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悬疑网剧的创作变奏

2023-12-28 04:22顾蓉菲
视听界 2023年5期
关键词:悬疑剧

顾蓉菲

《漫长的季节》火了,其主打的“生活悬疑”成功引发市场对网络剧中“悬疑”这一题材类型创新策略及表达边界的新思考。纵观近十年国产悬疑网剧市场,不难捕捉到一个较为清晰的发展脉络:2014年起,受英美犯罪题材剧火爆的影响,加之网络创作环境的特性,国内开始出现《暗黑者》《心理罪》等让大众眼前一亮的悬疑题材网剧。对美剧制作模式和影像风格的借鉴,打开了国产网剧的创作思路,树立了当时国内网剧制作水平的标杆。2017年,该题材在经历了几年密集型、类型化的发展之后,开始求新求变,探寻精品化、本土化的进阶路径,《白夜追凶》《无证之罪》应运而生,成为现象级作品。遗憾的是,此后两三年内,悬疑题材网剧似乎进入发展瓶颈,创新动能不足,缺乏具影响力的作品。直至2020年,爱奇艺和优酷两大视频网站首推“迷雾剧场”和“悬疑剧场”,悬疑题材网剧在资源驱动和市场助推下,终于迎来新一波发展机遇,随后相继出现《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摩天大楼》等一系列热门作品,近期《平原上的摩西》《漫长的季节》等更是将国产悬疑网剧推向新的创作之境。

艺术创作折射时代图景。在政策、市场、文化、审美等多重因素合力作用下,国产悬疑网剧的创作在上述各发展阶段经历着变奏。正是瞬息万变的风险社会所特有的“复杂叙事”,才促成了这一文类自身的转型发展。[1]本文重点从剧作文本的视角对其进行分析和探讨。

一、人物变奏:个人英雄到群像构建

人物是故事讲述的重要载体,通过对不同时期热门悬疑网剧中主要人物设计思路的研究,可以精准切入创作层面,窥见变奏之律。《暗黑者》(2014)主角团是以高智商兼具分裂属性的犯罪学教授罗飞为首的一个“奇葩”汇聚的专案组,反派Darker是游走在正义和邪恶边缘的神秘人设;《心理罪》(2015)将主角方木塑造成一个能够窥见他人心魔同时也与自身心魔缠斗的亦正亦邪的犯罪心理学天才,反派人物被设定为患有卟啉症的科学怪人;《他来了,请闭眼》(2015)男主薄靳言是全球著名的犯罪心理学家,其高智商低情商的设定,为本剧在破案之余的男女主情感线埋下伏笔;《法医秦明》(2016)以职业视角展开,塑造了表面高冷毒舌、实则冷静缜密的法医男主形象;《白夜追凶》(2017)采用一人分饰两角,罹患黑暗恐惧症的前刑侦支队队长关宏峰为查案与双胞胎弟弟关宏宇不停互换身份;《无证之罪》(2017)的主角是一心想要重归警队的警察严良,他头脑灵活却暴躁张狂;《隐秘的角落》(2020)主要人物是生活失意的中年男子、杀人凶手张东升以及阴差阳错掌握了他犯罪证据的三个孩子;《沉默的真相》(2020)讲述了三个时空的故事,塑造了警察严良、检察官江阳、律师张超、支教老师侯贵平等无惧代价、坚守正义的人物;《摩天大楼》(2020)以一桩命案,牵扯出大楼里形形色色的住户及故事;近期的两部口碑之作《平原上的摩西》(2023)和《漫长的季节》(2023)对人物的塑造和刻画体现出创作者更加成熟平稳的心性,两部作品乍看之下并不像悬疑剧,主要人物都是所表现的时代中默默努力活着却没有任何主角光环的普通人。

