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婷毅
(福建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
龚植(1869-1943),字樵生,号亦楼、武陵季子、武陵渔隐,福建晋江人,清荫生,同治八年(1869)年生于有清以来古温陵之第一大望族“晋江龚氏”。晋江龚氏,“一门八文魁,三代两翰林”——龚元、龚维琨、龚丕江、龚丕科,龚丕畴、龚显鹤、龚显鹏、龚显禧八人次第乡试中举,龚植的曾祖父龚维林与龚植的父亲龚显曾二人先后钦点翰林[1],在京任职,故龚氏家族得以“祖孙翰林”的美誉享誉于时。
龚植的祖上原本居住于福建莆田,是莆田乾度公主六子之一。六兄弟分别于宋建隆元年、雍熙二年、开宝六年登科进士第,赐姓洪、江、翁、方、龚、汪,世称“六桂联芳”。开宝六年进士、官大理监察御史,分姓龚,号武陵。龚氏十九世奉直大夫恕亭公迁居泉州,“素以科甲鼎盛、诗书传家闻于乡党”[2]。因其祖上号武陵,泉州晋江龚氏为武陵衍派,故龚植常在书画的落款上以“武陵季子”“武陵渔隐”自称。
龚植的舅父陈棨仁在《有清奉直大夫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恤赠詹事府赞善龚君墓志铭》中写道龚显曾“娶於陳,余女弟也。有五子人:濬、煦,皆庠生;植,習儒業;堃,幼。女四:长適黄,次適蘇,次字林,次字莊。”[3]龚植的父亲龚显曾(1841-1885),字毓沂,号咏樵,清同治二年(1863)进士,授翰林编修,在京协修国史,“授史职廿余年”,交游皆一时英隽。后因病乞假归里,于泉、漳两府“历主清源、丹霞、石井、霞文书院。龚植幼时家中便有藏书三万余卷,庋于其家亦园的“薇花吟馆”内,多为其父亲龚显曾在京时“典衣减飨”购得的秘册。“馆中所藏不乏珍品,有宋本《说苑》、元本《古史》、明抄本《宋史记》等,此外,馆中还收藏了大量的‘天一阁’‘淡生堂’‘汲古阁’‘知不足斋’‘文瑞楼’等藏书楼的抄本”[4]。龚植在民国十三年(1924)所作《忆亦园二十首》中有云:“最多个里是藏书,庋架堆橱七万余。除却仙人阆苑秘,此间试问有谁知。”[5]
可知,龚植的家学渊源深厚,他的父亲是翰林编修,又担任教习,龚植从小侍父左右,沉潜经史百家、汉学诗赋,闲时旁涉艺事,不仅习诗文绘事,且通金石篆刻。龚显曾在金石、书法、绘画、诗文方面颇有造诣,平日好读书、著书,嗜好金石文字,与当时各地的名儒常在一起摩挲鼎彝、搜剔碑刻,年幼的龚植常在父亲身边随侍,自道“每聆谈投好即狂喜舞蹈”。父亲龚显曾既是龚植在金石篆刻上的引路人,同时也为他提供了优越的文化资源与学习环境。龚植年十二便侍父北上游历苏杭等地,看碑读额,他在民国十三年(1924)所作《忆西湖》中有述“余年十二随侍家大人北上,沿途访胜每滞行踪。至西湖息踪两月……先人燕北上陆行舆轿舟行桨,由苏而浙,每滞踪看碑访胜,神先往当时我在垂,只解追随履与仗,沿途历尽好江山。”[6]
光绪十年(1884),法越战事起,清廷派兵去安南拒抗法军,龚显曾正任詹事府赞善。团练大臣林寿图奏请他为襄办。龚显曾到任后,积劳成疾,于光绪十一年病逝,年仅四十五,而当时的龚植年仅十七,尚习儒业,还未参加科举。
光绪十八年(1893),龚植的四妹龚云环经由舅父、老师陈棨伦做媒,东渡台湾许配于台湾望族板桥林家林维源之子林尔嘉,龚植曾道“茑萝幸依玉树正是姻缘天注”,林家是台湾首富,龚家是学术豪门,跨越闽台两地的联姻即富与贵的相互提携。
龚植曾自道“壮年家计重累,浪迹四方”,游踪多在闽、台两地,曾于光绪年间至台湾。甲午中日战争,台湾被迫割让后,林维源、林尔嘉父子率族人内渡厦门,寓居厦门鼓浪屿林氏府。“独自不忘风雅事,招邀名士过江来”,林尔嘉于厦门鼓浪屿招揽群贤与流寓之士,一时群贤毕至。龚植也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移居鼓浪屿,入幕林氏府,开始了他客居厦门鬻画刻印的生涯。
