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政府助推策略分析

□ 周 俊

一、问题提出

2020年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到2035年“人民生活更加美好,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自此,我国开启实施共同富裕战略的新征程。2022年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分配制度是促进共同富裕的基础性制度”,在完善分配制度中,需要“引导、支持有意愿有能力的企业、社会组织和个人积极参与公益慈善事业”。行业协会商会是会员制社会组织,其会员主体为从事相同性质经济活动的单位、同业人员,或同地域的经济组织,(1)行业协会商会是当前政策和研究中的通用概念,本文根据2015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行业协会商会与行政机关脱钩总体方案》对其进行界定。该《方案》还指出,行业协会商会以“行业协会”“协会”“商会”“同业公会”“联合会”“促进会”等字样为名称后缀,在民政部门登记为社会团体法人。主要功能是服务会员、服务市场、服务社会和服务政府。因为具有经济和社会双重属性,所以行业协会商会既能够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又能够促进社会共享发展成果,在推动共同富裕中具有重要作用。

除依赖自身的参与意识和能力外,行业协会商会的作用发挥还离不开政府的助推。助推是一种既能保障行业协会商会的选择自主权,又能引导其实现政策目标的工具,应充分发挥助推在促进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作用。那么,政府可以借助哪些助推工具促进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助推工具的实际应用情况如何?在推动共同富裕的时代背景下,对这些问题的讨论无疑具有重要意义。遗憾的是,既有文献尚未关注政府对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助推问题。鉴于此,本文对新时期共同富裕战略提出以来的相关政策进行分析,以厘清政策文本中助推工具的应用情况,并针对不足提出加强政策设计的建议。

二、研究回顾与理论框架

(一)研究回顾

共同富裕是当前学界讨论的热点话题,新近有研究论及行业协会商会在共同富裕中的作用,认为协会商会能够通过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和提升基层社会治理能力参与共同富裕。(2)沈永东、毕荟蓉:《推动共同富裕进程中行业协会商会的新定位》,《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如果将共同富裕置于一个更长的时段中观察,并且将行业协会商会助力经济发展、参与社会治理和公益事业等都理解为参与共同富裕的话,那么,对行业协会商会在共同富裕中的作用研究则相对丰富。与此相关的研究主要有两类:一是对行业协会商会在经济社会中的功能研究,二是对政府支持和促进行业协会商会作用发挥的研究。

从功能定位看,协会商会主要在促进经济发展、参与社会治理和参与公共政策等三方面发挥作用。从促进经济发展来看,因为行业协会商会是企业以自愿方式结成的互益性社会团体,所以它们的基本作用是维护行业市场秩序、促进会员共同发展和保护会员共同利益,(3)黄红华:《商会的性质》,《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学报》,2005年第5期。具体体现为实施行业自律、(4)史晋川:《中国民营经济发展报告》,经济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14-438页。打造行业品牌(5)郁建兴、江华、周俊:《在参与中成长的中国公民社会:基于浙江温州商会的研究》, 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9-135页。和协调各类关系等。在社会治理中,行业协会商会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参与基层治理、危机治理和公益慈善事业。比如在新冠疫情防控中,行业协会商会捐款捐物、组织会员企业加入抗击疫情志愿队伍、积极协助会员企业复工复产。(6)郁建兴、吴昊岱、沈永东:《在公共危机治理中反思行业协会商会作用——会员逻辑、影响逻辑与公共逻辑的多重视角分析》,《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20年第6期。从政策参与来看,行业协会商会在行业政策倡导和参与政策执行方面具有专业优势,是政府的有力助手,这在安全生产、环境保护、行业创新等政策制定和实施中有突出体现。(7)周莹、江华、张建民:《行业协会实施自愿性环境治理:温州案例研究》,《中国行政管理》,2015年第3期。

