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爱

2024-01-01 00:00:00周盛楠
翠苑 2024年5期
关键词:楚楚王丽母亲

穿过黑夜无边的寒冷,就在东阳,头顶的星辰默然移动着位置,注视着身下长龙似攒动的人影。

园区路不宽,路对面是远徵弟弟的房车,路这边是苦苦等候的嘉竹桃(远徵弟弟的粉丝名)们,大家紧贴着路沿儿坐着。冷冽的空气嚣张而决绝,依依穿着最厚的羽绒服,贴着暖宝宝,仍无法抵挡不断袭来的寒意。所有人不时朝着摄影棚大门张望。凌晨一点多,没有人离开。月亮看惯了这里的执着,面无表情地发出幽幽的亮光。

陈依依窝进折叠椅,同情地扫了眼坐简易板凳的人。她来之前就已做好规划,包括酒店、行程以及在横店的追星搭子等,三百的商务酒店,拼车吃饭AA制,不算高铁,这次追星成本日均才不到四百。

冷是真的冷。两点五十分。已等了十几个小时,依依全身开始不听使唤,和搭子楚楚在小吃摊吃了碗素面。面一般,好在有热汤。她放了辣椒油,面剩下大半,但把红艳艳的面汤全喝了,身上渐渐有了暖意。依依抱紧她硕大的毛毛包,想起在老家时常吃的那家刀削面。小小的夫妻店,猪肉臊子特别入味,面和得筋道。老板把面团放木板上,用胳膊托住,一刀刀往滚着沸水的锅里削。快出锅时扔几根小青菜,白的,绿的,还有一勺褐色,味美,看相也美。那时候,还是完整的一家三口,母亲王丽笑吟吟地把肉丁拨给依依,三人吃得脸上红扑扑的。

这会儿要能来碗刀削面该多好。依依想到,远徵弟弟是山东人,肯定也会喜欢吃这家的面吧。

远徵弟弟的司机大步走到路尽头,再慢吞吞地转回来。有很多嘉竹桃羡慕他,巴望着能免费给弟弟当司机当助理,也包括依依。

司机大叔在队伍前站定,感慨道:“你们可是真爱粉啊,一天天这么能熬,太厉害了,不过,今天也要到四五点钟了。”人群一阵骚动。

队伍右边的楚楚,掀起毛毯跳起来:“我去,又是昨天那个点。”

她往依依这边扭过来:“姐妹们,下回我们租个房车,就停远徵弟弟房车旁。”

没人回应,楚楚不屑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嘀咕着:“哼,下次我一定要我爸给我租房车,太受罪,比我练舞还辛苦。依依,到时我们一起?”

依依只笑了笑。依依、楚楚和另两个粉丝拼车来的摄影棚。路上,楚楚说得最多的就是“让我爸给我买……”“让我爸给我找……”,她爸大概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楚楚穿着蓝白相间的COSPLAY,重重叠叠的蕾丝,复杂烦琐地令人发愁,蓬蓬的超短裙配着长简靴,外面披着件天蓝色短款水貂。依依对COS没研究,看不出啥造型,她更喜欢楚楚那件漂亮贵气的水貂。

摄影棚在工业园区内,大货车不断驶进驶出,掀起阵阵肮脏的灰黄色尘土。路沿的嘉竹桃们十分淡定,不去躲避那些恼人的灰尘。月亮圆而明亮,钻石般闪耀的星星嵌在深蓝的夜空。“好美,像远徵弟弟一样美。”依依心想。

远徵弟弟宫远徵是瑞瑞第一部古偶剧中的角色,凭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貌、傲娇又俏皮的性格吸粉无数。他清纯精致的长相,难得的少年感和高情商,配上一八四的身高,宽肩窄腰大长腿,依依只一眼就再也出不来。其实依依比他还小两岁,但更愿叫他远徵弟弟。嘉竹桃们大多这样喊,也有人喊他老公、宝宝,还有的叫他女神、老婆、妹宝。这种称呼每每让弟弟羞红了脸。

中间三个女生又点上烟,放肆的笑声混着呛人的烟味儿:“呸,就给我发九十九的红包。”“踹了呗,难道还留着过年啊?”“真冷,要不是想再见见宝,老娘真受不了。”同样的厚重粉底,深蓝细闪的眼影和芭比粉口红,衣服也都缀着各色珠子,一股廉价的俗气。这种人也配喜欢她的远徵弟弟?依依吞苍蝇般犯着恶心。

左侧的胡姐起身要去洗手间,依依跟了去。洗手间在摄影棚后面的西头,要穿过狭长的过道。灯光昏暗,凌乱的物件胡乱堆在两侧,让她俩无法并排走。胡姐年龄有三十大几,还扎丸子头穿着连帽卫衣,打扮青春。走到尽头,高高围起的布景透出明黄色灯光,依依想象着里面正演绎的精彩,不禁有些神往。

依依问:“胡姐,那边上有个缺口,我们溜进去看看?”

