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冬天的麦草垛上醒来,普诺觉得有些悲伤,身上披着羊毛纺的披毡,太阳静静照着。他伸了个懒腰,漫无目的地走到半山坡上,在一棵枯萎的野梨树上坐下,耷拉着双眼望向山顶的云雾,他的手从枯梨树的肌理中,仿佛摸到了自己皱皱巴巴的余生,他觉得更悲伤了。他不知道最近为什么如此悲伤,仿佛自己的心被一阵浓烈的悲伤之雾笼罩着,看到什么都会从心中飘出湿润的情绪来到眼珠里打转,还好他那修长的睫毛像栅栏般,把自己的悲伤之泪堵住了。
“肯定是那条老狗,把悲伤传染给我了。”普诺心想。
于是他走回到那堆麦草垛底,手指着那条黑黄色的老狗说:“真不该把自己的午餐分给你。自从看到你以后,我连假笑都不会了。”但是当他看到老狗瘦骨嶙峋的可怜样,就觉得自己更悲伤了。他在草垛内深挖了一个洞,并找来几根木头支撑,再扒下田边稻草人身上的破衣服,给老狗做了一个窝。把老狗抱进去时,手臂沾上脱落的狗毛,他看到狗的眼角有眼屎,眼神深邃得像个无底洞。普诺知道这不是菓俄村的狗,菓俄村就二十几户人,谁家狗长什么样,他都知道。这定是一条从远方出走的狗,他听舅舅达野说过,一条狗知道自己将死,就会离家出走,死在途中。前几天他在这堆草垛上醒来的时候,看见老狗一瘸一拐从远处走到他身边躺下,见它可怜,把自己的午餐分给它,此后老狗就驻扎在这里,似乎要执意死在这里的意思。这条安静得像一块石头的狗,就躺在普诺内心的要害处,让他觉得悲伤,所以普诺肯定是它把悲伤传染给了自己。
普诺的姐姐戈玛,正收着晾晒在院子里的荞麦籽,她吹着细长的口哨召唤风,把荞麦籽从半空中扬下,丰满的荞麦籽和干瘪的荞麦籽就在地上区分开来,她已经能从这日常的劳作里领悟到命运也是一部扬场机器,它会一次次把人高高举起,然后在时间的道场扬下,她立志要成为那颗安然沉稳落地的内心丰盈的荞麦籽。她把荞麦籽分开装进麻袋里,正好看到普诺回来,就让他帮自己搬进去。普诺给姐姐擦了额头上的汗水,抱着戈玛痛哭起来,他说好悲伤。戈玛以为弟弟被欺负了,告诫他不要惹事。可普诺一直说自己好悲伤,也说不出为什么悲伤。
“快把荞麦籽搬进去,不然舅妈他们回来要生气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自己的家?”普诺用衣袖擦掉眼泪,抓起麻袋的一角,问戈玛。
“别胡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戈玛把背靠在麻袋上,让普诺帮自己推把力,背起麻袋后回头望着普诺警告道:“舅妈回来了,你不能说这样的话。”她的声音细腻如沙,普诺点头说他知道,也扛起了一袋干瘪的荞麦籽。
他们的舅妈回来了,这个叫科莫阿果的中年女人,从远处迈着小碎步走来的时候,像一颗土豆走来,矮胖矮胖的,走近了,她那两片厚嘴唇没有停止过拨动,像鸡屁股,说出来的话也有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一进院子她就指责:“这里还有那么多洒落的麦籽,都够你俩吃一顿了。”姐弟俩只好拿着木质的碗,埋头在尘土里寻觅那些洒落的粮食。一个叫达野的男人吹着竹笛从不远处走来,那是他们的舅舅,菓俄村最无所事事的男人,他每天拿着锄头走到别人家的地里,跟地里勞作的人谈天论地,但是绝不会在别人家的地里留下一锄,他还会起早背着绳子和那把破吉他去山里砍柴,然后坐在某一颗石头上弹唱半天,直到傍晚的时候左手拿着吉他,右手在肩上扛着一根木柴回到家里。科莫阿果没有骂过达野,甚至不允许任何人诋毁达野半句。达野有三件羊毛披毡,黑白蓝,每天都是干干净净地披在身上,科莫阿果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的丈夫脏,所以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到屋后的井边洗披毡,而她自己总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们有一个儿子,寄宿在学校,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回来。
普诺最近听到舅舅达野的笛声,也很悲伤,以前他听不进去,甚至觉得聒噪。入神的他把碎石子抓进木碗里,科莫阿果看见后使了个刻薄的眼色说:“晚上你就吃这碗吧。”普诺还没反应过来,以往他会立马站起来微笑着承认自己的错误,现在他不会笑了,假笑也不会了。他感觉自己失去了除悲伤以外的所有情绪,觉得悲伤的时候,他就看不清人的脸,他看到别人的脸都是空的。一旁的戈玛立即抢过弟弟手中的木碗,将里面的石子挑拣出去。
“你们两个像小鸡一样在地上找什么呢?”达野其实心里明白姐弟俩在做什么,他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沙琪玛给普诺,说,这是今天去奶吉镇上赶场专门给你买的。普诺只冷淡地从舅舅手中接过沙琪玛,并没有表现得多兴奋。达野也给戈玛递来一包发卡。戈玛说自己还有很多,这些给舅妈用。达野硬给她塞过去了。接着达野便娓娓道来今天在奶吉镇上看到的自认为新鲜有趣的事,但姐弟俩只顾着啄地上的荞麦籽,于是他只好来到老婆科莫阿果身边。
科莫阿果在磨坊推石磨,达野从背后掐了一下她的屁股,然后握住石磨手柄上科莫阿果的手,跟着科莫阿果的节奏推起石磨。科莫阿果的脸庞红了,像别了两个即将落下去的夕阳,她低着头说:“干嘛啊……”达野用手指在她的耳垂上挂的一对银耳坠,轻轻拨动,发出清脆而暧昧的声音,他低沉地说:“多美的音乐。”对达野来说,全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是音乐,科莫阿果的圆屁股就跟着晃动起来,像一个笨拙的音符,她假装生气地说:“十几年了你还是这德性。”他说:“你也没变。”十八年前他就是这样拨动了她的屁股,拨得她心痒痒。他叫她科莫阿果,她说自己叫阿果,科莫阿果是一条母狗的名字。他坚持叫她科莫阿果,她说那就叫科莫阿果吧。第二天他就带着科莫阿果来到菓俄村,他的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在那年冬天气急而去。科莫阿果的母亲也不同意,直到第三年春天他们背着儿子伯陀叫了她一声外婆便没再说什么。十几年来他们都没变,达野仍热爱音乐并且无所事事,科莫阿果仍挚爱达野,为了他,科莫阿果像一头勤恳的牛,起早贪黑,在庄稼地里埋下头就不会抬头。就算后来达野发了一笔横财,日子宽裕起来了,她仍如此。
