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衣芗,范逸品,白卫国,李建鹏, 刘大胜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临床基础医学研究所,北京 100700)
在中国古代思想中,“象”是极其重要的思维范畴。中国先哲以“象”为核心,通过简要的类比方法,探究不同事物之间的联系和规律,从而形成了与西方逻辑思维相区别的象思维。在中医领域,象思维是建构中医学说的基本思维方式之一,在病因病机理论、经络理论、方药理论等中医基本理论中都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哲学界、中医理论界,关于象思维的讨论已经持续多年。但是,“由于思维科学研究难度很大,加之相关研究时间相对较短,导致思维领域概念不清甚或错误现象较为普遍”[1]。故而,本文从中医象思维的概念界定入手,对其内涵及其运行机制予以探析。
对于“象思维”这一概念,学界又称之“唯象思维”“意象思维”“取象思维”等,这些概念或侧重象思维发源于意象的这一特征,或侧重象思维是一种动态的思维方式,名称虽异,所指则大略相同。同时,学界也常以“取象比类”直接指代“象思维”,由于“取象比类”是象思维的重要方法,这一指代也不无道理。此外,还有学者认为,现代隐喻与取象比类“二者的认知过程极为相似”[2]。但基于对象思维内涵、方法与思维步骤的整体观照,本文依然沿用学界更为通用的“象思维”概念。
在《先秦名学史》一书中,胡适[3]指出“在《易经》里,‘象’字被用在两种稍有不同的意思上。第一个意思,象只是人们注意到或感知到的自然界的一种现象,如我们谈到的‘天象’。第二个意思,象是能用某种符号表示的,或者在某些活动、器物中所能认知的意象或者观念”。这一归纳虽就《周易》而发,却可涵盖整个思维领域。
据此,在中国古代“象”的含义有多种,但具体到思维领域,“象”的含义主要有以下两层:第一,指能够体认的具体事物的物象(或称现象);第二,指从经验事物中提炼出来并加以符号化的意象。与“物象”相比,“意象”具有符号化的特征,它提炼于经验事物,具有一定的抽象性,可以反映后者的特性和功能。但“意象”本身又带有具象性的特征,因此它又具有一定的直观性,能够使人直接或间接地认识到其所代表的基本原理。
对于象思维内涵的界定,学界观点歧出。通过文献的梳理,下面选取几种具有代表性的定义进行讨论。
1.2.1 一般性认知 姜广辉提出,“古人常常把形象相似、情景相关的事物,通过比喻、象征、联想、推类等办法,使之成为可以理喻的东西。我们称这种方法叫取象比类的思维方法”[4]。邢玉瑞[5]提出,“取象比类,也称为取象思维,是指在观察事物获得直接经验的基础上,运用客观世界具体的形象及其象征符号进行表述,依靠比喻、象征、联想、推类等方法进行思维,反映事物普遍联系及其规律性的一种思维方法”。
以上两位学者认为象思维是比喻、象征、联想、类推的思维方法,该类定义代表着哲学界、中医理论界的一般性认知。
1.2.2 侧重模型化特征的认知 任秀玲[6]提出,“所谓取象比类,是指取(观察、整理)被研究对象不同状态,多个层面反映于外的征迹、形象与阴阳、五行、四时等系统类模式比较,选择性质相符的类型,把类型已知的属性,推予被研究对象未知的部分”。刘娇萍等[7]提出,“象思维是在获取自然界万物之物象和意象的基础上,运用取象比类的方法将事物进行归类,然后建立或运用象模型,根据象模型中内部关系来分析不同类事物之间的关系,从而解释已知事物和认识未知事物的思维方法”。
上述两位学者将象思维与象模型或同类模式相关联,但侧重点又有所不同。前者强调象思维以已知属性推予未知部分的特征,后者突出象思维过程中建立与运用象模型这一维度。
从上述“象”的含义出发,可以归纳出两种象思维类型及内涵,如下:
第一层次的象思维,指根据已知事物的属性、功能、形态等相似性,通过类比的方法,推知未知事物的思维方式。这一层次的象思维的内涵比较宽泛,在某些情形下,甚至可将其视为并无实质内容的比拟或隐喻。
第二层次的象思维,指根据事物属性、功能等特征,提取不同物象作为具有代表性的意象,根据其关联性建立不同的模型,并以模型作为推演的依据,借此达到对于未知事物的认知的思维方式。