政府支持和促进行业协会商会发挥作用的研究主要在三种视角下展开:一是制度环境视角的研究,主要考察制度变革和创新对行业协会商会参与的影响,比如“一业多会”制度促进行业协会商会参与研究,(8)郁建兴、何宾:《“一业一会”还是“一业多会”——基于行业协会集体物品供给的比较研究》,《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政府购买服务制度拓展行业协会商会职能空间研究,(9)徐家良:《行业协会承接政府职能转移特征分析》,《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以及新一轮脱钩改革推动协会商会转型发展研究(10)周俊、赵晓翠:《脱钩改革后行业协会商会的转型发展:模式与挑战——基于S市A区的实证分析》,《治理研究》,2018年第4期。等。二是政社合作视角的研究,主要关注政府与行业协会商会在资源依赖的基础上建立的多种合作关系。研究认为,合作是政府支持行业协会商会发展的重要形式,体现了政府向协会商会转移职能和释放治理空间,比如委托协会商会进行市场监管、(11)于代松、刘俊:《发挥行业协会商会作用 优化市场监管体系——以四川成都市为例》,《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向协会商会购买共性技术平台建设和行业人才培训等服务(12)赵立波:《政府购买行业协会商会服务研究》,《学习论坛》,2016年第1期。都拓展了协会商会的业务范围,而脱钩改革后协会商会与政府的共生形态则更加明显,(13)罗文恩、王利君:《从内嵌到共生:后脱钩时代政府与行业协会关系新框架》,《治理研究》,2020年第1期。出现了包含合作在内的多种形式的共治关系。(14)周俊、赵晓翠:《行业协会商会与政府共治的多元模式及其适用性》,《治理研究》,2022年第3期。三是政策参与视角的研究,主要分析政府为行业协会商会提供多种参与机会,认为行业决策征询制度、听证会等是由政府创设的协会商会影响公共政策的正式渠道。(15)Guosheng Deng and Scott Kennedy. “Big Business and Industry Association Lobbying in China: the Paradox of Contrasting Styles”,The China Journal, no. 63(January 2021), pp.101-125.

综上,一方面,既有文献为本文形成研究议题提供了有益启示;另一方面,当前研究中缺乏对政府助推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讨论,难以满足充分发挥协会商会作用的现实需求,没有将备受关注的助推理论应用于对政会关系本土实践的分析,存在明显缺憾。

(二)分析框架

尽管行业协会商会能够基于自身组织属性和发展需求自主地参与共同富裕,但是因为社会机制本身存在不自足性,协会商会可能会在参与意识形成、参与方向和参与方式选择等方面存在局限性,容易出现参与不足、参与碎片化和参与低效等问题,这使政府有必要发挥助推作用,以确保参与的整体效应。政府调整目标群体行为的载体是公共政策,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又是政策工具。根据Tummer的研究,政策工具主要包括胡萝卜型、鞭子型、布道型和助推型等四种。(16)Lars Tummers. “Public Policy and Behavior Change”,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vol.79, no. 6 (2019), pp.925-930.其中,助推型政策工具又称选择架构型政策工具(Choice Architecture Policy Tool),是指改变公民的选择框架,在不明显改变公民偏好的前提下,让他们更容易选择政府所需的行为,其本质是一种鼓励或者引导公民行为的方式。在理想状态下,助推既不需要指令和规定,也不需要丰厚的金钱刺激或者其他奖惩措施,但却能够通过细微的变化带来巨大的影响。(17)戴维·哈尔彭:《助推:小行动如何推动大变革》,梁本彬、于菲菲等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11页。

