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与反抗

2023-12-26 01:47陈宏伟
今古文创 2023年48期
关键词:社会关系主体性摩尔

【摘要】本文旨在从现代性悖论的角度出发,分析《摩尔·弗兰德斯》这部小说中体现的婚姻、道德等社会关系的异化,以及在各种异化的社会关系中,人之为人的主体性的不断解构,最终呈现的是人的物化和主体性的幻灭。

【关键词】《摩尔·弗兰德斯》;现代性悖论;社会关系;异化;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48-003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11

一、前言

(一)《摩尔·弗兰德斯》

《摩尔·弗兰德斯》发表于1722年,是英国小说家先驱丹尼尔·笛福的作品,出版时的全称是“《摩尔·弗兰德斯,出生在新门监狱,在六十年丰富多彩的生活中,除了童年以外,当了十二年妓女,嫁了五个丈夫(其中有一个是她的亲弟弟),做贼十二年,八年作为重犯流放到弗吉尼亚,最后发了财,过诚实的生活,忏悔后离开了人间,根据她自己的备忘录写成……》”[1]。作为英国第一部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小说,笛福笔下的摩尔完全不同于同世纪英国作家笔下克拉丽莎、伊丽莎白·贝内特等女主人公,亦有别于国内18世纪《桃花扇》《红楼梦》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学术界对摩尔·弗兰德斯这一形象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这恰恰体现了其生生不息的原动力。以往研究多从女性主义、伦理道德角度进行切入,本文将从现代性悖论的视角,分析小说中体现的社会关系的异化、自主性自我反抗与无意识自我物化等现代性悖论。主人公摩尔以积极的自主性和绝望的被压迫性在现代性悖论的漩涡中苦苦挣扎,略带讽刺意味的是,三百年后的人类本质上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二)现代性悖论

现代性本身就是充满张力、矛盾与悖论的命题。现代性一方面意味着生产力的提高、社会财富的增加、科学技术的发展、新型社会关系的诞生、个人主义的发展、人类文明的进步,但另一方面,现代性又导致绝对的剥削与贫穷、社会关系的异化、主体性的丧失与主体自由的幻灭等等。几百年来,学者们从政治、经济、文化、审美等各个角度对现代性这一命题予以阐释,毫无疑问,现代性的发展是世界文明的大变局,文艺复兴以降,尤其是步入16世纪以来,自然人类文明向技术人类文明过渡,以技术工业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的快速发展,使自然人类精神表达体系随之崩溃,人类最终摆脱了与上帝这一终极实在的连接,上帝不再是唯一的信仰,而是逐渐成为众多信仰中的一种可能。自此,肇始于启蒙理性,以理性化为最突出特点的现代性社会正式诞生。在现代社会,理性主义构建起了自己的神话王国。韦伯指出,“工具理性对道德理性的压倒性胜利,是现代性悖论产生的根源。”[2]交换交易法则成功取代道德伦理法则成为社会发展的逻辑基础,道德主义时代被以科学理性为基础的理性主义时代取代。但理性成为新的神话,这本质上就是最大的反理性。启蒙时代所构想和承诺的自由、平等、民主、发展的理想王国并没有成为最终事实,伴随着现代理性的绝对发展、人类对世俗利益的狂热追求、科学理性神话的不断“祛魅”,人类社会反倒是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异化、焦虑、孤独、虚无、幻灭充斥着整个现代文明。现代文明看似是一个拥有主体性、自主性,可以追求自由的社会,但实际上技术工业的效应却导致生活世界已然被高度形式化和抽象化,不仅世界变得同一化,生活在现代世界的个体也在不断地被同质化。

二、资本主义发展下社会关系的异化

随着人类步入现代社会,各种新型的社会关系也相应出现:国家的崛起、两性角色的重构、消费伦理的发展等等。但其并没有促成人与人的亲近与信任,反倒是造成了彼此的疏离与异化。国家的崛起引发贸易保护主义,两性角色的重构以女性仍饱受压迫而宣告破产,消费伦理的发展导致残酷的利益竞争和道德的衰退。“现代社会的同一性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开始逐渐威胁到社会化主体的认同和团结。”[3]

