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动因、争议及未来改革趋势

摘 要：2022年5月，俄罗斯宣布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原因包括与欧洲政治关系持续紧张、对共生模式实效的质疑、实施过程中的困境与负面效应，以及与本国高等教育特色之间的冲突。这一决定引发广泛争议，涵盖新旧学制的选择、学科设置中同质化与特色保护的博弈、国际化进程中认可度提升与流动性受限的矛盾、学术评价中质与量、实质与形式的权衡等。展望未来，俄罗斯高等教育将立足传统优势，构建符合国情的自主发展体系，强化基础教育，系统规划新体系中本科与研究生教育的回归与创新、妥善处理过渡时期学历问题。深入剖析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深层原因、争议焦点及后续改革路径，有助于为理解其高等教育迈向独立自主的新篇章提供全景式解读。

关键词：博洛尼亚进程;俄罗斯高等教育;大学学术评价改革

中图分类号：G649.1" " " 文献标识码：A" " " "文章编号：2097-0692（2024）04-0058-09

一、问题的提出

欧洲面对教育国际化的迫切需求，为了打通高等教育的国际障碍，实现教育体制一体化，自1999年起开始实施博洛尼亚进程。该进程以2010年建成统一的“欧洲高等教育区”

（European Higher Education Area，简称EHEA）为总目标，通过建立统一的学制、学位和学分互认体系，拓宽学生的就业渠道，增强科研人员与学生的流动性等途径，推动参与国优化高等教育资源配置，增强高等教育的国际兼容性，进而提高其在世界上的知名度和竞争力[1]。而为提升自身的高等教育竞争力和国际化水平，2003年，俄罗斯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后，俄罗斯通过引入新的学位架构与欧洲学分互认体系（European Credit Transfer and Accumulation System，简称ECTS），以及调整人才培养标准、促进国际人才交流、整合现有大学等措施，开始向欧洲高等教育模式转型。这些举措为俄罗斯对接国际教育标准提供了重要助力，进而推动了其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进程。

然而，自2012年以来，俄罗斯社会各界就高科技人才流失、高等教育竞争优势下滑、教育质量下降、大学学术评价不公等问题，对博洛尼亚进程在俄罗斯的实施效果提出了质疑，由此引发了全社会对既有改革路径的深刻反思。2022

年5月24日，俄罗斯联邦科学与高等教育部部长瓦列里·法尔科夫（Валерий Фальков）正式宣布，博洛尼亚进程已经不再适应俄罗斯的教育发展需求，俄罗斯计划退出博洛尼亚进程，转而构建基于国家经济利益和学生发展需求，具有本国特色的教育体系[2]。

目前，尽管相关研究已梳理了博洛尼亚进程下其他国家高等教育的发展情况，但对俄罗斯的具体经验、问题与退出决策的深度分析尚显不足。本研究从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这一现象出发，系统探讨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动因、争议及后续改革方案，揭示其背后的内在逻辑与外部动因，为理解现阶段俄罗斯的高等教育改革提供全景式解读，并全面审视俄罗斯对国际教育一体化态度的转变原因及未来走向。本研究有望揭示国家教育主权、文化传统与国际标准间的动态关系，深化对国际教育合作与一体化理论的认知。

