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佩雷斯(西班牙) 张欣宜 徐杨 译
这个梦在戈塞特一个麻风病人皮肤上留下的缝痕,犹如米兰那些交错纵横的街道。
一场丰沛的雨水之后,杂草们在第一缕阳光之后纷纷破土而出,参加游行回家的人们这时正在远处挥手互相问候着。马蹄声和着铃铛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起,孩子们从一边闪到了另一边,在圣安布罗西奥老教堂新的钟声的震颤下,水坑里的浑水也随之一漾一漾的。这时,一个陌生女人从北门走过来,她在逶迤排列着的墓碑间停下了脚步。她打算休息一会儿。她想看清石碑上面的字,但墓碑上一个字没有。
世界已终结,并将再次终结。
秋日的一天,一场突如而来的急风骤雨掀翻了城里的大片屋顶,暴雨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就像突然干涸了,雨住了。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溽热的气息,就像某种有形物。之后,到了第三天,一个从梦中醒来的孩子成了城里第一个发烧的人,随后,发热就迫不及待地降临到了其他孩子身上,孩子们都是先头晕,随后晕倒在地。父母不得已只好将他们先哄上床。几天后,这些小家伙们身上开始出现了蚕豆状的伤口,如果不搔它们,脓包就会自己肿胀直到破裂出血。很多孩子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被感染了。那些卧床生病的孩子的屋里弥漫着屠宰场的味道,之后,这股气味变成了腐烂的无花果味。很快,疫疾摊上了老人。那些用针而非烧红的刀子挑破脓包的老人们也开始发烧了,他们的皮肤变得晦暗无比,薄得如同沸锅中的第一层奶油。就这样,孩子和老人们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晕倒了,而一旦倒下就都像死了,只不过几个小时后又会眼泪汪汪地醒过来。短短四五天,这些被病魔袭倒的人就经历了从首次发烧到晕倒,之后从晕倒到死亡或康复的整个过程。最早发病的孩子死了后,做母亲的很快就将他们的尸体抱到教堂门口,但不久那些垂死的孩子们也被他们的母亲送到了圣阿尔比诺的雕像下。也有孩子刚发病就被直接带到了圣徒塑像的脚下。幸运的是在这个被死神牢牢把持的地方有些孩子幸存了下来,他们一个接一个活了过来,组成了一支壮观的队伍。到了隆冬时节,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发过烧了,有些死了,而有的醒了过来。死去的孩子都被家人们仓促埋葬,因为家里还有其他病人需要照顾。天气越来越冷后,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和女孩也病倒了。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体吱吱作响,因为她们胸口发麻,内脏爆裂,灼热感直逼皮肤。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烧蔓延的速度似乎变慢了,但也越来越让人痛苦了。疼痛加剧后,生病的人们晕倒的次数渐渐地由一次变成了两次、三次。有人说这样连着昏死几次是个好兆头,但没有人因此而得救。于是,那些有幸醒来而没有再次倒下的人就赶紧出门去找净水、柴火和棺材。到了第二年年初,病床就由老人和孩子转让给了女人。这些得病的女人个个神志迷糊,手臂和脸上长出斑纹让人无法将她们辨认出来。瘟疫对大人远比对孩子要残忍和严厉得多。
瘟疫给城市留下了一股灰烬般的气味。