十几年来,科莫阿果唯一一次否定达野的事发生在九年前的冬天,达野把他姐姐的两个孩子接到家里。那天大雪纷飞,达野背着七岁的普诺,领着九岁的戈玛从奶吉镇回到菓俄村的路上,像一匹马驮着不属于自己的物品,坚定地走在雪地里,思绪万千,却一直重复着甜蜜的话安慰哭泣的戈玛:“快到家了。”到家了,他把熟睡的普诺抱在怀里取暖,叮嘱戈玛伸手烤火。科莫阿果看到他脸上的伤痕,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问他到底怎么样了。
“姐夫被抓进去了,姐姐不知所踪。”他冷冷地说道,“那个该死的克迪,变卖了姐姐家的房产,独吞了那辆货车,把他亲亲的侄子扔在街上不管。我把两个孩子带到他家,想跟他打一架,他不在家。”
科莫阿果心疼地用湿热的头巾擦拭他脸上的伤痕,问他这伤怎么来的。达野擦去了她脸上的眼泪回答:“克迪婆娘挠的,我本想把两个孩子扔在她家,毕竟他们才是孩子的本家,但那个婆娘死活不肯,用她那只鸡爪子挠了我的脸,还把两个孩子扔在门口,锁上门在里面哭天喊地。”他用恳切的眼神看着科莫阿果继续说:“我本来也狠下心离开了,毕竟他们才是孩子的本家,走到半路心中不忍,跑回去看,两个孩子在大雪里哭得让人心疼,我就把他们带回来了,毕竟这也是我姐姐的孩子。”科莫阿果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没有当面拒绝,说自己去拿点柴火便走出屋子。戈玛也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没有哭,没有闹,也没问心中的疑虑,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慌,说自己出去帮舅妈拿柴火,也走出去了。戈玛看见舅妈站在柴堆边,抖落柴上的雪,她走过去接住一根木柴,但是被科莫阿果拒绝了。科莫阿果抱着柴火走进屋,把柴加进火里,回到卧室再没出来。戈玛在屋檐下发呆了一会,也走进屋子,达野让她抱着弟弟,他去给他们腾一间屋子,铺一张床。他很温柔地抚摸着戈玛的脸说:“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家。”安顿好两个孩子,他走进卧室,科莫阿果在装睡,他抱住她,没有说一句话,拨弄着她的耳垂,她哭了,他知道。在偏房里睡的戈玛也偷偷哭了,弟弟普诺不知道。
二
一个鸟状的红色气球,被滞留在菓俄村,它的线缠在核桃树的高枝上,那棵老核桃树位于普诺悲伤的麦草垛边,他倚靠在老狗的窝旁,望着那只在空中飘动的鸟,他的心也跟着飘动。老狗在吃普诺带来的食物,它耳朵上的毛已经脱完,但它的耳朵仍然是树立的,可以判断出它曾是一只猎狗,应该有一个英雄的主人。普诺吃着舅舅达野给他带来的沙琪玛,却尝不出以前的味道,他看着那只在空中挣扎的鸟,喃喃道:“现在,我的悲伤是红色的。”
科莫阿果和戈玛在山顶割蕨草,这些割下来的蕨草背回家里,铺在牲口的圈里,加上粪便,经过它们反复踩踏,到春天就发酵成了天然的饲料。戈玛尽量割得和科莫阿果一样多,甚至比她多,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向科莫阿果证明自己的价值,同时也会反复抢着干科莫阿果没完成的活,她经常把“让我干这个吧,让我干那个吧”挂在嘴边,她想让科莫阿果习惯使唤她,离不开她,那样戈玛的心里才觉得踏实。开始的时候,科莫阿果真不吃这套,因为她只想让这姐弟俩早点离开她的家,她愿意为达野父子苦一辈子,但是她发自内心地拒绝为别人付出一滴汗水。现在,科莫阿果真的离不开她了,上山砍柴,下地耕田,都会带着戈玛,她精算过戈玛在这个家流的汗水勉强可以养活姐弟俩,所以她不会使唤普诺干一点活,当然,她使唤普诺干活的时候,戈玛都会抢着去完成。
达野也来到麦草垛上,拿着那把木吉他,自弹自唱那句歌词:“这一生都在适应,抱紧不会发光的木头。”这是他唯一的原创歌曲,他说自己不是不会创作其他歌曲,但他觉得一个伟大的歌手,一生只需要一首歌,这首歌只需要一句歌词。他察觉到自己的侄子最近有些反常,便又弹奏了一个欢快的节奏,麦草垛底下的普诺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他第一次完整听完了舅舅的那首歌曲,也第一次听清了那句歌词,他站起来,用左手的衣袖擦拭泪水,颤抖着声音说:“舅舅,我想再听一次你的那首原创歌曲。”达野从草垛上跳下来,把普诺揽在怀里,他的心仿佛在融化,不是深谙了普诺的悲伤,而是感觉自己终于得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东西,一个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东西。达野倚靠在草垛上,很认真地弹唱那首歌,普诺没有让他发现那条老狗,主要是不想他被感染上悲伤。普诺仍痴望着天上的气球,这一次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没有一个音符跑进他的耳朵,但是他仍然觉得悲伤,那个红色的悲伤在他的心口飘舞、挣扎。他说:“舅舅,放了天上那个气球鸟吧。”旁边的老狗此时已经缩成一团,在闭目养神。
达野以为他想要那个气球:“等改天我去奶吉镇给你买一个更漂亮的。”
但是普诺说只要这个,达野无法拒绝他诚恳的眼神,于是答应了。达野隨手捡起几颗石头,往天上砸去,被普诺拦下了,他说这样会打爆它。达野只好脱下身上的蓝色披毡,准备爬上那棵老核桃树,把气球取下来。显然他是个爬树高手,爬到一半还对着下面的普诺做鬼脸想取悦一下他,但是普诺没有笑,催促他爬快点。他爬到那只气球附近,掰断那根树枝,连带着气球扔了下来。普诺把气球抱在怀里,用尖锐的牙齿咬断绑着气球的绳子,把它抛向空中,心里那个红色的悲伤就慢慢变成天空的蓝色。达野在树上指责他:“它还是会被束缚在另一棵树上的。”但普诺没有听见,他痴痴地望着那个红色的悲伤越来越远,越来越蓝。直到达野踩断一根树枝从核桃树上掉下来,随着一声尖叫,一声嘣,落在普诺旁边,他才缓过神来,吓得本来就如木炭般的脸,更黑了。达野抱着自己撑地的右手,表情狰狞,当他从疼痛中捡回来一点意识,就叫普诺去山上喊科莫阿果回来。