“不行,里面有人看守,前几天有人偷溜进去被臭骂了一顿。”

隔着薄薄的布景,依依有些沮丧,明明近在咫尺,实际却又远在天涯!

胡姐也沮丧。她已经三十七岁,从东北大老远跑来见远徵弟弟,在横店熬夜受冻,可她却感到无比幸福,但家人朋友都以为她疯了。她讨厌周围的男人,讨厌那些油腻、算计与势利,她只喜欢远徵弟弟,可在这半个多月了,假期休完又请了假,明天她是不得不回去了。

“唉,回去要接着相亲,家里逼命似的催。”胡姐苦着脸。女人最怕熬夜,特别是上岁数的女人,此时她的皱纹都写着深深的心事。

年轻的依依理解不了胡姐这么老还来追星,只是敷衍地应着,暗自也为胡姐操着心:回去肯定更难找,见过远徵弟弟你还能看上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一辆大车呼啸而过,困意再次侵袭,依依翻看微博帖子提着神。有个互关丝叫小辣椒,说话有意思。

弟弟的美照下面配着文字:“老公老公,我其实最不喜欢男人抽烟,但老公你这么帅,别说抽烟了,抽我都行。”

依依忍不住笑出声,把这条推给楚楚。

现实中的远徵弟弟美得不真实,虽然多个大夜让他略有憔悴,但仍是那个剑眉星目、俊美超逸的小公子。弟弟的大长腿也果然不是盖的,摄影棚到房车,出房车去摄影棚,皆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有时也会看向嘉竹桃们,留下如流星般闪过的惊鸿一瞥。

四点差十分,星星不解风情地眨着眼,黎明快要来了。

这个时候,依依做环卫工人的母亲王丽已经开始上班。

寂静的街道,扫帚扫过路面,一下又一下,扫走灰尘和垃圾。王丽喜欢看地面变得干净,这样才好。突然,她心跳得厉害,后面十米开外隐约有个模糊的黑影。

王丽胆小,干环卫工有赌气的成分。她外表柔美,个性却刚烈,刚来上海没多久就遭遇背叛离了婚,后来找工作又被上司骚扰,她看不惯那些污糟事,满心想让周围变得更干净,这一干就是好几年。别的都无所谓,她最怕黑漆漆地去上班。最初隔壁街同事房大姐,天亮前总来陪陪她。可房大姐年前辞了职,她只好每天塞把水果刀壮胆。王丽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再次睁大眼睛确认,影子不见了,应该是看错了。

地上几个烟头,花坛里有废纸团和湿淋淋的塑料袋。“这些人,明明不远处都有垃圾箱,偏要随便扔呢。”王丽轻轻皱眉。路灯透过层层枝丫而变得混沌,周围是她最熟悉的街道,然而,在寒夜里却没什么亲切和温暖。

街角书店门口照例清爽,垃圾袋扎得严实。书店老板高山很帅气,书店里间珍藏着价格不菲的绝版书,外间多为热门图书,还供应咖啡和简餐,绘制花朵的金边瓷器餐具,绿丝绒沙发椅,浅蓝色窗帘缀着荷叶边,留声机低吟浅唱着老上海的故事。小红书上称这是家有腔调的书店。高山离异,两个儿子上大学。王丽第一次到他店里买书,他不肯收钱,两人打架似的争半天,最后王丽还是把钱扔在了柜台。

王丽很要强,高山很绅士,说不清谁先动了心思,但两人已秘密交往了一年多。高山总劝她辞职,来书店帮忙。王丽暗自算了笔账。现在她工资加上干钟点工能赚一万多,除去依依的学费杂费各种支出,每月还能存点儿。若是去书店她算什么?是老板娘还是打杂的?