二、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动因分析

（一）俄罗斯与欧洲之间的政治关系持续复杂波动

从20世纪末开始，欧洲各国致力于实现和平、消除战争与发展经济，由此提出了欧洲一体化进程。博洛尼亚进程是与欧洲政治、经济一体化相伴而生的欧洲高等教育一体化进程，旨在加强“欧洲维度”和人员流动，并在教育空间上促进欧洲就业市场的一体化[3]。然而，多年以来，严峻紧张的政治关系、多轮经济制裁，以及在语言、价值观和教育体系等方面存在的文化差异，既阻碍着欧洲与俄罗斯的跨国交往及合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双方在教育理念、教学方法、学术标准等方面的深度对接和融合。尤其是自2014年以来，俄乌冲突成为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重要转折点，俄罗斯与欧洲之间在安全观、价值观和世界观方面的分歧正在逐步升级。这种分歧带来的欧洲“恐俄”“抗俄”心态，导致欧盟国家纷纷通过抵制与俄罗斯的高等教育合作来表达对俄罗斯外交政策的不满[4-5]。既往关于“欧洲高等教育一体化”的构想在俄罗斯的实际应用，未能有效地发挥其对俄罗斯高等教育的促进作用。于是，俄罗斯开始反思参与该进程的初衷，转变教育领域的合作态度，重新评估此类国际合作的价值与成本，逐渐倾向于增强本土高等教育体系的独立性和竞争力，同时探索与其他国家和地区高等教育的新型合作关系。

（二）博洛尼亚进程的实际共生行为模式并非共生的理想模式

博洛尼亚进程作为一种教育改革和标准化的框架，涉及多个利益相关方之间的相互依存与合作。根据管理学的共生原理，博洛尼亚进程是一种一体化共生组织模式，追求在一段时间内或长期内形成共同体，共同发挥极其稳定的作用[6]29-34。事实上，博洛尼亚进程作为基于欧洲理想与经济利益构建的区域高等教育一体化方案，其共生行为模式存在非对称互惠共生和偏利共生的问题，尚不能构成理想的共生模式。博洛尼亚进程以欧洲国家作为组织者和发起者，主办国可以掌握决策权与占据资源分配的主导地位，通过提供平台和机会来帮助参与国获得更好的教育质量和学术声誉、更广泛的学术交流与合作机会，以及更高程度的国际认可的学位和学分等福利。而俄罗斯等参与国需要遵守主办国设定的规则和要求，付出相应的努力与投入，所获得的收益却是不对称的。一些国家的高等教育系统从其他国家的高等教育系统中获取了更多的资源和好处，更强势的高等教育机构与学者可能享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和资源。这种不对称共生加剧了参与国之间的不公平竞争，以及资源分配的不均衡。

希腊学者的研究揭示了在博洛尼亚进程中欧洲国家间学生流动的显著失衡现象，即学生在选择留学目的地时，更倾向于选择经济条件优越、合作动力充足、宗教及语言文化兼容性强的发达国家，而非资金短缺、合作动力不足或存在语言文化障碍的地区[7]。这种选择不仅影响了学生的个体教育经历，还会影响其所在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产生的实质性贡献，进一步强化欧洲内部学生流动的不均衡格局。俄罗斯学者指出，俄罗斯原本寄希望于利用自身教育成本优势，吸引大量欧洲学生赴俄留学，以缓解其在国际教育领域面临的压力。然而，自加入博洛尼亚进程以来，俄罗斯不得不直面日益严峻的移民潮和留学逆差问题[7]。数据显示，2013年，俄罗斯的出国留学人数高达50 642

人，其中超过3.1万人选择了欧洲国家作为留学目的地。相比之下，同年从欧洲来到俄罗斯学习的学生数量却不足1 500人[7]。这一显著的留学流向失衡现象，反映出俄罗斯在吸引国际学生方面的乏力，以及其在国际教育市场竞争中的被动地位。

此外，根据2016年俄罗斯的一项互联网社会调查，俄罗斯学生群体的未来发展规划也呈现出明显的海外倾向。调查结果显示：高达40%的俄罗斯学生有意向在毕业后前往国外工作，而计划在完成大学学业后继续在国外深造的学生比例也达到了20%;相反，仅有18%的学生表达了明确的回国意愿[7]。这一比例结构揭示了俄罗斯面临的人才外流风险，进一步加剧了其在教育国际化进程中面对的不利影响。

