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带

2024-01-01 00:00:00女真
满族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登机口尾矿皮带

马上过年了,老爸几次嘟囔要回老家去,他劝老爸:“过完年再回呗,那时候我不忙了,可以陪您回去住几天。在一起过个团圆年吧,疫情以后,咱们还没在一起过过年呢。”老爸态度格外坚决:“年不年的无所谓,平时跟你们天天在家吃好的,隔三岔五还出去下馆子,比过年吃得还好,我知足。你们的孝心我知道。我就是想家了,想回去看看。”

妈妈离开快一年,老爸是想老伴了。当过领导的人有城府,心里的话没全说出来,但做儿子的得心有灵犀。见劝说无效,他不再反对。虽然单位忙,他还是厚脸皮请了探亲假,让媳妇紧急抢了两张全价机票,亲自送老爸回去。妹妹体谅他忙,告诉他把老爸送上飞机就行,她在那边接。他没同意。老爸不是叱咤风云的那个老爸了,他不会在手机软件上买机票,出门只会招手打车,偶尔还会失忆,经常想不起儿子和女儿叫什么名字。让老爸自己一个人坐三个小时飞机,当儿子的不可能放心。

机场人超级多。换登机牌、托运行李都排大队,过安检时异常缓慢。赶春运潮就是这样,他有思想准备,让媳妇提前三个小时送他们到达机场。人多比疫情时期冷冷清清好。他现在不像从前那样讨厌人多拥挤。

过完安检,他上厕所时发现了不对劲。解皮带时没注意,系的时候,他发现合适的皮带孔不再是倒数第二个。最近一年他瘦得明显,单位、家里出了各种操心事,染新冠后挺长时间失去嗅觉,吃饭没胃口,人瘦了将近十斤,腰变细,合适的皮带孔从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二个。一旦感觉出不对劲,皮带手感明显也不一样了。他把皮带抽出来看,手里的皮带也是棕色,但他自己的皮带颜色明显更深些。这条皮带应该是人造革的,他自己的是真皮名牌,疫情前一年他和媳妇去法国旅游,在巴黎老佛爷店里买的,是媳妇送他的生日礼物。媳妇日常生活中讲究仪式感,他每年过生日都能得到礼物,他对媳妇送的每样礼物都比较重视,毕竟那代表着媳妇的心意。他手拎皮带走回候机区,告诉老爸皮带出了问题。很明显,皮带是安检时被调包了。幸好他们进来得早,距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也许还能想办法找到皮带。老爸表情凝重:“我就在这坐着,丢不了,你赶紧去找吧。”

他快速走回安检区。安检区有监控录像,应该能看见什么人拿走了他的皮带。估计是跟他脚前脚后一起安检的吧。过安检的灰黑色长方盒子里装着乘客的手机、皮带、钥匙、充电宝等随身携带物品,大体按被安检人的前后顺序摆放,偶尔也有顺序混乱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故意拿错吧,毕竟能坐飞机的人不会太穷,一般人都知道机场到处是监控,谁会冒险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手机和充电宝,人与人的随身物品撞车的概率并不高。他不敢肯定那个拿走他名牌皮带的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记得自己的皮带是和手机、充电宝、登机牌、身份证放在一个盒子里的,手机和充电宝没拿错,按理皮带也不应该拿错。从他手里这条皮带的材质看,原主人也许经济并不富裕,至少在穿着方面不是太讲究,不是肯在皮带上多花钱的人,两个皮带孔处已经有漏漆的迹象,明显用了挺长时间。陌生男人用过的皮带拿在手里的感觉不好,但他现在还不能扔掉。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阳康以后,他发现自己记忆力明显下降。