助推建立在设计者认识到人类思维的认知缺陷和行为惯性的基础之上,其基本原理在于洞察人们做出选择时的行为偏好,以隐形的方式影响其行为选择,(18)张书维、梁歆佚、岳经纶:《行为社会政策:“助推”公共福利的实践与探索》,《心理科学进展》,2019年第3期。其作用效果已经在众多公共政策中得到有力证明。(19)Alberto Abadie and Sebastien Gay. “The Impact of Presumed Consent Legislation on Cadaveric Organ Donation:A Cross-Country Study”,Journal of Health Economics,vol.25, no.4(2006),pp.599-620.在何时助推这一问题上,则需要关注两方面需要:一是助推的设计者有理由去影响人们的行为(使人们生活得更好),但不宜妨碍人们自由地做出选择,也不应增加选择者的负担;二是人们在选择时有时会犯错,无法避免选择体系及其产生的影响,正如塞勒和桑斯坦写到的,“人们在做一项艰难的选择时,需要有助推的出现。如果没有助推,他们便很难获得及时的反馈,很难看得清自己目前所处的形势。”(20)理查德·塞勒,卡斯·桑坦斯:《助推:如何做出有关健康、财富与幸福的最佳决策》,刘宁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86页。

将助推理论应用于对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分析主要基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具有自愿自觉特征,更适宜通过非强制性的方式加以引导和鼓励,助推正是一种影响大、成本低的政策工具;另一方面,实现共同富裕是一项系统工程,涉及多方面政策,对行业协会商会来说是一项复杂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政府有必要助推协会商会做出符合政策目标的决策。此外,虽然助推理论被应用于公共政策领域时更多的是指向公民个体选择,但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于组织实体。哈尔彭在著作中多次介绍政府助推企业的案例,且认为“企业决策是基于心理过程”(21)戴维·哈尔彭:《助推(实践版):小行动如何推动大变革》,梁本彬、于菲菲等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205页。,这即是说,助推之所以可以作用于组织实体,是因为组织实体的决策最终体现为个体的心理过程。基于相同原理,将助推理论应用于分析行业协会商会同样具有适用性。

在政府助推工具上,目前主要有塞勒提出的六类工具(动机、理解权衡、默认选项、反馈、预计错误和结构性复合选择)(22)理查德·塞勒,卡斯·桑坦斯:《助推:如何做出有关健康、财富与幸福的最佳决策》,刘宁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119页。和Ivo Vlaev等学者提出的九类工具(信使、动机、规范、默认选项、凸显、启动、情感、承诺和自我形象)。(23)Ivo Vlaev, Dominic King, Paul Dolan and Ara Darzi.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Nudging’: Changing Health Behaviors”,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vol. 76, no. 4 (2016), pp. 550-561.此外,哈尔彭在其著作中引用了由行为洞察力小组提出的EAST框架,(24)戴维·哈尔彭:《助推:小行动如何推动大变革》,梁本彬、于菲菲等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141页。在这一框架中,根据不同的心理作用机制,助推工具被划分为简化(Easy)、吸引力(Attractive)和社会性(Social)三大类型,每种类型又包含若干具体的次级工具;及时性(Timely)与何时使用助推工具有关,不包含次级工具。EAST是一个分类型框架,简明易用,因此本文采用这一框架讨论政府对行业协会商会的助推,但因对政策文本的讨论不涉及助推时机问题,故而仅借用简化、吸引力和社会性三个概念。

本文在“简化-吸引力-社会性”的框架下对塞勒、Ivo Vlaev等学者和哈尔彭提到的主要助推工具进行分类,得到表1。简化借助的是“摩擦成本”原理,具体做法包括简化信息和简化程序,前者可以对应结构化复合选择工具,后者主要指设置默认选项。吸引力是指政策信息吸引他人注意的能力,主要通过启动、凸显、信使、情感等工具来实现。社会性强调的是周围的人对我们行为的重要影响,与其具有对应性的助推工具主要包括规范、社会承诺和自我形象。需要指出的是,表1所体现的不是一种穷尽式分类,只是将当前讨论较多的工具放到三种助推类型中去,以为后文讨论提供一个简明的分析框架。