有俄罗斯学者直言，博洛尼亚进程在实践中变成了从穷国向富国输送人才的政策，使得强国获益、弱国蒙损[8]。从欧洲内部留学市场的视角来看，部分欧洲国家由于外国学生市场份额显著、入境流动性强，已发展成为区域内国际高等教育的主要接纳者。而其他国家则成了高学历人才的“净出口国”，产生了本国“人才外溢”的问题，给这些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及高等教育投资回报带来一定挑战。总之，博洛尼亚进程成了解决欧洲“人才外流”问题的有效办法，但由于俄罗斯并非欧盟成员国且与欧洲各国大学间缺乏紧密的合作基础，其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后反而导致本国学生流向欧洲其他国家的问题愈发严峻，使得俄罗斯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欧洲高等教育体系的人才供给方。

（三）博洛尼亚进程在实施中的现实困境与负面影响

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后，俄罗斯与其他参与国一样，面临着一系列实际的困难与挑战。一些高等教育体制和传统结构较为僵化且资金、师资等方面处于弱势的国家，迈入欧洲高等教育一体化的过程变得相当缓慢和痛苦。例如，意大利在进入博洛尼亚进程后，将中央官僚控制的管理逻辑引入大学管理，使得大学自主权受限，导致大多数的意大利大学在学术界失去了应有的信任[9]。同样，尽管哈萨克斯坦高等教育加入了博洛尼亚进程，但在实际操作中并未真正融入这一进程。为了迎合博洛尼亚进程的国际认证机构，很多哈萨克斯坦大学的本科生课程均由在读硕士研究生讲授，这就严重损害了教学质量监控的有效性和学生评估结果的可信度[10]。俄罗斯在形式上实施了博洛尼亚进程所要求的二级学位（学士—硕士）培养体制，但在实际落实过程中，各大高校只是简单地分割了专业学历的修业时间，将前四年的课程定为本科课程，第五年的课程定为硕士课程[8]。不难发现，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后，各国高等教育体系的变化只是流于表面。这种形式化的改革严重损害了各国高等教育教学的质量，随之而来的是对毕业生素质与实践经验的潜在质疑。在俄罗斯，“学士”一词逐渐变成了“辍学者”的代名词，被视为未完成高等教育、未为劳动力市场做好准备的人[11]。

俄罗斯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后，原本扩大学生和教师流动性的目标无法充分实现，语言的障碍限制了以俄语为母语的师生参与国际项目、交换计划或跨国研究的机会[12]。学术交流通道同样受到限制。欧盟积极为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乌克兰等国家铺设学术交流通道，却阻挠俄罗斯成为联系国，以防止俄罗斯在知识与科研领域中占据更为强势的地位[13]，由此体现出欧盟在推进区域教育一体化进程中，对维护自身利益与控制区域学术话语权的微妙权衡，以及对俄罗斯学术实力潜在威胁的警惕与防范。除此之外，加入该进程后，俄罗斯在国际教育市场的学历学位互认还面临着一些挑战和困难。博洛尼亚进程在实际运行中并未严格遵循其所设定的规范与标准，而呈现出一种仅在对自身有利之时才承认他国学历证书的倾向。俄罗斯联邦外交部发言人玛利亚·扎哈罗娃（Мария Захарова）表示，在学历证书互认方面，俄罗斯已忠实且全面地履行了其在博洛尼亚进程框架下应承担的所有义务，而相比之下，博洛尼亚进程自身的履约程度却不足一半，并且在履行过程中明显表现出选择性，即依据自身利益偏好有选择地执行相关条款[14]。