光绪三十三年(1907)暮春林尔嘉创立“浪屿诗坛”,龚植作为该文学社团的成员之一,参与到“浪屿诗坛”的创作活动中,施士洁所作《陈威季、龚樵生招同许鲁山度支、张履谦司马游日光岩寺,即鼓浪洞天处也》,记述了龚植作为“浪屿诗坛”成员参与的游赏活动。
民国二年重阳(1913年10月8日),林尔嘉菽庄花园落成,是日于菽庄花园创立菽庄吟社,龚植受林尔嘉之聘入社成为菽庄吟社社侣之一,常年与众社侣“涉园寻趣,杖策同游,饮真长之酒,说吴均之饼,持江蟹之鳌,餐秋菊之英。颜怡花木,心托豪素,梁园辞赋,西昆酬唱,奇文欣赏,险韵推敲,刻烛题襟,焚香读画,兴往情来,形骸相忘。”龚植与施士洁、龚显燦、龚显鹏、汪春源、吴增、周殿薰、庄善望、苏大山、龚显鹤、龚显禧、施乾、沈琇莹、马祖庚、庄棣荫、卢文启、李禧、卢心启等18位社团核心吟侣并称菽庄“十八子”,十八人作为林尔嘉聘请来的社课主持人,“迭为宾主”,依次轮流主持社团的吟咏聚作活动。
自入幕林氏府,龚植在厦门生活四十余年直至老去,龚植的孙子蔡文田曾说过,时年74岁的他有63年的时间居住于林氏府,可推测龚植在厦门期间常年寓居于妹夫林尔嘉府上。自1924年,林尔嘉远赴欧洲七载,社团交由沈琛笙主持,但此期间的菽庄吟社已不再是林尔嘉做主吟坛时的盛况,龚植也因病经历着五十年所未有之困拙。
泉州图书馆馆藏《如愚别馆诗存(卷二)》为民国十五年龚植手稿本,是留存下来为数不多的关于龚植的诗词稿本,内容记录了龚植在民国十三年甲子(1924)、民国十四年乙丑(1925)与民国十五年丙寅(1926)年期间创作与收录的诗词。纵观通篇诗存42首,诗词延续了菽庄吟社关于“崇宋”“实录”、以学为诗“的创作思想,其中袒露的文学思想及观念主张与“同光体”闽派的诗学传统不谋而合,可见其作为菽庄吟社主要成员所受“同光体”闽派影响的印记。
“实录”,也被称作“以诗存史”的诗学思想。龚植所作诗词,大都录事真实,注释详备,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如愚别馆诗存(卷二)》中关于“实录”的这些作品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抒写交游之乐,酬唱之盛的作品;一类是书写羁旅之思、聚散之叹、病贫交加、身世浮沉的作品。《诗存》中多个篇幅出现龚植对身世浮沉的感叹与对病贫交加的自嘲,读来尤让人惆怅惘然。
从功名身份和人才辈出上来看,龚显曾家族在闽地拥有极为丰富的文化资本和人脉资源,如果说在人生的前十七年,父亲龚显曾是他第一个文化资源的提供者,那么在此后的几十余年,林尔嘉当之无愧地成为他第二个文化资源的提供者。父亲的离世伴随而来的是家道中落,父亲生前所带来的文化资源的影响力也因其离世随着时间减弱,对于喜画善画的龚植来说,家计累重,辗转闽台两地,最终入幕鼓浪屿林氏府,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家计疲累。
菽庄“十八子”即林尔嘉聘请的社课主持人,林尔嘉每月不仅为吟社的社课主持人提供月给津贴,还为他们提供出版资助、就业推荐、丧葬抚恤等诸多帮助。与施士洁、汪春源并称“菽庄三老”的许南英,还因菽庄主人的“月给”而“生活稍裕”[7]。同为菽庄十八子之一的龚植,其首要职事就是出席菽庄吟社开展的各种活动,与诸社友吟诗作对、论画洪谷、读碑史晨。
然而这些都没能使龚植游目骋怀,民国十三年(1924),龚植自光绪二十二年(1896)移居鼓浪屿,入幕林氏府已有二十余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是挥之不去对故园亦园的追思和背井离乡的感伤和乡愁。
