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电视依然没有颜色,动画片、连续剧也不知哪去了,我只能一遍遍看天气预报,可滚动的图标同样是黑白的,屏幕里面乌云压境。我说:“妈妈,节目呢?”妈妈说:“这几天没有。”我说:“为啥没有?”妈妈说:“有人去世了,大家很伤心。”我听得一知半解,却忽然发现这世上的伤心真多,连颜色都能冲掉。
扭过脑袋,我趴在窗口,盯着十二段,继续一个人的游戏。那时没有人向我解释,“段”意味着铁路系统的编制单位,这片家属区隶属于沈阳铁路局第十二工务段,所以得此代称,而我通过观察那些相互紧挨的砖色平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十二段的含义是“一块房子切成十二段”。另一方面,我也坚定地相信,十二段的人是最好玩的,高矮胖瘦,宽鼻细眼,一家一个怪模样不说,讲的话还都不相同,从左到右走一遍,你能从十二扇门里,听到十二种语言,有人管“吃”叫“切”,有人管“喝”叫“哈”,有人说什么都像在反问,有人夸你也像骂街。我常从那些南腔北调里捡笑,还会偷偷学他们讲话,学得一模一样,尽管没有人听。
可爸爸很不满意这里,经常他在单位生了气,回家都要骂窝囊,一样是技工,一样风里雨里,别人就分楼房。我学着十栋,在旁边小声嘀咕:“恁他娘,恁他娘。”爸爸眼睛横过来问:“你说啥?”他一吓唬,我嘴巴就不利索了:“没、没、没、没啥。”
天气预报没完没了,电视上的乌云层叠不穷,我想找点别的看,刚翻到一个人讲今年春节晚会将有喜迎香港回归特别节目,妈妈走过来说:“别看了,关掉。”我见她穿着外套,问:“妈,你要上哪?”她拔掉电源说:“你听话,在家把作业写了,别总惹你爸。”我见她真的要走,赶紧贴上去想问明白,可一着急,嘴又不好使了,结巴半天也说不全“你上哪?”三个字。妈妈提上鞋,用后背打断我说:“出去找工作。”
我看着屋门在面前打开又闭合,妈妈被外边的阳光吞进去,猛然间明白了,原来前天的事情真的不好笑。那晚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一样的饭,一样的菜,只是气氛好像更安静些。快吃完时,妈妈站起身,没有动,一个声音落下来:“我们百货站黄了。”说完她快速地端起盘子走开了,留下爸爸在凳子上發怔,好像妈妈离开得太快,带起的风刺进了他的肚子,我看见他夹起的土豆片又落进了盘底。我伸出筷子去捡,那片土豆轻薄、焦硬,看起来格外油香。这时候,妈妈从厨房走回来,我想起了什么,大声问:“妈,啥叫‘黄了?”妈妈抬了一眼,后背转向爸爸,目光虽还垂着,嘴角却忽然拉动,对我做出一个鬼脸说:“‘黄了就是完蛋啦。”我被逗笑,咯咯直乐,抖动的手肘碰掉了筷子,脚下一阵碎响。几乎同时,爸爸的巴掌扇了上来。
妈妈的背影在窗外越来越小,我眼望着她,心里慢慢结上了冰。我把作业本拿到暖气上,想把它写完,可是眼睛一挨着题目就跟生锈的自行车一样难以前行,反倒嘴巴精神抖擞,我无法自控地把练习册上的每句话都用十二种方言读了一遍,才勉强对付了几道题。我还想找点能玩的,忽然门锁被扭开,我才想起已经是午休时间,爸爸回家了。我闷头打了声招呼,爸爸没有回应,一言不发地坐到桌边,脸色仿佛浇了水泥,又硬又沉。我趴在暖气片上,写写擦擦,努力伪装出刻苦的样子,这样过了好半天,我暗想这个中午也许能够照此平静地度过。
可爸爸还是说话了。“作业拿过来,我看看。”他冷不防命令道。我听见身体里发出类似皮筋勒断的声音,我想说,爸爸,我的心好像爆炸了。爸爸却先开口了:“拿来。”我只好蹭着墙裙,把习题册递过去。“一上午就写这么几道?”爸爸的眼神像机关枪,扫了一遍,又说:“你这是什么字儿,鸡挠的?”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的音量,心里祈祷这顿教训可以就到此为止。
安静了几分钟,爸爸指着一行笔迹慢慢地问:“六加八等于几?”我想了想说:“等于十五。”他抬起头,看着我再一次问:“六加八等于几?”我勾着脑袋,心揪到了嗓子眼儿,越揪越张不开口,嘴唇像大风里的两扇破门,哆嗦个不停,“等、等于、等于……”习题册“啪”地摔在脚边,爸爸吼道:“好好讲话!等于几?”我不敢回答,头埋下去,爸爸的呼气声更大更快了,似乎马上要变成一辆摩托车朝我冲过来。我攥紧袖口,紧闭住眼,终于掐在下一句呵斥说出之前喊道:“等于十二。”
爸爸“腾”地站起,我吓得使劲抱住头,可是没有拳头砸下来,我看到爸爸的肩膀剧烈地发抖,等我再抬起脸,他的双眼已经红得要渗出血,眼眶里衔着硕大的泪滴,随即他瞪着我,一抽一抽地哭了,朝我嘶喊道:“等于几?等于几?等于几?”我吓得也号啕起来。我说:“妈妈,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爸爸就在这时扬起了手臂,我想完蛋了,又要挨打。可巴掌却落在了后背,我一个趔趄向大门倒去,许多鞋印相继踹在膝盖窝,只几下我已跌到了门外,还没等爬起,门已经摔上了。
我站在风里,对着房子放声哭喊,眼泪混着鼻涕淌进嘴角,心里全都是妈妈早上离开的背影,不知哭了多久,手脚又麻又痛,我才想起自己只穿着件薄毛衣。身上一冷,脑袋也镇静了些,我意识到此刻最要紧的应该是想办法回家,而回家的办法应该是攻克“六加八等于几”这个问题。我在心里算了几遍还是等于十二,便又掰开手指头数,可手指头不够用,我抹着脸蹲下,捡来脚边的石子,想加在一起数清楚,然而手、眼、脑子没有一个好使的,忙乎半天,不光没算明白,一着急还忘了是六加八还是四加六。我把指甲往手心里抠,眼泪滑到脸上,像小刀在割。就是这个时候,头顶响起一个声音,“十四”。