（四）博洛尼亚进程与俄罗斯高等教育特色的冲突与影响

俄罗斯为了更好地融入博洛尼亚进程，将大学的五年制教育课程缩减为四年，并对原有的学位体系进行了深刻改革，逐渐形成了一种囊括学士学位、专家学位和硕士学位的高等教育嵌合体[8]。然而，事实证明，这一系列举措不仅使得俄罗斯大学的文凭并未得到国外的完全承认，而且引发了俄罗斯国内对新学位体系的争议。莫斯科罗蒙诺索夫国立大学校长维克多·萨多夫尼奇（Виктор Садовничий）表示，俄罗斯加入博洛尼亚进程的这一举措，是没有充分考虑到本国国情的现实需要及利益的全盘照搬[15]。即便当前俄罗斯部分大学并不具备硕士研究生培养的条件，缺乏培养硕士研究生的组织机构、教学人员、教学方法和基础设施，也仍要全盘照搬该体系[8]。如此一来，保障硕士研究生教育质量便无从谈起。博洛尼亚进程所倡导的快速跨学科发展模式，即学生个体先在某一学科领域取得学士学位，紧接着在另一学科领域攻读硕士学位，这样的培养模式难以在两年内将一个在新专业领域缺乏扎实基础知识储备与研究准备的硕士研究生成功塑造成该领域的专家[14]。

欧洲高等教育区域关于高等教育质量标准的总体趋势，是更加重视第三方评估机构的外部评估、大学的质量保障主体地位、学生等群体的多元参与，以及注重深化“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理念等[16]。而俄罗斯则是采取在政府主导下重构大学人才培养标准的方法，通过实施大学整合的措施来加强质量保障[17]。二者的矛盾根植于对教育质量保障机制的不同理解与实践选择：欧洲模式倾向于通过市场机制、专业评估与民主参与，实现教育的自我调节与持续改进;俄罗斯模式则更倚重政府规划与行政调控，以确保教育系统性改革与教育质量底线控制。为了积极响应并契合博洛尼亚进程所设定的国际化教育标准，众多俄罗斯大学不得不对自身招生策略做出调整，弱化若干具有鲜明俄罗斯特色的学术传统，削减特色学科专业的录取名额。与此同时，由于学制的压缩与课程结构的精简，学生在特定专业领域内深入研习的时间大幅缩水，其专业深度与技能成熟度相较于以往有所下滑。这一系列变化降低了俄罗斯雇主对毕业生的专业素养与职业能力的信心。同样，作为俄罗斯高等教育特色的副博士学位（Кандидат Наук，Candidate of Sciences）正暴露出两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一是合同制副博士数量激增，科研机构和大学在强烈经济利益驱动下，忽视支撑科学潜力和基础科学发展的高水平科研人员的培养质量;二是在这种条件下培养的大多数副博士放弃了从事科研和教学工作的传统，转而投向跨国公司和高科技公司，由此对国家科研体系与教学工作造成了巨大的损失[18]。

三、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争议

总体而言，俄罗斯国内支持与反对放弃加入博洛尼亚进程的声音各执一词，其争议主要集中于以下五个方面。

（一）学制体系：新旧学制纷争

根据俄罗斯招聘网站Superjob的调研，66%

的俄罗斯民众认为应该放弃高等教育两阶段（学士—硕士）制度，72%的45岁以上受访者和73%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俄罗斯民众更倾向于恢复传统的教育体制（5年制专科教育）[19]。例如：俄罗斯联邦国家杜马科学与高等教育委员会第一副主席奥列格·斯莫林（Олег Смол-

ин）支持回到传统学制，并表明俄罗斯需要的是能够发展自己国家的专家，而不是以牺牲自身利益为代价来提高别国实力的人才[15];莫斯科国立大学物理系副教授安德烈·拉里切夫（Андрей Ларичев）表示，本硕二级学制不适合所有专业，如物理系、化学与机械系及数学系[19]。反对方则认为，博洛尼亚进程下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学制能让学生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两门高等教育专业的学习，从劳动力市场的要求来看，这样的双学位制度更加灵活，能够扩大培养多学科专家的机会，催生一大批可以在多学科交叉领域提出独特想法的跨学科专家，而且还能创建一个通用的教育体系，缩短学生的学习时间，降低其学习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20]。

