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同“诗文书画”俱能,他在书法方面的成就也是值得我们去研究的。文同书法美学受其家学渊源、传统文化和常年从政影响,具有严守法度的中和之美、书画俱能的兼善之美、清贫太守的高洁之美、精于飞白的率性之美等特点。文同书法美学思想对苏轼“士人画”的提出、苏轼书风的变化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关键词】文同;书法美学;苏轼
【中图分类号】J2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18—001—04
文同,字与可,北宋梓州永泰人[1](今四川盐亭)。《宋史》本传:“(文同)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2]文同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苏轼在《跋文与可草书》《跋文与可论草书后》《文与可飞白赞》等文章中对其草书、飞白尤为称道。但因其墨竹名声太盛,于是书法诸体“遂为画掩,故世人不甚称之”。存世墨迹有《送梨帖》《道服赞》文同题跋、绵阳富乐山题刻等。
一、文同书法创作的背景
(一)文同生平
文同于天禧元年(1017)出生,其先祖是景帝末为蜀郡太守、大兴文教的文翁,曾祖彦明、祖廷蕴、父昌翰三代“儒服不仕”。文同,常以“文翁之后”激励和鞭策自己,“幼志于学,不群,乡人异之”[3],弱冠之年已凭借自己在诗、书、画方面的成就,成为地方名士,得到了赵抃、文彦博等地方大员的认可。庆历六年(1046),文同在梓州应举,得乡试第一,在太元观题诗:“平生所怀抱,应共帝王论。”[4]表露了治国兴邦、济世安民的远大理想。皇祐元年(1049),文同进士及第,从此跨入仕途。文同墨迹,嘉祐六年(1061)时经绵州时留下的石刻、治平二年(1065)在成都回车馆对王献之《送梨帖》的题跋和熙宁五年(1072)年知陵州任上对范仲淹手书《道服赞》的题跋,皆为行书。上述三幅作品皆运笔稳健、结构严谨、浑厚朴实,兼具古朴与秀丽之美,可以看出钟繇、二王的影响。治平四年(1067)至熙宁三年(1070),文同回乡丁母忧,修筑“墨君堂”,该堂既是文同的书画室,又是文同的书画陈列馆,苏轼兄弟还作《墨君堂记》《与可学士墨君堂诗》以状其胜,这是文同书画创作最繁盛的三年,也大概是其书法创作臻于成熟的时期。
(二)文同书法创作的时代背景
文同生活的时代,书法领域真正的宋调虽已在逐渐酝酿,但其真正成型还得等到稍后的苏轼、黄庭坚、米芾手中。从公元960年至1279年的三百多年间,书法发展比较缓慢。[5]文同对老子、庄子特别钟爱。对陶渊明,文同更是钟爱有加,其《读渊明集》诗曰:“窗下好风无俗客,案头遗集有先生。”《永泰刘令清曦亭》云:“何须嫌五斗,持此谢渊明。”[3]都能看到五柳先生《归园田居》的影响。无奈自己身在官场,只能流露出浓浓的“吏隐”思绪。文同对陶氏脱世俗尘、超然淡泊性格的极度欣赏,反映到文同的书法,特别是其草书中,可谓深得其妙。苏轼在《跋与可草书》中道:“(文同)书初无意于嘉,乃嘉尔。”道出了文同书法初始时不刻意求佳,随性而为的淡泊心理和放松姿态。可以说,文同书法创作出于唐宋的转折期,他沿袭了唐五代书法(含宋代前期书家)尚法的一面,但在后期,特别在其草书创作中,也隐约表现出了尚意的一面,为苏轼等人尚意之风探得先路。
(三)文同的性格与思想
文同是一个平和谨慎的人,即使面对熙宁收复六州这样的大喜事,他也只是说“哑儿峡西山已尘,驮金辇帛无断群。河湟故疆尽收复,解辫厥角归如云”(《收复河湟故地》),与杜甫当年听闻旧土收复时那种“放歌纵酒”“喜欲狂”的感情相比,内敛平淡得多。其《墨君堂》《杳杳堂》诸诗,更多表现的是对吏隐生活的向往和对平静书斋生活的喜爱。文同性格上的平和与谨慎,使他在政治上表现得兢兢自持,以一种避祸的心态小心翼翼地远离政治漩涡。对下放到杭州作通判的苏轼,文同也曾劝诫:“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7]但平和谨慎的他为官期间公正清廉、关注民生、注重兴教办学,如他曾向朝廷上《奏为乞免陵州井纳柴状》乞求朝廷减免上交木柴,轻徭薄赋,以宽民力。苏轼在《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中赞赏文同画竹时进入“天人合一”“身与竹化”的境界。文同与很多僧人都有交往,与海师法师、憔中禅师、参寥等是诗友,有诗文赠答。由此,探究文同书法的思想根源,如果说以他以儒家入世为主,道家避世、释家超世思想为辅,共同影响了他的为人、从政,也间接影响着他包括书法在内的文艺创作,大概是合适的。