普诺知道出大事了,扭头就往山上跑,他在跑往山顶的路上脑子里空空的,但他仍觉得悲伤,这种悲伤是灰白色的,并非因为舅舅达野受了伤,而是一种让他恐惧且无力的悲伤。他本可以在半山腰喊山顶上的科莫阿果,但他喘着大气来到山顶说舅舅从树上掉下来了。科莫阿果扔掉手中的镰刀就往家里跑,她从山坡上奔向家的时候,像一颗拦不住的滚石。
姐弟俩把割好的蕨草捆起来,背回去。戈玛问普诺舅舅是怎么从树上摔下来的,普诺没有回答。他们回到家后,舅舅和舅妈已经不在家里了,想必是去了奶吉镇上的医院。戈玛像往常一样喂猪,喂牛羊,生火做饭。普诺来到那棵核桃树下捡起一颗石头,在自己头上转了三圈,也在舅舅达野摔落地的位置转了三圈,然后把石头带回家放在舅舅的床底。他听达野说过如果在一个地方摔倒了,就要在那里捡回一颗石头,代表着不把自己的灵魂掉在那里。现在,达野虚构的灵魂被普诺安放在床底,静默不言。普诺在脑海里还设想了很多结果,包括被舅妈痛打一顿,他甚至想到舅舅会死在医院,然后被舅妈从医院背回来,他一定会痛哭一场,但他还是纠结要不要告诉所有人舅舅达野是因为自己而死的。普诺在自己的想象里越来越悲伤,他想发泄,但找不到方式,于是拿起舅舅达野的斧头来到那棵核桃树下砍了起来,旁边的老狗目睹着这一切,无动于衷。
事情很多时候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达野的右手是废了,但他没有说出那天的事,这让普诺心里更加不安,或许更多的是悲伤,他知道舅舅达野再也不能弹奏了。一想到这,普诺内心就有枯叶落下,悲鸣的旋律不停呜咽。达野出院回来那天,普诺已经砍倒了那棵核桃树,但他还在继续砍,把核桃树肢解,堆在一块,可以当木柴烧。其实这棵树早该砍倒了,因为它结出来的核桃很难敲碎,据说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吊死在上面,从此它就哑了,结出来的果实再也没法轻易被人食用,而且村里人都觉得不吉利,所以都不认它,现在,普诺把它砍倒了,只有根留在地里。达野知道普诺在为那天的事自责,他想去解开这个结,但又觉得无力,他的右手五根手指已经失去活动的能力,于是他将那把吉他放到普诺的手里,说:“为我唱歌吧。”
普诺看不到舅舅达野的脸,只是凭借记忆想象着达野两瓣薄如竹片的嘴唇贴在一起,挤出两个美丽的酒窝,他知道舅舅达野是笑着的,但他仍然觉得悲伤,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唱出那句词,他的声音像铜铃在风中飘游,到山上又折返回来,达野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们坐在麦草垛上清唱,一条老狗在身下,望着那棵被普诺砍倒的核桃树发呆。
三
一场大雪应邀前来,在夜晚悄悄盖住了麦草垛。
普诺在麦草垛周围插上几根枯竹子,然后取出录音带里的黑线,绑在竹子上,绕了草垛两圈,每一阵寒风吹过来,黑线就发出呜呜的声音,那是普诺喜欢的声音。达野在旁边生了一堆火,用左手吃力地制作一个新的乐器:月琴,那是彝族地区流传很久的一种古老乐器,一般只会在葬礼上弹奏,琴身是木质的,弦可以用铜丝,但达野选择收集羊肠里的纤维织成细线,这样的弦,发出的声音更加古朴。普诺正坐在老狗旁聆听周边的声音,他的悲伤跨过围起来的录音带黑线,越过雪野,来到山顶,直到更远的山脉。没用几天,他已经能弹奏几首歌曲,显然,他有很高的天赋,并且渴望通过音乐來发泄内心的悲伤。他弹奏乐器的时候,眼睛紧闭着,头抬得很高,仿佛是在向万物倾倒着他的悲伤。那条老狗已经跟他很熟,在普诺的喂养下,它没有要死去的意思,反而越发有精神,有时候,它还会一瘸一拐来到普诺怀里,嗅着普诺的悲伤,或许是传染更浓烈的悲伤给普诺。
戈玛和科莫阿果仍然忙碌,即使是雪天,她俩也会背着竹箩筐去山上拾柴火,或者在家里做针线活,她们很少对话,只有在戈玛出错的时候,科莫阿果刻薄地指出。
戈玛和普诺的母亲诺莫施泽来得很突然,她在很远的坡上向普诺招手的样子,有点像是从幻想里走来的影子,她踉踉跄跄地走近时又像一张兽皮,等出现在普诺面前时,只是一把拼凑的骨头,藏在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里。普诺看不见她的脸,也记不住她的脸,这些年,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姐姐戈玛和舅舅达野的脸,因为只有这两个人他敢直视。诺莫施泽说话很大声:
“普诺,你不冷吗?”诺莫施泽放下包裹,呼气暖了一下双手,试图抚摸普诺,但是被他躲开了。普诺拎起她的包走在前面,对于母亲诺莫施泽,他只觉得熟悉,却无法亲近。这些年,只有七月火把节的时候她才会来看望姐弟俩,甚至有些年份都不来,来的时候,她会带一些衣物或者是生活用品。诺莫施泽从自己的包里取出所有东西,给普诺买的鞋子,他穿着太大了,但诺莫施泽笑着说过段时间就合脚了,于是普诺穿着新鞋子走在雪地里,踏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脚印;诺莫施泽看着弟弟的胳膊,心疼不已,一直在怪他命不好,她给达野买了一根可以自动收缩的拐杖,因为她听说弟弟是腿受伤了,达野接过拐杖饶有趣味地说:“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呢。”科莫阿果不高兴了,她本来就对诺莫施泽意见很大,这下抓住她犯的错了,使了个眼色说这真是亲姐姐,转身出门而去了,诺莫施泽说有给你的礼物,但她没有得到回应。诺莫施泽给戈玛带来了专属于女生使用的纸巾,她知道女儿应该能用上了。戈玛拿到纸巾后脸一下变红了,她迅速藏在腋下,然后拿着给舅妈的礼物(三个香皂和一条毛围巾)就出去了,只留下达野和诺莫施泽姐弟两个在屋檐下。
“你去看过姐夫吗?”