（二）学科设置：博洛尼亚进程下的同质化趋势与特色保持之争

一部分人认为，博洛尼亚进程导致学科设置同质化及学科缩减，忽视了不同学科的特色和需求，而且博洛尼亚系统下的专业范围太窄，甚至排除了一些苏联时期的优质学科与课程，并一律按照西方国家的标准，缩短了本科生学习的时间与教师充分讲解教材所需的时间。这些做法使得学生在智力和心理上都没有做好 “获取知识 ”的准备，大学毕业后难以符合劳动力市场的能力要求[15]。圣彼得堡矿业大学校长弗拉基米尔·利特维年科（Владимир Литвин-

енко）表示，尽管在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后，高等学校仍然保留原来的教育宗旨和多学科性的优势，但弱化了对俄罗斯经济基石部门发展的关注，随着一些专业的消失，以实践为导向的培养方式也从大学中消失了，这导致了技术人才储量的减少和劳动力市场上合格专家的严重短缺[19]。俄罗斯人才与成功基金会的负责人叶琳娜·什梅列娃（Елена Шмелева）也表示，当今的俄罗斯需要具备基础知识和技能的毕业生，以便在各个学科交叉点上找到解决方案和突破，但在博洛尼亚进程下，俄罗斯保守的高等教育内容及期限固定的课程无法适应新经济领域的客观情况[20]。反对者则认为，应该对博洛尼亚进程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因为博洛尼亚体系下的学科设置可以满足不同学生的需求，促进教育质量的提高，增强研究和创新能力，加强国际交流和合作[9]。

（三）高等教育国际化：认可度提升与流动性受阻之争

在俄罗斯学术界内部，针对政府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决定，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部分学者认为，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这一举措会对俄罗斯整个教育体系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他们指出，退出博洛尼亚进程会遏制俄罗斯的学术流动性，影响俄罗斯本国学生与外国来俄留学生的流动和交换的可能性，导致俄罗斯与国际先进教育理念和技术的接轨机会减少，削弱俄罗斯高等教育在国际上的认可度，进而影响俄罗斯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和吸引力[21]。另一派学者对此观点持有异议，认为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并不一定会导致上述的悲观后果。莫斯科国立大学物理系副教授安德烈·拉里切夫（Андрей Ларичев）提出，虽然俄罗斯退出了博洛尼亚进程，但并不影响当下国外认可莫斯科国立大学毕业生的文凭，而且莫斯科国立大学毕业生文凭可以等同于硕士学位毕业证书[21]。俄罗斯教育生态系统质量和发展管理负责人塔季扬娜·巴甫洛娃（Та-

тьяна Павлова）也认为，当前正是俄罗斯亟须为国内杰出人才营造极具吸引力与可持续性的就业环境的关键时刻，退出博洛尼亚进程不影响俄罗斯高等教育体系的本质，各大学的课程仍遵循俄罗斯联邦教育标准，这些标准未被废止，并且与博洛尼亚进程无实质关联[12]。这些学者认为，即便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俄罗斯顶尖大学的教育质量和国际认可度并未受到根本性动摇，俄罗斯高等教育也有能力在没有博洛尼亚进程的框架下继续吸引全球学子，保持并提升其在世界高等教育领域的地位。

支持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俄罗斯学者还提出，应当重点关注自俄罗斯加入博洛尼亚进程以来，学术界及学生在国际化进程中遭遇的流动性受阻的实际问题：其一，自加入该进程以来，语言障碍依旧是限制俄罗斯民众赴海外工作学习的关键因素;其二，海外大学提供的优厚奖学金与生活补贴加大了俄罗斯大学在国际竞争中的吸引力差距;其三，优质教育资源倾向于向国际化程度较高的大城市和顶尖大学集中，导致俄罗斯区域间和校际的教育资源严重不均衡，对俄罗斯本土的高等教育生态产生不利影响;其四，过度依赖国际标准和评价体系，不仅威胁到俄罗斯的教育主权，也引发了对本土教育特色与文化传统流失的深深忧虑[21]。但是，持反对观点的学者认为，世界各地的大学和科学中心之间的合作是一种进步。参与欧洲学术和教育项目使俄罗斯受到更多关注，推动俄罗斯融入欧洲学术和教育的大环境，以博洛尼亚进程为媒介的高等教育改革成为推动整个俄罗斯现代化的强大动力，参加与欧洲大学联合办学项目的往届学生将以不同的眼光看待欧洲、世界和俄罗斯在世界上的地位，而拒绝任何合作无疑是一种退步[22]。

