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萨日娜
我甚至怀疑这里到底还是不是上海,会不会再走几步就到了昆山、南通之类的地方。光秃的矮楼沿窄巷并立,相互瘫靠,面无血色,不见尽头。
我当然知道该问问路,可是目及之内没有任何能够交流的对象,零星几家住户像土豆上生出的毒芽,或衣衫不整,或神色迷离,支在阳台和门洞,乜斜着打量我踉跄而过。书包并不沉,除了电脑、牙具和两套衣服,我没有别的需要,可此刻它们变得那么重,恶毒地趴在肩头,随时能把我仰面拽倒。又绕过数个拐角,终于阴凉处出现一块石阶,我栽上去,勾着脖子喘,领口立刻腾起热烘烘的酸败味道,顶得人想吐。我抱住书包,伛下身使劲地咽,同时用最后的气力摸出手机拨了过去。尽管四周蝉声聒噪,但还是能清晰地听到那头传来柔美的电子音,“门已反锁,欢迎回家”,我分辨出是指纹锁的启动提示——那是我为新房子添置的唯一一件非刚性需求的家装物品。
“雪啊,我找不着啊,雪,这里没有江桥新村六栋五号。”我朝听筒急迫地说。那端顿了两秒钟,传出平静随意的声音:“哦,快递放门岗就行,谢谢。”
忙音从听筒掉出,接二连三砸在太阳穴,我呆滞地落下手臂,脑中划过一阵锐响,眼前的光景愈加花白,过了半天才渐渐平缓。我告诉自己一定得把电话拨回去。站起身,却还是默默地揣起手机,撑着栏杆继续往前找。
所谓“找”,不过是把刚才走错的路再错一遍,随之叠加的是酷热和窒息,每丝阳光都想给我这个四十二度天气还在外面晃荡的人来点颜色看看。终于在我要昏倒时,付雪的信息响了:实在对不起啊,我俩在一起呢,你怎么样了?别走主巷,在这个小道拐弯。下面配有照片,是一张手写的地图,笔迹潦草粗大,应该是匆忙之下抓了支眉笔画的。
我奋力地分辨图中线路,折回去,又翻过了几十级台阶,总算在小道尽头看到了那栋“有点旧”的楼,不知当初以何种颜料粉刷,风吹日晒后它竟呈现出很逼真的肤色,墙体裂纹也就更贴近皱纹的形态,每扇窗户都装有款式老旧的铁栅栏,陈年的锈迹沿墙壁纵流,整栋楼看起来像在哭。我硬着头皮踏过阴暗狭窄的楼梯,避开悬吊在头顶的粗大电缆,在拐角位置找到了付雪的家。
虽然内心有所准备,可真的走进去,我还是愣了一下,不光因为看到洗衣机靠在床头这种摆放方式,更惊讶于厕所竟然设计在厨房里,与灶台只隔了一面磨砂的浴屏。室内也没好到哪去,本就狭小的一居室,四角分别被桌子、衣柜、双人床割据。我侧身挪到屋子中央,一股奇怪的味道轻轻游荡开来,不能简单地称为难闻,应该说是一种“让人上不来气”的气味,好像突然被人过紧地抱住。
“嗯……房子可能有点旧。”付雪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强烈的负疚感涌上来,我忍不住在心里推论:是自己害她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在我二十九年的人生经历中,付雪是除我妈以外,与我共同生活最久的人。毕业后,我们一起来上海找工作,顺理成章地从上下铺的大学室友转换成了一个屋檐下的合租伙伴,长期以来,我俩因对方为自己平摊掉一半的房租,得以在这样巨大的城市里保持着相对从容的生活。而在十一年的朝夕为伴中,我们也早已把对方的饮食偏好、作息习惯、月经周期等一切存在的细节铭刻进了骨髓中,能够给予最精准的关心和界限。有时过年回家我都住不舒服,早早就盼着重返到有付雪的日子中。又介于我和她的家境都非常普通,我们于是确信这样相偎相依的生活结构将长久存续下去,像太阳每天升起一样让人放心。
由于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这种“没有专业的专业”,我和付雪在上海的工作都跟文字驴唇不对马嘴。她长得好看又性格外向,在高档楼盘做别墅销售。我凭着自学的绘图技能在一家游戏公司做美工,待遇虽不算丰厚,倒也无需坐班,但为了蹭免费的网络和空调,我还是常磨叽到夜晚才回去,加上我不爱说话,又害怕拒绝别人,总应承下同事推过来的工作,长此以往竟给老板留下了“勤奋踏实”的印象,工作到第五年,公司获得一个科创企业落户名额,便给了我。
说真的,我毫不兴奋,买房买车都遥不可及,上海户口之于我如同卫生巾之于男人。结果运气就像蚊子似的叮着不走,几个月后,我爸十年前矿难去世的赔偿款忽然下来了,算上我和我妈的三十万积蓄,正好够闵行一栋四十平老楼的首付,我就这样做梦一般在上海有了自己的房子。
“嗨,买房,不就是买四面墙吗?”在我安家落户后,付雪曾几次有意无意地这样评价买她别墅的客户。
尽管听着别扭,我还是什么也没说。毕竟因我突然搬离,付雪那段时间一直在为房子奔波。事情虽不存在对错,可我总觉得有点抬不起头,搬家那几天灰溜溜的,好像汉奸叛逃。最终付雪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房子和室友,搬到了一条地铁线的终点站,与我相距三十多公里。好在一切安定过后,我们的联络和感情依旧,每周末都会约在折中地带吃饭、逛街。
上周六,付雪忽然对我说:“我俩好上了。”
我很高兴,赶紧问:“是Z大那个博士?”