安检处的工作人员听完讲述,同意调看监控。那个年轻人表情淡定,没有一丁点大惊小怪的意思。

看来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监控调到他和父亲过安检的时间段,他的心跳有些加快。他瞪大眼睛回看刚过去不到一个小时却已经开始淡忘的过程:他先过的安检,回头看到在他后面站上安检台的老爸下安检台时明显趔趄一下,他迅速回身去搀扶老爸。待老爸站稳,他把老爸先送到安检区对面的那个候机区坐下,自己又折返回传送带旁边拿手机等物品。他看见自己拿手机、身份证、登机牌,不知道为什么没继续拿东西,而是急急忙忙从传送带终端离开去跟老爸说什么。他记不得那会儿为什么又去跟老爸说话,他的记忆力真的这么差了?这才刚发生多久的事!他离开后,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那个盒子里拿了名牌皮带系在自己的腰上,拿皮带的动作貌似有一丝迟疑,但并没影响他最终拿走别人的东西。他看见自己再回来时,顺手拿了另一个盒子里的皮带系上,然后匆匆忙忙离开。皮带的狸猫换太子故事至此完成。很遗憾,那个男人戴着N95口罩,发型很普通,他根本看不清面孔。即便看清面孔,他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机场人员流动大,安检处人流不断,谁会注意身边人是谁呢?他们只是在机场偶尔交集,那个人跟自己本来没有关系的,也许此生再不会相遇。

工作人员说他们马上广播,提醒哪位乘客拿错了皮带,同时再查那个人的身份。按照安检前后顺序当然应该能查到,但这需要时间,请您耐心。看落地玻璃窗外面飞机跑道上不同型号、不同航空公司的飞机不断起飞降落,他心里默默祈祷那个乘客还没有登机离开。

回到候机口时,他懊恼地发现,老爸没在原来的座位上。他们随身携带的简易旅行袋倒是还在老爸刚才坐过的位置。老爸应该并没走远。等两分钟不见老爸回来,他拿上旅行袋,去最近的那个卫生间,挨个隔断喊老爸。他没听到任何回复。又去附近的三个卫生间,都大声喊了,仍旧没听到老爸回答他的声音。他心里着急,但也知道老爸肯定丢不了。这里是机场,他们经过严格安检进来的,进来不容易,老爸虽然两手空空,一个人想走出去也是不容易的。以老爸现在的行动能力,他不相信老爸自己能走出机场候机区。他想到给老爸打电话试一试,电话铃声却在他身上的旅行袋里哇啦哇啦响了起来。老爸很久没有带手机的习惯了。妈妈活着时,家里的电话通常都是妈妈接听,妈妈自嘲是老头子的白发免费女秘书,需要电话解决的问题都归她这个老太婆管。七十岁以后,爸妈外出下楼总是一起行动。妈妈去世后,他把老爸接到自己生活的城市,养成了每天晚上翻看一眼老爸手机的习惯。不是想窥视老爸的隐私,是担心老爸错过什么重要电话。万一有熟人、朋友找他呢——毕竟老爸是当过老家城市领导的人,门前曾经车马喧。老爸的电话却出乎意料地少,连骚扰电话都少。他很奇怪打骚扰电话的那些人是怎么知道老爸不轻易接电话的?铃声在包里响了又响,他摁掉电话,找到服务台,麻烦工作人员广播找人。很快机场广播里有两条跟他有关的消息,两条都是寻人启事,一条是找错拿皮带的人,另一条是他寻找走失的老爸。他在心里自嘲:你什么时候变成马大哈了?慌慌张张导致拿错皮带、导致老爸失踪,多米诺骨牌倒下去就是这样子吧。但愿自己能早一点找到老爸,至少不能错过这趟航班。春运机票紧张得很,不像平时临时改签方便。错过这趟航班,那可就麻烦了。