我惊诧地回身,一个女的站在身后,逆着太阳,明亮的光沿着她的轮廓向外散发,好像她就是光源。而我的眼睛糊满泪水,看不清对面来者的样子。她见我愣在那,又重复了一遍:“等于十四。”
我没有动,盯着女人脑后的光线闪动了一下,然后飞快站起,朝家门跑去。隐约听见她在远处说:“进不去,你来找我。”我没有向回看,“啪啪”拍着门,几声过后,爸爸走了出来,我说:“十四。”
他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敞着门回屋了,我赶紧跟了上去。锁门时,我往院里看了一眼,那女的站在原地,模样依然不甚清晰,却能辨出她的眼梢很翘,像要各自往两端飞去。天空中,几瓣雪花纷扬飘下。
第二天,我在床上赖到很晚,起来以后又磨蹭了半天才吃早饭。妈妈似乎了解我的心思,由着我拖延,没有说什么,甚至我提出要一起玩会儿,她也同意了。我高兴地拿起一个玩具说:“你好,我是小熊,你是谁呀?”妈妈也拿过一个说:“你好,我是小兔。”小熊说:“今天天气真晴朗。”小兔说:“是的,真暖和啊。”小熊说:“你有朋友吗?”小兔说:“我没有呀,咱俩做朋友吧?”小熊蹦跳说:“好呀,我的朋友你要去哪里?”小兔捂住脸,扭扭屁股说:“我下岗了呀,要去找工作,找工作挣钱养活我家的小兔崽儿。”
我死死抿住嘴,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了。妈妈放下玩偶,从罐头瓶里倒出颗冰糖给我,然后转过身去穿起了外套。“在家老实儿的,好好写作业,爸爸工作忙,你别惹他。”妈妈说完走了出去。我翻开练习册,昨天空着的,今天依旧不会,昨天刚想明白的,此刻又记不起思路了。鼻腔和喉咙里堵得全是泪,冰糖直到含化,都尝不出味道。我伏在窗台,眼望一片又一片单薄的白云相拥再分开,最后飘到远得看不见的地方。
恍惚间,一个人影闪进了视线里,接着我又看到了那双飞扬的眼睛。她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忽而往左忽而往右,像在丈量着风,过了片刻,她向后跳出一大步,单脚踩住一小堆积雪,再抬起头,我们的目光恰好遇上了,我呆呆地杵着,不知该怎么做。她朝我眨了眨眼,说了句什么,见我没有反应,伸出手做了个开窗的动作。我照她说的,把窗推开了条缝,听到那女的低声喊:“这边有野兔,去不去瞧?”
我看看她,下巴探出去说 :“我家门反锁了。”
她说:“我教你翻窗。”
我说:“我作业没写完。”
她说:“拿出来我给你写。”
我没有动,一朵宽广的云从女人头顶拂过,她的眼梢似乎又扬起了一些,马上就要跟随那朵云彩飞走。我忙叫道:“等、等、等一下。”
她踹了脚扔在路边的破板凳说:“叫啥子叫嘛,我又没走。”说完拎起板凳,放到窗檐下,指了指说:“踩。”
我说:“咋踩?”
她说:“翻。”
我说:“咋翻?”
她说:“你要笨死噢?”說完一步步往后退去。我急了,说:“你别、别、别走。”她说:“走屁!”然后突然奔跑过来,在即将撞到墙上的刹那起身跳跃,手指稳稳地把住窗钩。不等我反应,她一把抓住我的领口,说:“脚下!”
我顺着胸前这股力量,翻身抬腿,跨上窗台,紧接着狗熊一样滚落在地。那女的拍了拍衣襟朝院外走去,我赶紧追上。女的没有回头,拿后脑勺说:“作业。”我又跑到墙根,踩着凳子取来练习册。
我们来到西边一处空地,鹅黄的枯草“唰唰”晃动,好像在协力挣脱身底的根茎。我小声地问:“兔、兔、兔子呢?”
女的盯着我,突然“嘎嘎”地笑起来:“你真是夹舌子哦?”笑完了,她望着远处说:“急啥子,小结巴。”
我不敢看她,头扭到别处。女的说:“你从小就这样讲话?”我说:“有时候也不。”又站了一会儿,荒草摇摆得更加猛烈,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说:“兔子真、真能、真能来吗?”
女的答:“要的。”风往远处窜涌,把她的话抻来抻去。我想了一会儿,小声问:“你住、住、住三栋?”
她有点惊讶,端起手臂说:“你咋晓得?”
我说:“你跟三栋那男的讲话一样。”
她笑了几声,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可以哟,小结巴,你是哪家的娃儿?”
我说:“七栋。”
她说:“没问你住哪,你老子是哪一个?”
我说:“陈工。”
“巡道线的?”
“我不、不、不知道。”
“肯定是了,还能有谁天天冒火,羊癫疯一样,冬天里,把自己娃儿光胴胴撵出来。”
我把头埋下去,感到有点难过,仿佛被人知道了一个羞耻的秘密。她没有察觉,继续说:“活该你老子倒霉噢,都说领导最讨厌他,天天被训,有次处长把茶壶都摔他身上了。”她伸手向四周划了个圈,“别个中级师傅都分的公寓,只有他跟小工一起住平房,大家全知道。”野风不停地来去,耳边掠过蟒蛇般“咝咝”的声响,荒草朝各个方向歪倒,相互倚贴,似在交换着私语。女的忽然转过身问:“对了,你妈呢?”
我说:“找工作去了,她单位黄了,你知道啥叫黄了么?”
她没有理我,折下两根干枯的蒿草,摆弄着说:“衰到贴地。”
我说:“你也听五栋说的?”
她垂下手,眉头撑得老高,眼睛几乎翱翔起来。“小结巴,你咋晓得?”
我说:“我会、会、会学他们讲话。”
她突然薅住我一绺头发,“你拢我? 小骗子!”
我疼得猫下腰,捂着头皮,“是真的,一栋管‘倒霉叫‘衰噻,四栋叫‘背时,六栋叫‘黑仔,八栋说‘好卵簑。”
没等我说完,她已经乐得不成样子,两腿叉着,身体猛烈地摇晃,好像加入了那些荒草。过了半天,她才扶着腰,念念道:“太像了,笑死哦,太像了。”笑着笑着,她一拍大腿,问我:“咦,你怎么不结巴了?”