二、文同的书法美学特点
(一)严守法度的中和之美
王献之手书《送梨帖》的题跋:“治平乙巳冬至,巴郡文同与可久借熟观。时在成都回车馆。”即为文同的书法墨迹,共计23字。该字迹柔美俏丽、笔笔精神,犹如一个眉清目秀、明眸皓齿的处子。该题跋体现出点画美、字形美、篇章布局美。三行排列,整齐有序,第一、二行各11、10字,布局结构疏密有序,最后一行仅2字,与前两行形成强烈的对比,留下大量的想象空间。唐代张怀瓘曾说:“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沈括也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文同书法的神采体现在他的自信上,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俩并称“二王”“书圣”,在他俩的手书旁写跋无异于班门弄斧,胸中没有点墨和真才实学,必定会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但是文同经熟的用笔和流畅的行文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充分反映出他的高度自信。宋太宗赵光义命摹刻的《淳化阁帖》一半是“二王”的作品,“凡大臣登二府,皆以赐焉”[5],所以北宋初期的书法多是宗“二王”的。从题跋的“巴郡文同与可久借熟观”可知,文同对“二王”书法是心驰神往,追慕效法的。面对“二王”的手书真迹,文同朝思暮想的激动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此跋文字字瑰麗,法度规范,是对“二王”的高度敬仰与礼赞。
(二)书画俱能的兼善之美
范仲淹手书《道服赞》后面就是文同的行书题跋:“希道比部借示,文正词笔,观之若侍其人之左右,令人既喜而且凛然也。熙宁壬子孟夏丙寅,陵阳守居平云阁题,石室文同与可。”共50字。熙宁壬子,即熙宁五年,1072年,文同在陵阳任。范仲淹的《道服赞》是端正瘦劲的正楷,词亦古雅,其中“宠为辱主,骄为祸府”,实为范仲淹亲历“庆历新政”失败遭贬谪的经验之谈。事实上,文同在两年前的熙宁三年,“与陈荐等议宗室袭封事,执据典礼,坐非是、夺一官。”“再请乡郡,以太常博士知陵州”[3],也有相似的贬谪经历。不知是否巧合,文同四月跋《道服赞》,十月带童仆二人上陵州北山采药,见两枝歧竹,画《纡竹图》,又作《纡竹记》。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评到:“(文同)善画墨竹,富潇洒之姿,逼檀栾之秀。”[6]今观《道服赞》文同跋文,字迹老辣潇洒,玉树临风,与七年前《送梨帖》的文同题跋有较大的不同,首先是单字大小有区别,《送梨帖》题跋每个字大小基本均匀,整体显得毕恭毕敬、工整精神,而《道服赞》跋文单字大小拉大,“笔”“既”“凛”“熙”等字略大,“比”“人”“任”“子”等字略小,整个书写揖让合理,富有韵律;其次《送梨帖》题跋字字独立,而《道服赞》跋文中“左右”“石室”“与可”等字笔画相连,显得更加自信和游刃有余;最后是单字的收放,《道服赞》跋文中的“可”“希”“笔”“平”等字的最后一笔,均为中锋用力、笔画修长俊逸,与其《纡竹图》中的竹叶画法有相同的美。可见,文同的《道服赞》题跋和所画的《纡竹图》都是有感而发,不论《道服赞》题跋的字体,还是《纡竹图》中的墨竹,皆显“宠辱皆忘”的潇洒与超然。文同是墨竹画大师,也是草书高手,不管是他的书还是画,都能感悟到他对水墨的挥洒自如、酣畅淋漓和出神入化的表达。文同的诗词书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美,苏轼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说:“(文同)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2]文同的书美、画美,书画同美。