(一)婚姻的异化

在小说中,男女关系受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的影响,变成了“商品——市场”的供求关系。女性被物化为商品,被认为是受市场关系支配的,女人的价值由供求关系来决定。摩尔的第一段关系就是建立在钱色交易的基础上的:摩尔在科尔彻斯特一富贵人家做女仆时,受到了大少爷的诱奸,事后他给了她5几尼(英国旧金币,值1磅1先令),并以花言巧语继续诱骗她。“这金钱比先前的爱更使我惊慌,使我充满欢欣,我简直飘飘然了。”[4]在之后的关系里,“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把钱包放到我胸前。我不再反抗他,仍他随心所欲,想干多久都行。”[4]

但在18世纪的英国,人们对自己的社会地位非常重视,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婚姻并不多见,“权宜婚姻”(marriage of convenience)才是常态。“权宜婚姻”是指双方出于某种目的而不是爱情而结婚,大多是为了提高社会地位或经济利益。在小说中,大少爷最终要继承其父亲的家产,其对待婚姻的态度在当时颇为典型。他最终要娶的必然是有钱有社会地位的女人。摩尔没有丰厚的嫁妆,没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娶摩尔。“美貌,机智,风度,见识,温和的性情,良好的举止,教育,美德,虔诚,或其他任何身心条件,都无力让人欢迎,唯有金钱才让一个女人讨人喜欢。”[4]对他来说,摩尔只是一个情妇,甚至是一个妓女。最终为了摆脱她,他把摩尔推到弟弟怀里。讽刺的是,摩尔最终嫁给了弟弟恰恰也是出于“权宜婚姻”的考量,但摩尔“每次和丈夫上床,无不希望是躺在他哥哥怀里。尽管我们婚后他哥哥从没对我献一点殷勤,而是像做大哥应该的那样,但让我那样对待他是不可能的。总之,我在心中每天和他私通亂伦,这无疑等于是在犯罪。”[4]

摩尔的婚姻遭到了作者笛福的谴责。笛福在《婚姻卖淫》中写道,“娶一个女人却爱另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却爱上另一个男人……是一种民事的、合法的通奸,它使男人或女人在心理上犯了通奸罪,在他们生命中的每一天,这称作婚姻淫乱可能比较合适。”[5]

摩尔的第一任丈夫病死后,摩尔接着用她的美貌、身体等“商品”为自己寻找婚姻“市场”。可以看出,进入现代社会,人类对古典时代的爱情和荣誉等不屑一顾,婚姻关系异化成了绝对的物物交换的利益关系。“为了赚钱,把买卖做得更好——而爱情在婚姻中无足轻重。”[4]

更加令人唏嘘的是,婚姻关系不仅被异化为物物交换的利益关系,同时又是不平等、受压迫的利益关系。婚姻关系不可避免地夹杂着性别因素,在这种异化的婚姻关系中,女性又处于绝对的被压迫地位,“市场总在男人一边”[4],“通过强奸或诱惑以占有她们的肉体,通过结婚以占有她们的财产”[1]。因为当时的英国法律不仅不保护女性的财产权,反而是为男性合法化盗取、掠夺女性财产提供法律依据,“我发现男人们无所顾忌地去猎财——如他们所称,而他们自己实际上既没财产来提出这样的要求,又没应该享有她们的财产的长处。他们很是高傲,女人若被求婚,简直是不允许打听对方的人品或财产的。”[4]启蒙理性所倡导的平等、自由的现代性社会从未成为现实,在这种两性关系完全不对等下,“一个妻子必须放弃她所拥有的一切财产……一点零用钱都会受丈夫的斥责”[6]。婚姻关系完全成为男性合法化掠夺女性财产的手段,而他们自己却绅士地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女性的嫁妆,法律可以保障自己妻子的贞操,然后继续在城里嫖娼。在小说中,摩尔不断向丈夫或情人隐瞒自己所拥有的财产数额,就是对这种合法化盗窃妇女财产权的异化婚姻制度的反抗与讽刺。