（四）大学学术评价：质与量、实质与形式之争

博洛尼亚进程下的学术评价体系过于侧重量化指标和形式化要求，忽视了学术研究的质量和实际社会影响力，这种倾向易于催生学术腐败和浮夸之风[18]。在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后，俄罗斯联邦政府对大学教育管理的介入程度显著加深，虽然俄罗斯法律规定教育部对大学课程设置只有50%的决定权，但实际上85%的课程仍由教育部来决定[23]。这显示出，博洛尼亚进程下的俄罗斯政府对大学的控制权在逐步扩大，可能导致大学在行政干预下逐渐丧失学术独立性，甚至成为不良现象滋生的土壤。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些大学以追求“学术自由”为名，通过不正当手段，如贿赂负责留学资金的分配与管理的政府官员，以及伪造学生学业表现、科研成果和实践经验等，谋求更多的学术交流机会;与此同时，一些政府官员担任大学名誉教授的现象，进一步模糊了学术与权力之间的界限，加剧了两者间的不当关联[18][24]。政府对大学进行过度控制，干预学术自由和学术评价，无不影响着学术环境，侵害了学术自由与学术独立性。而反对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一方则认为，博洛尼亚进程推动了大学学术评价的改革，通过引入更多的标准化指标和评估机制，可以提高学术评价的客观性和公正性。这种改革努力旨在确保学生和研究人员的学术能力与素质得到充分的认可，同时也促进了大学的国际化与竞争[22]。

（五）国际合作与交流：欧洲导向与亚洲战略之争

支持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一方认为，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对当今的俄罗斯来说是一个新的机会。俄罗斯联邦科学与高等教育部部长瓦列里·法尔科夫称，退出博洛尼亚进程是“独特的俄罗斯教育的复兴”[2]。支持者通过列举美国、中国、印度等国家的例子，强调即使没有加入博洛尼亚进程，这些国家仍然在国际教育的认可度和国内教育的发展上取得了显著的成功[25]。并且，科学的重心不在于地理位置，而在于构建能够培养、吸引顶尖人才的环境，包括高质量的研究项目、著名的科研学派、强大的高等教育机构和研究设施。科学的未来是跨国界的，强调合作与共享，而非地域上的东方或西方标签[22]。他们强调，即便脱离了博洛尼亚进程，通过直接的校际合作和精心设计的双学位课程，国际教育交流与合作仍能持续且有效地进行，因为教育并不局限于博洛尼亚进程，世界也不局限于欧洲[25]。再者，他们认为，博洛尼亚进程主要聚焦于欧洲，而当前俄罗斯的发展战略需兼顾西方，并强化与亚洲新兴经济体（如中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及泰国）的多元化联系，尤其应关注俄罗斯东部庞大的劳动力市场潜力[12]。因此，尽管俄罗斯与欧洲学术交流趋弱及学生海外就业机遇收缩，但只要调整策略重心，前景并非全然悲观。而反对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一方提出，这一决定将对俄罗斯与欧洲的教育交流与合作造成负面影响，主张俄罗斯应保持在博洛尼亚进程中的参与，同时积极寻求与亚洲新兴经济体的多元化合作，实现国际合作与交流的全方位发展，而不是片面地转向某一特定区域[12]。