她抿嘴“嗯”了声。
我说:“那太棒了!他不是性格很好,家境还不错嘛。”
付雪说:“是挺好的。”
我举起杯,“这得祝贺啊。”
她和我轻轻碰了一下,“下周,他正好来上海开会。”
我故意坏笑说:“约会要开始了?注意身体呀。”
她还是抿着嘴,“他说这次来,顺便看看房,有合适的,能全款买。”
我说:“这么厉害?那你俩好好处,要把握住啊。”
付雪用筷子轻轻地搅动饮料里的气泡,始终没抬头。我隐隐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咱俩能换房子住几天吗?”她忽然看着我说。
我在狭窄的屋内左右徘徊,想坐在床上,却不知为什么有点胆怯,好像此刻是走进了付雪身体内部,瞻仰着她的标本。
我别过脸,不愿再细看这间屋子,目光无意中瞥见了堆满东西的床头柜,我走至近前,看到是那些熟悉的瓶瓶罐罐,“美白”“击退色素”的字样闪烁期间,每一瓶都流溢著温柔的光韵,沉默地坦白其不菲的价格。我顺势打开衣柜,想再发现一些付雪的气息,果然里面陈列着众多单价五位数的衣裙、提包、首饰。底下抽屉塞的则是线头参差的文胸、后跟半透明的袜子、走线歪扭的吊带衫。
无数个清晨,付雪坐在这些东西前,用高价化妆品描画好精致的面孔,再把廉价打底衫掖进镶着名牌标志的腰带,最后背上款式经典的小羊皮挎包走向地铁站。
我后退一步,重新扫视付雪的衣物,还有今晚我将委身的一张单薄的铁架床,刚才因中暑而迟钝的不满,顷刻间唤醒,轻蔑的感觉像毒蛇吐信般,冷不丁在心里钻出来。
付雪好看,是那种毫无争议的好看,五官如同写在田字格里的字帖,标致端正。唯一的遗憾是脸上有斑,据她所说,最初是青春期长痘痘,她想去治,她妈不让,说心思都放在歪地方,还怎么学习?好像那些脓包是燃料,留在脸上就能驱动一个人在学习的路上勇往直前。后来痘终于不长了,那些褐色的印记却永远存档在了皮肤上,时间流转非但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多。刚上大学那时候付雪就早上吃维C,中午吃茯苓,晚上用土豆片敷脸,还想过不吃饭,攒下钱做激光美容,最后她发现最经济便捷的方法还是化妆。从那时起她便成了一个早起的人,每天我睁眼就能看见她佝在桌前,用一支火柴大小的刷子一寸寸、一点点遮盖掉斑点。
必须承认的是,这样的辛劳确实很有成效,化完妆的付雪可以说是极其出众了。越美的人越爱美,就像好玉得请好匠刻,在打扮方面付雪也很舍得,只是她仅仅愿意在看得出价格的地方花钱,那些比较隐匿的消费则极尽节省。除了购买比外套便宜四个零的贴身衣物,她还会用味道相近的花露水代替名牌香水,染发、美甲这种事情也都尽量自己动手。
相比之下,我的生活要乏味得多——我相貌普通,也没有改善的欲望,穿戴用度始终停留在高中水平,去哪都背个上学时的书包,迄今可以称得上大额的消费也就是为了看偶像的综艺节目,花了七百九十八元在视频网站充高级会员。
见我如此“不争气”,付雪没少规劝我,她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女孩自身的生活品质决定了男方对你的态度,你用金,他不敢送你银;你吃法餐,他不敢请你去路边摊。
所以在开口的刹那,我就明白了付雪所想。果然她垂着眼睛说,男朋友条件不错,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坦诚关于住所的事情,聊起来都说自己住在闵行,房子是刚装修好的。本想着近几个月紧一紧,攒钱换个体面些的房子,不料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而且……”她两腮瘪了瘪,像是在艰难地咀嚼。“而且……我还挺想跟他结婚的。”
付雪住过来我当然没有意见,可一想到刚刚布置好的卧室要躺进来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体,我不禁迟疑了一下。
“没事没事,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办法。”付雪迅速接过我的沉默。
我心头一酸。付雪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绝不会开口的。“怎么会?方便的呀!大门指纹锁的密码是我学号。”
我简单洗洗就躺下了。
今天偶像的综艺节目有更新,可我已疲惫不堪,只想放任身体烂泥般瘫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乱七八糟的情绪在脑中翻搅,晕船似的阵阵迷糊。我索性翻过身,掀起被子蒙住脸。
被子落下的瞬间,刚进屋时那种“让人上不来气”的气味又出现在了侧畔,且来势更加迅猛,好像一鞭子抽过来。我狐疑地坐起,四下望寻,并没有什么异样,那气味似乎也掩缩起来,几乎不太能闻到了。我躺倒准备睡觉,一侧身,那味道再次席卷而来,游进鼻息,仿佛以此进行试探。我查看了一遍热水器、燃气灶,全都正常,我猜想许是错觉,便回到床上,重新入睡。
刚平躺下来,忽然察觉到面前有些压抑,再看棚顶,竟发现有大片暗色的图案。我不解为何如此简陋的房子要在天花板用心修饰,忍不住定睛仔细端详,才看清那并非什么图案,原来是一块硕大无比的霉斑。我頓时头皮发紧,两臂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那霉斑内浅外深,水渍铺底,往四周延伸,横跨南北两角,上面布满拥挤而形态不一的斑点,大的向内爆炸,小的向远逃逸,相互撞击,相互交濡,透出幽幽的暗绿。我从没见过如此恶心的绿色。最诡异的是,恶心和肮脏组成了一幅华丽的画面,恣意地绽放在上空。