综上可见,以2020年为分水岭,悬疑网剧的人物设定发生了明显的转变。首先,是从单一主角到多元群像。2020年以前的悬疑网剧大多走的是天才主角探案的路子,创作者着力塑造出高颜值、高智商、人格魅力十足的主角,作为故事展开的核心载体。即便像《暗黑者》中塑造了若干特征鲜明、性格迥异的角色,让他们齐聚专案组,像《法医秦明》中为主角秦明配备了刑警队长林涛和助理大宝两个搭档,主角团看似不止一人,但他们依然是与主角有着相同戏剧目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复合主人公,并未突破人物设计定式。2020年之后,悬疑网剧辅以多元人物群像展开故事,这些人物不仅性格复杂立体,而且是拥有不同欲望、各行其是的多重主人公。例如《隐秘的角落》里,朱朝阳、普普和严良三个孩子起初因掌握共同的秘密结为同盟,但随着故事的推进,他们内心深处的真实诉求和潜在欲望却在悄然发生着剥离;《摩天大楼》每两集一个单元,讲述一个住户的故事,更是典型的多重主人公设定。再者,2020年之后的悬疑网剧,主角逐渐“去神探化”和“去脸谱化”。初代悬疑网剧偏爱塑造天才型“神探”和腹黑阴暗的大反派,由于赋予主角超常的智力和天赋,因此,故事往往也充满离奇的情节和精巧的诡计。近几年,诸多作品打破窠臼,让主角步下神坛,摘去善恶忠奸的直白脸谱,打造性格立体多维兼具种种局限的普通人,随之而来的叙事视角也从俯瞰迷雾转变为平视世界。

人物设计变奏的背后是故事表达范式的演变。在天才神探担当主角的时期内,悬疑网剧重在以案件串联故事——一种情形是像《暗黑者》《灭罪师》《白夜追凶》等注重逻辑推理、破案过程的本格派,另一种则是像《心理罪》这样以诡异气氛营造和异常心理为主轴,通过洞察犯罪者的内心世界进而反推案件原委的变格派。但无论怎样,在谜题叙事的逻辑下,案件的猎奇性、犯罪心理的诡秘性以及血腥暴力等犯罪奇观的呈现,几乎成为最大卖点。但观众终究是会疲劳的,在反复与角色进行智力较量,反复被大尺度的视觉影像冲击后,留下的是一种近似“热闹是别人的”,夹杂着隔阂的快感——这些人和事跟“我”没什么关系。这无疑涉及角色设计的“移情”问题,观众无法移情,也就永远无法真正地投入故事。在脸谱化人设、同质化作品扎堆的境况下,悬疑网剧开始寻求突围之策,当人物归于平凡的众生相,观众终于觉得可信并能在其中找到“像我”的部分,继而与故事建立纽带。同时,平凡人再也无法似开了金手指般势如破竹地破解难题,故事焦点自然从破案转至社会现实,这恰恰让悬疑网剧打开了创作格局。

二、结构变奏:谜题叙事到类型叠加

根据罗伯特·麦基的理论,结构和人物是互相连锁的。如果你改变了人物的深层性格,也就必须再造结构来表达人物被改变了的性格。[2]据此可以推断,人物变奏势必带来结构革新,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在初代悬疑网剧“神探”型主角人设下,故事基本采用单线叙事,以单个复杂谜案或N+1个案件(多个小案件和一个贯穿全剧的终极大案件)为主要结构模式展开故事,《暗黑者》《心理罪》《灭罪师》《白夜追凶》等热门作品无一例外,尽管创作者为了满足观众对悬疑类型的期待,会有意识打破悬疑文本的连贯性,比如打乱线性时间,或利用影像巧设伏笔,但本质上并未改变叙事文本的程式化结构。直到《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摩天大楼》《平原上的摩西》《漫长的季节》等一众社会派悬疑剧出现,才击破纯推理剧的刻板结构,结合人物群像的设置,采用多视角、多时空、多线叙事:《隐秘的角落》开篇即发生一桩命案,且亮明凶手,随即通过凶手张东升,以及误打误撞掌握了其犯罪证据的三个孩子的视角,讲述了数个家庭的故事;《沉默的真相》通过2000年、2003年、2010年三个时空的交叉叙事,讲述了一桩看似简单的案件背后隐藏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秘密;《摩天大楼》通过一桩命案,采用罗生门式的多视角叙事深度开掘每个住户(嫌疑人)的人生故事,该剧正巧出圈于“剧本杀”大热之际,亦有人称之为“剧本杀模式”;《平原上的摩西》和《漫长的季节》索性放弃由命案切入,前者原著作者双雪涛曾在介绍该小说创作时说,“案子并不是这里最重要的事情,我就打算从离中心比较远的地方开始”,拍成剧后,故事仍从傅东心和庄德增相亲讲起,对于悬疑剧而言显然是“舍近求远”;后者从出租车司机王响和妹夫龚彪的日常生活切入,通过1997年、1998年和2016年三时空交叉叙事,以草蛇灰线的构思引故事渐入佳境。