他听着寻找错拿皮带乘客和寻找老人的广播轮番播放,自己继续四下踅摸老爸的身影。他不知道那些等待登机的乘客是否像他一样注意听广播。乘客们坐在指定的候机区,很多乘客戴着耳机,耳机里通常会是音乐之声,会有人关注跟自己航班无关的广播吗?听到广播会低头查看一下自己腰上的皮带吗?刚才去过的几个卫生间他重新去了一遍,还麻烦那个清洁人员帮忙挨个隔断打开看。万一老爸不幸倒在哪个隔断里呢?近八十岁的人,什么紧急情况都可能发生,像妈妈坐上救护车再没回来。妹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说她以为妈妈会像前几次那样住上半个月的院还能正常回家,谁会想到病毒这么厉害,对有基础病的老年人太不友好了。他记得自己在电话里安慰着妹妹,眼泪止不住哗哗流淌。大学毕业以后,他离开老家,来到这座海边城市定居,娶了在海边城市长大的媳妇,平均两三年能回老家看望一次爸妈。二老只在孙子上小学前来过海边城市几次,孙子上学后,他们说自己年纪大,行动不方便,再没来过。老爸这次在儿子家住多半年,是他上大学以后跟老爸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妈妈走后,他无比内疚——妈妈最后时刻他没守在身边,关键时刻没帮上忙,他不是个合格的儿子。当然那时候他们家三口人也中招了,全家人都在发烧,想乘飞机回去也不容易,那段时间航班不多的。而现在,妈妈已经走了将近一年,他希望家里人再没有任何不幸发生,也相信老爸不会有大碍。除了小脑萎缩、记性越来越差、轻度白内障、腿脚不利索,老爸身体还不算太糟糕。但需要以防万一。万一有万一,比如脑出血、心肌梗死那样的急病,及时抢救很重要。寻找老爸的过程中,他开始后悔早上系这条皮带。他有十几条皮带,除了棕色,还有一条红色的,剩下都是黑色的。他对穿着不太用心,结婚以后,所有服饰包括皮带,都是媳妇买的。那条红色的皮带是他四十八岁本命年时买的,棕色的是在巴黎买的,平时他多数系黑色的。柜子里挂着那么多条黑色皮带,怎么就偏偏抽中这条棕色的呢?如果不是与他手里的棕色皮带颜色相似,那个戴口罩的人也许就不好意思拿走,他也不必四处寻找老爸了。

他自己的手机铃声响,铃声响亮、悦耳。但愿是机场工作人员打来的,是好消息。却是妹妹的电话,问飞机是否正点起飞。妹妹请假去机场接他们。老爸不会做饭,生活自理能力差,回老家得去女儿家住,需要妹妹一家照料。妹妹和妹夫白天上班,因为老爸要回去,特意请了保姆。他心里默认,对爸妈而言,比他小六岁的妹妹比他这个儿子有用。给妈妈送终的是妹妹两口子。他告诉妹妹飞机没有延迟,但她不要提前去机场。飞机起飞他会告诉她的。他没告诉妹妹自己把老爸看丢了。他相信老爸不会丢,马上就能找到。何必让妹妹操这份心呢?妹妹知道详情,肯定着急,没准还会嘲笑他。妹妹是个调皮鬼,他小时候犯错误被爸妈教育时,妹妹有时会幸灾乐祸,那种挤眉弄眼的表情他会记一辈子。他不愿意受到任何人的嘲笑,哪怕是亲妹妹,哪怕是快五十岁的亲妹妹。他很多年没见过妹妹嘲笑自己的表情了。上大学以后,他和妹妹见面的机会,还没有跟爸妈见面的机会多。

仍在寻找老爸时,听到了航班登机的通知。他们准备乘坐的航班开始登机了,他的老爸却不见踪影,工作人员也没打来电话。这座机场有二百多个登机口,像他这样一个个寻找是不行的。他重新回到自己航班的登机口,在待机和排队的人群中仍旧没看到老爸的身影。他跟登机口的工作人员解释自己是那个广播里正在寻找的走失老人的儿子,父亲的登机牌在自己手里。麻烦飞机尽量等待他们,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找到老爸。但他观察工作人员看自己时明显无动于衷的表情,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广播里开始反复催促他们父子马上登机。他和父亲的名字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机会并不多。小时候开家长会都是妈妈参加。妈妈说爸爸工作很忙。他们周末一起出去玩的机会也不多,都是妈妈带他和妹妹。他站在登机口,眼看着排长队的乘客一个个消失在登机连廊的那头,眼看着已经没有人排队,广播里还在反复播放他和老爸的名字,心急如焚。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带老爸坐飞机都能出错,能把腰上的皮带弄丢,能把老爸在机场候机口弄丢,还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无能吗?