两种层次的象思维相互交叉、密切关联,同时又处于递进关系之中。第一层次的象思维,其思维方法往往是线性的类比、比喻等,这也使得运用此类象思维时具有较大的主观性,甚至仅仅作为修辞手段来运用。第二层次的象思维较之第一层次更具体系性,它以象模型为转换机制,将象模型作为沟通已知事物与未知事物的中介,以及进行取象比类的场域。故而这一层次的象思维有着具有严格的适用条件与复杂的运行机制。
就中医而论,虽然两种层次的象思维都在中医学说中有着广泛的应用,但本文所论述的中医象思维主要侧重于后者。正是后者才赋予中医象思维系统性与科学性,使得其在中医学说构建中发挥出重要作用。
学界对于象思维运行机制的理解与象思维内涵的界定有着密切关联。同时基于研究领域与侧重点的不同,关于象思维运行机制的观点也或多或少地带有学科色彩。
曹运耕[8]提出,象思维的过程由“观物取象”“立象尽意”和“得意忘象”三个命题构成。王前[9]认为,象思维的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阶段:一是“体验的积累和整理”;二是“取象比类的突破”,即用比较具体的象说明比较抽象的象;三是“立象尽意,得意忘象”,即通过体验把握事物的本质属性和规律性。邢玉瑞[10]认为,“象思维的过程大致可概括为观物取象、据象类比、据象类推和据象比附几个递进的层次”。值得一提的是,刘娇萍特别强调象模型的作用,将象思维的基本步骤方法分为“观物取象”“取象比类”“建立(运用)象模型”“象以尽意”[7]。
在上述观点中,曹运耕立足于传统哲学领域的象意之辨,王前则突出“取象比类”这一象思维方法,但也是比较侧重于哲学领域的象思维方式。邢玉瑞在突出“取象比类”这一方法的同时,又注重比类方法的递进。与前人不同,刘娇萍将“建立(运用)象模型”作为象思维过程的一个环节,与上文所提及的关于象思维的定义相呼应,从其步骤划分也可以看出传统哲学视角的影响。
从理论基础来看,中国传统哲学体系中象思维的运用与象模型的构建,是《黄帝内经》中象思维与象模型的形成逻辑中的早期形态。如五行模型,《尚书·洪范篇》根据“木曰曲直,火曰炎上,土爰稼穑,金曰从革,水曰润下”的特性建立五行模型。在该模型中,五行从具体物象中抽离为符号,相克相生,往复循环,以此解释世界万物的构成与运行规律。再如卦象模型,《周易》从自然万物中高度抽象出卦象系统,每个卦象都被赋予了特殊含义,并与对应的爻辞相联系,借此可以反映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以及内在的道理。
中医象模型与上述象模型虽有诸多不同,但渊源于此,毋庸置疑。早期的五行模型直接被中医象思维所借鉴,成为直接的理论来源;《周易》卦象模型的构建逻辑与推演方法,也被中医象思维或多或少地继承。
以象模型为中心,两种含义的“象”成为中医象思维运行机制的要素。由此,可以将中医象思维的运行过程,归纳为以下三个步骤:
第一,从“物象”提炼“意象”,即选取某些具有特定含义的物象进而形成符号化的意象。
第二,建立象模型。从经验事物中提取的意象如果仅仅处于分散的状态,那么这种象思维只能是一种比较低级的思维形态,需要以取象比类的方法将一些意象联系起来,进而形成一系列符号体系,才能使这些意象在象思维中得以应用。这一过程可以称为建立象模型的过程。
第三,从“意象”反推“物象”,即再次取象比类后,根据象模型分析意象,使其在象模型内部得到理解。这也是运用象模型的过程。
在中医象思维运行机制中,象模型是基本的工具。由于“象”兼具直观性与抽象性,具有“物象”与“意象”两层含义。通过象模型的中介作用,“意象”被提取成为“物象”,即运用中医象思维进行理论建构的步骤;同时,又可由“意象”反推“物象”,即运用中医象思维分析具体事物的步骤。作为沟通“意象”与“物象”的中间环节或场域,象模型之于中医象思维,正如范畴之于逻辑思维。
张其成[11]曾提出,“中医遵从中国的‘元气论’和‘天人合一’的哲学传统,在象数模型支配下,采用横向、有机整合的方法认知生命”。以建立与运用象模型重要表征,中医象思维可以视为典型性的模型化的思维。因此,与逻辑思维不同,中医象思维虽然也以揭示世界万物的规律性为目的,但其思维过程不以概念为基本单位和形式进行逻辑推理,而是以象模型为工具,从整体视野出发认知客体。