在不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出城去挖墓穴。家人们就这样以死亡的方式聚集,但有些房子从此再无人烟。开春后,几乎没有人能从第一次昏厥中醒来,更没有人能从第二次昏厥中醒过来,而之前很少有年轻人倒下来。第一个病倒的年轻男子是米兰的一个傻子,当时他光着膀子在冰天雪地的母亲的葬礼上捶胸顿足,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最后人们只得强行把他从墓穴里拖出来。在他之后热病有了新的变化,它不再攻击人的皮肤,而是让人窒息,患病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了。就这样,青壮年在春天相继死去,而过程也极为相似:先是高烧让他们疲惫不堪,之后热度会消失几天,强烈的求生欲将病人从床上拽起,让他们走出屋子去找伙伴寻欢作乐,但最后却被人发现曝尸街头,或扎堆躺在某个门廊下,三四天后就全死了。死亡总是发生在正午时分。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无例外地有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无力地覆在自己的喉咙上。连狗也不会凑近去闻闻那些尸体。埋葬死者的新土坑让城门的入口处变得越来越狭窄,人们不得不在这年春末开始决定烧掉那些尸体。其他活下来的年轻人就在这样的磕磕碰碰中度过了这年夏天。到了这年的第一次朝圣游行,人们发现热病已经相继杀死了修道院院长、修女、修士和贝居安修会其他人。全城目前只剩下三个人可主持仪式:第一个是圣安布罗西奥大教堂半聋半盲的教区牧师,第二个是老态龙钟的奥古斯丁派修士,第三个是主教,他在床上躺了七年,奄奄一息,孤苦伶仃,由两个信得过的小修女在照顾他——所幸的是这两个修女在这场灾难中活了下来。
热病前前后后共持续了九个月,到了朝圣那天,即便米兰所有的幸存者都来大教堂听弥撒也不过是稀疏的一小撮人。喜剧演员们用夸张的表演方式将这场瘟疫的故事带到了其他城镇。而医生、商人、修士和乞丐则不敢再靠近米兰。1270年10 月,米兰正过着它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时维尔米娜突然闯了进来。她操着北方口音与人们一一打招呼。此时,向圣阿尔比诺朝圣的游行活动刚刚结束,穿着黄绿刺绣的红色塔夫绸的女人们已经回了家,而男人们却还留在街上,他们穿着衬衣或花哨的紧身长衣在享受着欢乐的余味。年轻的维尔米娜光脚披着件打了补丁的长袍,肩上搭着半块毯子,梳着条粗大的金发长辫。她皮肤白皙,几颗疏密有致的雀斑在脸上熠熠发光,浑身散发着介于熏香和汗水之间的气味。男人们见状纷纷转过身来看她,其中的一个因为太激动,周围的人不得不喝住他。这是神圣的一天,许多奇迹中的第一个。
维尔米娜、吉列米娜、威廉米娜或古列尔米娜,这个被人叫作“波希米亚女人”的女人是上天赐予这座为埋葬死人和照顾垂死之人而精疲力竭的城市的仁爱。“波希米亚女人”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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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上帝同行。维尔米娜背着光站在门口,碧蓝色的眼睛和一头长发依稀可见。圣栎木柴在壁炉里毕剥作响,屋子里有个老女人正坐在散发着一股烤蔬菜味的盘子跟前,两手费力地撑在梁柱上,见状,一旁的男人在手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两位老人起初都以为是他们发烧死去的儿子从某个陌生的战场中回来了。他们住的房子尽管朝北,但并没有冷得彻骨,一楼窗户低矮,二楼有长廊可通往两个房间。正屋边上是一座牲口棚,里面关着一头牛和三四只猪。过来。维尔米娜将毯子拿下放在一边,同他们一起坐了下来。起初,失望沮丧之情让两位老人不愿意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但最终他们打破了沉默。你只是路过吗?是的。你需要帮助吗?