我紧紧抱住双臂,勾着头缩进被子里,不到两秒钟又神经质地踹开,小心地捏起一角,检查被窝里是否也有霉斑。扫视过几眼,我“腾”地从床上跳起,抓起书包就往外走。推开门的刹那,才冷静下来一些,拿起手机翻了翻,附近五公里都没有酒店。我缓缓坐回床上,劝自己不要害怕,正常现象罢了,这个季节,谁家不发点霉呢?关上灯,却还是心慌,总感觉上面瞪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想点别的,快想点别的,我告诉自己。渐渐,脑海里浮现出付雪的声音,“没事,我来弄干净。”要是她在身边,一定会这样说……说不定那男的不开会了,明天我就能回家……家里弄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刷信用卡买高档化妆品、奢侈品……品质是不是有问题?……如果没影响别人,虚荣也算不上道德品质问题吧……我都住到发霉的房子里了,还没影响吗?我愤愤地转过身,记忆又从反向流淌过来,付雪起得早,从大学开始,每次她准备早饭,就都会给我也带出一份。跟付雪分开居住之后,我就再没吃过早饭。想起这些,我又不禁陷入愧疚,会不会对待朋友太过刻薄?付雪如果能有个好归宿,我该为她高兴的。可是……房子是才装修好的呀,他们不会在家里留下什么味道吧……这样胡思乱想着,终于有了困意。
我朝窗外望了一眼,月亮很白,贴在天空,像一片药。
从小到大,他都是我的偶像。可每当被问到喜欢哪个明星的时候,我都说没有。因为多数人不会知道八十年代某部不知名的影片里的男四号,也不会在意某首传唱度不高的歌曲原唱,更不会记得某届寡淡的电影节的嘉宾主持。他就是这样,什么都干过,什么都没干出名堂。而我喜欢上他的原因也很偶然,追溯起来是小时候看的一部电影,讲述一位少爷被恶人陷害变成傻子,历经艰辛终于回到府邸,欲与之决斗,夺回所失。可彼时少爷尚未康复,无力还击。眼见溃败之际,偶像饰演的家仆出现了,他蛰伏在恶人身旁,始终心系旧主,只等这一刻出手相助,于是他将代表着荣耀和辉煌的祖传扳指戴回到少爷手上,此举立即唤醒了记忆,少爷重拾自己的身份,也恢复了往昔的智慧。
就是那个瞬间,我对这个奴仆打扮的演员产生了不可救药的信赖,坚信他是全世界最可靠的人。任何你遗落和丧失的信念,都会由他在背后默默守护,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完整地交还。如此,你可以大胆地去和生活交手,哪怕一败涂地,哪怕成为丧家之犬,都不必恐慌。
电影的结局,少爷击败恶人,成为一方名仕。我也开始了对偶像的关注,任何能搜集到他消息的途径都不会错过。奈何他曝光实在有限,十几年间,能了解到的消息也就是他转战体育赛事解说;跟兄弟创立唱片公司;低价出售房产和股份;与妻子和平离婚——平凡到实在没有一点“星光”。
直到今年初,一档音乐综艺节目开播,偶像作为选手,与许多知名歌星共同位列在参赛名单中。我喜出望外,每期准时收看,积极评论。得知一次性充值三年视频网站的高级会员,可以提升偶像的比赛名次,我便咬咬牙,支付了七百九十八元。
“要是让我犯错,能换十秒与你度过,为什么不化作飞蛾,奋身扑火。”我坐在电脑前,如痴如醉地盯着偶像,这个他第一次在节目中独唱的段落我已经反复观看了几十次。直到付雪打来电话,我才发现已经误了相会的时间。
这次我们约见的地点选在了宜家,一方面是距离折中,另一方面,付雪上次和男友见面以后,相处非常愉快,对未来已经有了些模糊的勾画,宜家无疑是最适宜释放这种憧憬的场所。我们推着购物车,在一个个样板间内漫游,遇到感兴趣的沙发和双人床,付雪会提议躺一下。我能感受到她的欢快,只有对生活怀揣具体期待的人,才有特权试用和评价这种大件家具。过去我们来逛,看得最多的只是布娃娃和收纳箱。
不知不觉,样板间到了尽头,前方是家用电子产品展示区。
很多年前,我和付雪曾认真地想象过,假如装修只能买一样新东西,会选择什么。最后我们抚摸着展示台,一致认为应该是指纹密码锁。因为食指伸向感应区的那个动作很像电视剧里的“滴血认亲”,这样回家时,总能感到房子和自己有血缘关系。
我们在展示区来回地观瞧,感叹如今的产品更新频繁,不管是指纹锁还是电子猫眼,都极尽智能,功能多到恨不得要代替房屋的主人生活。一款带监控的摄像头,或许在技术上已穷尽思路,于是把卖点放在了外观上,柜台上陈列的产品色彩缤纷,十分花哨。
“这个绿色的好丑哦,”付雪指着其中一个说,“你看。”她夸张地哆嗦一下,笑了起来。
一股阴冷从后背升起,我盯着那团丑陋的绿影,想了想还是说:“雪,你知道你住的那个房子的棚顶吗……”
她很快不笑了,从脸上明显能看出她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找过房东,房东说维修要等墙晾干,最早也得十一月份。”
“要那么久?”
“嗯。”她声音低下去很多。
“霉斑怎么会那么大一片呢?”我不解地说,“整个棚顶全都是。”
“好像是因为房子在山脚下,格外发阴。”
“没有别的原因么?”我试着问:“你要不要去看看楼上啊,万一别人家漏水呢?”
