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刺

深秋夜半，月色之下，在常州城中青果巷唐家大院里，唐荆川端坐书房，奋笔疾书。清风掠过，风吹树摇，庭中树叶哗哗作响，突然有一丝寒意沁骨。搁下毛笔，伸了伸腰，荆川心想，专心撰文，坐得太久，忘记时辰了。起身推开门，走到中庭，月色如银，好风似水。自小跟着恩师陈渡习武，三十多年没有放下，见皓月如镜秋风飒飒，不免心念一动，一套南拳绵绵而出。

说是南拳，其实是常州府阳湖县特有的拳种，名叫阳湖拳。与动辄“拳打一大片，脚踢半边天”的北方拳种不同，南方寸土寸金，空间狭小，所以阳湖拳讲究的是方寸之地腾挪，尺寸之间毙敌。一招“螳螂捕蝉”，接着“童子拜佛”，再接“风摆春柳”，然后“朝天一炷香”，整套拳路，拳出即收，脚踢即拐，一张方桌大小地方，居然打得波澜壮阔、满庭风生。招式收住，真气一运，浑身骨节骨骱咔咔作响。

荆川长吁一口气，寒意消退了，全身热气融融。心想还是陈渡先生教的这套秘家拳受用，提真气，使内功充沛，壮骨骼，让出手的力量倍增。真气提到位，出手能碎石，可不是诳语。突然觉得墙角有异动，想都没想，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手腕轻轻地一抖，只听一丝细微尖音，破空而去。接着，噗的一声闷响，一只老鼠被击毙在庭角边。荆川呵呵一笑，转身向书房走去。

进门之时，荆川略为迟疑了一下。他觉得有点不对。什么不对，说不上来，就是有点不对。回头看了看庭中，月色如银，好风似水。庭中椿树在风中哗哗作响，没有什么不对。细想一下，刚才好像有一缕风，刮的方向不对。再向庭中察看，月亮是月亮，椿树是椿树，风一会刮，一会停，全然没有不对之处。于是笑了笑，写文章真是件耗心力的活，弄得人都有点神经兮兮了。

走进书房，端坐书案，提起毛笔继续。

唐家大院是座老宅子，荆川的祖父考中进士后，在祖屋旁边，新建了一座园子，取名易书堂。易，即《易经》，是儒家经典，也是通晓万物变化之义。易书，就是认真读书、经世致用的意思。唐荆川出生在易书堂，从小就在这间书房里用功。书房有三楹，藏书三千。七八个书架上，各种经史典籍，随意堆放，看得出主人平时翻书很勤，并不在意如何安放。

夜深人静，秋风萧瑟。幽幽烛光之下，荆川凝神写作。偶尔有风从窗棂缝中钻进来，烛光摇曳，书架的影子也开始飘动。这本来是夜深之时烛光之中常见的景象，可今天总觉得有点森森然之感。荆川停下笔，抬头环顾周围，心想这是怎么啦，怎么老觉得不对劲啊。于是停下毛笔，闭上眼睛，凝住心神，运用静功屏息之法，细审周围三丈之内动静。

刚屏住吐息，立即听到有一缕似有似无的呼吸之声，荆川浑身一个激灵，真的是不对，庭中打拳之时那一缕方向不对的风，是有来头的。心念一动，浑身一紧，准备起身。将起未起之时，一丝怪异风声掠过，睁眼一看，一把倭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雪亮的刀片上，烛光晃动，犹如鬼影飘忽。冰凉的刀刃上沦肌浃髓的寒意，直沁心头。

“汝为何人？与我有何仇冤？”

“先生还记得常州府江阴要塞一战否？先生好身手，把一船被你称为倭寇的人，赶尽杀绝，没留下一个活口。”

“倭寇杀我乡亲、掠我财物，有何诛杀不得？”

“既然如此，倭寇又为何杀先生不得？”

“是倭寇寻仇来了。那动手吧，唐某诛倭寇多矣，习武者必死于刀剑之下，我认了。”

“先生武功绝世，难道不想来个空手夺白刃，亮亮功夫？”

“能趁我练拳之时，如风如电掠进书房，你绝非等闲之辈。高手过过招，胜负只在须臾。如此身手，非唐某能空手取胜。”

听到此话，刺客笑了，笑声像铜勺刮痧罐一样令人心悸地刺耳。只是笑归笑，手中倭刀如石如磐，压在荆川脖子上，纹丝不动。荆川本来以为，空谈几句，也许刺客会放松警惕，没想到毫无作用。倭寇这次是下了功夫了，这位刺客，确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外的风声亦停了。烛光也不再摇曳。静，死一般的寂静。两个绝世高手，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一个已经没有能力反抗。另一个是胜券在握。只是高手杀人，讲究的是心手两悦。在最后胜利前，希望能看到对手流露出恐惧神态，以满足自己嗜血时的生理快感。只要荆川眼中有一丝哀求显现，顺手一抹，刺客就可以心满意足而去。

