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威:女真老师好,《皮带》这篇小说,让我看到您对小说创作几乎是一以贯之的信念跟理想,那就是,在日常的生活中探取豁达、包容而独特的切入角度,以人间烟火的底色衬映或微涩或温暖的世道人心,从而发出幽微但不失坚韧的哲学叩问和审美意趣,用以抵达对现实和人生图景的再思考。您个人觉得,您的这种审美意趣是通过什么来形成的?
女 真:我是中文系文学专业的毕业生,有多年文学期刊小说编辑经历,阅读过大量中外小说,我一直以为小说应该从小处着眼,以大时代中的普通人命运、小细节描摹表达写作者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于细微之处见精神、见哲思、见审美——道在屎溺,我在跟文友交流、给初学者讲课时愿意引用庄子的这个观点,当小说编辑时也偏爱那些细致书写日常生活的作品。小人物的日常更容易感动普通读者,让读者产生共鸣。
于晓威:您20世纪80年代中期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在北大期间,您有什么难忘的经历吗?
女 真:北大读书四年,对我生活和写作的影响是长远的。不因为在那四年里读了多少本书,而是人生观、世界观渐渐形成。记得1981年9月25日,我刚刚成为北大学生不久,跟随中文系的同学一起去人民大会堂参加纪念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活动,那是我第一次进人民大会堂,第一次聆听国家最高领导人发表对文学的看法。那种隆重的纪念活动让我认识到,优秀的文学作品不因为作家肉身的消殒而消失,有力量的文学作品不会被时间湮没,文学是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重要标识。那种自上而下的对文学的看重,20世纪80年代浓郁的充满激情的文学氛围,鼓励我多年坚持走在文学道路上,无论做编辑、做研究,还是个体写作。
我当学生的时候,钱理群老师给我们讲课,他讲鲁迅精神,讲作家要保持对现实生活的审视、怀疑、批判,钱老师从阐释鲁迅创作出发的对文学的理解,让我至今难忘,并以此鞭策自己。
于晓威:您的第一篇小说作品是如何发表的?
女 真: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H镇的小娣》发表在1984年的《鸭绿江》杂志,用的不是现在的笔名。大三时在大学图书馆自习室写习作,写好了装上信封寄给《鸭绿江》杂志。那时投稿不用作者贴邮票,写上“邮资总付”就行。《鸭绿江》那时在全国影响力不小,又是我家乡省份办的刊物,我以家乡为背景的小说,投给《鸭绿江》好像非常自然。分管北京作者的刘琪华老师在自然来稿中注意到我,一定是出于鼓励年轻人的想法,《鸭绿江》杂志很快刊发了那篇小说。后来我又投了一篇作品,刘老师邀请我假期到编辑部面谈修改意见,我在大帅府见到责任编辑刘老师,见到范程主编。记得范主编说:你是辽宁人,毕业后回来工作吧,我们需要年轻人。范主编的话让我在毕业选择工作时有了明确目标,我选择到“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工作,后来成了“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主办的《鸭绿江》杂志小说编辑。十几年后我离开《鸭绿江》到别处,但一直是《鸭绿江》的作者。这是一种特殊的缘分。
于晓威:您的许多作品指涉或呈现了女性、家庭以及老年题材,他们都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些事物,但是据我了解,您又非常喜欢旅游,在我看来,那是喜欢追求远处事物的一些象征,您是如何平衡生活中“远”和“近”的?在写作中,它们给了您什么样的启发?
女 真:我喜欢旅游,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无论风景名胜还是没有名气的犄角旮旯,只要有时间、有机会,我都愿意去走走看看,同时我也确实经常书写身边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这并不矛盾。人在旅途、身在远方,一个写作者可以冷静回望琐屑的日常生活,思考日常生活的形而上,而在书写日常生活时,远方的陌生和诗情画意可以给日常生活插上想象的翅膀。写作者既不可能永远在路上,也不要被日常生活的表象蒙蔽。我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回来,写了中篇小说《唱给一个亲爱的人》,一个工厂女工在异国的遭遇,说到底离不开她的日常生活底色。刚发表的中篇小说《空镜头》,灵感来自去年夏天几家朋友驾车畅游北大荒,我把喜欢摄影的四个普通女性人物放飞到辽阔的北国天地,在匆匆赶路中发掘她们平常生活的悲与喜。文学只有“远”难免“虚”,只有“近”又可能过于“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更有趣。
于晓威:除了小说之外,您也发表了大量散文。当下,您对散文的理解是什么?