付雪摇摇头,“看过了,楼上没有人住。”
“那总得做点什么吧?”我跟在她身后说。
“我贴过壁纸,可是墙太潮,没几天就掉下来了。”
“先去我那住,”我向前一步说,“什么时候修好,你什么时候再搬回去。”
“不用。”她绕过我,伸出指尖,触亮一枚指纹锁,“说不定,我俩十一月份就结婚了。”
我坐在咖啡店里,试图用吸管挑起一粒冰块,第五十八次失败时,相亲对象终于想出了离开的借口,我也如釋重负,仓皇而逃。
有房以后,给我介绍对象的人忽然多得像天上的雨点,隔三岔五就得硬着头皮去应付几场。每次开头寒暄两个回合,我就再没有话说,僵在座位上,像捞上岸的鱼一样空张着嘴。大家都劝我大方点,别不好意思,得打开自己。我却只想打开电脑,躲在家里继续一遍遍欣赏偶像的演唱。
经此一番交际,我愈感偶像的可贵,不同于相亲男性的自大或粗心,偶像在节目录制中表现出的永远是和善与谦逊,给到的镜头虽然不多,但每次他都是微笑着听别人说话,或者在表演结束后对观众九十度鞠躬,遇到来和大牌明星合影的歌迷,他还会主动靠边,为人家让出位置。
周末跟付雪约会时,我也忍不住一路感叹。“怎么会有这么礼貌、这么绅士的人呢,虽然他不认识我,但我就觉得哪个男人也不如他可靠,我真的好喜欢他。”我沉醉在抒情中,丝毫没注意到付雪把逛街的线路引向了别处,待反应过来,我俩已站在一家颇为高档的餐厅门前。
“走呀。”她往前拉着我。
我赶紧拽住她,小声说:“这里好贵,我记得人均七百多。”
“走吧,”付雪说,“没事,我这个月卖出去一栋别墅,发了奖金,请你。”
我说:“可这也太破费了,咱俩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她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拉着我往里走。我还想后撤,服务员已经闻声走上来,做出了迎接的手势,我只好跟从。
一再劝阻之下,付雪终于没有坚持点最贵的鳌虾,但也要了只六斤的新鲜螃蟹。我心疼不已,直叨念“好贵,好贵”。付雪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帮我倒水,灯光在她脸上雕刻下一片精致的阴影。我这才发现她的斑点今天格外明显,大大小小的色斑散布在皮肤上,不光从颧骨到鼻梁,连眼睑、唇峰、两腮这些原本干净的地方,也有了深褐色的印记。虽然很冒昧,但是看着付雪的脸,我还是忍不住联想起斑点狗、鹌鹑蛋之类的东西。
“尝一尝嘛,偶尔吃一次,不要想贵不贵了。”她把倒好的水递给我。不知是否因为过多的褐斑,她的脸庞看起来有些局促,一串长条的斑纹,沿眉间纵向伸长,更使她显得忧心忡忡。
很快,菜上齐了。付雪微微起身,盛出一碗汤放到我面前。尽管浓香四溢,我还是闻到了异样的气息,再仔细辨认,果然又是那“让人上不来气”的气味。
“菜够不够?”付雪坐在对面问我。
这一次我确定了,那股味道,来自她嘴里。
“你看看再点个甜品?”她继续说着,难闻的口气跨越过满桌菜肴,幽幽地飘来。
我连连摆手说“不用”,心里则惊诧不已,擎着汤匙,坐立难安,什么也吃不下去。
付雪也似乎食欲不佳,尝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接着气氛莫名进入到了一段沉默当中,我们都很想说些什么,并且知道对方也有此意。最终我先开了口,“下周末,我帮你去家里弄弄霉斑?”
话音刚落,付雪说:“下周末,我能不能再去你家住两天?”
我有些无措,本能地“嗯?”了声。一瞬间,她脸上的局促更鲜明了,斑点依稀都在颤抖。
“是这样,”她深吸一口气说,“他上次来开会,项目进展得很顺利,接下来要谈合作细节,所以这个月和下个月,他还要来上海开会。”
听到这里,我的意识已清醒大半,马上明白了付雪原来是又要面临窘境,而我作为她唯一的求助对象,与其被动,不如主动。“那咱俩再换着住呗,”我接过话来,“再换着住两次。”
她脸上的斑点似乎一下子瘫软了,深褐色的印记又放大了一圈。“真是不好意思了,你再委屈两次,”她声音细弱,好像敲打在易碎的瓷器上,“他说这个月过来看个新楼盘,顺利的话,我俩年底就能订婚了。”她说着,嘴角缩动,痉挛一般露出充满歉疚和羞怯的微笑。
又一阵难闻的口气飘过来。
大床房四百七十六一晚,不含早。双床房四百八十二一晚,含早。我先定了三晚大床房。
之所以那樣痛快地答应付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在一瞬间想到了这个两全之策,既不伤害朋友的面子又不至于委屈自己,既能把房子让出来又不必去和霉菌同住,代价就是凭空多出了三天的住宿费,而这已经是付雪家周围最便宜的酒店了。原本我可以再走远一点,可毕竟是撒谎,总难免心虚,住得近些能降低谎言的纯度,心里也就没那么大负担。
我躺在松软的床垫上,充足的冷气吹拂四肢,洁净的房间让人心情愉悦,我抽出电脑,打算收看偶像最新一期的节目,刚插好电源,付雪打来电话,要我帮她把阳台的衣服收回去,晚上可能下雨。我一边谎称还没到家,一边起身准备打车赶过去。
回到屋里,收好衣服,我依然心悸,毕竟是谎话,稍微一点状况就可能败露。于是我决定好好检查一遍房子,以防再突发什么事情。
四处翻看之时,我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天花板。那霉斑依旧盘踞在棚顶,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只是内圈的颜色好像有些加深,映衬着底纹的水渍,颇似碧绿的湖泊,仰头看久了,竟真的有些荡漾之势。我顿感一阵眩晕,扶住前额,避免再往上看,埋下头,继续检查房子。很快,我发现了床头的一排简易书架,上面是一些书籍和音乐专辑,《在路上》《神的孩子全跳舞》《我去2000年》《我在时间门外》,基本上都是上大学时我俩一起逛书店、音像店买的,也并非多喜欢,只是看别人买,我们便也跟着买,不知正版盗版,也不知她是否读了听了,反正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搬家,付雪都一直带在身边。