“年年做客不归去”“作客已同鹪鹩寄”,在他所作的《如愚别馆诗存(卷二)》中,多次以“客”自称甚至自嘲,他在与同样寓居于林氏府的沈琛笙的书信来往《悔客寄沈琛笙孝廉》中,也表达了他对旧居泉州亦园的怀念和寄居他乡的无奈,“彝鼎图书进化烟,誓如江水究无田。伤心一院薇花月,夜夜凄凉二十年。”[8]诗中提到的“薇花”即泉州亦园“薇花吟馆”,其父亲龚显曾生前著有《薇花吟馆诗存》。“彝鼎图书进化烟”,关于泉州府中的万卷藏书,从沈琛笙所作《闰三月三日菽庄小兰亭重修禊事主人即席口占四绝索和即次其韵》“我独苦思初入幕,成篇率尔故侯心。(乙卯菽庄始招同人修禊属余作启时在红楼夜宴俄成四百余字)”与《龚氏红楼藏书甚富词苑秘本多所未见漫倚此解以志眼福》可以推测龚植寓居厦门后,家中藏书多随龚植一同转入林尔嘉府上红楼内。1933年,虞愚所购石印石鼓一册,嘱咐龚植释注,通过注释,龚植写道:“余幼嗜金石,复受先人留遗,年年搜求,计所藏不下六七百种。其中翻刻作伪虽多,惟宋明善本亦复不少……来客厦门,深恐所藏金石虫伤霉湿,故散赠戚友,二十年来已不存是念矣。”可以了解到,因羁旅漂泊未能尽善保管家中藏书,关于旧时府上的金石藏本已散赠亲友,故龚植以“彝鼎图书进化烟”书写心中的遗憾。其1924年作元月所作《元月四日迅雷骤雨入夜更甚越日猶未稍息自上高楼凭栏远眺乡思忽动有感而作》:
独上高楼望,潮腥晚挟风。雷声催雨急,霜意入春融。客久思归蛰,乡遥每滞鸿。故园虽在望,惟我似飘蓬。
……
旧有凤凰志,窥天笑鴳篱。廿年身是客,两鬓雪为丝。世事绝如梦,牢骚丰付诗,那堪搔短发,忽忆作儿时。
诗中“故园虽在望,惟我似飘蓬。”道尽了漂泊在外的无奈,“廿年身是客”即使已经在鹭岛生活二十余年,仍以客自称,念念不忘的唯有故乡亦园的一院薇花月。[9]
民国十三年甲子六月初六日(1924年7月7日),林尔嘉“挈眷自鹭岛放洋”,“欧游七载,及归国,又寓沪十余年,乃由壶天醉客沈琛笙主持吟社”。林尔嘉远赴瑞士养病的七年,菽庄吟社由沈琛笙主持,期间吟社的雅集活动虽然“蝉联无间”,但已不如往年盛况。龚植在民国十五年丙寅(1926)所作《年来困拙为五十年来所未有虽曰造化不公实自弃暴作此自伤》:
......
文酒年来结客慵,方知聚散总萍踪。过江不见当时鲫,废社无人击哑钟。[10]
遥想当年吟社,比肩迭踵,座无虚席,社课雅集、击钵联吟、叠韵唱和盛况空前,每每吟社活动结束,“主人留客夜张宴,千灯印月光熊熊”。如今的面对无人击打的哑钟,龚植不免睹物思人,感时伤怀,是对吟社吟侣的思念,也是对人生聚散有时的怅怅不乐。但可喜的是,面对消沉失落,他通过对人生的反复思考、苦苦追索,转而在《元夕感怀寄沈琛笙苏荪蒲》“余生我作书中虫,旧日朋如晨后星。直欲振衣千仞上,凭高一啸众山青”中以超逸放旷的感悟劝慰自己与身边的友人。
《如愚别管诗存(卷二)》中,有诸多篇幅描述了龚植在1924年至1926年这三年间,贫病交加的人生境遇,这也许龚植人生中最艰难的阶段,他以“五十年来所未有”形容正在经历的这场变故,林尔嘉的赴欧养病、妹妹龚云环的去世,加之龚植自身健康的每况愈下,都是这场变故中的一环。《诗存》中《闷雨连宵百虑丛生作此自解》《乙丑五月病中寄黄仲训》《二月十日病中寄朱君镜宙》《五月十五病中闻雨彻夜不休有感身世作此遣怀》《自感寄黄仲训》《年来困拙为五十年来所未有虽曰造化不公实自弃暴作此自伤》《中秋感怀即柬沈琛笙》等,都在不同程度上抒发“病”“贫”带来的悲怆沉郁的内心感受。其中《五月十五病中闻雨彻夜不休有感身世作此遣怀》“缠绵床第药炉火,一病支离每自怜”[11],《中秋感怀即柬沈琛笙》“多病药权饭,家贫晨减炊。”[12]读之不免由生恻隐之心。
龚植精于金石铜器鉴赏,且藏书宏富,学问渊深、道术通明,《如愚别馆诗存(卷二)》中的诗词作品,多用典冷僻,遣词深晦,非引经据典,字征句考,不足以索解,这正是菽庄吟社相持倡的“以学(问)为诗”精神,也是龚植创作中所遵循的诗学思想。而“真性情,无心流露”“不假雕饰”“感慨有味”“至情至性”的情感倾向,则可散见于描写羁旅之思、聚散之叹、病贫交加、身世浮沉的作品,这些作品真正能够让我们通过文字深入了解龚植内心世界,让我们更全面更立体地感知个人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