我“嗯”了一下,怯声说:“学他们讲话的时候,我都不结巴。”
女的听完,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啥子?还有这种事?”说完又大笑起来,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跺脚,头发散落满脸。我站在旁边,有些害怕,感觉这个女的疯疯癫癫,并且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其实根本就不认识她。我想回家,可又不甘心,忍了忍,小声问:“兔子呢,在、在、在哪?”
“多大了?”她直了直背,所答非所问,又说了一遍,“你多大了?”
我说:“五岁半。”
“属什么?”
“属羊。”
“嗯,我属猴。”
我没有吱声,她又摆弄起蒿草说:“别算了,十九岁。”
我对自己说,数到十,还看不见兔子就回家。刚数到三,她不紧不慢地问:“你咋没上学?”我回答:“放寒假。”说完在心里默默从头数。数到五,她又问:“喜欢上学吗?”我说:“不知道。”她敲了敲我:“你还会啥,再学几句?”我深深吸了口气,而后撒腿就跑。
“小结巴。”女的懒洋洋地唤了声,仿佛很有把握我不会走。“作业,”她对我喊,“写了么?还想给打出来?”
我刹住脚步,无措地停下,大口喘着气,冰凉的空气锥子一般扎进肺里。女的走到我身边,拎过练习册,扫了几眼说:“写。”我见她不像开玩笑,赶忙掏出铅笔。
“十一,四,十六,十八,九……”她很快就说完了答案,几乎没怎么停顿。“走吧。”女人把习题册扔过来。我搂住,捂在怀里,好像害怕作业本冻着。走出几米,那女的还跟在身后,我不由得心里发虚,不敢再往前行。“干啥?”她问。我不说话,脚后跟蹭着地上的泥。“走呀!”女的又说。我还是不动弹。她一下明白了,朝我没好气地嚷:“我送你回家啊,不然你能翻进窗户?”我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来到窗口,她沿用了之前的那套动作,连推带托把我举到窗台,我再次狗熊一样滚落到地上,等站起来,女的已经走远,身影溶解在风里,越来越淡。我忽然很想再跟她说上几句,虽然这个人又疯又凶。
“你叫什么?”我脱口而出。
她头也没回地说:“鸽子。”
不要对既定的事情有所挣扎,痛感会翻倍——这是我在五岁半的冬天,经过三个早晨发现的定律。等到第四天,我已经能够做到看着妈妈出门,不发出一点声音。
那天上午的经历我没和任何人分享过,因为我相信无论是谁,听到“一个人从天而降帮你写完作业”这种事,都会觉得讲的人有毛病,而最关键的是,我也没有可以分享的对象。与鸽子分开后的那个中午,我特意把习题册摊开在桌上,让书页摆出孔雀开屏的姿态。可是爸爸根本没注意到,回家后他只是独自坐着,眉头紧皱。接下来的几天,爸爸午休时也不再回家,常常我一整天都不会跟任何人对话。天空始终是阴的,一副努力憋着不要哭出来的样子。那个叫鸽子的女人自从帮我写完作业,就再也没有出现,我爬到家里最高的地方朝外看,三栋终日拉着窗帘。她就像一只真正的鸽子,飞进云里,再也不回来了。
我尽力回忆那天的细节,在脑中反复确认这场相遇不是幻觉,然而越使劲越混乱,唯一清晰的画面是我从窗上跌落的瞬间。我想象胸前再次出现那股力量,牵引身体,抬起腿跨到暖气上,试图模拟那天的出逃。可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昨夜下过雪,脚踩的地方恰好结了坨冰溜子,我下身一歪,应声砸倒在地。懵了有十几秒,我爬起来,从头到脚全凉了,仅有的那点常识提示我,一个人有可能意外摔到外面,但却绝不可能意外摔回屋里。果然试着跳了几次,全都毫无悬念地失败了,膝盖还磕得生疼。我仰望对面高大的屋墙,想哭,表情架了半天,却怎么也没有眼泪。狂风从天上泼洒过来,把房前房后吹得乱七八糟。我扭头朝三栋跑去。
敲了十几下,没人应声,我绕到侧面,想敲玻璃,可是够不着,见地上堆积许多冰块,便试着踩上去,结果冰面太锋利,根本站不稳,便只好回到门口继续敲。敲击声在寒冷中丢失,仍旧没有人应门,我感觉有一百只蚂蚁啃咬着心,却也不知道除了敲下去还能有什么办法。终于在我又一次要哭出来时,门推开了,鸽子闭着眼,头倚在墙上,像只经历了长途跋涉的飞禽。
我说:“我、我、我掉出来了。”
她睁开一只眼睛:“你烦死了啊,我刚睡着。”
我说:“我從、从家、家里掉、掉、掉出来了。”
她揉着脸说:“进来吧。”
我说:“你帮我翻回家呗。”
“你先进来。”
“求求你了,我爸爸快、快、快回、回家了。”
她一把将我拽进屋。“哎呀,让你进来就进来,他们单位开啥子会,全体都要听报告,你老子回个屁。”她说着摇摇晃晃地往里面走,我只好跟上。转过墙垛,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家类似的屋子,大小、格局,还有铁架床、铁皮柜都差不多,不同的是这间屋子挂了粉色窗帘,所有物件都镀着一层红润,看上去气色很好,还有些娇羞。我吸了口气,发觉这里味道也很特别,甜甜涩涩的,灌得人迷糊得想瞌睡。鸽子甩掉拖鞋,一头栽到床上。过了会儿,她爬起来,去铁皮柜里抱出一个大塑料袋,指指一个凳子,然后把塑料袋递给我说:“吃吧。”我扒开袋子,惊呆了,那简直就是一个微缩的小卖铺,装满各种花花绿绿的零食,平日我只在货架上远远地看过。鸽子又晃悠回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说:“小声点吃。”我拆开包虾条嚼了一把,顿时觉得哪怕今晚被打死也值了,所有的惊惧烟消云散,我抱着塑料袋“咔嚓咔嚓”享受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鸽子醒了,看上去比刚才精神不少。她走到我跟前,翻翻袋子,说:“就剩这点?”我发不出声,一个嗝反上来。她捏起一个甘草杏说:“什么烂玩意儿嘛,跟我家那边的没法比。”
我说:“那你就回家买呗。”
她吐出杏核:“你以为是你家呢,翻窗就到。”
我说:“那你家在哪?”
“毕节。”
“远吗?”