“我前几天去探望了,应该明年夏天就出狱了。”
“不是还有两年吗?”达野记得很清楚。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而且减了刑。”诺莫施泽熟练地从羽绒服兜里取出一根香烟点上,她接着说:“我这次来,是想带着普诺和戈玛去奶吉镇上住,等他回来。我不想他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没有一个家,那样他会生气的。”
达野知道这一天要来临,但是真的快来临了,他却显得异常冷静。晚上他把废了的右手搭在科莫阿果的腰上,对她说了这件事,科莫阿果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摸着他的脸说:“时间还真是快呢,这两个孩子都要成人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呢。”他们紧紧拥抱着,没有什么欲望,但很满足。
第二天诺莫施泽就走了,她说要先去镇上租个房子,等一切置办妥当了,就会来接走普诺和戈玛。她走之前让普诺送送她。普诺把她带到那条老狗面前,让她注视着狗的双眼,诺莫施泽觉得莫名其妙,她指责儿子那么大了还不懂事,转身就走了。普诺看着她消失在起雾的坡上,淡淡地说:“因为我感觉你不会悲伤,我想让它把悲伤传染给你,叫你也体验一下这滋味。”
科莫阿果不让戈玛跟着她下地上山了,她像变了个人,还会打趣说戈玛要成为镇上的人了,不能干村里的活。戈玛就抢着干,她说不相信母亲真会把自己和弟弟接到镇上住,是舅舅和舅妈把他们姐弟俩抚养成人,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其实,她的心里是多么渴望能早点离开这里,不是这里不好,她只是想有一个真正的家,可以让她随意敞开自己的家。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憋着所有委屈,但她常常想起来到这里之前的日子,有自己的大房间,软绵绵的玩偶,她还在学校里读过三年书,但学的字已经被她忘记在菓俄村的田地山野里,只是还会几句简单的汉语。她想快点到镇上住,还有个很大的原因是想让弟弟普诺去学校上学,她知道如果不识字,就会像瞎子,不学会几句汉语,将来也要变得像个哑巴一样,当然,这些道理是舅舅达野告诉她的。达野吃过不识字不会说汉语的亏,有一次他在奶吉镇跟一个汉族人起争执,被骂得哑口无言,最后他只能抓起一颗鹅卵石用汉彝语交杂着对他说:“一会儿石头把你的腿打断掉。”逗得看热闹的人差点笑掉牙。所以,他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拉惹读书识字,于是把他送到了县上的寄宿学校上学,他也让普诺在阿卜村的小学读书,但普诺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课堂上,经常逃课在山上发呆。现在,普诺每天和舅舅达野鼓捣那把月琴,他学得很快,而且已经有了后来者居上的势头,听得达野想流泪。
普诺并不想去奶吉镇,如果是以前他会兴奋,甚至在无人的旷野笑出声,但现在他不会笑,他觉得到哪里都一样,更何况他的心里有对舅舅达野的愧疚。至于那条老狗,他觉得对它没什么感情,他只是想看着它死去,也许那样自己的悲伤也会跟着消散,因为他觉得内心的悲伤已经越来越浓烈,且像洪水般弥漫在他的情绪之地,让他失去了开心,也失去了快乐,所以,他现在只会悲伤,或者更加悲伤。他把自己的悲伤之水倒在那把月琴上,让所有听到那音乐的人和物都跟着他一起悲伤,当然,现在听他弹奏的只有那条老狗和达野,老狗听得入神,它似乎很享受这种悲伤。
四
一场大火在菓俄村的西北坡上蔓延,这时候,已经是深冬。
普诺的音乐响起,这一次他没有用任何乐器,而是吹口哨,他的口哨像风的指引者,把一阵阵风指向了火。火不断扑倒树木和荒草。火像一面发烫的大镜子,让普诺目睹了生命的死亡是多么简练又热烈。火把远方烧成了灰烬,而人们渴望在灰烬中重构自己的幻想家园。
这场大火烧了多久?似乎没有人特别去关注,除了普诺。他就站在灰烬中弹奏,想在这灰烬上构建自己的悲伤之国,晚上他黑不溜秋地走回来,姐姐戈玛给他洗脸,擦身,也教育他明天不要再去那边了,小心被火吞进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七夜,下了一场大雪,雪花扑在火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飞蛾,这飞蛾,扑灭了火。一早,普诺披上厚羊毛毯,向火而去。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如一把把匕首融化在肌肤里,温柔而冰凉。每一片雪花都像一只白绵羊,这场大雪,就是上天牧向人间的羊群,庞大而欢愉。普诺觉得悲伤,所以他号啕大哭,牧羊老人出现在他身后,送了普诺一把竹质的口弦,他告诉普诺这场大火是自己偷偷放的。普诺生病了,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悲伤的泥沼,无法动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万物开始发芽,冒出地面,綻放,游行。它们试图找到自己的天赋,自我沉醉。一些情绪高涨的叶子,让微风弹奏自己的身体,它们的誓言生机勃勃。它们最终将按照自己的想象,有序生长,忠实于咒语或者祝福。
火烧过的西北坡牧羊老人一家干劲十足,他们扛着锄头把坡当成战场,开垦。他们把烧红的石头,和烧不死的树根全挖出来,堆积成一座座丘,再烧起来,火的灰烬又燃起来了,浓烟熏出了太阳闪亮的脸庞。有些土地就是需要用火疗伤,阳光在新生的树丫上尖叫,深林里传来布谷鸟的播种讯息,把种子同时埋在春天,碧绿色的日子就灌满了希望的汁液。
普诺看见一头牛在闻另一头牛的粪,一头牛用角拱着田埂,然后哞哞叫着到处乱窜。它精疲力竭,又兴奋不已。普诺来到麦草垛边,却看不见那只老狗,他终究没能目睹它的死亡,它背着自己的死亡继续上路了。普诺觉得自己的悲伤并没有被老狗背走,反而变成了更大的悲伤。
诺莫施泽又来了,提着一坛酒和几包挂面。科莫阿果杀了一只阉鸡,吃完饭后,他们围坐在火塘边喝酒,心里的话被酒精赶出来。
“这些年,要感谢你们两口子帮我把普诺和戈玛带着。”诺莫施泽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让戈玛敬舅舅和舅妈一杯,戈玛起身斟满酒,双手端奉给达野,达野一口闷下去,咂弄着嘴舌,没说话。科莫阿果接过戈玛敬的酒,有些颤抖,她站起来,也喝了下去,然后泪从她眼里流出来。
“戈玛,这些年,苦了你。不要记恨舅妈对你的苛刻。”科莫阿果说着就抱住了戈玛,戈玛说不出话来,其实自从诺莫施泽来过后,舅妈对自己的态度已经缓和了很多,开始她以为只是做做样子,以为舅妈会为自己和弟弟离开这个家心里暗喜,但现在她能感觉到这个平时嘴如刀子的女人,其实已经把姐弟俩当成了这个家的成员。戈玛忍不住,也痛哭起来,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吞下去,这是她第一次喝酒,仿佛是一股火焰从她嘴里起势,游过喉咙、肠子,最后在她的胃里开始燃烧,没过多久,她就感觉自己眩晕,那股火烧到她的胆子里,让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阿姆,我也敬你一杯,这些年你对我们两个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她踉跄地站起来,用手指着诺莫施泽说道:“如果不是舅舅,恐怕我和普诺已经冻死在大雪里了。”接着她就倒下去了。达野让普诺把姐姐扶到床上躺着,戈玛觉得天旋地转,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嘴里一直嘟哝着,但侧过头马上就沉睡了。普诺看着姐姐这样难受,不禁也流泪,他坐在戈玛的床沿上,静静看着戈玛。很晚的时候,他听见客堂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达野严肃地对诺莫施泽说:“让普诺去奶吉镇小学读书吧。这孩子虽然孤僻,但是很聪明,接受知识能力强。其实我也想像培养拉惹一样培养他,但我们也供不起两个孩子。”