(二)道德的异化

笛福在小说中还向我们呈现了道德的异化。摩尔曾直言:“所以使我正直的是自尊而非道义,是金钱而非美德。”[4]道德是阶级的、历史的,随着现代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金钱成为18世纪的新道德。在科尔彻斯特,摩尔虽为女仆,却和府上的小姐们一起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某种程度上,她和府上的两位少爷也相当于兄妹关系,但她先受哥哥诱奸,后又嫁给弟弟,这种象征式乱伦恰恰反映了18世纪英国社会道德败坏的盛行。

1637年,法国著名哲学家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不仅开启了西方近代经典理性主义哲学的先声,也将注意力聚焦到人本身,促进了个人主义的兴盛。“在个人主义出现的诸多原因中,有两个是至关重要的:其一为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其二为新教,尤其是其中的加尔文教或清教的普及”[7],但随着现代个人主义的不断膨胀,其逐渐反作用于这两大因素,使二者之间的张力和矛盾不断加剧,最终导致了道德的异化。

摩尔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时她基本什么也不太明白,但却特别抵制成为一名女仆。18世纪的女仆不仅意味着任何自由或独立的可能性的终结,最重要的是,它意味着贫困和社会地位低下。贫穷比卖淫、偷盗还可怕,“贫穷使得我的心肠硬起来,自身的窘迫让我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顾了。”[4]这与清教思想仍有一定的联系。在清教主义宣扬个人勤劳创业、艰苦奋斗的影响下,个人财富的积累逐渐变成了是否享受上帝恩宠的标准,预示着来世今生的福报。因此,在清教思想的指引下,现代人类对财富和利益进行狂热追求,但讽刺的是,这恰恰与清教主义禁欲思想是相悖的。正如韦伯所指出的:“新教教义成功地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兴起,但也为自己敲响了丧钟。”[2]

三、生育到生产:自主性自我反抗与无意识自我物化

(一)自我反抗

在前资本主义时代,家庭是基本的经济单位。但随着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和资本市场的兴起,家庭之外才有社会生产,“一种与纯农业社会完全不同的精神追求和价值体系”[8],进而导致性别分工的更大分歧。生产完全成为男性的领域,生育成为女性的领域。摩尔作为一个具有鲜明形象的反传统角色,挑战了18世纪女性作为理想的家中天使忙于家庭琐事的形象,与之相反,摩尔可以说是一个“恶魔”,虽然不道德,到后来甚至不合法,但摩尔以顽强的自主性,用自身的处境批判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并为女性发展探索出路。

多年来,摩尔先是在多段婚姻关系中,以身体为生产地来获取金钱,从而参与到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实践中来。摩尔之所以如此痴迷于金钱,甚至不惜出卖身体和婚姻,不正当地利用婚姻制度来谋取利益,是因为她深刻明白婚姻本身不能提供金钱所带来的安全感,能让女性在社会中生存的是金钱,而不是丈夫或婚姻制度。“只要她有钱,身子再丑也会受人喜欢,品性再坏也不会让人失去判断;嫁妆可是毫不丑陋的,无论做老婆的怎样金钱总讨人喜爱。”[4]摩尔是一个婚姻投机者,同时她也是一个绝对姿态的反抗者。摩尔的第三段婚姻是与她同母异父的亲弟弟,虽然她之前也并不知情,但相较于第一段象征式乱伦的婚姻,这一真正乱伦婚姻的情节安排,与其说是命运对主人公摩尔多舛人生的捉弄,我更愿意解读为这是摩尔对压迫女性的新兴资产阶级的伦理的反抗,是对使女性受压迫的社会系统和婚姻市场得以存在的父权秩序的反抗。