“贵州。”
我说:“坐五三三能到吗?我妈妈今天去五三三终点站的批发市场找工作。”
鸽子没接话,独自道:“我家那边有种零嘴是炸洋芋丝,比这些东西好吃多了。”
正说着,门锁打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走进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爸爸找过来了。鸽子也很吃惊,愣愣地看着对面。“呆闷了吧?”那人摘掉帽子说。我这才看清他的制服和爸爸有些不同,肩膀软趴趴的,个子也矮一大截。鸽子说:“不是开会吗,你咋跑回来了?”他凑过去,算上头发茬,才勉强到鸽子眉毛。男人用食指勾了一下鸽子的下巴说:“怕你想我呗。”说完他回过身,看见我坐在后面,惊讶地“哎”了一声。我也慌了,含着饼干不知该咽还是吐。
鸽子走上来,手放在我头上,“这是陈工的娃儿,忘带钥匙了。”然后她又打开一瓶娃哈哈给我,说:“你吃你的。”穿制服的男人眯起眼笑了笑,朝我用舌头打了个响,作为招呼。“这样好,”他转回身对鸽子说,“你们两人是个伴儿。”鸽子还没来得及回答,男人戴上帽子说:“我走了,偷跑出来的,要点名了。”鸽子说:“你慢点。”他一边整理领子,一边把头伸过来。鸽子拍了男人一下,男人还是伸着,说:“快,一下。”鸽子便把嘴唇递上去,却在就要贴到男人脸颊时,轻轻地“呸”了声。她瞬间大笑起来,男人不生气,擦擦脸也一起笑,样子幸福得像刚刚收获了一枚太阳。“走了,来不及了。”他推开门,在最后对我说:“小朋友,多玩会儿。”
鸽子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道缝隙,朝外面挥手,无数亮晶晶的灰尘在空气里欢腾。我忽然感到浑身飘飘痒痒的,脸竟不自觉地红了。“吃嘛,”鸽子回身看看我说。我摇摇头,把塑料袋放回桌上。她“哧”地乐了,说:“你臊啥子?”
我还是摇头,她抓过一把大白兔塞进我兜里,“拿回去,他每天买好多,都吃不完。”我一颗一颗又全都掏出来。“那这样吧,”鸽子抓过糖说,“你给我学他们讲话,学一句,拿一颗糖。”我琢磨了一下,想反正没人听的时候我也喜欢说,现在做同样的事情,还有奖励,应该不亏,便照着五栋家的女人站外面骂丈夫的样子,学了句“嫁俾你,衰到贴地”。鸽子立即像烟花遇到了火星,爆开串串笑声,乐得前仰后合。我也来了兴致,忽然感到自己很有本事,可以轻易控制一个人的欢笑。于是,我极尽所能,把每户爱讲的脏话都学了一遍,绕绕拐拐的腔调一句接一句,我的嘴巴比抹了油还顺溜。鸽子被逗得團在床上直打滚,笑声也仿佛长了翅膀,飞得满屋都是,我看着她,忍不住跟着乐起来。
过了半天,鸽子靠着被子坐正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这次我们配合得更熟练了些,她轻轻送了把力,我一侧身就翻进了窗。鸽子站在窗下没有走,问我:“糖拿了?”
“拿了。”
“爱吃吗?”
“爱吃。”
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一股大风喧哗而来。我说:“你能再教教我翻窗吗?”
“小结巴,”她掰了根树枝轻轻丢到我脑门上,“二天,我来接你。”
晚饭我吃得很慢,米粒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放,一来是实在吃不下更多,二来心里始终惦记着明天跟鸽子的约定。妈妈瞄了爸爸一眼,想对我说句什么,外面突然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嚷,一个女声重复地嘶喊着:“你不是,你滚,你不是,你滚,你不是,你滚......”声音如同炮弹空投下来,在头顶碎裂,烟尘四起。我随爸爸妈妈向外望去,黑夜里一片薄薄的身影正在奔跑,速度并不快,许是由于姿势很奇怪,四肢胡乱地甩摆,仿佛游泳的人与浪搏击,薄薄的身影时隐时现,闪闪烁烁,在昏黄的路灯中定格下数个扭曲的剪影。有一个瞬间,我确定我看到了一双飞扬的眼睛。就在这时,那个穿制服的男人从后面扑了上去,四条胳膊联动起来,共同朝半空乱甩,两人像跳着某种怪异激烈的舞蹈。过了一会儿,我才看懂男人的目的,原来他是想抱住对方,又对抗了几下,他终于将双臂从背后捆在了薄薄的身影上,可是他似乎仅仅是为了抱住,完成以后就再一动也不动。而女声仍反复喊着:“你不是,你滚,你不是,你滚,你不是,你滚......”声音被风撕成一条一条,越来越破碎,越来越微弱,直到渐渐悄然。
他们就那样面朝相同的方向静止着。又刮过几阵大风,两人站直了,一起走进暗夜里,往三栋回去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妈妈坐到桌边,长长舒了口气,好像也经历了一场搏斗。“那是卢勇吧?”妈妈问。“对,”爸爸说,“总局运动会,障碍攀爬第一,听说分完房,偷偷把老家的对象接来了。”他重新端起饭碗,对我说:“你白天在家把门锁好,谁敲也别开。”我不敢抬头,心跳得像有人在胸口上跺脚。
整整一夜我都没睡踏实,梦到家里的房子跑了,我在后面苦苦追赶,房子转过头,从窗户向我吐口水。天微微亮,我就起来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瞄着外头,妈妈刚走,我便赶紧趴到窗台向外瞧。十二段的院子安安静静,房子、秃树枝、电线杆一动不动,偶尔有麻雀经过,呆头呆脑地张望几下,就迅速离开。太阳越升越高,屋外的世界明亮得慌慌张张,没有任何人经过,我只看到大片野草正在心里疯长。就在这时,玻璃被砸了一下,一颗杏核掉到窗台上。我赶快推开窗,却不见有人,正犹豫,鸽子忽然从墙根下跳出来,歪着头笑。我又惊又喜,说:“我以、以为你不、不来了。”
鸽子说:“害怕了?”
我说:“我肯、肯、肯定好好学翻窗。”
她踩上板凳,双手递过来,“今天先不学,走,去我屋里,有好玩的。”
我随她走进去,桌上放着一个小面团,我戳了戳,湿乎乎的。鸽子抖开一张报纸:“会捏小猫吗?”