表1 助推框架与助推工具

三、政府助推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主要工具

新征程以来,中央和地方陆续颁布多项政策文件推动共同富裕,其中部分政策直接或间接地涉及行业协会商会。为准确定位政策文本和政策内容,本文基于既有研究将共同富裕理解为发展与共享的有机统一,(25)刘培林、钱滔等:《共同富裕的内涵、实现路径与测度方法》,《管理世界》,2021年第8期。其中,发展是实现共同富裕的前提,共享是共同富裕的核心元素。(26)郁建兴、任杰:《共同富裕的理论内涵与政策议程》,《政治学研究》,2021年第3期。在测度上,国际上大多以收入或消费作为基础来测度发展,(27)汪三贵、刘明月: 《从绝对贫困到相对贫困: 理论关系、战略转变与政策重点》,《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 6 期。以预期寿命、教育年限和生活水平来测度共享。(28)Sabina Alkire and James Foster. “Counting and 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Measurement”,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vol. 95( 2011) ,pp.476-487.据此,本文将与经济发展、行业发展、(29)此处的经济发展是指整体经济发展,行业发展是指某一特定行业的发展,比如能源行业、外贸行业的发展等。营商环境、激发市场活力、为企业纾困等相关的政策归为发展型政策,将与养老服务、教育服务、社会保障、公益慈善等相关的政策归为共享型政策,这两种类型的政策都被归为共同富裕政策。为基于现行政策分析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助推工具,本文首先分别以共同富裕、行业协会商会(行业协会、商协会、商会)、社会组织为关键词,从国务院和各省政府官方网站上搜集到2020年10月至2023年6月30日期间发布的,以报告、公告、方案、决定、意见、通报等命名的国家级和省级政策共276份。在对政策文本进行分析和清理后,最终保留对行业协会商会、社会组织参与发展或促进共享有所规定的政策114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划分出中央政策26份和省级政策88份,具体包括中央发展型政策16份和共享型政策10份,省级发展型政策47份和共享型政策41份,所有政策的主题分布情况见表2。最后借助Nvivo12软件对114份政策中与行业协会商会相关的内容进行编码,分析不同节点内容并且对其进行删除、合并、重组后形成编码表(见表3)。可以看到,政府主要在“简化-吸引力-社会性”框架内借助四种工具助推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

表2 政策主题分类

表3 政策文本中助推工具的编码结果

(一) 利用启动、凸显工具提升政策吸引力

1. 启动:营造共同富裕的政策环境

启动工具基于这样一种假设:人们的决策受潜在线索影响,如果个体先被暴露于语言、信号和气味等特定的环境影响之中,他的后续行为能够被改变。这意味着,进行广泛的政策传播有利于目标群体接受和参与政策。自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共同富裕战略以来,相关政策被广泛传播,全社会都加入对共同富裕政策和精神的学习与讨论之中,行业协会商会也不例外。一方面,行业协会商会是共同富裕政策的普遍性目标群体之一,所有共同富裕政策作用于行业协会商会并对其产生影响;另一方面,部分共同富裕政策直接提及行业协会商会等社会力量。例如,2021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乡村建设行动实施方案》,其中第二十三条规定,要大力引导和鼓励社会力量投入乡村建设;对经营性建设项目,规范有序推广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模式,切实发挥运营企业作用。又如2021年7月19日发布的《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实施方案(2021-2025年)》提出,作为共同富裕的一项重要内容,在推进公共服务社会化改革中需要完善社会力量办社会事业政策制度,鼓励国有企事业单位、大型民营企业、社会组织等投资兴办普惠性非营利性服务机构。这些政策规定指出了社会组织、社会力量参与共同富裕的基本方向,为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营造了良好的政策环境。