正当他绝望、沮丧、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他惊喜地看到两个穿制服的机场工作人员出现在不远处。走在两个人中间的老人正是他的父亲,他亲爱的老爸。他的电话也马上响起了铃声,一个女性温柔的标准普通话的声音通知他已经找到老人,请他马上到登机口迎接。他连声感谢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挂掉电话,急急忙忙迎向父亲,从工作人员中间拉过老爸的手。登机口马上就要关闭了,他们得先上飞机。感谢的话可以晚会儿再说,春节后返程,他还可以写一封感谢信给机场。现在他没有时间问老爸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离开。老爸可以自主行走,说明他身体没出毛病,脑子还知道自己的名字,这就万幸了。他拉着老爸的手走向登机口,不假思索地回答老爸的一句问话,没想到因此节外生枝。

老爸问他:“皮带找到了吗?”

他回说:“还没有。咱们先上飞机吧。我留电话了,如果能找到,我回来时再取不晚。”

没想到就是这短短的对话,让他心中刚刚升起的喜悦迅速消失。老爸猛然甩开他的手,就近坐到身后的椅子上,神情坚定地告诉他:“我们先找到皮带再说。”

登机口马上关闭了,他去跟工作人员交涉。他回来拉老爸起来,但是老爸不肯起身。老爸不瘦,将近一百六十斤,坐在椅子上不肯配合他的老爸他根本拉不动。也许是他的动作过大弄疼了老爸,他听到老爸突然咆哮起来,声音之大,附近的人都能听到。他感觉到自己血压瞬间升高,浑身的血液都在向头上涌。很多年没见过老爸这样子对自己发火了,老爸这是怎么了?他又回到登机口去找工作人员,试图说服人家帮他把老爸从座位上拉起来。目睹了老年乘客大声咆哮的工作人员拒绝了他的请求,耐心解释:“乘客您好,您家老人情绪不稳定,出于飞机安全考虑,这种情况我们不能让你们登机……”

眼看着登机口无情地关闭。飞机应该起飞了。他让自己平静,当着老爸的面先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航班有变化,现在一定不要去机场,要等到他电话通知再行动。他没详细解释航班为什么有变,是天气原因还是出现空中管制的情况。她不必知道太多。他看到媳妇也给他留言,问是否正常起飞。他没回复,假装没看见。想好了怎么回复再说。一言难尽呀。

坐在椅子上的老爸神情好像平静了些,却不屈不挠继续问他:“皮带还没找到吗?”

他心里想着赶紧去研究后续航班,不知道今天后续的航班是否还能有他们的位置。他让自己心平气和说话:“没找到。没关系,工作人员会慢慢找。就是一条皮带,没什么了不起,找不到也无所谓。爸,您记不记得挂在我床头的那条旧皮带?”话说出口,他心中一凛。他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会把自己多年来不愿回忆的往事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提起来。那是一件他让自己尽量忘记的耻辱的往事,他跟媳妇都没讲过。上高中以后,无论他自己还是家里人,再没有人提起这件事,连调皮的妹妹一次都没提起过。记忆犹新的旧皮带跟他偷偷去跟同学游泳有关。少年时代,他们家住在矿区,那时老爸还没当行政领导,是矿山的一个普通的采矿工程师。矿区没有像样的体育设施,没有游泳馆,他跟小伙伴去积水的尾矿坝玩水解暑,练习狗刨。不会狗刨的孩子身上通常挂一个旧汽车轮胎当救生圈。尾矿坝是矿区男孩子的夏季乐园,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场所,但尾矿坝也吞噬了一些矿区孩子的生命。每年暑假来临,老师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新学期大家安全归来,家长也会教育甚至恐吓孩子不要去尾矿坝玩,但总有胆大的孩子不信邪,自己去,也拐带别人去。他就是被同学拉去的。他从尾矿坝狗刨回来,妈妈已经做好晚饭。他试图躲过妈妈直接进屋,但妈妈突然伸手挠了他胳膊一下,并马上勃然大怒:“告没告诉你不要去尾矿坝?”他故作镇静,告诉妈妈:“我没去尾矿坝,去二肥家打扑克了。”“撒谎!你看你胳膊上的白道道!你们老师说过了,在尾矿坝游过泳的身上会留下白道道,你以为能骗过我?”