高山对她不错,可始终没一句扎实的话,让她去店里,却既不说干嘛也不提工资,往后那么多用钱的地方,难道让她手心朝上找高山要吗?高山给每个儿子都准备好了一套房子,却从不提为依依的任何打算,但她总要为依依打算,暂时还是维持现状吧。两人交往后,高山每周都带王丽回家。王丽给他们做饭打扫,可他儿子只耷着眼皮闷头吃饭,都是惜字如金。王丽觉得自己好像是他们家钟点工,还是免费的。

王丽明白,中年人的爱情夹杂着太多干扰,绕也绕不开,躲也躲不掉,计较起来更是寸步难行。不过,高山已经有两周没找她了。

昨晚八点给依依打电话,女儿有些不耐烦:“妈,我正和同学对资料,回头再说啊。”

王丽心疼依依,放寒假还要准备论文,过元旦才能回家。该给女儿转点钱呢,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她盘算好一会儿,转过去一千。依依马上收了款,并回了个爱心表情。

王丽想给依依更好的生活,可她们只能挤在简陋的一居室。依依考上的是民办大学,每年学费生活费大几万。虽供得吃力,但王丽不让依依勤工俭学,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从前年起,她五点下班又干份钟点工,帮人做晚饭。王丽烧得一手好菜,户主很满意,上月又涨了工钱。总会好的,等孩子工作,一切都会好的。

小吃铺开始了营业,门前有摊污水,用过的一次性筷子扔在路边。老板老郑头坐门口跷着二郎腿,亲热地叫王丽:“呀,金花早哇。”

王丽默默清扫着垃圾,不回应这不怀好意的调侃。王丽初干保洁时,老郑头那双三角眼天天长她身上,有次竟然摸她屁股。王丽骂他,他瞪起眼睛嚷:“唉哟,又不是故意的啦,干什么大惊小怪,镶金子啊?”

王丽涨红着脸警告他要报警,老郑头倒是不敢再动手动脚,但从此给王丽起了这么个外号。

有人兴奋地叫:“出来了。”只见远徵弟弟一阵风似的钻进房车。大家自觉而熟练地站好队,等他卸妆换衣服。

依依的信封最大,是清新的湖蓝色。别人的信多是各种示爱,曾有人把自己照片放信封里,想和弟弟谈恋爱。依依不屑于肤浅空洞的表白,信中先是一些探讨,涉及内娱的分析、远徵弟弟的未来发展等诸如此类颇有深度的话题,后面有分寸地表达了欣赏,结尾附首小诗《时光》:“腐朽的木门吱呀作响,惊飞了一只鹊儿,过去的日子深深浅浅,无声无息,岁月融进了牵挂和回忆,也融进了挣扎,没有风的季节,思念愈发沉重,压弯了院里那棵老槐树。”

诗是依依写的。她为远徵弟弟写过很多诗,每天还给弟弟留言一篇小作文。她愿意这样一直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身着米色羽绒服的远徵弟弟,从队尾往前收信,赤裸裸的表白也上演了:“宝贝儿,你摸摸我的小兔子,这样它就是远徵弟弟摸过的小兔子了。”“老公拍戏辛苦了,爱你老公。”“女神好美,女神今天开心吗?”“老婆我能摸摸你吗?”有个奇葩,拿把香菜往弟弟脸上举:“女神,最美的宝宝别担心,吃香菜不会长胡子。”实在过分,嘉竹桃们都知道弟弟讨厌香菜,依依极力控制着想要发作的厌蠢症。

远徵弟弟走到依依面前,接过信抬眼轻声问:“这什么呀?”奶奶的声音透出诱人的磁性。

信里是送弟弟的小铜铃,因弟弟从不收礼物,只好偷偷塞信封里。她忙回答:“只有我给你写的信。”

远徵弟弟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睫毛下双瞳剪水。依依感觉不会呼吸了,是缺氧的感觉,和弟弟这样近,能清楚看到弟弟扇子般的长睫毛微微颤着。远徵弟弟还看了自己,其实也算是短暂对视吧,这一刻,不,这一秒,足以让她完全沦陷。