2. 凸显:突出行业协会商会在共同富裕中的作用

作为助推工具的凸显,主要是抓住人们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新颖的和看似与其相关的事物所吸引这一心理特征,通过向目标群体传递与其直接相关的信息而影响其决策。实现共同富裕是一项宏大事业,行业协会商会在其中的作用最终要落实到具体领域和行动之中。114份政策中,直接面向行业协会商会发布的政策包括《关于充分发挥行业协会商会作用为全国稳住经济大盘积极贡献力量的通知》(民办函〔2022〕38号)等4份,其中2份政策是关于“稳经济”和“促就业”,2份政策是为企业纾困。这些政策将行业协会商会定位为稳定和促进经济发展、帮扶中小企业的重要主体,突出了行业协会商会的独特作用。

其余的110份政策都是在安排或指导工作时提及行业协会商会。在发展型政策中,与行业协会商会相关的条文体现了中央和地方政府希望行业协会商会在经济发展中发挥作用的具体领域和具体方式。依据关键词出现的频次,位列前五的作用领域依次为提升整体经济、促进行业发展、帮助企业纾困、激发市场活力、改善营商环境。部分政策提及行业协会商会发挥作用的具体方式,例如在企业纾困方面,《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大对中小企业纾困帮扶力度的通知》(国办发〔2021〕45号)提出,“支持行业协会、大型企业搭建重点行业产业链供需对接平台,加强原材料保供对接服务。发挥行业协会、商会及地方政府作用,引导外贸企业与班轮公司签订长约合同,鼓励班轮公司推出中小企业专线服务。”

在共享型政策中,行业协会商会在公共服务和公益慈善领域的作用受到重视,根据政策文本中的关键词排序,政府最希望行业协会商会发挥共享作用的五大领域依次为就业服务、养老服务、社会保障、节能和疫情防控。部分政策同样提及行业协会商会促进共享的具体方式,例如《国务院关于印发“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的通知》(国发〔2021〕35号)提出,支持有关机构、行业协会开发公益课程并利用互联网平台等免费开放,依托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等提供指导,帮助老年人家庭成员提高照护能力。

直接针对行业协会商会的政策文件和政策条文凸显了协会商会对于经济发展和共享发展的重要作用,使协会商会更容易被政策吸引,更容易形成责任感和参与动机,也有利于协会商会在纷繁复杂的政策信息中快速理解政策对自身的定位和期待。

(二)结构性复合选择:使行业协会商会参与的政策指向更加简明

虽然政策传递了鼓励参与的信息,但对行业协会商会而言,如何具体参与共同富裕建设仍然是一项复杂选择。基于助推理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政府能够利用简化工具将复合选择结构化,将有利于协会商会做出判断。

在114份政策中,除直接面向行业协会商会的4份政策以外,还有4份政策提供了选择框架,明确指出了行业协会商会发挥作用的具体途径。例如,《江苏省政府办公厅关于印发江苏省“十四五”生态环境保护规划的通知》(苏政办发〔2021〕84号)就行业协会商会在生态环境保护中的作用提出四方面建议:一是鼓励行业协会在生态环境保护领域制定严于国家、地方标准的行业标准;二是深入推进“企业环保接待日”制度和行业协会对话机制;三是推动行业协会和企业自发开展环保社会承诺,组建绿色企业联盟,强化企业社会责任;四是支持行业协会通过制定规范、咨询服务、行业自律等方式提高供应链绿色化水平。这些建议直接列出了行业协会商会在特定问题上的行动方式,使协会商会在生态环境保护这一复杂问题中只需面对少量选项,更容易进行权衡和做出选择。

(三)规范:激发行业协会商会的同侪效仿冲动

每个人都有天生的归属感和寻求与群体或他人联系的冲动,周围其他人正在做的事情的影响可能成为人们行为的强大驱动力。规范的作用正是告诉人们什么是广泛被认同的。在引导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中,规范同样可以被用作一种助推工具,通常体现为政府通过表扬表彰、情况通报、典型选树、案例示范等方式宣传在推动共同富裕中做出突出贡献的行业协会商会,以鼓励其它协会商会关注同行的作为,从而激发其效仿冲动。在114份政策中共有2份表扬表彰型政策,《民政部关于表彰全国先进社会组织的决定》(民发〔2021〕111号)表彰了包括中国质量协会、中国连锁经营协会等多家行业协会商会在内的281家全国性社会组织;《民政部社会组织管理局关于表扬在减轻企业负担工作中表现突出的全国性行业协会商会的通报》表扬了为助企减负纾困作出积极贡献的32家全国性行业协会商会。