中医象思维建构以构建与运用象模型为特征,在中医经络理论、中医诊断学、方药理论等多种中医理论中有着广泛的应用,对于中医学理论体系有着重要价值。在藏象理论中,中医通过构建阴阳、五行等模型,建立了以五脏为核心的人体系统整体结构。本章以在藏象理论中阴阳模型的构建与运用为例,借此考察中医象思维的具体运行机制。
“阴阳”的概念大约形成于西周时期。中国先民发现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具有对立统一的两种属性,并用阴阳之象加以表示。最初的阴阳概念指日光的向背,代表冷暖的不同,但经过后世的引申成为事物具有正反两种属性。阳具有向外、上升、温煦、兴奋、推动等特性,阴具有向内、下降、寒冷、抑制、宁静特性。古人进一步认为,若阴阳调和,则事情顺遂;阴阳不调,则会导致不利后果。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阴阳学说在诸子百家思想中产生深刻影响,并与五行学说相结合,形成阴阳五行学说。
古代医学家将阴阳学说引入医学体系,并通过中医象思维,将其与人体的脏腑、经络等相联系,由此建立了中医领域的阴阳模型。
首先,由于所禀阴阳之气不同,故而人的形态气血也随之不同。依据人所禀赋的阴阳之气的不同,中医将人分为五类,《素问·生气通天论篇》曰“盖有太阴之人,少阴之人,太阳之人,少阳之人,阴阳和平之人”。
其次,人体结构也可以阴阳两种意象加以区分。于人体而言,上窍、腠理、四肢属于阳,下窍、五脏、六腑属于阴。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称 “故清阳为天,浊阴为地……故清阳出上窍,浊阴出下窍;清阳发腠理,浊阴走五藏,清阳实四支,浊阴归六腑”。
此外,人体器官也可区分阴阳两种属性。对于五脏而言,仍可再分阴阳。《灵枢·阴阳系日月》称:“其于五藏也,心为阳中之太阳,肺为阳中之少阴,肝为阴中之少阳,脾为阴中之至阴,肾为阴中之太阴。”可知,五脏之中,心、肺居于上为阳,肝、脾、肾居于下为阴,其中心为阳中之阳,肺为阳中之阴,肝为阴中之阳,脾为阴中之至阴,肾为阴中之阴。诸如此类,层层关联。
根据阴阳模型进行推论。将人体结构分为阴阳两种属性后,可以利用阴阳模型,阐述人体的生理病理变化。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曰“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寒极生热,热极生寒……阴胜则阳病,阳胜则阴病,阳胜则热,阴胜则寒”。《素问·上古天真论篇》称“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称“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
同时,依据所建立的阴阳模型,人体可据此进行相应的归类,由此利用阴阳之间对立制约、互根互用、阴阳消长、阴阳转化等关系,中医可以进行有效的诊治。如根据阴阳的对立制约的关系,如果出现阳偏盛而导致的湿热证,则用属阴的寒凉药物加以治疗,反之亦然。再如根据阴阳的转化关系,对于热极生寒的真热假寒证,应用寒凉的药物治疗,反之亦然。
综上可见,在中医象思维的运行机制中,建构与运用象模型是其中的不可或缺的环节。通过象模型的转换,中医象思维脱离一般性类比的主观性,而更具系统性与科学性。
中西医的本质区别在于思维方式,中医采用“模型”的思维方式,西医采用“原型”的思维方式[12]。与重视解剖与实验的西医相比,中医则奠基于独特的模型性思维模式之上。作为一种典型的模型性思维方式,中医象思维以象模型的构建与运用为特征,将自然界中的不同事物依据其属性与功能进行归纳、类比,将其置于阴阳、五行等模型之中进行理解,由此形成了对于世界与人体、生命与医学的独特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