回去路上,依依仍晕乎乎的,楚楚她们也差不多,路灯从车窗外飞快闪过,照亮了几人一脸满足的傻笑。

依依坚信自己不同于普通的嘉竹桃!别人眼中,远徵弟弟只是惹人怜爱的病娇小奶狗,依依却能get到他骨子里的傲气。211大学本科毕业,演过话剧,跑过剧组,几百个日日夜夜地默默无闻,怎会少了挫折伤心。内娱每年有多少演员昙花一现。远徵弟弟第一部戏的精湛演出,角色的深得人心,都是他拼了全力的开门红。奶凶奶凶的可爱表情,端正潇洒的仪态,无声滑落的晶莹泪珠,凝结着不为人知的努力和艰辛。

但懂得也罢,心疼也好,终究还是苍白无力。依依连弟弟穿过的戏服都买不起,她渴望做远徵弟弟的解语花,却只能和众人挤在混乱的外围,远远注视如星星般遥不可及的远徵弟弟。

依依也曾幻想自己成了个富二代,能像那个刘刘带资进剧组,到时她要专和远徵弟弟演情侣。但这只是幻想。她不理解母亲,当年因为老爸陈强为个老姑娘变心,就赌气跑去扫大街!美女要赌气,不是应该利用好优势去找个条件好的,使劲气气陈强吗?唉,母亲太累太苦了,她劝过母亲再找,可母亲总是摇头。

不想这些烦心事,还是看弟弟好。瞧生图的远徵弟弟也像加滤镜般好看。好手机就是不一样,放大细节也清晰——右脸颊长个可爱的小红疙瘩,看这水汪汪的桃花眼,最妙是弟弟那诱人的唇珠,笑起来勾魂摄魄。

iphone14是陈强年前送她的,可依依还是恨他,她不想叫他爸爸,她恨他抛家弃子。母亲日复一日,在并不体面的辛劳中销蚀着美丽,都是拜陈强所赐。陈强闹离婚时说是对方怀孕,好几年过去却没听说生孩子。依依讽刺那坏女人就算怀个哪吒也该生出来了,却被母亲教训一顿。母亲不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被善待的。

高山看到橱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习惯性地想叫她,但犹豫片刻还是低下头。

前妻回国两周了,被儿子们隆重接回家住。他有些别扭,可前妻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又对他百般柔情,很有些楚楚可怜,他狠不下心。毕竟是初恋,从前他爱她爱得发狂。现在她回来了,久违的欢声笑语渐渐抹掉了曾经的不快。前妻依然很美,回国要任职合资公司高层。尽管高山不愿承认,但才貌俱佳的前妻,无论哪方面都无可挑剔。相比之下,王丽的那点好太过家常,也太不值一提。他想,是时候做决定了。

第二天蹲出妆很顺利,依依超常发挥,照片视频拍得能媲美代拍。楚楚她们向她要,她发在了她们的小群里。楚楚马上心安理得地用来发微博,好像忘了她拍的东西向来不愿和别人分享。

这天是先在盘安影视城拍,再转场去东阳。大部分人选择去东阳等,依依她们去了盘安。三十几公里路程,车费加上过路费八十多。影视城门外等着的,加上依依她们只有十人。

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女人,穿件及膝黑呢大衣,梳着齐耳短发,严肃地聊着上回生日会,她也开了几小时车赶去。她夸弟弟长得好看,又说弟弟请的奶茶真心难喝。依依看着她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真像高中时那位最严谨认真的数学老师。

这次运气好得出奇。九点刚过,弟弟的车就开出来。大家正紧张会不会停车时,车稳稳停住了。

弟弟穿着蓝色毛绒外套走下来,接过依依第二个蓝色大信封时,抬眼看她:“又一封啊。”

依依瞬间又空白了,恍惚回应:“嗯嗯。”

等车开走,楚楚激动地摇着依依:“哎呀,早知道我也准备大信封了,看他记住你的信了呢。”

依依懊恼没能说出准备好的话,悻悻道:“可他哪有时间看信的?”

女教师和那几人开车走了,依依她们回味半天才想起叫车。地段儿太偏僻,四人分头呼叫十几分钟,加到三十元小费还没人接单。

影视城里出来个小眼睛的矮个子男人,皮肤暗沉,年龄在四十岁左右。他自我介绍姓夏,是影视城工作人员,要开车回横店,可以捎上她们。依依她们问多少车费,夏很大方地说随便给就行。

楚楚和另两人先钻进了后排,依依只好坐副驾。楚楚夏主任长夏主任短地叫着,夏主任显然很受用。他没走高速,说走小路没有过路费。

车在山路上七拐八拐,夏主任不时扭脸看依依,还通过后视镜看后排,说她们追星不易,表示明天能带她们进院,但要交些费用。

依依忙问:“多少钱?”