我坐下来,一本本仔细地翻阅,突然发现一张专辑的封面上,有朵小小的绒花,白蒙蒙的,好像刚贴上不久,我好奇地摸了一把,绒毛立刻不见,只剩一抹墨绿色的污痕。我惊叫着甩开,再细看那些书页,果然夹缝处,张张都暗藏细小的霉渍,有些排列得极规整,布列其间,像一串怪诞的省略号,对之前和之后的内容讳莫如深。
我慌忙冲向洗手池,把能找到的香皂、洗洁精、洗衣液拼命往手上涂,十指搓得一片通红,“嘎吱”作响。很快,我反应过来,绝望地看了一眼洗洁精瓶底,不出所料,底下布满了绿色的霉点,甚至在液体的映衬下,霉菌浮现出一层金属的光泽,病态而艳丽。我又向旁边翻找,结果筷子、抹布、菜板、牙刷、垃圾桶,无一例外,连付雪刚买回来,准备留给我这几天吃的水果背面都覆盖着满满的霉烂。我不甘心,返回身去,把鞋架、衣柜全都扒了出来,却仍不见一丝洁净,那些付雪心爱的皮鞋、风衣不知何时也遭遇不幸,绿色的菌落在鞋帮、衣领、裤脚以及任何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显得春意盎然。一条白金项圈被蚀咬去大半,纤细的铰链爬上翠绿的污迹,宛如一株栩栩如生的植物。
我再也控制不住,扑到厕所呕吐不止。待到稍微缓和下来,我撑着墙壁回到屋里,把筷子、碗碟、抹布、菜板、牙刷、项链,一股脑扔进了脸盆,然后烧了壶开水,不顾一切地往上浇。水漫过去的刹那,我突然听见霉斑发出一声尖叫。
我吓得捂住嘴,跌撞着后退,水壶也打翻在地。许久,我慢慢站起身,蹑脚向前试探,见那盆里并无异常,只有一件件被霉菌侵占的物件,缄默地浸泡在白雾腾腾的蒸汽里。一种被戏弄的愤慨在胸口迸发,我戴上橡胶手套,抄起刷子,狠命朝那些绿色的污迹挥动,如同誓与敌军殊死一战的孤兵。片刻,浮于表层的菌体消失不见,我不放心,又泼了一壶滚烫的开水。终于盆里的物品恢复了透亮,我看着那些物品光洁的表面,心中却毫无平静,仿佛漏了个洞,只有越来越多的惶恐。想了想,我打开抽屉,翻出两个刀片,一袋钢丝球,然后向着地板和墙壁开始了再次清理。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霉斑,我跪在地上,脸几乎贴着踢脚线一点点寻找,一旦发现绿霉,便奋力擦拭,实在擦不下去,就改换刀片与之对抗。总之,是刮是铲,哪怕损坏墙面和地板,我都不能容忍这屋里藏匿一星半点的霉渍。有数个瞬间,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付雪,在色斑深浅的较量间,在消失和存在的对抗间,被裹挟进了漫长的战线。
最后结束清洁,回到宾馆,已是夜里十二点多。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刚才所做,脑袋里一片茫然,企图思索出一个解释,却很快沉没进了昏沉中。半梦半醒间,意识穿回到了大学寝室的夜晚,我睡不着觉,钻到付雪的被窝里找她聊天。她侧过身体,把焐热的地方挪出来,我们紧紧贴着,用极小的声音说话。黑暗中,她闪烁着眼睛,再次和我讲起了她老家结婚时跳火盆的风俗。在她们那里,新人结婚时,要烧一盆通红的炭火,放在门口,新娘子进屋前要双脚从火上跳过,这样日子就像打过的铁、淬过的钢、炼过的铜一样稳牢,能永远红火和幸福下去。付雪说,她从小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看新娘子跳火盆,裙摆掠过熊熊火焰的一刻那么惊险,那么惊艳,翻飞的火星追随在后面,仿佛脚下生出开满鲜花的小径,从今往后,这辈子迈出的每一步都闪闪发亮。每当这时付雪就会“哧哧”地笑起来,然后翻过身去,对着暗夜说:“你知道吗,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别人都要当科学家和警察,只有我写,我想当新娘。”
比赛可谓竞争激烈,节目组制定了复活赛、加时赛、小组赛、空降、踢馆等众多繁复的规则,活生生将一档娱乐节目的氛围烘托成了奥运会。每一次公布排名,偶像都在淘汰与复活的边缘徘徊,我看得也是心惊胆战,坐立难安。好在每一次,他都有惊无险,在动画和音效的渲染下,充当过紧张气氛的元素后,都能凭着最后那几个名额晋级,继续留在舞台上歌唱。
按照近期赛制的规则,选手演唱完毕后,要在宣传墙上写下“音乐梦想”,其他歌手要么选择了节目赞助商的广告语,要么画上了自己演唱会的售票日期。只有他老老实实地写下:希望把歌声留在每一位朋友耳边。字迹一笔一画,诚恳到有些笨拙。而他能够出镜的机会仍然不多,尤其最近,没有他的赛程,绝大多数时间,偶像都是和其他同样没有任务的歌手一起坐在休息室里,观看别人的表演,有时在副歌和高潮处,配合着歌词内容,做出或喜或忧的神色。也许是他表情不够丰富,情感表达太过内敛,无法为收视看点做出太多贡献,所以连作为观众的镜头都比别人少。这令我愈发珍视他的每一次出现,恨不得以毫秒为单位反复品味。
这一次更新,他依然坐在休息区,全神贯注地欣赏其他歌手演唱,精彩之处,他会跟随节奏一起点头,或是送上真诚的掌声。就在新一批晋级名额即将公布的时候,主持人宣布一位神秘踢馆嘉宾空降赛场,将与选手共同参赛。大家追随摄像镜头望去,原来是一名最近突然走红的年轻歌手,虽然被人熟知才不过短短数月,但已经拥有了大量和她一样年轻的歌迷。只见那名嘉宾选手身着华服,走上了带有银河特效的舞台中央,现场一片轰动。这时镜头切换到休息区,候场的歌手们对节目组的安排也表现得非常意外和兴奋,还有人哼唱起了年轻的嘉宾选手的代表作。
众人中,唯有偶像无动于衷,一脸茫然。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上前问道:“你不认识她么?”