美国叙事学家西摩·查特曼曾论述:当我们说叙事本身就是一个有意义的结构时,这实际上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个问题不在于“某个特定故事的意义何在”,而在于“叙事本身(或将某文本叙事化)的意义何在”。[3]通过研究悬疑网剧叙事结构的演变,我们至少可以解读出三层意义。

第一层意义——观众与悬疑文本叙事交流模式在改变。对于本格派和变格派悬疑剧,谜题叙事的框架约定俗成般迫使观众代入探案者的视角,通过影像提供的信息掌握案件线索,再凭借自身认知参与解谜——这几乎是观众与作品唯一可能的叙事交流模式;而社会派悬疑剧在叙事进程中,热衷采用的多视角、多线叙事让观众可以自主地选择代入不同视角与文本进行叙事交流。

第二层意义——观众对悬疑文本体验的情感向度在改变。纯推理破案剧尽管也会在案件中嵌入各种社会话题,但难免被大密度案件信息、强视觉冲击画面、目不暇接的快节奏所稀释,观众的情感体验主要表现为“烧脑”的智性愉悦;社会派悬疑剧的复杂叙事结构及多重视角,决定了破案并非故事中最重要的事,叙事焦点偏移至个人、家庭、社会等多层面议题,观众凭借自身的知识结构和人生经验在丰富的意象解读空间中攫取更私人、更隐秘、更多向度的情感满足。

第三层意义——悬疑网剧的类型外延在改变。早期悬疑网剧的类型特征非常明显,其创作不会超脱类型常规,故事起于案发,终于破案;随着政策、市场、观众审美等多方因素合力作用,悬疑网剧通过“悬疑+”的方式实现了类型模式的复合式创新,主线仍是案件,但故事的其他部分融入大量人与内心、家庭、社会、环境的多维度冲突,类型叠加模式在打开创作思路的同时也扩大了受众群,这几乎成为2020年之后悬疑网剧创作的主流;到了2023年,《平原上的摩西》和《漫长的季节》将类型叠加玩出新花样,进一步拓宽了类型创作边界,笔者姑且称之为“+悬疑”,在这里,案件进一步弱化为故事的一条支线,创作者甚至不再将其作为勾住观众的法宝,人物命运轨迹一跃成为最大的悬念。

从口味纯正的刑侦推理到“悬疑+”再到“+悬疑”,悬疑网剧叙事结构的变奏终于外化成类型叠加的游戏。于是又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出现了,罗伯特·麦基曾在论述故事类型时提出过“类型预期”的观点,即类型会将观众导向必要的故事心态。老到的营销方略能激发类型预期。一旦已经告诉我们的观众去期待一个他们最喜爱的形式,那么我们就必须履行诺言。如果我们对类型妄加改动,省略或滥用常规,观众一看便知,不良口碑就会不胫而走。[4]因此,当以“悬疑”为营销点的作品却走向“去悬疑化”,越来越淡化谜题和逻辑,叙事文本不再遵循疑窦丛生、环环相扣的悬疑法则,我们有理由质疑,聪明而善变的观众是否会一直买账,换言之,类型叠加与类型预期未来的均衡点在何处,也值得进一步观察和探究。