夏主任说:“也就是两三百,这钱不是给我,是打点剧组的。”

“好啊。”“没问题。”依依和楚楚她们几乎同时回答。

盘山小路没有路灯,半天没见辆车,周围黑压压的,看不到月亮和星星,车窗外模糊黝黑的树木飞速晃过,有莫名的压迫感。

夏主任突然笑了:“你们几个胆真大,不怕我把你们卖到山里。”

楚楚不适时宜地发嗲:“怎么会?你是个好人呀,夏主任你,怎么可能?嘻嘻,你说是吧,依依?”

另两个也傻乎乎地乐着,好像听到什么有意思的笑话。

依依却头皮发麻。黑洞洞的山路上开这种玩笑太过了吧?还有楚楚她们,说她们单纯还是无脑呢!什么不会?什么是好人?这荒郊野外的都不会害怕的吗?

依依让自己镇静,无所谓地笑笑:“没事儿,我是跆拳道黑带。”

夏主任收敛了油腻的笑容,飞快瞟她一眼后直视前方。

依依冷笑:哼,小样儿,给我来这套。

过了一会儿,夏主任又开了腔:“你们这样白天黑夜追星,家里不管吗?”

依依怕她们乱说,抢先开口:“我男朋友是刑警,我说来搞调研,他只好答应,但要我实时定位。”

“啊,警察?”夏主任语气存着怀疑。

依依面不改色:“是啊,脾气大得吓人,上回抓犯人把人肋骨打折,局里还让他做检讨。不过,那个暴脾气对我倒很好。”

夏主任声音低了:“那挺好,挺好。”

楚楚还在撒着娇,即使没有什么回应。

过了好久终于下了山路,穿过两个极小的小村子,总算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路。依依心里松了口气。

第二天拍摄仍在盘安。楚楚看见保安室里坐着夏主任,赶忙朝他招手。夏主任却装没看到,楚楚给他发信息,他回说领导检查,不能带她们进院。没一会儿,几个咋咋呼呼的女孩冲进保安室,围着夏主任笑得花枝乱颤。被女人簇拥着的夏主任,幸福地咧开嘴,露出不齐整的黄牙。

依依早料到是这样,保安室进不去,那继续在外面等呗。但楚楚她们却统一口径埋怨依依,怪依依昨晚语气太冲,得罪了夏主任,她们才会被连累。

依依耐着性子解释昨天的危险,但她们不依不饶。尤其是楚楚,埋怨依依不该撒谎男友是警察,害她不能进去看弟弟拍戏。楚楚如祥林嫂般不停絮叨着,好像依依真对不起她一样。依依索性陷进椅子不再理会,这个晚上天更冷了。

凌晨两点拍摄结束,远徵弟弟出来时情绪不佳,对嘉竹桃们淡淡的,也没注意依依的蓝色大信封。回程时,大家一路无话。

第二天,依依和楚楚照常一起活动,但存了隔阂般,彼此说话都有些小心。

十二月三十一号,依依期待射手座的远徵弟弟,会给自己怎样的跨年惊喜?

十一点五十,远徵弟弟提着两个大袋子跑出来。他上着妆,戏服外面套了件羽绒服,在大门外空地上把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全都是烟花。

弟弟亲自把几排烟花点燃,站在艳丽的烟花中间,对嘉竹桃笑着挥手、比心,大喊“新年快乐”。

嘉竹桃们沸腾了:“新年快乐”“远徵弟弟,永远爱你”“老公我爱你”“老婆我爱你”……有人跳起来挥舞手臂;有人开始大哭;依依大喊“远徵弟弟新年好,我爱你”,拼命往前挤;楚楚抱住依依胳膊叫“远徵弟弟太会了”:每个人都被快乐激动的情绪感染着。

绽放的烟花中央,远徵弟弟的笑容比烟花灿烂,是恋爱的感觉,多么梦幻唯美,又浪漫动人,注定是依依永生难忘的。无论沧海桑田,陈依依会永远喜欢和支持远徵弟弟。对着弟弟,依依大声地念叶芝那首《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凌晨五点,弟弟换身蓝色长衫出来,远远喊了句:“深渊有底。”

嘉竹桃大声回应:“人心难测。”