睡下后,维尔米娜辗转难眠,两位老人却一躺下就鼾声如雷。第二天,维尔米娜一大早就起来了。之后几天,她每天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日程表上的工作。不出几天,她就帮老人们磨好了家中所有的铁器,换了两个把手,还做了一支新的草叉。一个星期后,她就让这里的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之后,她每天早上挤奶,晒衣服,运粪便,清扫狭窄逼仄的马厩;到了下午就在太阳底下做些缝补活儿,如果是下雨天,她就待在屋内做一些难度大的手工活。她很少说话,但她会去尽力安慰那名总端着菜盘子的老太太和长了一只小手的老头儿,对他们俩不用语言为自己苦难生活辩护的方式感到蹊跷——语言中的亲昵是能被双方感知的。一天晚上,两名老人正在火炉边坐着时,她从门外进来了,他们立即做出起身迎接他们唯一的儿子的模样。事实上,自从她到来之后,他们的双手和背部就似乎得到了力量,不再担心房子的墙壁会因为一个哈欠而倒下来,也不再在乎上帝创造的其他生灵会像他们一样伸着手臂朝天死去。
热病发作的第一天维尔米娜正拿着耙子在房子和废弃的草棚穿梭。野草会吃东西,道路也会。她没能坚持下去,到下午就晕倒了。她打了两天寒战,难受得几乎只能在地上打滚,但最后她挺住了。第三次晕倒时,大颗大颗的汗珠直接就从她身上滚落到了地上的灰土中。老妇人见状赶紧跑到屋外,手舞足蹈地叫着找人来帮忙。当老妇人从男人们忙碌的身子底下伸过手去抓住维尔米娜的手时,维尔米娜已经没有呼吸了。维尔米娜的身影与他们死去儿子的身影这时重叠在了一起——当时他就是被人手脚并用地拖下楼的。老夫妇坐在维尔米娜身边,一整个下午都在看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这个世界,火,火。两个星期来,她一直这样喃喃自语着,就像成熟的小麦脱粒时一样噼啪作响。一旦恢复知觉,她会起身,可走了没几步后就又倒下了。老妇人照看她,给她喂面糊、猪肉和麦楂粥。屋子里不再是泥土味,而是弥漫着杂烩汤、油脂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气味。老太太为维尔米娜擦去汗水后,维尔米娜睁开了眼睛,但还没恢复视力。这条路,它的尽头,是火。老妇人来到了广场上。帮帮我吧。几个年轻人听到老妇人的哀求后互相对视了一下跟着她走了。年轻人帮老妇人平整好了道路后,抬起头看到正透过窗户朝他们张望的脸色苍白的维尔米娜,她朝他们笑了笑。年轻人到后第二天下午维尔米娜就能起床了,老妇人兴奋得又是叫又是跳的。维尔米娜用炸面圈和水做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块浓稠的奶酪,当白色的乳清滑过她的指缝,她金色的发辫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熠熠闪光。快回到床上去。小伙子们结束了平整路面的活计之后,个子最高、有一半脸上满是脓包抓痕的小伙子走进了屋子,他坐到床上抓起了维尔米娜的手。维尔米娜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不,现在不行。但从这天起半边脸的小伙子就常过来帮忙。维尔米娜开始像过去一样整日忙着补裰着衣物,铲牛粪,晾晒稻草,干活的同时还专心地做着祈祷。小伙子经常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直愣愣地就这样看着她。维尔米娜干活时围着一块头巾,收工后掀起头巾,彼时金发就像阳光那样洒了下来。有天下午,老妇人和小伙子都发现对方正在暗暗观察着维尔米娜。不知怎么的,他们都担心维尔米娜在这里不会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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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们大大咧咧地叉开双腿坐在废弃的草垛上,听着半边脸的年轻人弹着萨特里琴。他们刚刚完成一座赤身裸体的女性塑像。维尔米娜这时走进了草棚。奶酪,你们谁想要?因为奶酪,到了第二天下午,会有更多的人来到了这里。奶酪于是不够了。我们会做的。小伙子们拿出破损的筛子和平底锅,浇上凝乳剂,之后在干草棚里搭了个架子。牲口棚里没几头牛。人们于是回家取来了碗和桶,装上了几十升牛奶,不出一会儿,所有容器都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有时候人们下午才会来,要奶酪的人将奶酪装在自己的容器里带走。