女 真:很多人觉得散文好写,形式、风格没有定式,发表园地也多,但跟小说相比,我觉得散文,或者说好的散文,其实更难写。散文更考验作家的思想能力、语言能力,不像小说可以靠可读性强的故事多少掩盖写作者思想能力的孱弱、语言能力的平庸。散文也更直接考验写作者的真诚。为什么一些写父母、亲情的散文更容易引起读者共鸣,原因就在于那时候作家的情感更真实。
于晓威:您对于朋友或读者给予您小说最满意的赞美是什么?对于您不喜欢的他人的小说而言,您通常愿意表达的观点是什么?
女 真:多年以前,时任《当代作家评论》主编林建法先生为我组织过一次作品研讨会,那也是我的作品唯一一次被开会研讨。会上有评论家说我的小说是“超低空飞行”,这个评论让我更清楚意识到自己写作的姿态。辽宁大学王春荣教授写过一篇发表在《文艺报》上的小说评论,提到那个时期我的一些小说里有“男人不在家”的类似情节,她的评论既让我暗暗追问为什么,后来在设计小说情节时也提醒自己不要重复。写作者要有自己的定力,但也要听读者的评价。看过你作品的人,他们的看法一定有他们的角度和道理。
喜欢的小说我可以反复阅读,不喜欢的也不会轻易批评。也许别人喜欢。你有自己的文学观、小说观,但文学是多样化的,读者有欣赏不同风格作品的理由和权利。
于晓威:作为女性作家,您最讨厌的人是生活中的哪一类人?
女 真:我觉得自己挺宽和的,性情不合的人和事,远离就好,不至于恶语相向。从文学角度考量,跟你性格不合的人和事你也要去了解——那种人和事甚至可能是文学作品的“朋友”“主角”,你不了解,怎么能写好?
于晓威:您一直想当一名作家吗?您是否为了文学,而有意识地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工作?
女 真:我上初中时的理想是考上北大中文系,将来当一个作家。为了实现这个愿望,高考所有的志愿我填的都是中文系,以为中文系是培养作家的。1981年辽宁省是出分报志愿,我是文科第三名。班主任老师看过我的志愿,找到我父母,希望我能改报法律、经济等专业。父母让我自己选择。我毕业那年找工作还容易,我选择回到家乡省会城市的作家协会,后来在领导的建议下做了刊物的小说编辑,据说那是离专业作家很近的职业。选择回家乡,也是希望离熟悉的生活更近一些,毕竟这一方土地上有自己的亲人,我更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更想写出他们的所思所想。我的很多小说来自平凡生活,有人问,为什么我们共同经历的看似平常的事情,你能写成小说?我想说,那可能是因为我的心中有小说这个执念,无论经历什么,哪怕是难过的事情,也常想到这会不会是小说的故事梗概、小说人物,或者小说的细节。想才能有。后来去文联工作,也是想更多了解各种艺术门类,拓宽视野,丰富学识,毕竟各种艺术有相通之处。选择提前离开工作岗位退休回家,是想把时间更多留给自己。人生有涯,想做的事情要专心、抓紧。读大学、当编辑、阅读、写作、外出旅行、找个小院子种菜同时写种菜,我的生活和工作,一直被文学包围着。我很开心自己可以选择。
于晓威:您的小说一般都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您会计划好所有的故事走向或结尾吗?
女 真:一篇小说的发生有各种契机,有的是先想到题目,比如《空镜头》;有的是先有人物,比如《唱给一个亲爱的人》《大阪媳妇沈阳妹》;有的是先有情节,比如2011年发表在《满族文学》上的短篇小说《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有的小说先有了结尾才构想怎么开头,也有的开始写作时以为想好了结局,事实上在写作过程中故事的走向和人物的命运可能会发生改变。小说中的人物有自己的命运逻辑。从萌生小说的念头、写下题目和第一行字,到最后完成作品,每一篇的过程都不完全一样。
于晓威:您的小说写作有过半途而废的吗?或者对您来说,比小说写作更难的事是什么?
女 真:有过,不多。有的小说当时中断了,若干年以后也许会捡起来。小说写作最难的不是编故事,而是考量故事、人物与时代、社会的关系,埋伏在水下面的时代内容、作者的想法比露出水面的读者看到的文字更重要,没有准确的判断,写得再热闹、文字再多都没有意义。
比小说写作更难的事情一定是如何对待生活,如何在你摆脱不了的生活当中相对自在生存。生活比小说更精彩、更复杂。
于晓威:童年或少年,在家乡,您觉得对您帮助最大的事物或感受是什么?