“你把他俩抚养到这么大已经很好了。”诺莫施泽已经喝醉了,她说话越来越大声,“要是你姐夫当年不被关进去,我相信普诺一定能上学。”
说到姐夫,达野的心里突然一惊,他喝下一大口酒,半遮半掩着说:“其实,当年我收到过姐夫的一封信……”然后他又不说了,诺莫施泽问他信里写了什么,达野突然压住了自己的酒醉,敷衍着说其实也没写什么。
第二天,达野背着绳子上山了,他害怕离别,他把所有乐器打包在一起,让科莫阿果提醒普诺把它们都背走。但是普诺只带走那把月琴,坚持让舅舅下次来奶吉镇的时候,再给他把剩下的带来。“学这些东西干什么,你到家后就需要到学校上学,这些东西没用的。”诺莫施泽觉得学月琴是不务正业,在她的观念里,弹奏月琴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因为月琴一般只会在葬礼上被反复弹奏。但他拗不过普诺。
科莫阿果在戈玛的手里塞了一只银手镯,那是她只在隆重的日子才会佩戴的,她哽咽着对戈玛说:“如果合适,就找个好人家,可以嫁了。”
戈玛想拒绝,但她一直都没法拒绝科莫阿果的命令,以前是无法拒绝她的苛刻要求,现在她也拒绝不了科莫阿果这只珍贵的手镯。除了银手镯,戈玛还要走了三斗荞麦籽。
在他们走出菓俄村的时候,达野在山顶上看见普诺一直在回头。
五
奶吉镇是彝区一个重要的火车枢纽站,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这里从事各行各业,大家都说没有在奶吉镇上买不到的,如果有,那也可以从奶吉镇坐火车去更大的地方买。诺莫施泽租的房子在奶吉镇的瓦多街尽头,是一座木房子,屋顶铺着深灰色的瓦片,还落满了枇杷树叶。瓦多街距离火车站有五公里路,有很多马拉车可以直达。
普诺很喜欢马拉车,确切地说,他喜欢马,在菓俄村的时候,他就喜欢,只是舅舅达野家里没有马,那时候他会在山上追着一匹别人家的马跑很久。现在,他就坐在屋檐下,听着马蹄在街道上踏出的清脆声响,以及赶马人的吆喝声、驱逐声,他觉得悲伤。自从来到奶吉镇,他的悲伤更大了,本来他以为自己的悲伤已经很大了,不能再扩大,但并没有,如果以前的悲伤有菓俄村那么大的话,现在他的悲伤应该有菓俄村和奶吉镇加起来那么大了吧。他把自己放置在这么大的悲伤里,弹奏月琴,他的琴声引来马拉车客人的仰望,也引来一阵突然的午后雨。诺莫施泽和戈玛在阵雨中回来,她们每人背着一筐鸡,戈玛的腋下还夹着一只白色的大公鸡。
“普诺,你今天又没去学校吗?”诺莫施泽撩拨着自己湿透的头发,一边把鸡从竹筐抱回窝里。母女俩从奶吉镇周边的居民家里买回这些鸡,然后拿到镇上卖,靠挣回来的钱养活三个人。明天是奶吉镇逢场的日子,人很多,所以,她们今天又从附近买回两筐鸡。
普诺看不见诺莫施泽的表情,但从语气能感觉出,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上学不上学这件事,他甚至觉得诺莫施泽把自己和姐姐戈玛接到镇上来,是为了给父亲一个交代,而不是想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他最近听说了很多关于母亲诺莫施泽的谣言,最刺耳的是说她在外面跟一个汉族男人生了个儿子,这让他的悲伤又扩大了一点,所以,最近他不怎么搭理诺莫施泽。
把鸡都放回窝里后,诺莫施泽举着一把伞就去街上买菜了。戈玛坐在普诺旁边,问他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
普诺的心感觉湿热,他忍住眼泪,把姐姐戈玛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抚摸。戈玛在他的发旋附近摸到一个凸起来的东西,她着急问普诺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说我是个傻猴子,那么高了还读一年级,而且又黑,像从山里来的傻猴子。”他说完就哭了,只有在姐姐戈玛的怀里,他才会这样痛哭。
戈玛温柔地抚摸着普诺头上那个凸出来的包,像抚摸着弟弟身上新长出来的犄角,抚摸他不被理解的偏执与野性的悲伤。她含着泪说:“你忍一下,实在不行就告诉老师。”
“我忍不住,他们怂恿斯格巴尔来打我,用乒乓球拍砸我的头。”斯格巴尔是流浪在奶吉镇的傻子,也有人说他不傻,只是疯了。他每天在奶吉镇瞎逛,脏兮兮的,孩子们都怕他,但也会逗他。关于斯格巴尔,在奶吉镇流传最多的是一个笑话,据说有次他偷了家里一辆旧自行车到街上卖,老板问他七十块钱干不干,斯格巴尔摇着头说七十不干,三十干。这则笑话,普诺听了并不觉得好笑,他反而为斯格巴尔感到悲伤,但斯格巴尔不懂得领会别人的同情,他反而在普诺头上打出了一个包,当然,普诺也不是吃素的,他也动手了。
晚上,一个自称是斯格巴尔哥哥的人前来问罪,说自己的弟弟受了重伤,正在医院抢救,是被普诺打的。诺莫施泽慌了,她赶紧请那个男人坐下,给他倒了一杯酒,还没让他把事情说明白就转身指责普诺,并脱下自己的鸭舌帽就要打普诺。
“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让你打架伤人的吗?”诺莫施泽打下去的时候,被戈玛接住了,刚好拍在戈玛的脸上。普诺立马上去推倒了诺莫施泽,他没想到自己的力气这么大,就像推倒一根立不稳的木板。
诺莫施泽被彻底激怒了,她像是被按了身体里的愤怒开关,站起身,顺手拿起锅铲就打。普诺把姐姐戈玛护在身下,任锅铲落在自己背上。
那个号称斯格巴尔哥哥的人看这场景,也慌了,扔下一句“反正这事没完”就走了。诺莫施泽放下手中的锅铲,哭着呐喊:“为什么命运如此,太阳啊,月亮啊,你们出来看看,为什么命运如此待我?”在彝区,妇女们喜欢动不动就哭月亮喊太阳,但是月亮和太阳哪有那么多空,去管那么多人的哀怨,它们只是在天上远远地照着,看着,不偏爱任何人。
现在,月亮就挂在窗外的枇杷树枝上,看着普诺的悲伤,也照着他背上的青条,姐姐戈玛在给他上药,他不吱一声。戈玛问他疼不疼,他没有回答。就在这时,一个深沉的男低音从窗外飘进来:
“普诺……普诺……”普诺没有回答。
“戈玛。”戈玛也没有回答。姐弟俩侧耳听着,那个男人又叫了几声。他们也不回答,但听见门开了。
“戈玛,”这是诺莫施泽的声音,“赶紧拿那个竹质的簸箕出来。”
诺莫施泽让戈玛把簸箕用手搭在门楣上,她又跑进去了,戈玛看见门外的男人,身材矮小,戴着一顶深绿色的前进帽,右手提着黑色旅行包。戈玛有些害羞,没敢正视他,她对这个男人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男人没有开口说话,他似乎也害羞。
诺莫施泽用锅铲弄了一铲鸡屎和灰,念诵着:“不吉祥的东西离远点,不要跟着人进屋……”念完,把鸡屎和灰洒在门槛边,让男人进屋,还提醒他头不要碰着门楣上的簸箕。这是彝区一个简单的洁净仪式,许久不见的亲人重新相聚,要这样见面,才让外面来的人不把污秽的东西带回家里。
戈玛把簸箕放回去,准备回房间,她的心还在跳动。
“戈玛,去叫普诺出来,阿达回来了。”诺莫施泽在忙着做饭,她从鸡窝里随机抓了一只鸡,然后让男人掐死。男人熟练地把鸡头拧了一圈,就开始掐。诺莫施泽在旁边说着一些诅咒的话、祈福的话,直到鸡的脚松下去。
戈玛跟弟弟普诺说:“是阿达,阿达回来了,我们出去吧。”然后你推我一下,我拽你一下,怀着好奇又忐忑的心走到门口,他们不知道怎么开口叫出那两个字,那个熟悉而久远的称呼。过去了这么多年,当他回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普诺甚至觉得有些悲伤。
“戈玛已经是大姑娘了,普诺的个子也跟我一样高了。过来,普诺,让阿达看看。”然后他们又跑回屋里去了。
诺莫施泽笑着说:“你刚回来,他们還不适应。给他们一点时间吧,快把鸡做了。”她的心里开满了喜悦之花,似乎也长了一些羞愧的野草,她曾经以为这一天不会来临,但现在,他真的回来了。这个叫鸠阿垛的男人,曾给她甜蜜的爱情,给她富裕的生活,也让她陷入痛苦的泥沼,现在他回来了,给她带来新的希望,哪怕现在他是个瘦瘸子,诺莫施泽也觉得他能让这个家重新富起来。