正当他跟妈妈继续狡辩时,爸爸回家了。看到妈妈愤怒不已的表情,爸爸问明白娘俩为什么争吵,脸色突变,二话没说,从腰间抽出皮带,朝他身上狠命打了起来。在那之前,爸爸很少打他,偶尔发怒,顶多往他屁股上象征性踢两脚。他嚎叫、喊疼,求爸爸别打了,爸爸却不停手,越打越狠,直到皮带断成两截。那天晚上爸爸气得没吃下饭。第二天他才从同学那里知道,那天比他们晚一点去尾矿坝游泳的孩子,有一个没上来,不幸淹死了。妈妈后来说,爸爸上白班,听来接班的夜班工人说尾矿坝又有孩子出事了。夜班工人说淹死的是一个挺白净的半大小子,但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爸爸听说后心里一直慌慌的,下班后急忙骑车往家跑。看到他在家里安然无恙,爸爸本来是高兴的,又听说他确实去了尾矿坝,爸爸才发了火。他心里明白妈妈是帮爸爸解释,让他不要记恨爸爸。他没跟爸妈表决心,但把断成两截的皮带挂在自己床头。从此以后,他再没去过尾矿坝,谁喊他都不去。那时候已经恢复高考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好好学习,要考一个比爸爸读的大学更好的学校,要去一个有海有沙滩的地方生活,想什么时候游泳就什么时候游泳。虽然考大学时他没考到海边的城市,但他毕业分配的时候争取到了去海边城市工作的机会。

他记不得那条断成两截的皮带是什么时候从自己床头消失的。高中他去住校,回家时皮带已经不在床头。他的单人床被妹妹占领了,也许是妹妹嫌碍事丢掉了,也许是爸妈收走了。他不问。那条皮带永远挂在他的心里。他学习很努力,爸爸再没打过他,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当然,爸爸也是越来越忙,甚至没有工夫问他功课如何,没有时间辅导一下他学得吃力的物理课。皮带在他们家里某种意义上变成了禁忌词,没有人拿跟皮带有关的那桩往事开玩笑。

多年以后,他旧事重提,脱口而出,在机场,在这种特别的氛围里。他马上后悔无比。他看到老爸神情大变,老半天说不出话。然后,他听见老爸小心翼翼问他:“儿子,你恨我吗?”

“爸,你说什么呢!”

他心里忽然酸楚起来,竟然有一种委屈、想流泪的感觉。父子之间,再没有对话。他们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时间仿佛凝固,他们并不需要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最后还是爸爸打破了沉默:“儿子,爸给你讲一个跟皮带有关的故事。多年以前,就因为一条皮带,你妈跟我大吵过一次,后来闹得差点离婚。那时我喜欢看篮球比赛,有一天去本溪活动,饭后当地的同行带我去看了场球。那天晚上我喝了两瓶啤酒,加上看的那场球是半决赛,哪个队赢了就能进决赛,我很激动,一次中锋大韩成功扣篮,欢呼之后,我腰上的皮带竟然挣断了。我当时没多想,顺嘴调侃看球费皮带呀,没想到当地同行非常有心,马上打电话让人送来一条新皮带,我换上新皮带,顺手把旧皮带扔掉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回家,你妈不知道怎么注意到我换了新皮带,而且还是一条挺值钱的名牌皮带,开始怀疑我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女人。她就是不肯相信一个人看篮球比赛能激动到挣折皮带。她大吵大闹,我甚至把本溪当地同行的电话给了她,让她打电话去核实,她却说我让她找的人肯定跟我穿一条裤子,不会跟她说实话的。总之她就是不信任我。从那以后,只要我去外地晚上不回家,她总是打电话查岗,晚上查还好,最过分的是有时候白天也查,而你知道我白天很忙,出门经常是在开会或者考察,有时候甚至是在讲话,她的电话我真不方便接。那些年你妈跟我经常吵,她不相信我,就差办手续分手了。这些事我没告诉过你,因为不算光彩,也不想让你分心。我退休以后,远离是非,也自觉不拿手机了,所有的电话都要先经过你妈妈,这让她心里能踏实些吧。你要理解我为什么坚持帮你找回皮带。你说过皮带是你媳妇送的礼物,这很重要。这次送我回家,你至少要停留几天,万一你媳妇不相信你丢了皮带怎么办?最怕她不说出来,心里猜想。夫妻之间,猜疑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了,后面的事情就难料了。”

