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博添
梦溪湖里野荷花枯剩笔杆
等不到花开的夜晚,轮椅上病灶恶化
他无法再一次举起春天
寄来的信札上,从不向我提及生老病死
即便他清晰地认知到,前三个字已被占有
回信:我穿越甘南,合作市方向
马群速写,河岸紫花地榆燃烧正旺
暮色中裁下一方火烧云
白墙前,虔诚地推动转经筒
我愿意等待片刻,你的信札
你的故事,请由你来述说
苍茫的夜里
月光在墨色海面书写十四行
起源与枯竭
与祖父飘荡在,蓝海心跳的频率上
从未在生灵酣睡之际,感受到这般祥和
祖父儿时也曾在海的摇篮上酣睡
海水拍打船板
一曲来自潮汐的摇篮曲
灯塔上,航标灯转过一轮
又一轮
孤独的航标,收集着
蓝鲸单行赫兹的哼鸣
拉长的天际线,晨阳痛吻海面
月光一点点被融化
祖父告诉我:
祖祖辈辈就这样
一直飘荡在海面上
将夕阳当作诱饵沉入海里
再钓起一轮明月
桌面上最后一颗黑8 号球,被击打入洞
此刻世界享有一片寂寥。机关转动
身上披着的风衣,黑色使她融入静夜里
习惯了藏身于月光的影子,以至于
街上人头攒动中的她,像魔方那面
突兀的色块。站在十字路口
绿灯已经交替了几轮,空无一人
她小心折叠安放好灵魂,害怕其
裸露于灼热的目光下。夜里的祷告
可否抵挡日出的红潮,夜晚走习惯的街道
也会在每个清晨变得陌生,橱窗反着光
她这才看清自己的容貌,虽然不再如往日
她将碎发梳理好,听见机关转动
脱下了黑色的风衣,一袭碎花裙
裙摆变成了彩色的蜂鸟,飞出了魔方
这一次,请允许她像月光般绽放
牙牙学语,笨拙地模仿述说童话
时间指腹如此轻柔,纠正嘴型
出炉的蛋挞,热气氤氲,绵密内心
治愈每一个妈妈怀中的“小馋鬼”
天星码头,摩天轮转动星轨,每一颗星
记载梦呓声线,图画本上色彩流溢
天马行空,源自理想的发源地
堆叠光碟里,从童谣走向抒情
夕阳跳跃在参差不齐摩天楼宇琴键
一曲遥远的歌,曲调更偏向于离别
情歌热烈,在你臂弯酣睡,恬静
几句寒暄,足以抚平夜梦里轻轻的疼痛
垂直生活,我们一点点地低下去
更接近幸福,向高处奉上祝福
粤语的九个声调里,有我
此起彼伏的一生,粤曲仍在唱
我邀请你,与我共唱
潜伏海岸线礁石裂缝,佛手螺
玉白色心脏涌动致命性诱惑,湿润
附着礁石表面,这是一次危险的试探
海潮按下第一组琴键,浪声即刻迸发
第一乐章。猎手尖锥击碎戒备进攻
低处已弹尽粮绝,高处暗藏生机
身后渔船洞察乐曲节奏走向,发出警告
第二乐章渐进高潮,浪潮淹没信号
海浪从礁石夹缝迸进,回头浪给予
素白色警告。猎手相视一笑
本能告诉她们:收益越高,风险越大
航标灯点亮,渔船返航
敲开粗糙坚硬的外壳,是洁净温和的内心
面对锐利刻薄的刀刃,白皙的肌肤
暴露于空气,氧化皱缩,以及果核
全然割裂。与其如此,不如被食虫
侵蛀,保全外表及内心,果核有毒
起雾了。他掐灭烟头
窗外,几点橘黄色颜料被雾滴晕开
争吵过后的摔门声,格外清晰
沉默是良药。破碎镜子里
面容扭曲分裂,撕开胶带缠绕
折断的画笔,重力挤压
夜,吐出普蓝色颜料。
切一片香水柠檬,浸泡进威士忌
画布在复刻,脸上的胡茬尖锐
每一次划伤总是不经意。
眼睛镜片模糊,摘下
依旧无法在雾中看清画像
他擦亮一根火柴,刺眼的火
点燃那幅自画像
燃烧,随后是一堆灰烬
起风了。吹散了雾
以及灰烬
杜鹃鸟啼鸣第四乐章序曲,钟声如期
进入倒数。潮汐的气息在退散
雷鸣鼓点中寻迹,古筝弦丝被抽紧
木桌上汝瓷开片,沉淀的力量在碎裂
蜘蛛爬行轨迹消匿无踪,蜘蛛网
橘黄色路灯下闪着金光。煮沸的红酒
浮沫是绵密的,略带涩味的醉意
肉桂的芳气略胜一筹。嘴里糖块融化
流心的甜蜜在蔓延,橘子皮汁水
电视机荧幕光束中绽放烟火。狂欢
终究归于平静,云阵映照夕阳万花筒
变换色调,我们坐拥一整个除夕夜
山风屹立于花冠,四季轮盘转动
时针再次指向你,轮到你来述说新的故事
月缺,普蓝色夜的反射弧
南方孩子,星子夜幕的游鱼
长着奇异的尾巴。路灯下影子
追逐,步履在草地留下足迹
雨水沉积,裁剪一方月光
井字格埋藏种子,湿润的晚风附在
三叶草每一瓣叶片,折射乐章的影子
蝴蝶兰应声旋落梦境。孩子们