(三)清贫太守的高洁之美
文同为政“抚柔良,抑强悍,宣教化,齐咸俗”(《祭梓潼神文》)[3]具体措施是“均赋税、简徭役、抚循良、明冤狱。”(《陵州谢上任表》)[3]熙宁六年(1073)知兴元府(陕西汉中),文同到任后办学兴教、振兴府学,文同还专门向朝廷呈上《奏为乞置兴元府府学教授状》,为兴元府设置学官准备师资,一时汉中崇教向学蔚然成风。熙宁八年(1075)知洋州(陕西洋县),文同上《奏为乞修洋州城并添兵状》获朝廷批准,文同组织修建城池确保了洋州的安全稳定,洋州一片欢然[3]。文同为官清正严明,被苏轼称为“清贫太守”(《筼筜谷》)[2]。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道:“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表现出文同不贪图钱财,不趋炎附势,鄙弃“持缣素”求画的权贵们。今观文同书法,不论是其《送梨帖》题跋,还是《道服赞》题跋,均能给人耳目一新,超然高洁的感受,正如司马光所言:“(文同)高远潇洒,如晴云秋月,尘埃所不能到。”这是司马文正公对文同人品、书品最好的称赞。
(四)精于飞白的率性之美
飞白是书法中的一种特殊笔法,相传是书法家蔡邕受了修鸿都门的工匠用帚子蘸白粉刷字的启发而创造的,归作“飞白书”。苏轼在《书文与可墨竹并序》中有:“亡友文与可有四绝:诗一、楚词二、草书三、画四。”[3]他把文同的草书排在绘画之前,列为“四绝”之三,说明苏轼是很欣赏文同草书的。苏轼的《文与可飞白赞》其文云:“霏霏乎其若轻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长风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丝之萦柳絮,袅袅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也。离离乎其远而相属,缩缩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至于如此,而余乃今知之。”[7]这是文同去世一年后,苏轼评论文同飞白的文章。苏轼用一连串的排比句高度赞叹了文同的飞白作品,我们可以从“霏霏乎”“翻翻乎”“猗猗乎”“袅袅乎”“离离乎”“缩缩乎”等文字中去体会文同“飞白”的精妙程度。文同在《御赐飞白书序》一文中认为飞白书的书写,一定要深黯飞白技法,深思熟虑后,才能从容挥洒。最终达到“齐阴阳之工,合造化之巧”的理想状态。苏轼在《宋蔡襄飞白书》一文中认为,世间万物都其不变的“理”,只要能够“通其意”,则看似纷繁的万物都能“无适而不可”。书法中的篆、隶、行、草如果相互隔阂,则“未能通其意”,就达不到博采众长、兼容并包的效果。文同一生勤勉、翰墨不休,其“篆、隶、行、草”都很擅长,在此深厚的基础之上,他的“飞白”作品才如此绮丽入神。
三、文同书法美学对苏轼的启发
(一)对苏轼“士人画”提出的启发
苏轼墨竹画师法文同,也是文同“湖州画派”重要成员。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说:“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9]文同把墨竹画法教给苏轼,但是苏轼“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没能达到文同墨竹画的水平,苏轼认为是“不学之过”也。文同也曾说过:“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9]其时苏轼知徐州,文同显然是把苏轼看作自己“墨竹一派”的人。苏轼在《题<憩寂图>诗》中说到:“东坡虽是湖州派,竹石风流各一时。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题作辋川诗。”[2]苏轼是把自己归在“湖州派”门下,并以擅长画“竹石”而“风流各一时”而无比自豪。苏轼对文同的书法是很倾慕的,特别将其草书列为“四绝”之三。