总之,从现行政策中可以看到,政府主要采用启动、凸显、结构性复合选择和规范等工具助推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发展和共享,能够归属于前述“简化-吸引力-社会性”的分类框架。助推工具的应用体现了政府促进行业协会商会在共同富裕中发挥作用的努力,为协会商会采取相应行动提供了有益的政策指引。

四、政府助推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拓展空间

在对政策文本的分析中同样可以看到,与分类框架相比较,现行政策对助推工具的应用还相对较少,并且对照各工具的理论内涵,已经被应用的工具也并不都是完备的,这反映了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助推工具设计和应用的必要性。当前可以从两方面推进相关工作:一是进一步优化既有工具;二是探索应用新工具。

(一)进一步优化既有助推工具

首先,提升共同富裕政策的完备性和清晰度。虽然启动工具已经发挥了重要作用,行业协会商会基本都知晓共同富裕政策和精神,但是,当前国家和省级层面直接针对共同富裕的政策仅有3份,除共同富裕示范区浙江省以外,其它省份都没有出台专门政策。既有3份政策中仅有1份提及群团组织。不仅如此,既有政策对共同富裕的规定主要还是原则性的,尚未明确推进共同富裕的阶段性目标、关键战略等内容,这导致部分人无法准确把握共同富裕内涵,甚至产生将共同富裕等同于“杀富济贫”的误解。因而,当前有必要进一步提升共同富裕政策的完备性和清晰度,通过持续完善政策环境最大限度地发挥启动工具的作用。具体来说,一是要健全共同富裕政策体系,使各种发展要素与共同富裕的目标相匹配,明确共同富裕的分阶段策略和当前推进共同富裕的核心议程,使各发展主体有动力、有能力朝着共同富裕目标迈进;(30)郁建兴、任杰:《共同富裕的理论内涵与政策议程》,《政治学研究》,2021年第3期。二是要建立共同富裕的评价指导体系,使全社会都能够清晰把握共同富裕的科学内涵、度量方法和美好愿景,(31)刘培林、钱滔等:《共同富裕的内涵、实现路径与测度方法》,《管理世界》,2021年第8期。使包括行业协会商会在内的各种力量都能够找到自身在推动共同富裕中的位置和努力方向。

其次,对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做出整体安排。凸显工具虽然已经体现在针对行业协会商会的现行政策中,但从整体上看,被分析的政策中仅有4份是直接针对行业协会商会的,绝大多数政策只是指出协会商会可以在发展或共享中发挥作用,缺乏具体导向。并且,仅有的4份政策是针对当前经济下行局势对行业协会商会提出政策指导,不是对协会商会在共同富裕某方面发挥作用的整体性、长期性安排,协会商会据此很难系统性地把握自身在共同富裕中的作用定位和功能空间。在当前政策的基础上,迫切需要明确行业协会商会在共同富裕中的角色、功能、重点行动领域和可能的行动方式,比如明确在经济高质量发展中协会商会在行业秩序维护、行业共性平台建设等方面的具体功能,明确在共享发展成果中协会商会在参与东西部结对帮扶、推动企业履行社会责任等方面的功能。这样既能勾绘协会商会在共同富裕中发挥作用的整体图景,又能促使协会商会更多地关注政策。