我说:“不会。”
“大树呢?”
“不会。”
她浏览着报纸,指着一个版面说:“我要捏个景冈山。”
我说:“行,山好捏。”
“哎呦,不是山,”她按住图上一个浓眉的男生说,“是个明星,唱歌的啊。”
我看了看那遮挡在碎发下的面孔说:“我不会。”
“没事,我也不会,但面团有的是。”然后她走去厨房抱出一个脸盆,里头是更多的面。我说:“你浪费粮食,家里人不打你吗?”“他敢?”鸽子挑了挑眼角,像被春风牵动的柳枝,“他爱我爱得要死,我做啥他都喜欢。”
我按照指挥,与鸽子一起搓出若干大大小小的条和球,然后用指甲掐着,费力地往一块粘。可是面团干得很快,为了牢固,力量就不好控制,我们的手指又不够精细,总是摁偏,最后好歹是把一堆七扭八歪的面疙瘩拼凑出了人形。
鸽子把面人在手里握了握说:“不像景冈山,倒有点像我幺妹儿。”
我说:“你有妹妹?”
她说:“弟弟也有,总共五个呢。”
我重新看着她手里的面人,见那小小的脸蛋又圆又短,眼睛弯弯的,向下吊着。我问:“你妹妹怎么跟你不像?”
“废话喽,我爸和别个婆娘生的。”
我问:“那你妈妈去哪了?”
“种叶子,没了。”
“什么叶子?为什么人会种没?”
“跟你讲不清。”
我又问:“那你也帮你弟弟妹妹写作业吗?”
“屁。”她把面人轻轻立到桌上说:“那四个好讨嫌,我都恨不得打一拐子,就这个老幺儿乖,怪好玩。”
我说:“她几岁了?”
鸽子说:“没有岁。”
“怎么会没有岁?”
“早在土里了,四岁拉肚子死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没有颜色的电视,刚想问她看新闻了没有,外屋门猛然推开,一道绿色的影子闯进来,风一般掠过我身边,直接把鸽子扑倒在床上。我想叫,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那一边,穿制服的男人已经压在了鸽子的后背,他踮起脚,让胯骨抵住鸽子的腰板,似乎想要骑上去,好翻过一座高高的窗台。这样蹭了几下,鸽子的裤子就绽开了,露出屁股,像两瓣蒜。忽然她不知道哪里来了股力气,一下直起身,把男人撅出很远。“你脑壳是方的?”鸽子朝男人喊,“没看见娃娃?”然后她将我拽到外屋,推上了门。很快,门再次打开,鸽子给我一疙瘩面团,又进去了。接着屋里传出了痛苦的叫喊,比我挨揍的声音还大,声音堆积成无际的海潮,冲击在身体上,我无所依傍,死死攥住手里的面团,仿佛握紧一支桅杆。过了好半天,叫喊终于退去了,又过了半天,他俩一同走了出来,鸽子嘴里叼根皮筋,两手拢着头发,脸上没有惊恐也没有伤痕,反倒还飄扬着些许惬意。男人也似乎忘了刚才发生的,搂了搂她的腰说:“晚上我给你带饭。”然后戴上帽子离开了。
鸽子这时已经扎好了一根辫子,甩了甩对我说:“过来吧。”我跟在后面,随她回到屋里,床单上都是褶和坑,相互嵌套,宛如凝固的涟漪,鸽子坐在涟漪间,全神贯注地梳着另一根辫子。很快,她发现了我正在看她,抬起头问:“好看吗?”
我只感到胸口一阵酸抑,喉咙绷得就要断开,我不知道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反驳什么,张口却是:“可他打得你好疼!”
鸽子愣住,睫毛扇乎了几下,瞪着我,叫道:“哎呦!你咋那么戳笨!我们那儿,像你这么大的女娃,过几年都要说人家了。”
我还是看着她,手里的面团已经捏得不成样子。鸽子松开头发,用屁股把自己挪到床尾,然后扔给我一包花生说:“疼爱疼爱,越疼才越爱,懂没懂?”
我并没懂,却对疼又有了新的体会。那天爸爸下班回来,掐着我左脸蛋子,一再追问为什么好几天没写作业,我不说,他就拎着甩出去,好像我是一件趁手的兵刃。我并非不想回答,只是半边脸已经不会动了。接下来,我发现自己进入到了一种奇异的状态,能感受到撕扯,却感受不到疼痛,眼前的世界也不再坚固,全都成了汤里的蛋花,丝丝缕缕,而我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完全轮不到我思考的问题: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不疼的爱?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没想明白那份默契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我会那样笃定,相信只要挨打,就肯定会出现一个人来将我拯救。次日,当玻璃响起一声敲击,我便奔到窗口,喊着她的名字。鸽子看见我大笑不止,说:“你咋成了个蛤蟆样?”我捂住肿起的腮帮子。她说:“你妈没看见?”
我说:“她现在在南市场卖调料,我睡了她才回来。”
她忍着笑说:“你老子又闹啥?”
我说:“他让让让我每天写十页,写不完就就不要不要不要我了。”
“那还不好?免得回家了,我要是你,我就去外地。”
我说不清哪来的乐观,居然从她的调侃中听出了积极的意味,毫不迟疑地夹着练习册翻上了窗沿。她用腿轻轻一挡,帮我稳稳地落在地上,“你出来做啥,哪个答应要帮你写了?”然后扭头就走,嘴上却说着:“就五页,剩下的自己写。”
我紧跟着她进到家里,鸽子叫我坐下,从铁皮柜掏出来核桃和榔头,撂在我面前。我没动,她说:“咋,题不会做,核桃也不会剥?”她把脚搭到桌子上,“敲五个,一个核桃一页题。”榔头比想象中沉得多,我抬了两次才拿起来,砸下去的时候又瞄不准,费了好大劲,只抠出了几粒碎末。我想这下完了,剥好五个,怕是要等到晚上。正焦急,却见鸽子手捏一角报纸,看着我乐,“答案都在上面了,自己抄吧。”
我说:“五页全全全写完了?”
她说:“二十页,明天的也搞出来了。”
我从她手里抓过报纸,上面真的密布着数字。“你太厉害了,我们老师也、也、也做、做不了这么快。”
“废话,我那时候总考第一名。”
“你这么厉害,考大学了吧?”
她捻起一个核桃仁,“没有。”
我说:“为什么没有?”
“没意思呗。”
“为、为什么、为什么没意思?””