偶像摇摇头,认真地回答对方:“不认识啊。”
他的脸上写满了诚恳,能看出他是真的闻所未闻,一无所知。
评论区立刻炸了锅,点赞量最多的一条留言是:过气歌手不认识当红巨星,笑死人。
很快梅雨季节来到了最难熬的阶段,每天空气里都漂浮着不知是雨是雾的东西,镜子上、墙砖上也总聚着水珠。我不得不又买了些袜子和内裤,因为实在晾不干,换洗跟不上。为了凑单打折,我和付雪打过几通电话,商量买多少件,买什么花色。每次她在电话里都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也很重,好像嘴里有团风在跟她抢着说话,到了后来,她讲几句就要咳上一阵,有時非常剧烈,感觉两个肺都快震碎了。我说:“你抓紧去医院看看吧,万一呼吸道感染什么的,也不好说。”她只是推脱,说有点感冒而已。
周末我们见面,尽管擦了粉底液,却还是能看出她脸上的斑点又加深了一些,范围也扩散到了面中和下巴,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我试探着提醒她,是不是最近换了不适合的化妆品。她好像并不愿聊起这个话题,淡淡地说了句“最近没休息好”,就把头扭向了别处。我便只好不再作声。可绕过转角,迎着光线行走时,我竟发现付雪的脸色也透着暗绿,气色十分难看,像是失去水分的蔬菜,幽幽浮动着腐烂的危机。
我又是一阵心慌,没话找话说道:“你俩最近怎么样?”
提起恋爱,她目光沉下去,眉间仿佛窝着一团乌云,完全不似从前那样神采奕奕。我询问她是否有心事,她忧郁地说,男朋友很热烈,送了她不少昂贵的礼物,而且希望年底正式登记。
我说:“这么好?那这样的喜事,你怎么还不高兴?”
她缓缓低下头,盯着鞋尖说:“他现在喜欢我,对我好,是因为我晚上睡觉时也会偷偷化一点妆。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以后结婚了,他看到我不化妆的样子,还会喜欢我?还会对我好吗?”说着她开始猛烈地咳喘,好一会儿气息才平稳下来。“不瞒你说,”她继续开口道,“有时候,我都盼着约会早点结束,他一走,我心里就松了口气,虽然我也挺喜欢他的。”
看着付雪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劝她道:“你不要瞎想了,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如果实在不放心,结婚之前,去医院把斑做掉呗。”
她轻轻晃晃头,“我给他买了块表,信用卡又欠了几万。”
我大吃一惊,不解她为何要如此破费。
“不能让人看不起嘛,”她又是一阵咳嗽,声音很是虚弱,“他给我花了不少钱,我肯定是要表示回去的。不能让人看不起。”她又重复了一遍,“毕竟,以后是要结婚的。”然后捂住嘴,弓下腰大声地咳嗽起来。
忽然,我发现付雪食指的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变黑了一块,斑驳的色块从指尖往下缘渗透,本应平整的甲床失去了光滑,出现许多扭曲的棱条,小小一片指甲上,满是凹凸和崎岖。再仔细看去,其他手指也都开始了深浅不一的色变,黑色的淤淀映衬着她白皙的手背,分外刺目。
“有纸巾吗?”她朝我伸出手,掌心展开,一块肉粉色的皮癣赫然出现在眼前,上面半透明的皮屑沿不规则的纹路皲裂,边缘翻卷着,似脱非落。夹缝间,几个芝麻大小的水泡晶莹剔透,里面的脓液呼之欲出。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付雪却似乎对这一切都没有察觉,仍旧自言自语:“他看到我不化妆的样子,还会喜欢我吗?”
到最后,“过气歌手不识当红巨星”竟成了新闻标题,各大娱乐栏目先后转发。更有留言以此对偶像进行挖苦,讥讽说这次风波是他出道以来最受瞩目的时刻。而骂声最多的话题则集中在怀疑偶像居心叵测,且城府极深,明明认识那位巨星,却装作不知道,好借此制造话题,为自己增加关注度。总之人们认定,所有的这些,都是偶像策划的一场布局,连众人的愤怒都是他阴谋的一部分。
我心有不甘,恨不得钻进屏幕里,疾声为偶像辩解,在每一条留言下高声呼喊: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我的声音太微弱了,淹没在网络里,像一颗石子投进大海,连最瘦小的浪花都掀不起来。
很快,有人翻出来他这几十年来所从事的各种没做出什么名堂的事业,大家攻击的重点便转移到嘲笑他一事无成,能力低下。而那一次失败的婚姻自然也没有被放过,前妻近况、财产的分配,都逐一遭到曝光,人们从各种角度搜索论据,想方设法证明这个人既窝囊,又蠢笨;既野心勃勃,又缺乏头脑。
到最后,评论区的主流声音开始将矛头指向节目组,宣称抵制节目,抵制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歌手。千千万万个愤怒的声音汹涌而来,势同巨浪,言辞之激动,像是真的遭受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我焦急万分,蹲守在各大网站,一条条地回復,努力为偶像申辩。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么多恶意,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相信这些恶意。可是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
偶像毕竟不是什么大牌明星,风波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爆炸新闻,纵使群情激愤,恶语相向,所有这些也只不过仅仅热闹了一个上午,没到中午,热度的排名就被“豆腐脑应该是咸还是甜”取代了。到了下午,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了。
我这才有空拿起手机,看到消息栏堆满了付雪发来的信息。我没有回复,她就一直在自说自话。
“我觉得我化妆的过程简直像修复文物。”
“好烦啊,刚才被塞了一张美容院的传单。我是不是真的要去医院弄弄脸?”
“我买了一个除霉喷雾,希望好用。”
“弄脸恢复最少要一个礼拜,怎么上班呢?”
“我查了一下,长斑的根源是真皮层记忆性缺水,皮肤原来也有记忆。”
“你说霉斑找到一个家,也不容易,我们就这样给它们除掉了,是不是有点残忍?”