但当她的第五任丈夫离世,摩尔已经48岁,她意识到自己的性吸引力和生育能力均已不复存在,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女性被完全排斥在社会生产之外,摩尔从而陷入绝望的经济环境中。最终,摩尔走上了偷窃这条道路,在摩尔看来,偷盗与其说是犯罪,倒更像是自己需要经营的事业,这项业务给了她一种获得感和满足感,正是通过偷窃,她获得了智力和情感上的满足。尽管是非法的,但最终她通过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积累财富并掌控财富,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和经济保障。摩尔孜孜不倦地追求财富,这一行为恰恰与那一时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企业家精神相呼应。摩尔以不同寻常的自主性存活了下来,因为无论以何种方式,尽管是通过不道德和非法的手段,她成功跳出了永恒的女性生殖循环,进入历史的社会生产循环,从身体生产成功转向并参与到资本生产中。

(二)自我物化

但主人公摩尔身上所体现的自主性自我反抗与无意识自我物化之间的现代化悖论不容忽视。小说采取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看似给主人公较强的主体性,但随着故事的推进,不难看出摩尔在受压迫的过程中其主体性也在不断地被消解。而即使参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实践、进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女性阶级地位仍然具有不稳定的“两栖”性。如果通过进军婚姻市场或通过盗窃等非法行为使她成功進入资产阶级富裕阶层,但不幸的是,“第二性”的女性身份使她永远处于被压迫者的地位。因此,矛盾的是,在整个自我抗争中,摩尔是将积极的主观能动性和无意识的自我物化结合起来的。正如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所论述的:“在他将外部世界的元素对象化前,他先是把自己物化了……第一步认知不是关于物质世界的,而是朝向自我意识的物化。”[9]

四、结语

现代化理性意欲割断人与上帝这一终极实在的联系,把人提到神的高度,但却不曾想最终反而将人类倒退到动物的境地。现代性凸显个体地位,世俗世界成了永恒家园,但却不能安置焦虑,在旧的宗教信仰缺位,精神尚无处安顿之时,新的物质主义信仰又惨遇失败。對工具理性的盲目追求,最终导致了法律、婚姻、道德等社会关系的异化,在各种异化的社会关系中,人之为人的主体性也不断地被解构,最终呈现的是人的物化和主体性的幻灭。信仰的二度瓦解,让现代人深陷虚无主义的漩涡中难以自拔。

在当前的时代环境中,现代性悖论中呈现的虚无、焦虑、孤独愈发明显,但虚无何尝不是一种进步,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一种关注人本身的彻底的追问和思考?绝望中的希望、没落中的重启才是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哲学。现代社会困惑、虚无、受难的悖论却指向一个真理——人生最大的意义便是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承此苦难,到达我们每个人的天边外。

参考文献:

[1]安妮特·鲁宾斯坦.从莎士比亚到奥斯丁[M].陈安全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2]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于晓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3]Aron,Raymond.German Sociology[M].trans. by Mary and Thomas Bottomore.New York:The Free Press of Glencoe,1964.

[4]丹尼尔·笛福.摩尔·弗兰德斯[M].刘荣跃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5.

[5]Defoe,Daniel.Conjugal Lewdness;or,Matrimonial

Whoredom:A Treatise Concerning the Use and Abuse of the Marriage Bed[M].Gainesville,Fla:Scholars’

Facsimiles and Reprints,1967.

[6]Defoe,Daniel.Roxana:The Fortunate Mistress[M].London:Oxford Univ.Press,1969.

[7]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M].高原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8]钱乘旦,陈晓律.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英国文化模式溯源[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

[9]Jameson,Fredric.Marxism and Form:Twentieth-Century Rhetorical Theories of Literature[M].Princeton:Princeton Univ. Press,1971.

作者简介:

陈宏伟,中国海洋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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