她说:“你好烦,剥完核桃了么?”
差不多就是从那天起,早上我开始盼望妈妈快点出门。我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翻窗的要领,鸽子只需稍稍搭把手,我就可以稳健轻盈地落在地上,然后我俩便一起回到那间有粉红色窗帘的房子里,鸽子会用十几分钟写完作业,我在旁边给她剥核桃、松子,有时是橘子。接下来一整天她就带着我捏面人、翻绳、下跳棋,天气好时,我们会去西边的那处空地,荒草依旧随风摇摆,野兔始终没出现过,她家门前的冰越来越硬。
那个叫“会议”的东西仿佛一块磁铁,把十二段的人们都吸走了,穿制服的男人有时回来,放下许多零食和水果,迅速与鸽子亲昵几下,又匆匆出门。白天院里静得能听清风的呼吸,世界好像把这片地方忘记了,而这片地方也没打算被世界想起。
一次鸽子坐在床上梳头,十根手指在黑发里交错扭转,像小蛇在幽深的森林里游弋,片刻,耳畔就生出两条油黑的藤蔓。我说:“你辫子真好看。”
她瞄了我一眼,“那你咋不留头发?”
我说:“我妈妈说短的好伺候。”
她说:“瞧你那个鬼样子,看着难受死。”
我知道她没撒谎,我的头发都是在铁路服务社剪的,每次爸爸去理发都顺便带着我,剃头的师傅有空就给我推个五号头,没空就复制一下上个人的板寸。近来大人们都在忙,我的头发任意疯长,杵在脖子上,好似一只巨大的蒲公英。
“哪有女娃不梳辫子的。”鸽子绕到后面,拢了拢我的脑袋。我有点痒,不觉地缩起脖子,她说:“你不要动。”我便老老实实地站着,任她在我的头顶揪来揪去,有几个瞬间,她贴过来,气息落在我的眼皮上,也是那样甜甜涩涩的,让人又困又暖。过了会儿鸽子松开手,打量着我,点了点头说:“这还差不多。”我跑去镜子前,看到头顶蓬乱的碎发被规规矩矩地束起来,额前两个小辫昂首挺立。
“喜欢吗?”鸽子问。
我使劲点头,说:“我一直都想有辫子。”
她就笑,“你这算什么辫子,倒像蚂蚁的触角。”
我说:“你的像螳螂。”
“那你猜猜,一只虫子怎么听懂另一只虫子说话?”
我说:“不知道。”
她弯下身,牵起自己纤长的发梢,在我的辫子上蹭了蹭说:“就是这样。”然后她假装呼喊道:“喂——你听见了吗?”
忘了从哪天开始,我完全学会了翻窗,不需要任何外力就能自如地进出。总之是那一天,我雀跃地跑到鸽子家。她过了很久才出来开门。我说:“我今天是自己翻出来的。”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进屋了。屋子里比平时要冷一些,那股奇异的甜涩也不甚清晰,鸽子独自蜷在床尾,肩膀向内折着,身体不住地缩,我又站了一会儿,发现她是在哭。我小声问:“你、你、你怎、怎么了?”鸽子不回答,半张脸都是泪。
此时门外响起了乱七八糟的脚步,穿制服的男人几下子站到了我跟前,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拳头突起棱角。鸽子也不再发抖,后背慢慢地成了弓形,随后她猛然跳起,像块石头似的将自己砸在男人身上。男人对突来的撞击毫无防备,矮小的身体接连倒退几步才站稳,而后立即掐住了鸽子的手腕,鸽子奋力甩开,两人之间分隔出一段距离。几乎同时,他们嘶喊起来,声音极大,速度极快,跟平日语言完全不一样,我只依稀听出“假的,没骗你”和“真的,我不信”,两句话被说了一遍又一遍。重复中,他们的脸色越来越红,侧颈到太阳穴耸动着根根跳动的血管,如同一脉火山,随时会喷发,把我们都炸死。一时间我浑身战栗,喘不上气,粉红色的窗帘来回地晃,像血倒灌进眼里。
一道尖锐的叫喊从我的身体射出。
我从没听过那样的声音,好像有人点燃我的舌头,引爆脑袋。炸裂并不响亮,却绵延起无尽的轰塌、震爆,很快尘嚣便会湮灭全部的明亮。
就是这个时候,鸽子的后背往回侧了一下,又侧了一下,像扇关不紧的门,突然她回身,两手捂在了我的耳朵上——一股热流灌进身体深处,凝结飞散的团块,摁回破散的呼吸,倏然宇宙静寂,万物俱空,风遵守风的线路,河顺从河的命运。我感到脑袋两侧又生长出一层骨肉,骨肉向八方铺展,无可抵挡,无所不摧,直至将我裹住。头顶上气流波荡,对面的男人还在挥动手臂,嘴唇飞快张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再次见到鸽子会那样快,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一天,他俩始终在吵,直到外面响起午间的起床号,男人摔门而出。那天夜晚,我草草吃了几口饭就上床去了,爸爸喊我检查作业,我就绕道走过去,离窗台远远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怕看到什么,还是怕看不到什么。
可是只隔了一天,阳台上就再次响起了熟悉的敲击声。我趴上去,鸽子笑得和平时一样。“出来,我有好东西。”她说。我一动不动。“前天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跑了?”她问。我还是站着,盯着她像盯着一道算不出的题。“你聋了还是憨了?出来呀。”她假装生气,声音却更温柔了。我背过身,贴着墙壁蹲了下去。“没听见我说话?”她突然厉声道,旋即上空一阵波荡。我闻声仰头,鸽子竟跳到了窗台上,没等我反应,她手往下勾,抓住我的腋窝,几乎是把我从窗口掏了出去。
我被这样拎到她家里,进屋就看到穿制服的男人坐在床上。“小朋友来了?”他笑着对我扬了扬下巴,从身后拿出一捆缠着报纸的包裹。鸽子上前接过,层层打开,露出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来尝尝啊,我也还没吃呢。”她说着从袋里抓出一把细长的小棍儿喂到我嘴边,一股喷香就散了出来,我嚼了下,咸咸脆脆的。我说:“这、这是、这是什么?”
