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精神病患者也可以保持良好的社会功能

◎ 陶新华（苏州大学，苏州 215031）

今年春节后的某一天，收到一位久不联系的学生A 发来的信息：“老师，我还欠你很多钱，我现在还没有钱还你，等我钱赚够了，一定会给你钱的。”我很惊讶，“怎么会？你不欠我的钱。”“老师，我记得我的承诺，我毕业时跟你说过，我以后赚了钱，有一半是你的。因为要是没有你，我就不能顺利毕业，就不会有今天。而我现在有两个孩子，工资收入也不高……”

这让我很感动，十多年前，她在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开始来接受咨询，之后三年中，我陪伴她走过了许多坎坷。情绪躁动的她来接受咨询，随后发现患有遗传性“精神分裂症”，接着她申请换专业，谈恋爱，最后以优异的成绩，作为大学优秀毕业生毕业了。她的信息让我依稀回忆起那个艰难的陪伴历程。

一、来访学生的艰难成长经历

那时，我的来访者A 是大学二年级女生，来自北方农村某个小镇。她第一次来咨询时，显得很特别，她把笔记本展开来一页一页地讲给我听她的故事，连续四次。我听完她艰难的成长经历，很触动。她的爸妈在农村挣钱不易，家中贫穷，亲戚关系不好，一家人经常受欺负。她经常看到爸妈与人吵架，甚至被别的亲戚打。慢慢地，她长大了，升到了初中。她每天早晨很早起床帮妈妈准备和整理，然后推着车子一起出去卖早餐。记得她说，有一次她看到班主任到她妈妈早餐摊来买早餐，吓得她赶快躲起来，怕被老师发现。她每天帮忙卖早餐，上学也绝不会迟到，在学校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她从小吃苦耐劳、勤学肯干，这成就了她的优良品格。

她最大的烦恼是父母关系，以及父母与其他亲戚的关系。爸爸脾气不好，与亲戚关系处不好，经常被他们欺负。爸爸妈妈关系不好，也是因为各自的亲戚总来找麻烦，慢慢地爸爸与妈妈的关系也不好了。上初中时，爸妈闹离婚，A 不同意，但是父母还是离婚了。但是即使离婚了，爸爸也没有别的地方去，A 央求妈妈别赶爸爸离开家，毕竟他是A 和弟弟的爸爸。因为没有地方住，分开也没法生活，于是他们仍然生活在一起，仍然一起忙碌。A 很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么辛苦忙碌却赚不到钱，还被人欺负，还那么贫穷。说到此，她在咨询室大哭，泪流不止。

不过，A 说，她努力帮妈妈做家务，做生意，学习也不落下，在班级一直名列前茅。A 说：“我就是怕妈妈把爸爸赶走，那样我和弟弟就没有爸爸了，虽然爸爸脾气不好，但是一直对我和弟弟很好，从来不发脾气，不动粗。”“初中三年过得很辛苦，妈妈希望我考不上高中，这样就可以陪她一起干活了，不过我中考运气好，考取了当地最好的高中的重点班，全村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家都很高兴，于是我读了高中，又考取了大学。”“现在在大学，我觉得自己的专业不够好，好在大学的政策是一年没有挂科就可以申请转专业。我每一门功课都挺好的，我申请参加考试，最后转专业成功了。但是转到新的专业，我觉得学习压力很大，因为我比他们少学了一年。”“我很努力，努力到顾不上睡觉，顾不上吃饭，我觉得我是不是疯了，一看书就会忘记吃饭。我在教室通宵看书，不想回宿舍睡觉，觉得那样纯属浪费时间，但是我现在神志恍惚，学习效率不如从前了。” 我觉得过度辛劳让A 发病了，建议她去医院做检查。

二、艰难曲折的治疗过程

来访者A 前四次咨询都是以她倾诉为主，我认真倾听。第五次她说：“老师，我都说完了，你很少说话，你说我现在是什么问题，我怎么办。我了解过你了，你是大学心理中心最厉害的老师，我是信任你的，你说吧。”面对情况如此严重的孩子，我很谨慎，我对她说：“你能够走到今天，真的不容易，你太了不起了，我被你感动了。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下，你居然走过来了，学习成绩还那么好！我会尽我的全力来帮助你，不过你现在的状态让我担心，你的问题好像有点严重，你是不是可以去医院看一下医生，做一个诊断或排查，这样我们继续做咨询，可能对你更好。”A 很配合，“好的，老师，你说我去找哪里的医生。”于是我建议她去医院看临床心理科，并给她推荐了医生。第二周回来再做咨询时，她说吃药了，感觉好了许多，有轻松感，但是整天打瞌睡，想睡觉。我看了看她的病历和所服药品，医生诊断她为精神分裂症。我第一次看到精神分裂症患者学习功能这么好，坚持学习，成绩优秀，还能转专业成功。于是我们商量决定，她以服药治疗为主，同时每周来见我一次，聊一聊学习和生活中的烦恼。这样的咨询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年，A 最后作为优秀毕业生离开大学，并找到了工作。

这三年期间，治疗过程也很起伏曲折，特别感谢精神科医生的支持与指导。第一个难题是，她因为人漂亮，又成绩好，有男生来追求她，她开始谈恋爱了。我的意见是，吃药剂量大的时候别谈恋爱，然后她去问精神科医生，医生说：“你想谈就可以谈。”于是她处在与异性交往的矛盾中，她每次都会跟我详细叙述她遇到什么样的男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然后她觉得这个人好不好，是不是可以成为永远的朋友、人生的伴侣。我们先后讨论了好几个这样复杂的交往关系，我非常担心她会受到伤害，使她的病情加重，影响学业。我与她有一个特别的约定，就是春季不谈恋爱，因为她春天容易精神不稳定。她开始不理解，但是之后她居然同意了。