有的孩子还带来了自己的姐妹,她们有的一边在做着刺绣,有的则在一旁帮忙做奶酪。有一次,一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的小女孩不小心把一桶牛奶洒在了厨房的地板上,坑坑洼洼的地面瞬间涌起了白色的浪花。小女孩愣住了,以为会遭到毒打,吓得赶紧蹲在地上,紧紧地蜷缩成一团。维尔米娜见状却只是笑笑,她弯下腰,将泼在地上的牛奶舀起来盛进两口锅里,然后端给小牛犊。其他人见状于是也学着维尔米娜,双手做出端锅的样子跟在她身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第三天下午,一群半大的孩子出现在了门外,他们彼此推推搡搡,却不让任何人走进屋子。维尔米娜见状走了出来,她来到干草棚前,捡起一块石头,用手掂量着。石头大得就像小孩的脑壳,可她托着仿佛感觉不到重量。孩子们看她只是略略抬起手,就将那个灰色的“头颅”扔了出去,轻松得就像拉弹弓。孩子们诧异得屏住了呼吸。随后,他们又看到她在树干上狠狠地敲打了,树干先是微微地一颤,之后,几百对翅膀就乱哄哄地拍打了起来。孩子们更吃惊了,这时个个都张大了嘴巴:一个数以百计的乌鸫家族正在亡命向四处逃窜。孩子们追着那些向四处散去的鸟扔石头。扔累了后,维尔米娜给了他们每人一件称手的农具让他们好好干活。
那天晚上,乌鸫们在核桃树周围盘旋了整整一夜,但它们落地的那一刻,却传来主教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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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粗糙、打翻过牛奶的那个女孩牵着男人的手来到了维尔米娜的住处。男人脚上有个溃烂的脓包,腿上尽管缠着圣阿尔比诺绷带,但当他用伤腿试图支撑起身体时,绷带上还是渗出了可见的淡色的脓样液体。男人自称是女孩的叔叔,是个瞎子,在磨坊和街头巷尾以卖唱为生。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尿臊味,脸上却笑嘻嘻的。维尔米娜端出一张挤奶凳让他坐下,当男人不小心碰到她皮肤时,她不禁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维尔米娜凝神为他祈祷,随后取来水,烧热后将干净的布放进去煮,之后用布擦拭了瞎子的伤口,之后她用醋又为他清洗了伤口。……明天见。次日,她用另一块煮烫后的纱布为瞎子揉搓并擦拭了伤口。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第三天,瞎子就能自己站起来了,第五天,他的脓包已颜色变黑,再发黄发臭了。没法再享受维尔米娜为自己清洗伤口,瞎子不由得遗憾。第七天,瞎子身上闻起来已经有面包香味了,他于是将自己的这段奇遇编成了曲儿。最后告别时刻来临,瞎子又为维尔米娜创作了一首歌,他自己就是这样唱着这首歌离开她的。这之后,又有个身患重病的人来找维尔米娜,以同样的方式,他被浑身散发醋味的她洗净了身体并得到了救治。之后又来了个脓汁淌得全身都是的人,随后又来了两个人,然后又是个胳膊疼的人,再后来是个以为自己发烧了的人也来找她。无望的人像一串串黑莓没有止境地来到她身边。无论谁来找她,维尔米娜都会给他们提供睡觉的地方、一碗热汤和一份工作。病人们睡觉的床铺是从城里已无人居住的那些空房子里找来的各种材料拼凑起来的。
能搬得动东西的病人最近都在草棚里帮忙搭建床铺和供人们坐的凳子,两名老人双手叉腰监督着这帮人干活,孩子们则被驱使将新采下来的葡萄搬到院子里来,并负责打扫屋子。所有的屋子都插上了一束束的薰衣草,薰衣草让屋顶显得更高了。不出几个星期,这里所有人的病都被治好了。每个离开的人不久之后都会带着香肠、醋腌面包和迷迭香再回来,他们将它们分享给留在这里还在等待治愈的人。我们一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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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冬天到来了,道路这时冻成了一条又一条的冰链子。草棚上一旦传来剪子的叮当声,就意味着有麻风病人正在逼近。草棚对面的晒谷场彼时已完全成了救死扶伤和供人们休息的地方。病人中那些年轻人哼着歌,孩子们则忙着扫地,维尔米娜给空架子做记号,搬运垃圾,并给大家分发面包。那对老夫妇放手让她去干,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虽然也被麻风病人吓得不轻,但很快被他们的孱弱和无助所打动了——麻风病人们看着维尔米娜只能不住地唉声叹气,薰衣草的香味徒劳地包裹着他们无力动弹的身躯。这么多病人短时间拥到这里,让晒谷场第一次出现了人手不足的局面。情况于是变得棘手了。好在这时三个负责擦洗的护工自告奋勇地来草棚帮忙。我们是来帮你的。