四、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后的改革趋势

（一）基于传统优势创建适应自身发展的高等教育体系

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只是俄罗斯顺应时代需求、实现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的第一步。2023年3月2日，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Вл-

адимир Путин）在对“导师学校”试点教育计划参与者讲话时表示，将俄罗斯教育发展的基本目标定为建立从中学到大学的主权教育体系[26]。俄罗斯联邦科学与高等教育部副部长德米特里·阿法纳西耶夫（Дмитрий Афанасьев）也提出，这一体系“将以国家利益为导向，兼顾俄罗斯的国际利益、学生的利益及大学的利益”[27]。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俄罗斯的改革重点是基于本国的传统优势对现有高等教育体系进行改革。俄罗斯将回归高等教育体系的传统优势，即专家培养模式。但是，新的专家培养模式又与苏联时期的专家培养方案不同，会根据专家培养方案的性质和劳动力市场的需要灵活设置培训时间，并且给予有意深造硕士的本科毕业生以指导清单，清晰划分可直接进入与需要修习过渡课程的研究领域，同时标示出兼容与关联的领域以供学生灵活选修[27]。

（二）强化基础教育，聚焦高质量生源培养

俄罗斯联邦科学与高等教育部部长瓦列里·法尔科夫认为，俄罗斯需要加强建设高质量的基础教育，这是俄罗斯高质量高等教育的基础[28]。因此，俄罗斯旨在构建一个既能传承本国教育优良传统，又能适应21世纪知识经济社会需求的基础教育体系，为俄罗斯高等教育输送具备坚实知识基础、创新精神和社会责任感的高素质生源，从而支撑起国家的长远发展与竞争力提升。在具体实践中，俄罗斯将重点加强大学与中小学在数学、计算机科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基础学科上的衔接，夯实高质量高等教育的根基，同时大力提升中学与大学人文科学课程的质量，涵盖历史、社会科学、文学、地理等领域，以期让年轻一代深入了解俄罗斯的历史文化传统[26]。为此，俄罗斯联邦教育部已批准包括人文学科在内的6个科目的联邦基础教育课程，并规定自2023年9月起所有学校全面实施，以期通过强化基础教育，特别是加大数学、物理学、工程学等基础学科的教学力度，培养学生扎实的科学素养与解决问题的能力，为他们日后在高等教育阶段深入探究复杂科技问题，充分发挥俄罗斯高等教育在这些优势学科领域一贯拥有的强大实力打下坚实基础;同时，注重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与终身学习能力，使他们能够在不断变化的知识经济时代持续提升自我，为解决未来的科技挑战做好准备[26]。

（三）创新高等教育体系的具体规划

1.回归传统与创新并举，重塑本科生与研究生教育

2023年5月12日，俄罗斯政府颁布了《关于完善高等教育体系的若干问题》法令，该法令主要是明确对本国高等教育体系进行全面革新：一方面，该法令确立了基础高等教育与专业高等教育两大分支，自2023—2024学年起，正式引入包括基础高等教育阶段、专业硕士阶段及研究生课程在内的多元录取结构;另一方面，基础高等教育阶段设定为四至六年，旨在为学生奠定坚实的知识基础，而专业高等教育硕士课程则依据不同学科领域、专业特性和资格要求，设置为一至三年不等的学习年限，赋予学生更为灵活的学习路径[29]。该法令规定，包括莫斯科航空学院等在内的六所大学率先实施新体系，为俄罗斯高等教育现代化转型提供改革试点[29]。由此可以看出，本次俄罗斯高等教育体系改革旨在以回归传统为基础，重塑既有高等教育框架，旨在打造一个既接轨国际标准又充分尊重与激发学生个性化发展需求的新型高等教育体系。