鸽子扬起下巴,笑着说:“炸洋芋丝喽。”然后乐滋滋地戳了下男人的额头,“这个憨包,托人从我们那边集市上买到,又求同学的表弟捎过来,今早五点就跑去火车站取。”男人把头靠在鸽子的小腹,鸽子顺势将男人揽在怀中,俩人一齐轻晃起来。我站在桌边嚼洋芋丝,一根接着一根,嘴里好像放起了烟花,感觉可以永远这么吃下去。鸽子和男人搂着,始终在旁边摇晃,前一下,后一下,压倒又直起,如同相互追逐的浪花。晃着晃着两人便汹涌起来,一浪比一浪高,有几次鸽子的头几乎都仰到了后背上。她身体倒过来,大笑着转身,一屁股坐到男人腿上。男人给压得大叫,五官皱到一起,可就算那样痛苦,他竟然也在乐。鸽子笑声更响,转头朝我喊:“小结巴,快来帮我。”我茫然地停下咀嚼。鸽子将我拽过,抱在腰间,又重重地往男人腿上坐去。男人一遍遍叫,嬉皮笑脸地告饶,鸽子就抱着我一遍遍在他身上颠簸。三个人不断撞击,不断失重,组成一个巨大的心脏,反复起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种震颤,它就要飞到太空,直到洋芋丝洒了满床,我们也共同抵达了澎湃。男人倒在床上,擦着头顶的汗问:“开心啦?”我说:“嗯,就是洋芋丝都浪费了。”
鸽子说:“开心不就是可以浪费么?”我觉得这话简直太有道理,仰起脸,我看到眼前漂浮着许许多多的零食,还有明丽闪亮的笑脸,都堆在屋子里,怎么都用不完。
又是几天后的早上,我等到家里没人,如往常一样熟练地翻出窗户跑到鸽子家,见大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便推开走进。转过墙垛,客厅里空无一人,我四下张望,厕所里传来声声“嗯呃”声,听上去极为艰深,好似在忍耐巨大的困苦。我朝声音走去说:“我今早拉粑粑也费劲。”“嗯呃”声愈发狭窄。我又向前靠了靠,把耳朵貼过去,猛然间厕所门弹开,留在我脸上一记耳光,两团身体随之跌落出来,男人和鸽子扭在一起,翻滚着撞到墙上。紧接着,男人跃起,压到了鸽子上面,两人又缠结起来,四条胳膊和四条腿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难以分辨之间的所属和关联,而无论怎样变动,四只手都没离开过对方的脖子,始终死死地钳着。可就是一瞬间,两人的力气又都泄了,像冲溃的堤坝在彼此身上坍塌,随之而来的是低幽的长泣,连亘绵密,然后鸽子和男人开始拥吻,他们亲得那样急迫,又那样恳切,几乎是狼吞虎咽。
我看到窗口闪动了一下,天空中不知何时又落下了雪花,速度极快,不管不顾地往大地上扎,撞到玻璃的瞬间擦出光亮,如芒如刺,突然一道弧光瞬现,鸽子弹起,抡开胳膊,将男人掼在地上,发疯似的往他头上捶。没等我看清,男人奋起挥手,刮落满桌物件,他向体侧摸,准确地够到掉在地上的电话,利落地抓过,将电话线套在鸽子的脖颈。鸽子拼命反抗,男人攥住电话线,绕到后面,鸽子给勒得跪了起来,男人不断向上提,鸽子就被迫随着那力量站立。她脸色渐渐紫红,五官歪曲,眼珠快要从眼眶里挤出来,脚下则始终在扑腾,上身奋力外探,把步子往远扯。靠近门廊的刹那,她全力猛冲,门被撞开,千千万万片雪花顷刻间闯进来,迎风翻飞,在缭乱中变幻成一头巨兽,龇着满嘴白牙,嚼碎粉红色的窗帘,啃烂用旧了的时间。
我捂住耳朵朝外面狂奔。
雪那么急,跑回家时,天地已白得穷途末路,好像这世上从没出现过别的颜色,好像过去的每一个冬天都在空中呐喊。余光之中,一个固执的影子伫立在西边,形状粗糙,却极为稳牢,四野如何狂乱,它始终纹丝不动。我走至近处,看到是一个雪人,不知何时被堆砌在此,样子简陋,眼睛嘴巴皆由随手捡拾的石子充当,半张脸是惊愕,半张是困惑,我蹲下,捧起雪按在它身上。凉意咬着手指,很快冷变成了烫,疼变成了痒,我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动作却更快了,只一心想让雪人变大,越大越好,有任何不可预测的部分随之一同扩张,都无所谓。终于我精疲力竭,靠着雪人坐在地上。宽阔的冰冷从背后攀升,把我搂紧,碎裂的晶体散落脚下。我想我的血大概已经冻住,奔游的液体从此断流,一棍子敲下,只剩金属质地的悲声嗡嗡作响。
一抹暗影水渍似地漫进视线里,我吃惊地抬头,鸽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面前。纷扬的雪花汇聚成狂乱的噪点,她站在那,身影曳荡,支离破碎,好像存在于一个信号微弱的电视机里,虚幻又权威。
“你堆的?”她终于开口,声音被北风劫去大半,听起来无比渺远。我很想好好回答,心里有太多更急迫的话想和她说,张大口,只呛进满嘴的雪花。鸽子慢慢走近,手中仿似拎有重物,坠坠下沉,让她脚步迟滞,飞扬的眼睛睁开得异常艰难。
我望着她模糊的脸说:“咱、咱、咱们去看、看、看兔子吧,行吗?今、今、今天肯定来。”
她说:“不了。”
我努力憋着,却还是没忍住,问:“为什么?”
鸽子凝视雪人,不说话。风仍在肆虐,抽打一切有形状的物体。我也一同看着,把安静延展,像个大人一样熟练地沉默。雪片疾旋,向着无尽处攀升,鸽子回身,背影淹没大半,随后踏进白色的风雪之中。我心口一紧,不顾一切地呼喊:“那你还想听我学他们讲话怎么办?”