老爸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看他。父子俩再次陷入沉默。老爸的话真的让他震惊。他压根不知道爸妈后来经常吵架。他上大学以后,爸爸离开矿山工程师岗位,提拔到市里的工业局,后来又当上市里分管工业的领导。爸爸“文革”前从东北大学毕业,虽然是学采矿的工科生,文笔却很好,有工作能力,遇到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机遇,职位不断提升,妈妈应该高兴才是,没想到妈妈会因爸爸换了一条皮带开始对爸爸产生不信任。他偶尔回家,当着他的面,妈妈从来没说过爸爸的一句不是,而她内心对自己的男人却已经极度缺乏信任,因此自我折磨甚至和爸爸互相折磨。想到妈妈曾经不幸福,他的眼角潮湿了。妈妈已经不在了,他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只言片语,哪怕小时候她训斥他的狠话也听不到了。棍棒底下出孝子,自己能有今天,离不开妈妈的唠叨,离不开爸爸的那条皮带。

“爸,是我不懂事,错怪你了。我怎么能恨你呢,刚才就是一时激动。咱们把那事忘了吧。”

看到老爸的眼角似有泪水流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给他擦拭。他从来没跟老爸有过那样亲昵的动作,那些动作属于他的妹妹。他发现爸爸真的老了,也比从前更爱激动。但通过老爸刚才的那段话,他仍然能看出来老爸说话有逻辑也有说服力。老爸只是偶尔糊涂吧。

他们沉默地坐着,互相不再说话。幸好有机场工作人员前来解围。那条属于他的名牌皮带递到他手里,他也把自己手里的普通皮带递送给工作人员。再三感谢之后,他平静下来,不能不面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得赶紧想办法办理新的机票。如果确实没有新的航班,他们不能一直这么停留在机场。当他耐心告诉老爸他们面临的现实,他看到老爸神情黯淡起来。

几番电话下来,确定今天回老家的后续航班肯定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他拉着老爸的手去行李提取处。因为他们没登上这趟航班,早先托运的行李被卸了下来。明天是否还有机票,现在还是未知数。他们走在机场的候机区,寻找出口。他搀扶着老爸,搀扶着年老的父亲。经过一个卫生间门口,老爸着急地说他要上厕所。他准备扶老爸进卫生间时,老爸甩开他的手,迅速撩起上衣露出腰间,告诉他:“我的裤子没有皮带了,丢不了了。你看我现在只穿松紧带的裤子。人老了,就得这样……”

他在老爸的脸上好像看到了一丝得意,还有一丝狡黠,一丝无奈。看爸爸自己走进卫生间,他靠在卫生间的门上,让自己休息几秒钟。他不在老爸身边时,老爸不会这么随便撩起衣服吧。如果那时身边恰巧站了一位女士,老爸会不会被告骚扰?自己老了那天,也会这样吗?这样的联想,让他郁闷。在他沉思的时刻,他听到卫生间里有人大声喊:“这是谁家的老人?赶紧来人,老人跌倒啦……”

他从郁闷中清醒过来,向着卫生间里面冲刺。

【责任编辑】大 风

猜你喜欢
登机口尾矿皮带
基于视觉识别的浮选尾矿在线测灰仪的应用
选煤技术(2021年3期)2021-10-13 07:33:36
机场登机口分配问题的顶点着色模型与算法
数理:寻找登机口
孩子(2019年10期)2019-11-22 08:06:01
考虑中转旅客的登机口分配问题
物流科技(2019年2期)2019-02-27 13:30:16
铁尾矿资源的研究与应用
江西建材(2018年4期)2018-04-10 12:36:50
松紧带和皮带
公民与法治(2016年4期)2016-05-17 04:09:39
成龙的一次签名
做人与处世(2016年5期)2016-04-20 05:17:16
皮带运输机皮带撕裂原因及防治探析
河南科技(2014年22期)2014-02-27 14:18:16
皮带运输机皮带跑偏原因分析及预防
河南科技(2014年14期)2014-02-27 14:11:56
往复式配仓皮带改造
河南科技(2014年12期)2014-02-27 14:1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