为病人擦洗身体有时候因为用的力道太大,一些麻风病人承受不住就死了。因而尽管不断有人前来,病人却越来越少了。这时,那名被治好病的瞎子带来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小贵族,城东一家庄园的继承人。那座庄园里有个大院子和一棵无花果树。刚刚过去的那场热病让他成了家族里唯一的幸存者,现在院子里除了他只剩下几个仆人和一群曾与维尔米娜在草棚里待过的孩子。你们可以在我家给病人洗澡,但你自己必须来。维尔米娜答应了他的要求。陪着她前去的还有另外两名年轻姑娘,以及那个长了双糙手、打翻过牛奶的女孩。老夫妇让维尔米娜保证之后还会回来给他们做奶酪,照看牛和那几头猪。短暂的离别让维尔米娜伤心不已,但为了那些病人,她还是豁出去了。
第一批抵达庄园的女病人中,有的大腿受了伤,有的被有毒的马蝇叮咬,还有个脸被丈夫破了相。这支脆弱的先遣军想到这么多人今后将不得不挤在一起睡觉最初很不安。但随着她们的到来,美妙的歌声也越来越频繁地响起来了。几个星期后,这座房子被打理得就像很久以来就是一座医院,尽管病人的床铺都不是新置的,而是用旧物临时搭建起来的。病人们拄着拐杖经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有一次,病人中的两个不知怎么的较上劲了,其中一个绊倒了另一个,而另一个又踢了对方一脚。维尔米娜不得不出面调停,她擒住这两个人的手,让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两个斗殴的人彼时都已经上了年纪,却让年轻的姑娘逼着看对方的眼睛,他们感到很难为情,于是小声地嘀咕着辱骂了对方一会儿后,就化干戈为玉帛了。这里通常都是受轻伤的人照顾着瘸腿的人,瘸腿的人又照顾卧床的人,大家彼此帮助,几乎没有一个闲下来。男人和女人们一起理纱纺线,照看沸水。有几个男人刚来时举止粗鲁,不但随地吐痰,还偷摸女人的脚踝、裙子、腰和乳房,但没多久在这里的气氛就让他们变得循规蹈矩了。乞丐们看到这样的场景,大多放弃了行乞的想法,哪怕是他们想坚持要点东西,但就是维尔米娜没赶走他们,大伙儿也会把这些蛀虫轰出去。维尔米娜和其他七个女人住在楼上,老夫妇有一次给他们送来了三罐油浸猪肉让她们打牙祭。这家临时医院因主人乐善好施,病人和护理们能自制理和自治卫生,以及早上的杂烩汤味和晚上的薰衣草气味而声名远播。夜晚,人们在歌声中进入梦乡,天一亮,又像工蚁一样起来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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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有个病人发现临时用作医院的庄园仅剩的最后一罐油浸猪肉被人偷走了。消息引得大家痛哭流涕,但维尔米娜没有很难过,她只是做了祈祷。第二天,果然就有附近农户送来了七罐猪肉。我们要一起吃饭。为了庆祝这一刻,人们都戴上了花环,女人们将当天开的第一朵花别在头发里,并邀请能走几步的人都去跳舞。触碰爱,没有痛苦的爱。人们把圣徒塑像从基座上取下来,清洗之后将它们装扮起来。这时人们如果来到住满病人的庄园里,看到的会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孩子们在无花果树下手牵着手翩翩起舞,年轻人们则双手叉腰满脸堆笑。