鸽子停住。风蛮横地扫过,刚踩下的脚印很快虚淡下去。这一次我看清了,她手里确实拎着东西,是一块冰,美丽极了,莹净澄亮,椭圆光洁,底端拖着尖利的尾巴,像是一颗放大的泪滴。鸽子缓缓来到近前,把手抬起,冰块上映现出一纹裂痕,笔挺纤长,直伸到锋利的末梢,指向一摊血红的斑驳,仿佛冰块燃烧起来,生出灼灼的光焰。
鸽子用力地掰,冰块从裂纹处断为两半。我说:“是给我的么?”她不回答,缓缓来到近前,定在原地,然后尖处朝下,把冰块分别插进雪人脑袋两侧。呆坐的雪人有了耳朵,立刻就伶俐了,表情不再空洞,是听过许多道理的样子,但同时又拥有了满腔心事。
我朝鸽子望去,期盼能再听到任何一句话语,她却已经退到了很远的地方。风再次席卷过来,捧起她乌黑的头发,发丝涌动,变成无数翩跹的触角,在半空寻觅,奔腾。
日子一天天往前推,广告里开始有衣着鲜艳的人说恭祝大家新春大吉。电视机旁,妈妈把几张钱摊在桌上。爸爸说:“要不别给我弟弟家孩子了。”妈妈说:“那也不够,来回买硬座都不够。”过了半晌,爸爸说:“就在家过年吧,告诉她奶奶,说我加班。”
除夕下午,家里很早就开饭了,菜样不多,总共四五盘,吃完天还亮着,妈妈提议去外面走走。街上道路空荡,只有我们三人和一轮落日。远近处,爆竹声起伏,零星有汽车经过,极速消失在橘红色的余晖里。我们慢慢转到十二段院外的北面,看见了一片空地,中间是堆满瓦砾的废墟,很多吊车、挖掘机围绕停靠。爸爸说:“就这吧。”接着他开始走圈,脚步很慢,背影微微地抽搐。我随着妈妈也跟在后面,好几次,我觉得我们三个像是快没电的钟表上的指针,时间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觉得这样的氛围实在晦气,妈妈干咳了两声,说:“那谁真救不过来了?”
爸爸摇摇头,“明天火化。”
妈妈说:“人呢?人抓着没有?”
爸爸说:“没有,当天就跑了。”
妈妈似乎有了点精神,进一步问:“那作案工具呢?还是没找着?”
爸爸说:“没有,不知道是啥,从伤口看不出来,邪门了。”
雪人有了耳朵的当晚,警察就来了,总局保卫科也调动了许多人手,十二段前所未有地拥挤,更加杂乱的口音汇集在一起。当晚的饭桌上,爸爸不再关注我碰没碰掉筷子,专注地跟妈妈讲述白天听到的信息,“影响太恶劣了,”爸爸扒拉两口饭说,“大白天的,又是铁路家属区。”
妈妈说:“到底咋整的?”
爸爸说:“初步判断是钝器击打,锐物所伤。”
妈妈说:“她一个女的,咋那么大力气?”
爸爸说:“赶上寸劲儿,砸太阳穴上了,其实没出多少血。”
妈妈说:“人找着了么?”
爸爸说:“没,正抓呢。”
妈妈:“真是她么?”
爸爸说:“基本上吧,人一死,她就没了,起码嫌疑最大。”
妈妈说:“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他说:“总局保卫科过来了,抽调二十个人去帮忙,有我一个。”
之后半个月,在晚间的饭桌上,爸爸陆续带回了更多消息:“对,‘放飞鸽,他们那儿叫‘放飞鸽,其实就是婚姻诈骗呗,找老光棍儿假结婚,过两天,彩礼到手就跑。”“不知道干了几把,肯定不少,贵州、四川都挂名了。”“讲究,有讲究,他们那边同姓不能结婚,但俩人从小就处了,处好些年,然后家里一直不让,坚决不让,男的这不就出来了么。”“晚上不回来,加班呗,人没抓着我咋回?抓着也整不了,到现在作案工具都没确定。”“不知道是啥,刑侦专家来了都没整明白。”“不知道,家里东西跟伤口都比对不上,闹了鬼了。”“我不干谁干?破烂活全给我。”
一天早上醒来,我感到双眼虚暗,两腿无力,身体像在飘,脑袋里也空落落的。我下地去喊妈妈,忽然感到心口像有什么东西被摘走了。再喊,耳边竟响彻那缺口的回声。我捂住嘴,又试了一次,话就那么顺顺当当地说出来了。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不再结巴了。
随后的一周,我开始莫名地发烧,吃药打针拔火罐都折腾了一遍,才终于体温正常,体力恢复,可是心口那被摘掉的东西却仍旧没有回来。我去门后,去院子,去草窝,去树下,去所有结结巴巴的地方,却哪里都没找到。
这样四处乱跑,作业自然没有写,那些书页摊开白茫茫的脸,对着铅笔哑口无言。我却没有再因此遭难,爸爸回家越来越少,妈妈整日忙着把日常用物装进一个个纸箱,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从没问过,心里唯一关心的只有空地上的雪人。
天气日渐转暖,那一双巨大的耳朵慢慢萎缩下去,形销骨立,从两端夹击,在雪人脑袋上啃噬,远望如同溃烂的洞,两只莹净的冰块吸附了整个冬天的灰尘,也已不复明澈。可贴上去,我总能感觉到汩汩的温热以及不知來处的回音,虽微弱,但绝对有。常常一下午,我就这样偎坐在雪人身上听着。我想,只要一直等,总会收到远方的消息。
初八一大早,妈妈便把我叫醒,叫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光脚站在地上,回不过神。妈妈又催促了一遍:“快点儿,收拾东西去。”我说:“为啥?”妈妈说:“搬家。”“对,都搬。整个大院都要搬了。”“卖掉了就是卖掉了,什么都可以卖,地当然也可以卖。”妈妈指着我脚下继续解释,“下文件了,以后你站的地方就是亚洲最大的广场。”
我不知道“亚洲”是什么,但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它的辽旷,一个人站在亚洲的中央,怎样呼唤别人都不会听到。来不及穿上棉袄,我夺门而出,迎着风飞奔到西边的空地,奋力想把雪人抱起,然而整个冬天过去,它早已跟植物一样生长在了大地上。我使出全部力气,拼了命地举,一次又一次摔倒在冰面上。
“干啥呢?”爸爸闻声追来,“还玩?”他拽了我一把,“回家收拾东西去!”我执拗地甩开他,扑回雪人身上。“听着没有?”他的声音抬高了许多,充满焦躁和一点点诧异。“我说话不好使啊?”他踹碎脚边一个雪堆。
我抽出一只冰块,用力朝他脸上砸去。
【作者简介】陈萨日娜,蒙古族,生于1991年7月;英国拉夫堡大学传媒专业毕业,曾为模特、记者,现为大连大学教师;第十六届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作家》《钟山》,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小说集《呼尔达河没有珍珠》获评“2019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扶持项目”;现居辽宁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