达成。只是应晓,给我发来简简高考成绩单以后,又附加了动漫:委屈。

我当时正在看简简特意给我发来的一个《山鹰之歌》的视频:优美的旋律中,一只山鹰盘旋而上。

不久,我收到应晓的微信。应晓说,琪琪格已陷入昏迷!

我久久地站在窗前,窗外辽阔得仿佛什么也没有。

【责任编辑】大 风

芦刚,曾在《民族文学》《西湖》《文学港》《春风》《鸭绿江》《满族文学》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篇,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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