鸠阿垛给两个孩子夹了两只鸡腿,他在尽量套近乎,也在弥补这些年的亏欠。戈玛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吃鸡腿。”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丝抱怨,一丝不知所措,更多的是撒娇,这些年,在父亲鸠阿垛不在的这些年,她没有撒过一个娇。她记得小时候只要家里杀鸡,鸠阿垛都会留两只大鸡腿给姐弟俩。普诺也说自己不是小孩了,不吃鸡腿,他其实想吃,但心里觉得悲伤,吃不下去。
这晚,一家人都没有睡,普诺和戈玛躺在自己的床上发呆,诺莫施泽和鸠阿垛在房间里说着没有人听到的话,多年不说的话。
鸠阿垛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普诺醒着,他从窗口看见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到街道,搭上一辆马拉车就走了。诺莫施泽叫醒戈玛,母女俩把白菜叶子剁碎塞进鸡的嘴里,然后背着两筐鸡,也消失在普诺的视线里。他躺在床上又睡着了。他在白天梦见舅舅达野坐在山顶弹奏吉他曲目,也唱出新的歌词:“一些风在另一些风里走散,一个人注定在另一个人的世界徘徊不止。”他还梦见那条老狗,普诺仍然坚信是它把悲伤传染给自己的,现在,不知道它把自己的死亡背到哪里去了。
鸠阿垛找到两个老朋友,把斯格巴尔的事解决了。普诺看着自己的父亲,虽然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内心却有一种本能的冲动,想去接近他:
“他们还会欺负我的。”普诺还是叫不出父亲这两个字,不是不想,其实他的内心已经认了这个父亲吧,但他真的叫不出口。
鸠阿垛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想抚摸一下儿子,但也退缩了。然后他只说了一句“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就出门了。其实他也不用出门,大多数人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即使每个人对他都怀着另一颗心,但还是会给他这个面子的,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当年,鸠阿垛从九墨村发家致富,搬到奶吉镇,成为全镇第一个住上小洋房的人,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鸠阿垛当时喝醉了经常说的话是,“这里爱我的人不少,怕我的人更多,但我镇得住。”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现在他应该能让所有不怕他的人,都能对他服服帖帖了,即使是虚情假意的服从,也比现在好吧。现在,鸠阿垛只是想,一个人可以走错路,但一切可以慢慢挽回,虽然他已经隐隐知道了结果,但聪明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重头再来的机会的。
鸠阿垛来到弟弟克迪的家,他熟悉这条路,也记得这座用红砖建起来的房子。房子是他给克迪修的,在彝区长兄如父也如母,从小他俩就是孤儿,相依为命到娶妻生子,发家致富,结果就出了那个事。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披着羊毛披毡的女孩,鸠阿垛问她:“你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她用另一只没瞎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我看到瞎了,我是说为什么瞎了?”
“因为看不见了。”她说的话里夹着刺。
鸠阿垛觉得无法跟她沟通,就问他家里其他人呢?她冷冷地说:“都死了。”
出来一个女人,她把女儿拽到身后,恶狠狠地说:“你个死瞎子,这么不懂事,这是你大伯,你忘了吗,他抱过你的。”
“克迪不在家吗?”鸠阿垛问道,如果弟弟不在家,他是不能进这个门的。在更早的时候,哥哥和弟媳之间要保持更远的距离,俗称避嫌。
女人假笑着说克迪出去打工了,要过年才回,也没说让鸠阿垛进去坐坐。他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女孩儿,问女人孩子是怎么瞎的。
“调皮,自己摔倒,被一只刺扎进去了,花光了所有钱,才把她的命捡回来,连那辆卡车都卖了,才捡回她的命,真是把钱都花了。”她以为鸠阿垛是来找她家要钱的,所以一直强调钱花光了。
鸠阿垛说那他先回去了,有空了,带孩子来家里坐坐。他接着说:“让克迪也回来吧。”其实鸠阿垛知道克迪并没有出去打工,而是在某个地方藏起来了,不敢见他。自己的这个弟弟,以前是躲在他身后,后来是躲在老婆背后,他可能已经习惯了这样。有些人,一辈子都只能躲在另一个人的背后活着。鸠阿垛临走时,女人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诺莫施泽的坏话,但他没有理会。
鸠阿垛在家门口第一次听见普诺的琴声,他的内心仿佛被吹进阵阵悲鸣,一瘸一拐地走到普诺身边坐下:
“我记得你舅舅也喜欢这些东西。”
“是他教我的。”普诺还没从那种浓烈的悲伤里走出来,他接着说:“舅舅是最好的人。”
“为什么?”鸠阿垛无意间脱口而出,却有一股明显的醋味。
普诺没回答他,扭过头看着父亲鸠阿垛。普诺的眼神里射出一缕闪电般的光,让鸠阿垛不敢直视。
“你是不是要让姐姐出去打工?”
“是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觉得挺好,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好好读书,将来也要走出去。”鸠阿垛继续以教育的口吻说道:“虎死留张皮,人死留个名,所以,一定要爱护自己的羽毛……”还没等鸠阿垛说完,普诺就起身离开了,他知道这样的谚语无法治疗自己的悲伤。
六
戈玛让普诺送她去坐火车,他们搭乘一辆马拉车来到车站。一路上戈玛说了很多话,普诺都没听进去,在戈玛坐上绿皮火车的时候,他流出泪水: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戈玛把头伸出窗,哽咽着说:“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好东西。”她还说了其他的话,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她的话就被火车与铁轨摩擦出的声音覆盖了,她的头发被风吹着,消失在普诺的视线外。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别,回家的路上普诺没有坐马拉车,他一边哭泣,一边奔跑,心里出现了一个无尽头的窟窿,窟窿里吹着忽冷忽热的风,吹得他悲痛不已。
“我不想读书了。”晚饭的时候,他对鸠阿垛和诺莫施泽说道,他说得很坚定,而且,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像个男人的声音,仿佛是他脖子上那個明显的喉结,一瞬间把他的声音变得粗犷而厚实。
诺莫施泽扔下手中的木碗,咬牙切齿地说:“那你想做什么?我把你接到奶吉镇就是为了让你读书。”
“那就娶个老婆吧,早点成家,按习俗,你也成年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娶老婆了。”鸠阿垛说得很认真,他有自己的打算,确切地说是忧虑。
普诺跑出去了,他觉得脸有点发烫,肌肤上所有毛发都竖立了起来,这一刻他忘记了悲伤。他跑到奶吉镇的小山包上坐着,这里可以把整个镇尽收眼底,远处是斯拉河在静静流淌,更远处是菓俄村,普诺想起舅舅达野,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还有那条该死的老狗,它把悲伤传染给自己,然后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普诺在等待,他知道她会来。
她来了,就悄悄坐在他身旁,问他今天怎么不带月琴来,普诺双手抱住膝盖望着斯拉河说:“忘了。”然后,一些细细的雨丝就落下来,他们没准备离开。他指着斯拉河面说:“有彩虹。”
普諾下意识抓过她的手说:“不能伸手指彩虹。”
她从普诺的手里缩回她的手问:“为什么?”