荆川知道刺客在等什么。阵前厮杀，快意恩仇，血泊之中生死之事司空见惯，不就是“去了”两字吗？去了，人间所有繁华寂寞，所有恩怨情仇，所有亲朋冤敌，一了百了。也好，今天就这样吧。因此坦然，因此恬然，因此欣欣然，眼中竟然有了喜悦之色。残烛之中，寒刃之下，竟然有一丝乐意如暗香般浮动。刺客有点蒙了，这是怎么回事，杀人竟杀出个喜剧来了？

“动手吧，谢谢你。唐某今天了却人世杂务，去了。”

“先生难道没有一句遗言吗？”

“谢谢你。就是遗言。”

“先生壮哉！在下没有杀错人。能以先生之血，洗我手中宝刀，也是在下的荣幸。最后有一事请教。”

“请讲。”

“先生在庭中打了一套拳，在下走南闯北，见识无数，却没有见过在一张方桌之地，能打出如此高妙之拳，请教这是什么拳路？”

“阳湖拳。”

“请教来处？”

“我师父陈渡自创，秘授于我。”

“高手！若非敌对，我倒愿意投于门下，拜师学艺。再多问一句，先生最后投石击鼠，手臂未动，老鼠已毙，用的是什么功夫？”

“此乃阳湖拳秘技，贯任督两脉真气于胸，聚腰背之力于腕，一石出手，可当金镖。”

“啊，人言江南自古多才俊，没想到江南侠士亦风流。”

“你错矣，我非侠士，只是江南读书人而已。案头文章已经完稿，不知大侠能否容我签名完毕，再动手？”

“先生请签……”

刺客的倭刀，烛光里鬼影闪烁、吹毛得断的倭刀，始终压在荆川脖子上。刀刃贴着脖子，刀面压住肩膀，力量很大，分量很沉，没有丝毫松懈之意。荆川低下头来，在文章末尾，一笔一画地签下“唐荆川”三字。等“川”字的最后一笔收住，只听“啊呀”一声，烛光应声而灭，屋里，一个人倒在了地上。

月色惨淡，如缟素，如白纱，如丧纸，从门窗飘漾进来，清冷地照着屋内四壁。

俄顷，一道火光擦亮，烛光点起。只见刺客倒在书案旁边，倭刀还握在手中，可惜那只手，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刀上，也全然没有了森森鬼气。荆川缓缓起身，走到刺客边上，脚尖踏住他的脖子，观察了一下。刺客的右眼上，一支毛笔戳了进去，直直地竖着，仿佛坟墓前竖立的招魂竿，只差一片白布了。

荆川双手朝天作了一揖：感谢陈渡师父在天之灵。当年传授于我的独家内功，今天得以一展，救我性命于生死之间。

刚才，当写到“川”字最后一竖、顺势收笔之时，也就是电光石火刹那之间，荆川提真气、凝神志、先贯任督两脉，再运肩背臂腰，汇全部力量，手腕轻轻一抖，毛笔尖如同钢锥一样，直扑刺客右眼。此时的刺客，眼睛正盯着荆川的笔尖，毛笔沿着视线，正正扎入。生死之际，手腕一抖，那真是碎墙砖、裂门板、穿屋瓦之力，软软的眼珠何能阻挡？可怜的刺客，至死都不能想象，需要何等功力，才能将柔软的毛笔变成钢锥。

伸手一摸，刺客的口鼻之间，已经没有了呼吸。松开脚尖，荆川心想，书房里打死个大活人，此事倒一定要报官府呢。一步跃到庭中喊道，来个人啊，有事情啦。话音落地，书童睡眼惺忪地出来了，说什么事啊……突然惊叫道，主人小心！荆川觉得脑后有风，来不及回头，立即使出阳湖拳中绝招“金蟾戏龟”，伏向地面，同时右腿顺势一个“秋风扫叶”，用扫堂腿攻击对方下盘。

没想到“秋风扫叶”扫过去，居然没有扫到任何东西，荆川一个“鱼跃龙门”，站起身来，发现刺客已经到了庭中屋檐上。月光照在倭刀上，寒光一闪，凶意毕现。刺客拱手道：“先生好身手！可惜忘记了内功里的屏息之法，让在下躲过一劫。今日过手，在下没能完成使命，也是学艺不精，三年后我们再见。”说完，倏忽而去。

荆川心想，刚才侥幸得手，然后真是大意了。刺客眼睛被戮，是一时昏迷，缓过气来，又被扼住咽喉，所以屏息装死。习武之人，未确定对手死活，如何可以松懈？想到此处，长吁一口气，还是学艺未精、功夫不到啊。看来这青果巷的书房，还要多坐几年。

书童看着荆川说：“主人，那刺客是个什么物事，怎么脸上还戳着个竿子呢？”荆川笑笑说：“唉，可惜了我一支上好定制狼毫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