第二个难题是，她属于经济困难学生，她每周要打工，每月能够挣1500 到2000 元，这样她可以养活自己。自从开始吃药，药上面花钱比较多，睡眠时间延长，精力不如之前好，但是她仍然坚持打工。有一次，她与当服务员的酒店的小老板结下深厚友谊，她在酒店不仅积极肯干，还给酒店提了一些改善经营的意见，都被采纳了。老板还给了她1000 元奖金，只要她去酒店，都很受欢迎。后来老板要与她谈恋爱，她拒绝了，因为老板只是初中毕业，读书太少，没有共同语言。后来经过讨论，她主动离开，不再去那家酒店打工了。三年级开始，她就欠债了，因为学业忙、时间紧，没时间打工。她一直说：“我一定会赚到钱的，我将来一定会很有钱，我会还钱并报答帮助我的人。”

第三个难题是，她永远放心不下父亲。A 去医院看病，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她翻阅书和资料，并请教医生，发现原来父亲就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她之前一直以为父亲脾气不好，脑子有问题，整天胡说八道，现在才知道父亲很可能就是“精神分裂症”。于是她把父亲从老家带到自己所在城市租房子住，与她一起看同一个医生，吃相似的药。她的父亲状态显著好转。父女同甘共苦，父亲找了一份工作，帮人看守工地，这样父亲在女儿这里待了将近一年时间。父女一起相依为命，一起治病吃药，她需要付父女两人的药费、爸爸的房租等。A 经济状况不行了，虽然有最好的奖学金和她的打工收入，但爸爸看工地的工资很低，因此她开始欠债，最多时达到一万多元，主要是借老师和她的同学的钱。作为咨询师，我支持她想办法度过这一段困难时期，经常提醒她注意自我管理和平衡，在困难时也要以学业为主。

第四个难题是，她学习和工作都很拼命，动不动就通宵达旦。作为咨询师，我经常担心她因过度劳累而病情恶化，每当她神情恍惚地来到咨询室的时候，看着她的样子，我就知道她要么是学习或打工太劳累了，要么就是自己擅自停药而出现了症状。我会及时请教精神科医生，嘱咐她要定期看医生，不能擅自停药。

我对A 的理解是，由于遗传性的影响和早期成长经历中的创伤，导致她精神分裂症发作，但因为她的品德行为良好，要强，有追求，再加上头脑聪明，她一直保持良好的社会功能。在大学发现精神分裂症发作时，她及时接受了精神科的治疗，她的依从性好，不间断地接受治疗，能够坚持吃药，所以她的社会功能没有因疾病而遭到严重损害。同时，心理咨询师的三年陪伴给了她很好的精神支持，在她遇到困难和麻烦的时候，她都能够及时寻求帮助，她的大学生活相对比较顺利，因而能够顺利完成学业。

三、如何陪伴重症精神病患者

陪伴学生A 这位重症精神病患者时，咨询师重点注意了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与精神科医生保持沟通，了解医生的治疗思路和用药剂量，征求医生的建议。在A 症状严重的时候，她陷入自己的幻觉之中，会丧失基本社会功能。因此药物治疗是必不可少的，精神科医生的及时帮助不可或缺。

第二，每周定期的咨询成为来访者重要的支持资源。我们建立了信任关系，A 什么都愿意说，因此在遇到压力问题时就可以帮她及时缓解压力，帮她寻找资源来解决现实问题，这个信任关系对她极其重要。有两三次她神情恍惚，病情严重，这时心中只剩一个想法，“我要到咨询中心见陶老师。”来到心理中心，我们立即送她去医院接受治疗。每次我都询问是不是最近忘记吃药了，是不是又擅自停药了，因为只要她停药，病情就会立即不好。她会说：“我以为我好了，可以停药了。”

第三，A 的情况真的很神奇，匪夷所思。我多次与精神科医生讨论，她的病情那么严重，为什么她的学习功能却很好，很多学生患有这样的疾病，学习功能都会严重受损，但是她能坚持学习，能考出好成绩。所以，即使患有精神病的人也拥有巨大潜能，也有很多的可能，真不应该对他们有偏见。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的配合与A 自己的努力，是她顺利毕业的重要因素。

第四，毕业后她会不定期向我主动报告她的情况。她运气真好，遇见了一位很爱她的老公，建立了很幸福的家庭，而且这个家庭对她的疾病没有偏见。因为夫家对她细致照顾，她的婚姻生活很幸福，虽然是平常人家，但他们的生活让人放心、安心。有一次，A 跟我通电话时说：“老师，我又擅自停药了一次，结果去住院了三个月，现在回来了。这次在医院治疗得比较彻底，虽然仍然服药，但维持量很低。重要的是，医生说我可以怀孕生孩子，太高兴了。”她先后生了两个孩子，有儿有女，真是天伦之喜。

回到文章开头，她还那样惦记着自己的承诺，让人感慨万分。其实，她的信息总是让我的心挂着，我真怕她给我坏消息，我也期待她有好消息。我做咨询师的原则是，不主动与曾经的来访者联系，因为在我这里存有他们许多伤痛的记忆，我愿意他们把伤痛留在我这里，希望他们忘记这些痛苦，自己轻松地走向美好的生活，不要因为我而引起他们不愉快的回忆。（案例内容经来访者知情同意有所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