“我好神经病啊……”
转眼又到了约定换房的日子,我打着雨伞,乘上地铁,缓慢地去往付雪家。虽然有雨,气温却不曾凉爽,到处弥散着湿热,气怎么喘都差着一口。走进列车,也并无好转,地下的氧气比地上更要稀薄,偶尔从门缝钻进风来,冷不丁在腿上挠一把,让人在上半身潮湿闷热的同时,下半身阵阵阴寒。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穿行在幽深之中,从一片虚无驶向下一片虚无,窗外大块大块的暗影极速掠过眼前,让人错以为黑暗是有形状的。
和上次一样,我先去付雪家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安顿好以后,为防止像上次那样突然发生什么状况,便又走出门去,打算去付雪家照看一眼。走到后面的小巷,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声喊叫,音调尖锐,情绪激动,十分刺耳。我猜测大概是谁家吵架没关窗户,便低下脑袋,快步前行,想赶紧离开。可是越往前走,吵声反倒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有些害怕,不觉间脚步越来越急,待终于站在楼下,喊声已经逼近耳边,从上至下压迫过来。
我闻声望去,竟看见付雪站在窗边,背靠窗台,紧贴玻璃,一只手攥着拳头,一只手紧握一根晾衣杆,奋力朝对面挥舞,口中传来含混不清的尖叫。我惊恐万分,站在楼下高声呼喊她的名字。可是雨下得更大了,我的声音很快被稀释在空气里。付雪站在窗边,后背猫下去,像一把弓,完全是一副殊死搏杀的样子,晾衣杆不断敲击在玻璃上,雨滴扑簌震落。
我拼命朝楼上冲去,在奔跑的几十秒里,把即将发生的打斗在脑中飞快地演习了一遍。拿出钥匙的瞬间,我决定先抓住门口鞋架上的消毒喷雾,攻击歹徒的眼睛,紧接着拉住付雪逃跑到最近的超市,然后报警。
我猛地一拽,房门应声打开,屋子里并没有人。
付雪孤身站在几米外,双手搂着晾衣杆,眼里充满惊讶和费解,好像被围困在一场难以置信的梦里。我也愣在原地,不知怎么是好,双腿还在为未定的惊恐不停地发颤。我们就这样与空气对峙了几分钟,付雪像突然被什么蜇到了似的,一阵抽搐,然后蹲在地上恸哭起来。我也回过神,忙上前将她搀起,她倒伏在我的肩头,呜咽不止。我慌张地扶住她的后背,除了不要让她摔倒,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没事了,没事了,不急,慢慢说啊。”我重复着苍白的安慰。她只是翻涌上更稠密的啼泣,话语在口中沦为失序的抽噎。过了许久,她开始试图叙述,艰难地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我努力分辨,听到她反复地说:“霉斑太多了,霉斑。”
我说:“你不要怕,都没有了,我帮你都擦干净了,你看一看。”
她终于渐渐缓和,哭泣一点一点止息了,茫然的眼神也重新聚焦,仿佛从围困她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然后她掩着嘴,连连说着“对不起”,脸上满是羞愧,低着头不敢与我对视。见她这样,我也莫名地感到一阵愧怍,像是劝她又像是劝着自己说道:“不要紧的,你就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她转过头去,说:“他快到车站了,我得走了。”我还想说些宽慰的话语,没等想出来,她已经走出门去了。
“你好,我是一个喜欢了你十几年的无名小辈,你的电影我全部都看过,你的歌我全部都会唱,你是这十几年来照在我生活里的一道光。最近出现了一点风波,你一定很焦虑吧,希望你不要太受影响,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有你的努力和坚持。祝福你今天演出顺利,继续晋级。”
我在节目马上开始前,把写给偶像的消息忐忑地发到了他的社交账号上。风波以来,除了在网上替他申辩以外,我还一直渴望再为他做点什么,思来想去,便壮着胆子做了这件傻事。我并不介意他觉得我傻,只要他能知道有这样一份支持,我愿意傻一次,被爱着的标志不就是有人愿意为你傻傻的么?我深深吸进一口气,按下了发送键,然后像点完鞭炮一样迅速退出了界面,开始观看最新一期的比赛。按照顺序,今天偶像将会出场,演唱他早年的一首代表作,那是一支相当精致的歌曲,我很期待他时隔十年后的再次演绎。
然而,开头的宣传片里,并没有出现偶像的身影。紧接着,主持人登场,例行暖场过后,开始宣布今晚的比赛顺序,依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
我怀疑自己点错了视频,退出去重新进入,发现还是一样的内容。这时,主持人说道:“人生是一场精彩的冒险,每一分钟都充满美丽的悬念,音乐的意义就在于帮我们铭记下那些闪亮的时刻。”
随着主持人的话音,后方大屏幕开始播放起偶像在往期节目中的演唱片段,每段间的衔接采用了火焰的动画效果,偶像的脸庞被不断燃尽,与星火飞散在一起。“让我们一起感谢他的到来,感谢那些歌声给过的陪伴,音乐不老,梦想不凋。”现场在主持人的带领下,响起了诚挚的掌声。“一同感谢的还有我们冠名商的大力支持。”随后屏幕画面自然地切换进了广告,以及接下来的比赛环节。
我痴愣地坐在电脑前,直到节目接近尾声才反应过来:他不会再出现了。不是淘汰,也不需要交代理由,就是彻底从这个舞台上消失了,像来串门儿的亲戚离开一样,像楼下超市的收银员辞职一样,像没说过话的邻居搬走一样,没有“为什么”。
节目结尾时,几个明星预告的画面扫到了写着“音乐梦想”的背景墙,他曾经一笔一画写下的“希望把歌声留在每一位朋友耳边”还留在上面,我凑近屏幕想看清楚点,一条对话框弹出,挡住了大半屏幕,提示我距离会员到期还有一千一百零三天。我终于忍不住,深深把眼睛埋进双手,手心涨起一片潮湿。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急忙打开偶像的社交账号,找到我给他发送消息的界面。