是远徵弟弟的台词呢,多惊喜的默契。

在横店半个月,从早上蹲妆再跟去摄影棚等,每天一封信,嘉竹桃们彼此热情地寒暄讨论,在微博、小红书和粉丝群互相点赞。先回去的发痛哭的视频,描述戒断的痛苦,哭诉如何想弟弟。看得让人心酸。

依依上火车就哭了。她压抑着哭声,对着车窗流着泪。推开家门,整个人空落落的,仿佛身子回了上海,心仍留在横店。

王丽嫌依依瘦了,兴冲冲地给依依做好吃的。干煸仔乌、酸菜鱼、炒干丝,都是依依爱吃的。自从高山前几天提出分手,她哭过好多回,想不通高山这么绝情,不顾她的眼泪转身就走。但女儿回来了,她顾不上痛苦,反而庆幸多亏没听高山的话去工作。

依依躺在床上,盯着泛黄的天花板发呆。老旧小区挨着马路,总是闹哄哄的。她初二时,全家来上海,很快父母就离了婚。初来上海,住在乔家路。她没想到繁华的大上海也有这种地方,逼仄的街巷异常拥挤,晦暗的房间有散不去的霉味。隔壁王奶奶的京巴见人便凶巴巴地叫;李阿姨到街上买袋盐也要细细描眉画眼,却把水淋淋的拖把直接挂阳台外,任脏水往下滴着。依依不喜欢这一面的上海,新同学拿眼角看她,完全瞧不上她。她想知道,从头到脚都精致无比的傲慢女孩儿,外表光鲜洋气得紧,家里到底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依依烦闷地翻向墙壁。海报上,远徵弟弟正深情注视着她,海边白色建筑旁,风吹动弟弟松软的卷发——多美的画面。但把海报贴在这么破的地方,有些暴殄天物。

回家后的依依天天浑浑噩噩,只关注远徵弟弟的消息,整理他的视频和照片。她没注意母亲经常性的失神,没注意节俭的母亲一次给她买了几件新衣服。那些漂亮衣服挂在简易衣架上,更衬出房间的陈旧。她想起楚楚那件水貂,自己穿上肯定好看。

见不到远徵弟弟,心像断线的风筝迷茫而无助。房间的窗户有了灰尘,一向勤快的母亲是有多久没打扫了?依依透着灰蒙蒙的玻璃往外看,天也灰蒙蒙的。

街边的角落,王丽端着饭盒正吃着。

老郑头用夸张的声音和理发店的小李聊天:“你见到高老板的夫人了吗?唉哟,那长相那气质简直了,难怪高老板对她那么痴情呢。”

老郑头瞟向王丽,露出讽刺的笑:“就她身上那套高定,都赶上有的人一年工资了,能比吗?所以呀,没那个命就不要痴心妄想。”

王丽明白老郑头故意说给自己听。他见过自己和高山一起,就是存心笑话自己被甩,想笑就笑吧。没错儿,她的衣服是垃圾箱旁捡的。她还捡过很多成色蛮新的,好好的说不要就不要。衣服也就算了,可对人怎么能这样?王丽不在乎被笑话,她只是伤心,高山那样轻飘飘提出分手,感情能说没就没了?什么为了孩子,有苦衷,都是假的,骗人的,全都靠不住。

一月中旬,远徵弟弟在南京有品牌站台活动,嘉竹桃们纷纷相约去捧场。这个高奢珠宝品牌,有自称媒体人的账号说能收费合影,品牌柜姐也表示购物有惊喜。依依联系了媒体人,天呐,合个影居然一万起步,抢钱啊这是。

依依想在柜台买个最便宜的商品,既能合影又有了首饰。然而,贫穷还是限制了想象力,柜姐来了句买产品五万就可以合影。五万啊,被她说得跟五千似的。依依原来有一万多,去横店花了几千,又买远徵弟弟代言的产品,现在只剩三千多。

依依想到楚楚。楚楚说这点钱小菜一碟,但是不凑巧,全家要旅行。还真是巧!依依愤愤地想:就这还富二代,还包房车,还进军娱乐圈,扯淡。

心情本就郁闷,晚上又刷到个女神经,叫“远徵弟弟的唯一”,发了几张P到看不清的美颜照,配文说弟弟火辣辣盯着她,让她无力招架,下面有留言夸她漂亮,说谁都会被迷住之类的鬼话。明显炒作的把戏把依依气得双眼冒火。简直厚颜无耻到丧心病狂,摆明是花钱找托儿过嘴瘾。她要赶紧上报弟弟的黑板擦。