这天,甚至连街对面的妓女也加入了他们狂欢的行列,广场集市上的那些小贩们开始嚼起了舌头。他们先是捕风捉影地评价了住庄园里的那些女人,之后像往常一样,聊起了其他令人不堪入目的八卦。飞短流长的谣言越传越多,越传越离谱,只有那个半边脸的年轻人没有加入这样的八卦活动中。在南部开了一个病人之家,集市里的商贩怨声载道。“波希米亚女人”的名字如同腐朽的钱币或劣质的香料一样在菜摊之间流传。这时,维尔米娜出现在了广场上,她身上的汗味和熏香味让人们意识到走到他们眼前的正是流言的主角。行人们停下脚步,一些女人甚至下意识地抓起了刀。维尔米娜穿着脏兮兮的裙子,梳着纹丝不乱的辫子,一言不发地走过广场。众人见状紧闭着嘴唇,摆出一副防御和戒备的姿态。在市集正门前,一个个子最高的女人正冷笑着迎候她。维尔米娜与她走得越来越近了,近到两人能闻到对方的气味——一个是泥土和污垢的气味,一个是熏香和汗水的气味。人们意料不到的是,这时维尔米娜亲了亲她,她轻柔地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了高个女人的面颊上。这个干净而温暖的亲吻给广场带来了灿烂温暖的阳光。之后维尔米娜一个一个地亲吻了在场其他女人的脸颊、额头和眼睛。她紧握因热病而失去孩子的女人的手,看着她们的眼睛。闻到她气味的人群这时候开始颤抖了起来,男人们开始轻声啜泣。维尔米娜继续亲吻着那些女人,亲吻运动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有些被吻的人起初扭过身去想拒绝,但随后就被她所感动。整个广场此时充斥着呜咽声,仿佛吞吐着泡沫的海浪。一个卖布的女人不想被她抚摸,但很快就遭到其他人的指责;有个高个子女人举着一个萝卜指着她破口大骂,但最后也屈服了。维尔米娜离开前,最后一个等着她亲吻的女人走到了她身边。拿着这棵蔬菜,我今天不卖了。不,谢谢你。菜我还有,别拒绝我。女人强行将那棵蔬菜塞给维尔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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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冬天来临了,人们担心热病会卷土重来,大家都相互照应,以免再次被疫情袭倒。维尔米娜为所有人提供了食物。在庄园里,人们不分男女这时候都睡到了一起,但不管怎样,空气中的紧张气氛还是越来越浓了。在几场大雨之后,在肮脏不平的冰层被雨水一遍遍冲刷之后,某个晚上,杏树开花了。
米兰沸腾了。居然没有人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感染热病!波希米亚女人,波希米亚女人在保护着我们。他们仿佛在维尔米娜的身上看到了天使降临。人们准备庆祝这年的圣周,他们给圣安德列斯和圣芭芭拉的塑像盖上了一块紫色的布,将窗户涂成了黑色。空气中这时到处都飘荡着维尔米娜的气味和刚出炉的糖果以及煮沸的奶油的味道。维尔米娜最后一个走进圣安布罗西奥教堂参加弥撒,她赤着脚。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使他们的胸口剧颤了起来。维尔米娜在人群的最后面,一脸悲悯之情,坐在座位上的人这时都掉转过身来看她,男人们也都在看她。能更加弥撒活动的教堂里的人们眼窝深陷,嘴唇在不停地发抖,而维尔米娜却皮肤细腻,牙齿白皙依旧。啜泣声从一个人传染到了另一个人,因为同情,因为感动,因为未知的生活,他们全部哭了起来。他们为那些已不在了的人哭泣,他们为其他抱团取暖的人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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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为米兰带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外地人,就像受到了磁铁的吸引,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到了这里。第一批到来的是前来找活干的农民,他们一身尘土,带着祖辈沿袭下来的习惯来到这里。之后是扮演小丑的喜剧演员,因为在这里能得到丰厚的报酬。喜剧演员离开后,流浪歌手、修补匠、接生婆、捡破烂的人和乞丐们也相继来这里找机会了。麦子成熟、马厩拥挤的消息很早就传开了。城里年轻人少,无业的人似乎有将建设城市的重任扛在肩上的抱负,因此他们做的远比要求他们做的多。这些人没有固定的住所,经常三十人一个房间睡在一起。三十人中间大多数是单身汉和刚刚成长起来的少男少女,另外还有一些无子嗣的夫妇和上了年纪的人。空荡荡的房子就这样让新来的人住满了。长着双糙手、打翻过牛奶的女孩把她的家借宿给了一名喜剧演员。白天,这些外地人跟着男男女女的大队人马,赶着装满粮食的马车来到粮仓和广场上,吵吵闹闹地卸货,一趟一趟地搬运沉甸甸的庄稼,干完活后他们身体就像被泡在汗水里,根本没有时间去照应自己吃什么,是否受伤,以及应得的报酬。维尔米娜带着一队磨好镰刀、修好工具的人也赶来了这里,她根据每个人的喜好给他们提供相应的农具。所有的人都在田里协同劳作,有私心,不愿意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邻居的连在一起的人是没有人替他除草的。小小的米兰城现在是流淌着淙淙清水的闲适的伊甸园。