“小时候,我的舅舅告诉我,不能伸手指彩虹,不然手指会枯萎。”普诺淡淡地回答,此时他又有些悲伤了。
“封建迷信。”
“真的。你知道为什么彩虹出现在这里吗?”
她把手撑住下巴,看着普诺继续问为什么。普诺很认真地回答:“我舅舅说彩虹是天上的神,来饮用人间最清澈的水。如果她在饮用泉水的时候,有人出现在那附近,也会被饮用。”
她笑着说:“这都是骗小孩儿的。”
然后他们就找不到另一个话题了,他们的另一个话题应该还没有熟,或者掉在半路被另外两个跟他们一样尴尬境遇的人捡走了。所以,他们只能安静地坐着,她抱着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斯拉河。等彩虹渐渐消失,她淡淡地说:“斯拉河的水也没有少啊,所以,都是骗人的。”
普诺小声嘀咕:“因为神饮用的是水的魂。从此这是一处魂不守舍的河流。”
“最近我也明显感觉我的魂不守舍。”她突然望着普诺,眼里似乎在下着一场淡淡的忧伤的雨,让人无法直视。她抱着双膝低声哭泣,普诺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谷拉,我阿达让我结婚,你愿意嫁给我吗?”普诺战栗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十七岁的谷拉仿佛被一场湿热的雨淋湿了,她很久才说道:“我很喜欢听你弹琴。”
“只是这样吗?”
“不知道。”她把头深深埋进普诺的怀里,直到夜幕将他们覆盖才回去。他们不敢牵手而归,谷拉走在前面,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衬衣,风拂着她的长发,普诺在她身后五十米左右,他们像两个陌生人。
目送谷拉到家后,普诺也回到自己的家。他家里挤满了人,大都是鸠阿垛以前的朋友,他们在喝酒说笑。看到普诺后,他们每人掏出一百块钱给他,还夸普诺长得高,他不想要钱,也不想见到这么多陌生人,准备直接回房间,却被鸠阿垛叫住了:
“怎么这么没礼貌,这些都是叔叔。”他像变了个人,显然他已经喝醉了,普诺没有理会,还是回房间躺着了。他能听见外面的热闹,在欢呼中他觉得悲伤,于是他蜷缩成一团。
很晚的时候,别人都走了,他听见诺莫施泽和鸠阿垛还在说话,他们说的话越来越大声:
“你弟弟达野,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来看我?”鸠阿垛喝醉了说话有点结巴,但听得出来他很介意这件事。
诺莫施泽用她尖尖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他凭什么来看你,不是该你去看他吗?他的手残废了,他帮你养大了你的孩子。”
“我也残废了,你看看我的腿,但我还能收拾你,不要以为这些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还有,他就应该帮我养大我的孩子。”
“我做了什么?来,你说清楚,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她还没说完,普诺就听到她的尖叫,显然鸠阿垛对她动手了,虽然分不清是用什么东西打的。普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出去看看,但他觉得自己太累了,其实,是不够关心这两个人。于是,他听见一顿噼里啪啦的声音和诺莫施泽夹带着哭泣的咒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今天我们非要一起去死。”
随着“嘣”的声响,普诺估计是谁摔了某件家具,他首先想到的是只要不砸坏自己的乐器就好,接着他听见鸠阿垛愤怒地说:“走,一起去死。”
两个人拉扯着从普诺的窗前走过去,普诺这才有些心慌了,于是他爬起来跟着他们,看他们穿过一条狭长的小路,然后来到铁轨上。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普诺躲在他们附近的转角处,看见诺莫施泽和鸠阿垛坐在铁轨中间,像两只母鸡蜷缩在那里孵蛋。半夜的风很冷,当远方传来火车的鸣笛,普诺准备上去阻止自己的父母,但这时他们突然站起来。
“真的太冷了,我们回去吧。”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出的这句话,让普诺一瞬间对他们产生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失望,于是他转身,奔跑,他觉得悲伤笼罩着自己,让他怎么也跑不出去。
第二天,诺莫施泽的额头长了一个青包,她一边诉说着这些年自己的苦楚,一边打扫破碎的房间。鸠阿垛恢复了自己温情的那一面,他安抚着妻子的情绪,说不要让普诺知道,对他身心有影响。而此时,普诺已经来到菓俄村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菓俄村的,仿佛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推着。
舅舅达野更瘦了,他吹着口哨正准备出门,就看见普诺倚着大门,呆呆地望着山坡上的云雾。
“普诺,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突然跑这来了?”但普诺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他才抬头看着达野说:“舅舅,我困。”
“快点,进来睡一觉,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只有你一个人吗?”
普诺长长的睫毛里已经挂着眼泪,他说:“我想去山上睡。”
达野本来想说背着你上山,但他看着普诺已经长得快比他高了,普诺不再是那个被他背进菓俄村的小男孩。那堆麦草垛已经不在了,他们没有说话,沉默着走在云雾里,来到山顶上,在一株大的灌木上,达野把自己的白色羊毛披毡铺在上面,让普诺睡上去。普诺感觉睡在一张摇篮里,很快他就睡着了,达野倚靠在另一株灌木上抽烟,他感觉该发生的事就快要发生了。
七
晚霞拨开云雾,羊群从丘陵浮出。达野和普诺下山,达野问普诺:
“你父亲还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好。”普诺像大人一样回答,然后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走到半山腰,他们看见一个瘸子远远地走来,普诺想起那条老狗。
鸠阿垛比他们先到达达野家门口,他在门口大声喊:“有狗吗?”意思是让主人家把狗拴好,免得朝他吠叫,要是一条凶猛的猎狗,他还真有些怵。
科莫阿果打开门,看着鸠阿垛的模样,愣了一会儿。鸠阿垛把手里的酒递给她,开口问候她,她这才认出来是姐夫。她热情地把他搀扶进屋,然后,把酒开了,倒一杯在神龛上让死去的祖先品尝,接着,她也给鸠阿垛满满地倒了一杯。
鸠阿垛饮了一半,他擦干嘴唇问他们日子过得好不好,科莫阿果说好,很好。接着鸠阿垛才问普诺是不是来菓俄村了。
“没有啊,他不是应该在上学吗?”科莫阿果放下手中的活,接着说:“本来我都跟达野说了过几天,我们就去奶吉镇看看你,知道你回来了,但他一直说身体不好,再缓几天。”
“他的手还没有好吗?”
“没法好了,就那样。”说着她又给鸠阿垛斟满酒:“你的腿都这样了,还来看我们,应该是我们去看你的,我听阿枚诺莫施泽说你身体也不好,是哪里不好啊?”