再次,为行业协会商会参与提供系统性的选择架构。结构化复合选择是一种已经被政府应用于引导行业协会商会的简化工具,但从当前的政策内容看,对这一工具的应用还比较有限。例如,大多数政策只是笼统地提到要发挥行业协会商会作用,而没有给出明确的作用内容和方式,比如“发挥智能科技产业专家咨询委员会、行业协会、专业智库等作用,为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提供智力支持”。此类政策规定虽然能够鼓舞行业协会商会信心,但在指导其实际行动方面的作用相对较弱,如果缺乏丰富的参与经验,协会商会很难从其中找到具体的行动内容,这无疑会削弱不少协会商会的行动意愿。不仅如此,当前还没有针对行业协会商会具体参与程序的简化性政策规定,比如有政策提出要充分发挥行业协会作用,推动文化和旅游企业开展以职业道德、文明素养、礼仪礼貌等为重点的从业人员培训竞赛活动,但是没有指明行业协会商会可以通过何种途径和方式参与。缺乏明确的程序性规定,行业协会商会通常难以预判开展行动的机会和成本,难以形成参与动机。总之,政府需要进一步发挥结构性复合选择的功能,尽可能多地提供简明易懂的内容性和程序性选项,以使行业协会商会能够找到自己对应的行动领域和形成合理的参与预期。

最后,进一步发挥示范引领作用。规范是一种简单易行而又有效的助推工具,但在被分析的一百多份政策中仅有2份表扬表彰政策,且都为中央级政策。行业协会商会像其它组织和广大个体一样,会关注与自身相关的各类奖励性政策,特别是当所获荣誉、奖项等与政府购买服务等机会挂钩时,协会商会通常会为获取政府资源而更加努力地争取奖励。因而,政府有必要进一步发挥规范工具的作用,一方面要加强表扬表彰工作,针对行业协会商会在参与共同富裕不同领域中的贡献制定分类表扬表彰政策,同时使表扬表彰制度化,成为协会商会的一种稳定预期;另一方面要充分发挥情况通报、典型选树、案例示范等多种规范的作用,使行业协会商会能够及时了解优秀同行的表现,在不断被激励的情况下形成强烈的参与动机。

(二)探索应用新助推工具

新助推工具是指目前政府尚未用于行业协会商会的工具,主要包括默认选项、自我形象和承诺。这三种工具在健康、福利等多个领域的政策中已经得到应用,被证明能够很好地影响个体和实体选择,(32)Evan Nesterak. Head of White House “Nudge Unit” Maya Shankar Speaks about Newly Formed 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 Team - Behavioral Scientist．The Psychreport, July3, 2014. https://behavioralscientist.org/head-of-white-house-nudge-unit-maya-shankar-speaks-about-newly-formed-us-social-and-behavioral-sciences-team/.可以成为政府助推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的备选政策工具。

默认选项是在个体未进行积极选择时设计者预先设定的被选项。与“必要的选择”相比较,很多人为避免选择的麻烦,或者因为对即时情境的冲动性高估和对延期回报或成本的低估,而倾向于使用默认选项。(33)Ivo Vlaev, Dominic King, Paul Dolan and Ara Darzi.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Nudging”: Changing Health Behaviors.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vol. 76, no. 4 (2016), pp. 550-561.默认选项在公共政策中被广泛应用,应用范围包括个体和机构。比如,美国《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 》要求每个学区都应当将学生的姓名、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提交给军队有关部门的招生办公室,除非中学生或者中学生的家长书面提出不同意见。(34)理查德·塞勒、卡斯·桑坦斯:《助推: 如何做出有关健康、财富与幸福的最佳决策》,刘宁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235页。在对行业协会商会的助推中,默认选项同样是可以被考虑的工具,比如政府或许可以在行业协会商会报税时设置一个进行公益捐赠的默认选项,只有不愿意捐赠的协会商会才需要进行重新选择。这种做法完全尊重行业协会商会的意志,只是提示其存在捐赠的机会,但是很有可能显著提升协会商会的捐赠比例。(35)杨帆、丁轶:《第三次分配的助推机制及其实现路径》,《东北财经大学学报》,2022年第3期。