女 真:我在鞍山的一座矿山生活区长大,那座铁矿20世纪初期开采,跟日本人有关。露天铁矿开采时经常放炮,家乡人对地震般的摇晃习以为常、淡然处之,这是我在别处没看到的。环境对人的改造和影响,身在其中难以察觉,需要跳出来看,这就是苏东坡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吧。我喜欢出门旅游也有这个考量,离开熟悉的环境,没准儿会对貌似平庸的日常生活产生新的判断。
于晓威:您喜欢开会吗?一般而言,您是如何对待它们的?还有,您喜欢阅读女权主义的书籍吗?
女 真:开会是单位人、现代人的必修课。大学同学建议我能不能写一篇跟开会有关的小说,我动过脑筋,发现自己暂时还写不出这方面的文字。真是无能啊。参加会议触动写作者去了解“大势”,会下可以跟文友、同行交流,这也是收获。这是自我安慰吗?
女权主义的书和作家,我年轻时关注得多一些,书架上还摆着早年购买的西蒙·波伏娃等作家的书,但现在已经不刻意拿出来阅读。我可以关注生活中女性的命运,却不想刻意强调自己的女性写作身份,就像我当小说编辑时说自己是一个编辑,但不会强调自己是女编辑。
于晓威:您觉得哪几位作家对您影响更大?
女 真:曹雪芹、鲁迅、萧红。法国作家普鲁斯特、俄罗斯作家契科夫。
于晓威:您在《鸭绿江》杂志工作的时候,您觉得您对自己最可嘉奖的事是什么?那段工作经历,给您带来的是什么?
女 真:我当小说编辑时踏踏实实看自然来稿,在自然来稿中挑选出来的稿子很多发表了,后来成名的一些作家见面时讲自己在《鸭绿江》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我责编,我通常印象不深了,编过的稿子实在太多,不可能都记住,但我为此欣慰。万事开头难,初学者能发表作品,也许从此人生道路都会改变,比如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能够帮助到文学初学者,那种感觉很好。当小说编辑对我后来的写作帮助很大,选择题材、给小说起题目、锤炼语言等等,那些发表和没发表的小说都是镜子,让我时刻反省自己的写作。
于晓威:除了编辑职业,作为作家,您生活中经常跟朋友们交流小说创作吗?
女 真:文友之间的交流很重要。跟不写作的朋友交流也很重要。在交流的过程中有些原来模糊的想法可能变得清晰,有些自以为是的想法也许会有修正。写作者用作品跟读者说话,但在一篇作品完成、发表之后,充分的交流也许会让你的下一篇写得更好。
于晓威:您应该算是《满族文学》杂志的老朋友了。从2011年我责编过您的小说《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我记得它还获得了《小说选刊》年度奖,此后几乎每年,您都能拨冗支持这本刊物一篇小说。今天,您如何评价这本刊物?虽然,我也早已离开它了。
女 真:《满族文学》是一本坚持自己特点的刊物。几任主编对我关照,非常感谢。办刊物就是办主编,主编有想法,刊物就会有看头。我的老家岫岩县从前归丹东管辖,我的祖先有满族血统,《满族文学》让我有一种特殊的故乡、民族归属感。祝愿《满族文学》越办越好。
于晓威:未来的创作打算是什么?如果方便说的话。比如,您正在写的下一篇作品是什么?
女 真:未来还是以写小说为主。我迷恋小说写作的过程。小说家的幸运是可以过双重生活,一种现世的,一种虚拟的。一篇小说接近完成时,我通常会磨蹭一段时间,不舍得离开那个一手打造的虚拟世界。小说一旦完成,就像孩子脱离母体,虽然是你的孩子,但那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命运,你改变不了了。写小说的过程非常奇特,我看小说中的人物,小说中的人物好像也在冷眼瞧我。那种感觉,真的很有意思。
在写一个以亲情为主题的小说。亲情是我近期比较关注的题材,刚发表的中篇小说《亲人》属于这个范畴。疫情期间我失去亲人,那种难以言说的无助和疼痛,给我近期小说蒙上悲伤的阴影,《皮带》中就有这种影子。我无力摆脱这种情绪。一切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