苏轼知徐州时,文同应苏轼所托,书写草书作品《超然台》诗成为“黄楼”一景,成就了一段佳话。在苏轼看来,一个君子不能仅仅是个画家,他同时也应该是个学者、诗人或者书法家,这成为苏轼区别是否“士人画”的主要标准。《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记载:“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文同这种不以换取钱财为目的的绘画举动,正好是苏轼提出的“士人画”区别于职业画工的地方。“士人画”倡导的绘画风格,集文学、书法、绘画及篆刻艺术为一体,是画家多方面文化素养的集中体现,尤其画家的身份和书法的关系更为密切。文同作为封建士大夫的一员,经科举制度层层选拔上来,胸有韬略、文气十足,其书法美学体现出学养深厚、格调高雅、“能尽万物之态”的特点,完全符合苏轼提出的“士人画”标准。
(二)对苏轼书风变化的启发
黄庭坚对苏轼早中期的书法界定为:“东坡书,彭城以前尤可伪。至黄州后,掣笔极有力,可望而知真赝也。”宋周必大也认为:“苏长公《黄冈冬至帖》妙甚,已渐变右军书矣。”由此可知,苏轼书法博采众长,黄州时期应是苏轼将各家面貌基本融合,从而显现自己特色,逐渐走向成熟的时期。苏轼的《文与可飞白赞》云:“始余见其诗与文,又得见其行草篆隶也,以为止此矣。既没一年,而复见其飞白。美哉多乎,其尽万物之态也。”[2]文中苏轼看到文同的飞白作品时间是“既没一年”,即文同去世后一年,这一年苏轼在哪里呢?范百禄撰《文公墓志铭》非常明确记载文同去世是元丰二年。其年十二月,苏轼“乌台诗案”结案,被责授黄州团练副使,于元丰三年二月一日到黄州。由此推算苏轼作《文与可飞白赞》为元丰三年(1080),且正是苏轼“黄州时期”的开端。苏轼发现了文同的飞白作品,惊叹其艺术造诣,博得苏轼“美哉多乎”的赞赏,尤其对文同书法“尽万物之态”的表述,应有所感悟。文同书法功底深厚,“篆、隶、行、草、飞白”俱能,书法作品精熟深厚、宽广兼容而又变幻莫测,与苏轼推行书法变革,致力于打通“真、行、草、隶”乃至飞白,从而达到“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的书法观点一致。事实上,苏轼到黄州之前,就与文同书信来往密切,比如熙宁十年(1077)苏轼知徐州,致书文同:“老兄别后,道德文章日进,追配作者,而劣弟懒惰日退,卒为庸人,他日何以见左右,惭悚而已。所要拙文,实未有以应命。又见兄之作,但欲焚笔砚耳,何敢自露。”[2]书信往来虽有夸大、谀奉之嫌,但文同的文章道德内容、笔墨书法技艺,确为苏轼欣赏和赞叹。除此之外,苏轼与文同书信时有往来,内容繁杂:有苏轼讨要文同墨竹、书法的,也有论及苏文两家议姻、关心身体健康送丹药的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苏轼的墨竹师法于文同是不争的事实,而文同的书法,特别是草书、飞白也深得苏轼的赞赏。文同书画相通,且书画俱能。苏轼学习文同墨竹画法,也会领悟到文同的笔墨韵味,加之苏轼与文同的书信交往,以及观摩文同的书法作品,客观上为苏轼书风的变化提供了一定的借鉴和启发作用。
四、结语
文同官位并不显赫,在北宋书法“趋时贵书”的影响下,文同的书法成就世人不甚稱之。又因其墨竹画名太盛,诗文、书法均为画掩。但文同书法美学反映出的,正是其饱学之士学识、人品的充分体现。文同是司马光眼中“高远潇洒,如晴云秋月”的正人高士,是王安石笔下的“循吏”形象,是苏轼敬佩的“清贫太守”。文同的书法美学思想不单对苏轼具有一定的启示作用,也对当今的学书之人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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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资助科研项目“生态美学视角下的文同墨竹画美学研究”(项目编号:21Y016)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罗江尧(1970—),男,重庆綦江人,美术学副教授,主要从事美术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