上面只有一条回复:对不起,对方未开通与陌生好友聊天功能。
没有风的日子里,雨水格外黏稠,如同胶质的物体丝丝缕缕地从天空落下。盯得久了,眼神好像也随之凝滞,看得清一滴雨飘坠的折线,却看不清墙上时钟的指针。不再等待音乐节目的日子里,我经常睡到上午才起来,把工作糊弄一下,随便吃两口饭,又躺回床上,然后在午夜准时醒来,有时会辗转几番,接着入睡,有时则会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这座城市从不在夜晚下雨,我很想看一看它不被水雾遮挡的样子,可是从没有看清过。
就是这样黑白颠倒,生物钟混亂,当我联系不到付雪的时候,才发觉我们最后一次通话已是半个月之前。我在各种联系方式上呼叫她,都没有回答。起初,我以为她工作忙碌,翻找聊天记录,却想起她最近应该在休年假。过了几天,她还是没有动静,我又猜测她可能是跟男朋友吵架,心情不快,可多年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会跟我彻夜分享,绝不会这样独自躲起来,一声不响。想到这里,我不禁心里发虚,又翻了一遍付雪所有的社交账号,结果同样都已尘封数日。一股不安在心中弥漫,我没有犹豫,背起书包,决定去付雪家再看一看,可是敲了半天房门,里面都没有应答。
正当我踌躇着要不要报警时,门里吹出一阵凉风,房门应声敞开一道窄缝,我诧异地向内窥去,没能看清什么情景,只有源源不断的风扑打在眼睛上。我壮着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雪,你在家吗?雪?”我轻声呼唤道。回应我的,只有屋外滴答的雨声,房间里空空荡荡,连凉风都消失了。我悄声来到厕所,里面并无异样,盥洗用品如常地摆放,只是洗手盆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积灰。我撕下一张手纸,轻轻擦去了灰尘,扔进垃圾桶时,竟看到桶壁上覆盖着一块椭圆的霉斑,形似漩涡。我立即意识到不对,转回身又翻出筷子、碗碟、抹布、菜板、牙刷、项链、皮鞋、腰带——果然,那些与我厮杀过的霉斑全都原封不动地长了回来,连位置都不曾改变,有些地方是堕落的灰绿,有些则是丰沛的青绿,迎着窗,甚至还泛着淡淡的荧光。我双腿战栗,再也支撑不住,退到门口,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刚刚把气喘匀,指腹又感到汩汩滑腻,我不敢看,哆嗦着捏了一下,两指之间顿时充满泥泞的触感。再看棚顶,那道巨大的绿影不知何时长成了宽阔的条带,从四周向内凸起,匍匐在墙体上,像一道粗壮的根茎吸吮着肥沃的土地。在衰败的同时,欣欣向荣。
霎时间,我浑身冰冷,指尖酸麻,无力地跌坐在床上。头顶上的霉斑却开始微微发抖,接着在上空蠕动起来,后面的顶着前面的,一节一节地往上爬,中心凸起的部分不断膨胀,直到低悬在衣柜和床头,而后“嘭”一声,爆炸开来,烟花般喷溅出暗绿色的脓液。我竭尽全力扑倒上去,可还是什么都没能护住,付雪多年来带在身边的书和专辑泼满了黏痰一样的绿色液体。我心疼地拿起,绿色的液体却蒸腾不见,片刻又聚拢成霉斑的形态,组成了许许多多的“没”字,钻进了书和专辑里,我急忙打开,见那些熟悉的封面全变成了《没在路上》《神的孩子全没跳舞》《我没去2000年》《我没在时间门外》。
我忽然惊悚地意识到,原来这些霉斑才是这间屋子里最有生命力的存在,相比之下,是我们入侵了它们的空间,我们才是那个没有礼貌的闯入者。
我直感到胸口隐痛,像挨了一记闷棍。霉斑没有停留,很快就趴回半空,继续蠕虫般地扭动。我拿过一本书,狠狠朝它扔过去。它突然张开一个洞,大哭起来,对着我的头顶说:“我饿,好饿啊。”
我又抓起一本书,砸在洞口,对它大声喊:“付雪在哪里?”
它不慌不忙地顺墙壁游走到地板上,对着我,变成了一个绿色的门帘。“看见了么?”霉斑边笑边说,“我是个门帘啊,分分秒秒都有无数人在下面穿梭,你指望门帘帮你记住每一个人?记住他们离开或者到来的理由?”
我上前一步揪住它,从抽屉里拿出剪刀朝中间劈去。它还是笑,质地变得犹如流水,刀刃劈到哪里,它便从哪里划开,对我发出顺从的挑衅。终于,我失去气力,沮丧地蹲下来,吞咽着虚弱的喘息。霉斑又滑落下来,分裂成数不清的绿色小人,没有五官,只有长长的腿,蹦跳着围成一个圈,开始了整齐的舞蹈,时而手臂模仿奔腾的浪涛,时而同时跺脚,发出澎湃的鼓点,在节奏到达高潮的时刻,所有绿色的小人将头插进了自己的小腹,不断向里面拱,更多的黏液被掏出来,喷泻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我朝他们喊道:“为什么是这样的?”
绿色的小人拔出脑袋,回过脸,用没有五官的面孔齐声回答:“是碳,是氧还有氮,让发生的发生了。”随后,床头的洗衣机突然“隆隆”作响,好像里面装了一团雷,床单也悬浮起来,上面抽出缕缕雨丝般晶莹纤细的线,飞向阳台,从窗缝飘走。我跑过去想搂住它们,脚下的地板却开始撬动,然后整块整块地向上升起。我再回头,衣柜已经敞开,所有纽扣和织线组合成游蛇的样子飘向空中,首饰和珠宝变回矿石的形态,激烈地碰撞。房间里一切有色彩的物品都在不断地剥落它们缤纷的外壳。不一会儿,眼前的世界就失去了纵深和明暗关系,变成了一幅只有线条和色块的平面图像。转眼,剥落的色彩也消散得无影无踪,能看到的只剩无际的虚白。我死死阖住双眼,不停地告诉自己,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带着所有能记住的过去,我什么也不能丢掉。
终于,我睁开了眼睛,屋子里安安静静。我轻轻走过床头,走过厨房,一切物品整洁地待在原本的位置。风吹来,味道清清白白,像是来不及拥有秘密的婴儿的呼吸。我来到门口,想趁着这一刻走进雨中。忽然,皮鞋上筑起两道绿影,不断向上,直至生长成为一双腿。只见它双脚并拢,轻盈地起跳,仿佛跨越过炽热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