对于未来新的高等教育体系中研究生教育的定位问题，部分俄罗斯大学已经采取行动，自2022年起将研究生教育从整体高等教育体系中相对剥离，重新赋予其在科学研究与高层次教学人才培养体系中的独立角色地位[27]。这一调整旨在进一步明确研究生教育的专业化、深度化定位，使其在学术研究、技术创新与高端人才培养等方面发挥更加聚焦且高效的作用。针对未来本科毕业生接受研究生教育的费用问题，2023年2月21日，俄罗斯联邦科学与高等教育部部长瓦列里·法尔科夫在发言中回应了社会关切，指出所有顺利完成基础高等教育（即本科阶段）的学生，都将有机会享受到免费攻读硕士学位的政策福利[26]。这一举措旨在消除经济障碍，确保具备学术潜力与深造意愿的本科毕业生能够无障碍地进入研究生阶段学习，进一步提升国家整体的高学历人才储备与科研创新能力。

2.新旧教育体系过渡时期学历问题

俄罗斯联邦总统助理安德烈·富尔先科（Андрей Фурсенко）表示，俄罗斯与许多国家签订了国际条约，确立了学士学位、硕士学位及博士学位的合规性，即现有的学历学位证书将继续在俄罗斯和国外仍然有效[26]。普京总统也强调，大学毕业生已经获得的现行本科和硕士课程的高等教育文凭将不受审查，目前在读的大学生将完成旧制度下的教育[27]。俄罗斯联邦科学与高等教育部部长瓦列里·法尔科夫解释说，新系统不会“回到过去”，而且对大学教师和学生带来的变化将微乎其微[26]。同时，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也不会影响外国留学生。但是，新的教育体系还应该考虑更多方面，如在俄罗斯的外国留学生的利益，以及新的高等教育体系将对俄罗斯学生赴海外学习、工作计划提供支持等问题。

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后，俄罗斯重建新的高等教育体系必将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为了不对本国高等教育发展生态造成不容忽视的破坏，俄罗斯政府的首要之举是总结既有经验、强化顶层设计：其一，既要珍视并延续博洛尼亚进程的有益经验与积极影响，又须避免盲目效仿他国模式或过度西化;其二，在发扬本国教育传统特色的基础上，秉持开放态度，广泛汲取全球的优秀教育实践经验;其三，通过高效调配财政与人力资源，确保改革措施扎实落地，充分结合国家发展需求，铺就一条具有俄罗斯特色的、高质量的高等教育发展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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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sons for Russias Withdrawal from the Bologna Process Controversies

and Future Reform Trends

Ren Zengyuan， Liu Guohui

（Institute of Higher Education，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12）

Abstract：In May 2022， Russia announced its withdrawal from the Bologna Process for reasons that included ongoing political tensions with Europe， questions about the effectiveness of the symbiosis model， dilemmas and negative effects of its implementation， and conflicts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its own higher education. The decision has triggered a wide range of controversies， including the choice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 academic systems， the game between homogenisation and the protection of characteristics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academic disciplines，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increase of recognition and the restriction of mobility in the process of internationalisation， and the trade-off between the quality and quantity of academic evaluations and between the substance and the form of academic evaluations， and so on. Looking ahead， Russian higher education will build on its traditional strengths， construct an independent development system in line with national conditions， strengthen basic education， systematically plan the return and innovation of undergraduate and postgraduate education in the new system， and appropriately deal with the issue of academic qualifications during the transition period. This article provides a panoramic view of the reasons for Russias withdrawal from the Bologna Process， the controversies and the path of subsequent reforms， in order to understand the new chapter of its higher education towards independence and autonomy.

Key words：Bologna Process; Russian higher education; reform of academic evaluation in universities

收稿日期： 2024-04-15

基金项目： 吉林大学深入推进一流学科和一流大学建设研究项目（2023SYLZ01）;吉林大学校本应用专题研究项目（2022XB03）;吉林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资助项目（2023CX155）

作者简介： 任增元，男，辽宁朝阳人，吉林大学教授，管理学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高等教育政策研究;通信作者：刘国慧，女，陕西安康人，吉林大学高等教育学硕士生，主要从事高等教育政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