自我形象在对个体的助推中发挥重要作用,因为为了给他人留下积极的和具有一致性自我形象的印象,人们总是以一种使自己感觉更好的方式行动,这是一种提升自我社会地位的本能性冲动。自我形象工具的作用具体体现为,如果人们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实现期望的结果,他们会增加行为的可能性,因而助推设计者可以通过向人们展现行动与形象之间的关联信息而实现助推目的。行业协会商会也有树立良好的自我形象的需要,为达致这一目标,它们需要做和坚持做某些事情。但是在缺少外在干预的情况下,做和坚持做都不那么容易。这时,向行业协会商会传递获得良好形象及其背后的努力,对于激励协会商会无疑是有益的。因而,政府需要使行业协会商会看到树立良好形象的重要价值,同时要使它们看到为获得良好形象而应付出的努力,在行动和形象之间建立强关联。这要求政府设法营造一种政策环境,使真正的积极行动者受到认可与尊重,得到合理的回报,从而引导更多行业协会商会为了树立良好形象而参与推动共同富裕事业。

承诺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助推工具,存在于多种情境之中。比如在新闻发布会等公开场所,如果人们承诺了自己将做什么,那么他们接下来做出这种行为的可能性会极大提高。更多时候,承诺可能更加脆弱,比如当一个人帮助了我们的时候,对回报的渴望会使我们自然而然地做出承诺,愿意帮助对方解决一个问题。政府有许多向行业协会商会提供帮助的机会,这意味着,政府可以探索发挥承诺的助推作用,比如在帮助协会商会办理事务和提供公共服务之后发出一定的请求,或邀请协会商会做出相关承诺。通过这种方式,政府可以在不施加压力的情况下引导和促使行业协会商会做出承诺,从而提高它们参与共同富裕的可能性。

五、结语

实现共同富裕是一项全民事业,需要充分发挥行业协会商会的作用,与此同时要坚持志愿参与原则,因而,政府有必要对行业协会商会进行助推。研究发现,简化、吸引力和社会性三类助推工具已经存在于新时期与共同富裕相关的政策文本之中,当前较多被采用的具体助推工具包括启动、凸显、结构性复合选择和社会规范。此外,启动、凸显等助推工具在应用的广度和深度上仍有拓展空间,而默认选项、自我形象和承诺等助推工具对协会商会同样具有一定的适用性,需要加强相关政策设计和应用。

本文可能有两方面的理论贡献。一是弥补了政府助推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研究的不足。虽然当前学界高度关注共同富裕议题,同时对助推理论的研究日益增多,但是却缺乏将政府助推与行业协会商会参与共同富裕相结合的讨论。本文基于政策文本分析了政府应用助推工具的实际情况,既为理解行业协会商会以及其它社会力量参与共同富裕增添了理论资源,又为理解助推理论的本土适用性提供了案例。二是丰富了国家视角下的政会关系研究。既有国家视角下的政会关系研究十分关注政府对行业协会商会的监管和嵌入,但是缺少对政府如何促进协会商会发挥作用的讨论。本文揭示了政府助推行业协会商会的努力,表明在监管和嵌入之外,政府也在以积极的态度建构与协会商会的关系,这无疑为国家视角下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新进路。

最后要指出的是,虽然我们尽可能全面地收集政策文本,但难免会有遗漏,在对政策本文的分析中存在大量人工工作,也会存在一些主观性偏差。此外,本文只是初步分析了政策文本中的助推工具,留下了一些未竟的研究问题,比如没有讨论助推工具对行业协会商会的实际影响,也没有讨论存在于政策本文之外的政府助推行为。在未来的研究中,一方面有必要进一步加强政策文本分析的科学性,另一方面有必要关注非正式的政府助推行为,同时可以将研究延伸到政策执行、政策评估等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