“没什么不好的,都好。”他其实是来找普诺的,而且他的身体状况只有自己清楚,他问达野去哪里了。
科莫阿果笑着回答:“不知道,他就是每天一早就出门,啥也不干,以前手好的时候就这样,现在他有了正儿八经的借口无所事事了。”说完她让鸠阿垛先坐会,自己去井里打点水。她其实是想去找一下达野,毕竟鸠阿垛刚出来,一定要弄点什么来招待一下,结果一出门就撞见普诺拉着一头白色公绵羊回来,达野用没废掉的左手在后面把绵羊推着迈过门槛。他说知道姐夫来了,还让科莫阿果喊几个邻居帮忙宰羊。
达野让普诺把羊拴在屋檐下的那根木柱子上,他心里有些忐忑,又紧张,他真的还没做好准备面对鸠阿垛,但他还是走进屋子。两个人见面,说了一些日常问候的话,但他们的目光没有对视。
“普诺是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晨我出门的时候,他就在门口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这孩子,哎……”达野长叹一口气,然后倒了两杯酒,要跟鸠阿垛干一杯。当两只鹰爪杯碰到,一些酒溢出来,两人四目相对,达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于是一口闷了自己的酒。接着一群年轻人就把绵羊拉进来,科莫阿果连忙递了刀子和接血的木碗。鸠阿垛上前阻止,说一家人没必要这样。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达野仍不敢直视鸠阿垛,他们的年龄差很多,在诺莫施泽嫁给鸠阿垛的时候,他还是个鼻涕都不会自己擦的少年。再后来,他一直崇拜这个姐夫,当然,鸠阿垛在没有进去之前,对达野的照顾,也是有目共睹的,他一直把达野当成个小弟弟一样对待。
鸠阿垛给宰羊的邻居散了一圈烟,然后又给每人倒一杯酒,一直说着麻烦他们了之类的客套话。几个邻居忙完后,也轮流给鸠阿垛敬酒。所以,羊肉还没熟,他就已经有些醉了。普诺让鸠阿垛少喝点,他怕酒后的那个鸠阿垛,是另一个人,他本来就看不到父亲的脸,昨晚之后,他更看不透了。
吃过羊肉后,邻居们都撤了,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鸠阿垛已经喝醉,他在醉后说了一些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话,他们其实有些好奇,但被达野打发走了。科莫阿果在收拾残局,她把吃剩下的羊肉分开装在袋子里,准备去给每家邻居分一点,还叫上普诺,让他拿着手电筒跟在自己后面照明。她在使唤普诺的时候很自然,像以前一样,只是现在没有姐姐戈玛替普诺站出来承担了。
鸠阿垛和达野还在喝酒,他们的醉意随着夜的加深越来越浓烈。
“这些年,谢谢你把两个孩子带大。”鸠阿垛举起自己的酒杯就喝下去了。
达野心里一下清醒很多,他把杯子夹在废掉的右手和胸前,颤抖着用左手倒满,也喝了下去:“那是我应该做的,我是用你的钱把他们养大的。”他知道这件事必须要说出口。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那东西的?”鸠阿垛直直地看着达野问。
“你那封信,虽然你说得很隐晦,但我知道你把那个东西藏在火葬我父亲的那棵树下了。”达野像个犯错的孩子,细细解释着,“我本来不想拿出来,但当时家里困难,最后还是把它便宜出了。”
“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吧?”
“肯定没有,我谁都没说,走了三天,在瓦机莫镇出给一个汉族人。”
“那就好,就算便宜出,那也是一筆不少的钱啊。”鸠阿垛突然说得很大声,“要不是你帮我抚养了普诺……”
他的这句话让达野有些恼怒,特别是在酒精的壮胆下,他第一次直视着鸠阿垛说道:“那你会怎么样?你敢在里面把这个东西说出来吗?如果他们知道这个东西,你这辈子还能出来吗?”
“那你也不能独吞了吧?”鸠阿垛站起来,用手指着达野。
达野也站起来:“难道给你那个好弟弟克迪分一点吗?他管你的孩子了吗?”他越说越激动:“不要用手指我,看看我这只手,就是因为你儿子才废掉的。”他想通过这样的代价,来换得内心的安宁感,但这句话恰好被回来的普诺和科莫阿果听到了。
“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科莫阿果不相信这是真的。
“没你的事。”达野狠狠地瞪了一眼科莫阿果,不自然地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普诺的手电筒还没关,刚好照在达野的脸上,他再次看清了舅舅达野的脸像一堵墙,裂开了无数个缝,每条缝隙里都飘出各种各样的脸庞,狰狞的、苦笑的、哭泣的……他转身就跑进了黑暗里,这一刻,他只想在姐姐戈玛的怀里哭泣,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奔跑,手中的电筒在他跑起来的时候,把光线摇摇晃晃地射在一些狗身上,于是它们开始追着那光吠叫,直到那光线消失在菓俄村,它们在村口集合在一起叫了几声,就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田埂下。摇摇晃晃地追着普诺出来的还有鸠阿垛,他担心儿子会出什么事,也一直追着那束光线,直到他突然感觉夜彻底地黑进了他的骨子里。
科莫阿果把摇摇晃晃追出来的达野追回去了,她把自己的丈夫安抚在床上,一直追问到底是怎么把手摔坏的,她的心里除了达野,装不下其他人的死活。达野没有回答,这些年,那笔横财一直在折磨着自己的内心,他尽可能地对普诺和戈玛好,其实更多的是在说服自己的心。他知道总有一天鸠阿垛会来揭开这件事的底,现在,他觉得心里踏实多了,所以一直在床上重复着自己的原创歌曲:
“这一生都在适应,抱紧不会发光的木头。”
普诺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跑得久,不一定跑得远,他好像在一块石头上睡了很久很久。第二天下午,他到奶吉镇的时候,听见人群的哭声,他知道一定是有一个人去世了,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混入人群,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把自己的悲伤藏在人群的悲伤里。哭丧的人群排成长长的队伍,走到奶吉镇的尽头,走进那座木屋里,一片枇杷叶落在普诺面前,他才从悲伤里惊醒,这是自己家。父亲鸠阿垛身穿一身朴素的彝族服装躺在那里,他第一次看见鸠阿垛的脸,上面长满了树梢,也飘浮着花朵,但没有根。
诺莫施泽迎接前来吊唁的人,直到看见儿子普诺,她才崩溃地哭了一场:“我还以为家里的男人都死光了。”
普诺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心是麻木的,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他听见刚才痛哭的人们很多已经喝醉,大多数都回去了。半夜的时候,他抱着月琴,坐在父亲鸠阿垛的遗体边弹起来,他不是为了鸠阿垛弹,也不是为了自己。他的弹奏让醉汉手里的酒杯悬在半空,让智者的言论停滞,让所有人同时为鸠阿垛哭了一场……但普诺都没有看到,他只听到人们说他是孝子,说他可怜。
八
此后,普诺每天包一辆马拉车,弹奏着月琴,来到火车站等姐姐戈玛。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弹得真好。一旦有老人去世,大家会有偿邀请普诺去表演,但都被普诺拒绝。
鸠阿垛的葬礼上,戈玛没有回来。普诺问诺莫施泽为什么不叫姐姐戈玛回来,诺莫施泽冷冷地回答:“因为她不需要给鸠阿垛尽孝。”普诺没听懂。于是他出门,熟练地搭上马拉车,唱道:
“姐姐,远方是否完整无损?”
路边那个叫谷拉的女人挽着身边一个叫德苏的男人,对他说:“他看上去,真悲伤啊。”
【作者简介】加主布哈,彝族,1994年2月出生于四川省大凉山,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硕士,巴金文學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北京文学》《诗刊》《星星》《草堂》《朔方》《青春》等刊,著有诗集《借宿》;曾获诗酒文化大会校园组金奖、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头奖、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奖、徐志摩微诗歌奖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