三、价值变奏:正邪对立到社会表达

国产悬疑网剧在早期的创作中,将案件的猎奇性和情节的起伏性作为首要追求,警匪博弈,正邪较量,善恶对立,价值负荷单一,思想性单薄,尽管《暗黑者》中不乏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的思辨,《心理罪》中也蕴含了“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的哲思,但初代悬疑网剧的核心命题始终未超越以罪案为基底的善恶二元论,充满巧思甚至散发着浪漫主义色彩的犯罪诡计注定让创作者无暇兼顾多元的社会表达。近年来的作品则不同于以往,在本土化和创新化的进程中,创作者逐步认识到悬疑题材作为网剧的类型之一,不仅具备成熟的商业价值,而且潜藏比其他一些类型剧种更为独特的社会表达优势——极端事件如显微镜,人性真实与社会现实在其中纤毫毕现。英国著名的文化理论家雷蒙·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中做如下论述:我们以为悲剧就是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事,但常见的悲剧行动却讲述通过主人公而发生的事情。[5]近年来一些悬疑作品之所以成功出圈,正是因为通过人物群像完成了对社会议题的反思、人性命运的追问和时代记忆的洞察。

社会议题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与之对应的社会态度亦是。好的文艺作品在社会议题的表达层面,洞若观火,与时俱进。《摩天大楼》瞄准近年来热门的女性议题,并且通过毕业于名牌大学的保安谢保罗、表面光鲜的“软饭男”林大森、偷窥狂林梦宇、患恐旷症的小说家吴明月等人物故事,将PUA、性别歧视、家庭暴力、性侵、出轨、社恐、偷窥、心理疾病、女性互助等多元社会话题嵌入叙事文本,引发观众的共鸣和反思;《沉默的真相》痛击社会弊病,通过支教老师侯贵平、检察官江阳、警察严良等一众跨越数载,为捍卫正义执着接力,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之人,传达正义之光终将驱逐黑暗,但正义却得来不易的价值观。

人性和命运是各类文艺作品永恒的内核。社会派悬疑剧在案件和推理的外衣下,包裹的是对复杂人性的剖析以及对诡谲命运的追问。《隐秘的角落》似一把手术刀,利落地剖开家庭、情感、成长,呈现社会中那些隐蔽、私密的角落里,滋生的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爱与恨、希望与失落、人生的困境、命运的僵局。《胆小鬼》以秦理等四个少年在成长中因胆小而留下无法对人言说的隐痛,来揭示表层故事之下更深层的关于人性命题的价值表达,思忖人性的弱点究竟是如何铺就了一条无可挽回的悲剧命运之路。

而将人生和命运置于时代的坐标轴中,表达的则是更广谱、更深远的时代寓意。正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局限和困惑。创作者通过身处其中的个体洞察整个时代图景,完成对观众时代记忆的唤醒以及对当下生存现实的观照。《平原上的摩西》《漫长的季节》均以国有经济转型更迭期为背景,表现小人物在大时代中如何受力,命运如何改辙,同时,又在展现时代之痛、人生之痛的现实主义中注入一丝温暖的浪漫主义,以理性和非理性的联姻,将承载亿万国人记忆的时代故事娓娓道来。

文化观念的发展中有一个基本的假设,认为一个时期的艺术与当时普遍盛行的“生活方式”有密切的必然的联系,而且还认为,作为上述联系的结果,美学、道德和社会判断之间密切地相互联系着。[6]历经近十年的发展,国产悬疑网剧的价值表达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非黑即白正邪对立的二元价值观逐渐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对社会现实的呈现、人生困境的探讨、人性深度的开掘、命运和时代关系的追问,而这一切都诉说着社会文化和情感结构意味深长的变迁。从揭露人如何死去,到关注人如何活着,悬疑网剧在思想层面变得更开阔,更具打动人心的内在张力。

四、结语

国产悬疑网剧在人物设计、叙事结构、价值表达等创作层面的演进,体现了政策方向、市场环境、社会情感结构和大众审美旨趣的发展变化。借鉴于西方制作模式的悬疑剧,目前本土化成效显著,发展趋势向好,逐步走出了一条表达中国态度、蕴含中国智慧的创作路径。然而,出圈之作多为小说改编,优质的原创剧本较少;一些复杂叙事的作品亦存在逻辑混乱、表述不清、节奏不合理等问题;类型叠加到极致的“去类型化”倾向,会不会带来新的发展瓶颈,诸如上述问题依然是需要创作者持续关注和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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