称作潘多拉宝盒里,毛绒玩偶长出翅膀
巷角堆叠废品,天马行空的想象
组合排列,跷跷板一头是日落
另一头是月升
我们庆幸你是宽容的,至少足够
夜以继日地容纳陈述,内部消化
随后往海岸线反馈,奇丽的贝壳
表面仍残留昨晚月光的白色涟漪
海水的盐分,足以支撑船坞的产物
却无法任由生活的余重漂浮,玻璃外壳
月下闪着绿光,护佑泛黄的信纸
满舱言语,沉浮月升日落的潮汐里
静候拾起它的,那位倾诉者
你是否已经准备好盛装出场?西街16 号
橘黄色光晕里路人成像失真,呼吸
气息温暖,凝结水珠悬挂窗边
三角梅屹立天桥,三匹绸缎飘落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涌动
阵风乍起贝雷帽,颜料泼洒狂想
街头涂鸦在简述诞生的故事
襁褓里的婴儿手里捧着月亮,吮吸
月光的乳汁,静谧记忆
街角里,公路乐队畅享摇滚曲的力量
电吉他琴弦,钢芯与指尖摩擦电光火石
路灯骤然熄灭,月光光束投影
雪白婚纱的降临,一场神圣洁白的婚礼
一只野猫从马路穿越,车灯瞬闪,倒下
长夜的灯,心跳频率淹没在月色
趋向平缓,今晚秋月被波斯菊上的露珠
所困,一只瓢虫立在草尖儿上
以胜利的姿态吮吸整夜月色
老鞋匠蹲在垂暮里,手里的铁锥
细琢隐匿在时间里的病患处
随暮色下沉已佝偻的脊梁是只鞋
走了大半辈子已满是病根
另一只鞋已被他埋葬在故园黄土里
沉默中析出的蓝比所念及的祷词
更深沉,生活快门的每一次闪动
总会早于告别,却总要晚于诀别
我们也常把诀别错认为告别
生活有着另一种可能性
一种常被我们避免谈及的——死亡
通过安检,探测器
在肩膀部位发出尖叫
他提醒女儿那是身体支架
不必惊慌
女儿咯咯笑,说他像
自己心爱的木偶,需要零件
连接关节
这比喻他认为很贴切
不同点是,他这个木偶
被牵了根线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从脚手架上坠落那天
塔吊放下了夕阳
很快
又一次吊起了日出
又是新的一天
是那样的高度,摩天大厦灯火通明
父亲告诉孩子那是夜空的星子,倘若
他长大能成为一名宇航员,便可抵达
远处自己工作的塔吊上,灯盏会为他指引
楼上窗台有孩子拿望远镜往下观望
城市,如一匹巨兽张开利齿
蝉鸣埋伏在仲夏腹部,七月蝉蜕。
将枯竭的躯壳归还给枝干,祖母在中旬收获
一味中药:用于风热感冒,温病初起,小儿夜啼不安
温热蝉鸣里瓦罐煎煮,元素在时间里沉淀
时间在我的身体里沉淀,这是幼时的我
第一次怀抱苦涩。最后一次,拒绝祖母的囊中之物
而我至今,没敢去想象后来她是如何
在月亮升起的仲夏夜,蜕去这副闯荡在人间的躯壳。
我站在秋风涌动的山岚,抱着骨灰
将它归还给土地,没人知道地里埋藏了
多少苦涩,多少副蜕去的躯壳。
我曾在她转身离开时,轻喊她的乳名
只记得她掀起了月光面纱,耳环里镶着一颗落日
静坐沙发,柔软的事物
在包围异常汹涌的回忆
此刻,一个休止符
进击的喷泉被斩断在半空
散落的棋子,拾起
重建秩序的废墟
潮湿的药剂麻痹花萼
截断花瓣的脊髓
词语与唇齿反复练习摩挲
最终咽没在喉咙
耐性的大厦已崩塌
有人提醒他病了
他唯一能够记住的
好像只有一个叫阿尔茨海默病的动词
风暴摇曳,海岸线串联被月光侵蚀的贝壳
夜灯发散玛瑙般微光,梦境里她化身一座抹香鲸
往深海里坠落——这是她在父亲出海遇难后,常做的梦。
“直到听见手术室里第一声啼哭,我才掐灭烟头……”
父亲为她推开世界的第一扇门,趴伏在婴儿床边。
后来的日子里,她经常翻越船舷,观察父亲修补船只
在渗漏部位,塞入麻丝和油石灰,再刷上桐油
一艘船,对于她来说是庞然大物。父亲带着她出海
认知了语文课本上第一个形容词——辽阔的
将小手伸入海水,柔软的事物在指尖流动
“我枯槁的手总是与这片海稚嫩的手紧紧相握”
这是父亲教会她的第一个拟人句,第一个隐晦的真相
渔火如星群聚之时,她听见潮汐的午夜奏鸣曲
侧躺在船板,望着海岸的灯塔亮起,入睡……
父亲的祭日,她再次起航。紧紧攥住麻绳
海上风暴酝酿,冲激起巨浪,她就这样肃立在巨人的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