这段九百七十米的街道,王丽不知往返过多少回,手中扫帚把磨得发亮。她了解这里的一切,哪里的砖少了块角,哪家店门口有个坑。路过高老板的书店,表面还是老样子,可实际上却什么都变了。

一月二十九日六点钟,今天王丽特意早早干完了第一遍活。

这次依依回家,总把元旦晚会的一段反复回看,一脸幸福陶醉。那段节目,有几人介绍美食再唱歌,一个穿中式服装的小伙儿模样清秀,瘦高个儿,宽肩小脸,笑起来甜甜的。

王丽问:“这小伙儿叫什么?长得真精神。”

依依眼里立马有了光:“远徵弟弟,帅吧,他演戏好学习也好,211毕业呢。”

“嗯,挺帅,显得怪小呢。”

“他本人更好看,皮肤特好。”

“你见过他本人?”

依依脸红了,太激动说漏了嘴:“嗯,那个,我不是辅修了个传播学嘛,要写分析报告,涉及内娱的情况,就选了远徵弟弟。”

王丽猜想依依不是为了学习,但她能理解,年轻人追星很正常。虽然她实在欣赏不来女儿的审美,这个远徵弟弟太白太瘦了,那么高的个儿,腰比旁边女孩还细,脸也小得可怜,漂亮是漂亮,但男孩子嘛,总该阳光强壮些才好!不过她还是尊重女儿,不但尊重,还要给女儿个惊喜。

前天依依接到通知要回校,急得掉了眼泪,说远徵弟弟二十九号在A大厦出妆,昨天一脸不情愿地回了校。A大厦离王丽工作的地方就隔两条街。这个月依依生日,新衣服买了,又悄悄买了条金项链,二十九号再去现场拍些照片,最好能让那个远徵弟弟给依依签个名。这样的礼物,依依肯定会开心吧?王丽为自己的创意很是得意。

A大厦地下室入口,已站了几个小姑娘。王丽换上件深咖色外套,戴好灰色呢帽和口罩,整理妥当走了过去。

“时间正好,站第一排可以拍清楚。”王丽心想。

老式相机录视频时间短。她准备用相机拍照,再用手机录个视频。

依依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到了地点已经有一百来人,好位子都没了,她沮丧地对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后脑勺。好不容易远徵弟弟回上海做节目,她肯定不能错过。昨天为了论文回校忙到深夜,今天凌晨她又坐火车赶回来看弟弟,准备等看完弟弟再回校,可紧赶慢赶还是没抢到好位置。

“依依,这边儿。”嘉竹桃朵朵在倒数第二排向她招手。

依依刚站过去,就听前排有人嚷嚷:“哎,前面的,你戴的帽子挡着啦,我怎么拍啊?”

第一排戴帽子的女人摘下灰色帽子,回身歉意地点点头。

依依瞪大了眼,是母亲!

取下帽子的母亲头发蓬乱,白发多得触目惊心。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白头发?母亲还不到五十岁呀。不对,她来这干吗?衣着过时的母亲,举着个老式相机是那么突兀,站在第一排。她一定来得最早。难道是前天自己急哭了,所以母亲特意来帮她拍照?

依依感觉心很乱。无论遭遇什么,母亲从未抱怨过。她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坚强,同时又忽略了太多。直到今天,她才发现母亲真的不再美丽,她皮肤不再细嫩,头发也不再乌亮。眼前浮现母亲一下又一下清扫着路面,冬天手生了冻疮,夏天的衣服被汗湿透,下班去干钟点工,辛辛苦苦给自己挣学费,买手提电脑和新衣服,甚至还负担自己大把的零用和追星花销。刚上大学时,她向母亲许诺,将来她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她长大了,该换她来好好照顾母亲。母亲哭了,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流泪。可她究竟为母亲做过些什么?依依的眼睛湿润了。

人群有了动静,远徵弟弟出来了,耳边有嘉竹桃激动的叫声。依依的泪珠落下,她又大声地念起那首《当你老了》,但这次是念给最亲爱的母亲: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作者简介:

周盛楠,江苏省作协会员,在《金山》《小小说大世界》《小说快报》《都市晨报》《彭城晚报》《郑州广播电视报》《拂晓报》《读友报》《海华都市报》《三门峡日报》《学习强国》等发表多篇散文、小说和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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