老人们这时也都得到了照顾,麻风病人像大蜥蜴一样趴着肚皮晒太阳,而其他病人则哼着歌做些补裰活。庄稼快收好了,维尔米娜于是又去了城门外,在那里帮人们清理墓碑,打理那些无名氏的坟墓,或低声或高声地为逝者祈祷。她身后跟着那名打翻过牛奶的女孩。在收获季的最后一天,人们都跑去找“波希米亚女人”——那个半边脸的年轻人称她是“麦子女王”。但她是个外来人。丰收让人们欢欣鼓舞,女人们用玉米穗装饰秀发,男人们则抬来一顶蓝色的轿子让“波希米亚女人”入内,他们扛着轿子绕着城墙走了整整三圈。幸存下来的麻风病人这时都咬着嘴唇看着维尔米娜和她的轿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当队伍进入北门,维尔米娜医治过的那名瞎子开始高声给她唱赞美诗。轿子到达广场后,一队接生婆又涌了上来,她们递给了她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妓女们则给她带来了夹香肠的小面包。广场中央有个瘸腿的女人也在那儿等着维尔米娜经过,她黑色的眼睛深陷,旁边放着一木桶牛奶。我的女儿病了,看在仁慈的上帝的分上,看在上帝的分上,保佑她,你会治好她的。维尔米娜笑着从轿子上慢慢下来,她抱了抱这个闻上去有鸡粪味的女人。如果愿意,她会活在我们之间。与瘸腿女人分开后,那女人身上开始散发着虞美人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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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不算难熬,虽然有几个老人死了,但城里大部分人既没有发烧,他们也不再害怕会染上可怕的热病。瘸腿女人的孩子花了两个星期才恢复健康,维尔米娜亲自照料她,让她和另外三十个男女睡在一起。病人住的房子此时已经变成了餐厅,粮仓门大开着,但这些粮食究竟属于谁却是一桩悬案。因为有的人把分给自己的那份麦子藏在枕头里,却跑去吃别人的面粉,不过因为大丰收让大家都很高兴,并没有人去计较少得可怜的给他们的粮食配给。妓女们用稻草给牲畜们做清洁工作,忙着熏制肉类,帮孩子们做其他的农活。那对老夫妇和其他老人负责照顾麻风病院和粮仓,偶尔会清理路面。维尔米娜每天在大声祈祷,哼起歌,给那些没人照顾的病人擦拭身体。
瘸腿女人的孩子将“波希米亚女人”当成了她心目中的女神。她无时无刻不跟在她身后,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不过女孩并没有真的去模仿她的行为,而是可着劲地去猜测她的想法。半边脸的年轻人已经将从脚夫那里学到的新曲改编成了可以让人在冬天翩翩起舞的乐曲,维尔米纳的小跟班,那名女孩于是就成了这些舞曲的第一个听众,合不合意由她说了算。三人总是忙到很晚,他们是庄园里最后进屋休息的人。
雪化的早上,女孩看到“波希米亚女人”将手放在了半边脸的年轻人的胸前。她于是也找身边的一名年轻男子模仿起了这个动作。维尔米娜将半边脸的衬衫解开,感觉年轻人那光滑温暖的皮肤。模仿维尔米娜的女孩也有相似的感觉。两人于是开始同时祈祷起来,她们袒露着自己最大的心愿,用脖子抚摩着身边的两名男子的脖子。祈祷声一阵接一阵,两名男子彼时一动不动不知道做什么好。但渐渐地,呻吟声响了起来,甚至盖过了祈祷声。在四个人亲密的耳鬓厮磨中,首先让人闻到的是谷物发酵的味道,其次是旧工具的刺鼻气味,如钉子的锈味,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甜美的汗水味。这时,每个醒来的男女,虽然都衣衫不整,但见状都开始模仿起北方圣女“波希米亚女人”和她跟班的动作。每具身体都散发出了不同的味道:鼠尾草的味道、森林动物的味道,小粒黑麦的味道……没有人在这些动作中迷失自己,因为透过熟悉而亲密的他们的气味认出了彼此。呻吟声紧密交织,交媾与赞祷适时进行。浓郁的牛粪味和花蕊的芬芳这时倾泻而出,每件衣服都染上了这如火焰般炽烈的香味。欲望不会戛然而止。人们吃惊地发现,这种快乐攸然上升,然后下降,之后落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透明的空气在颤抖着,人们不由得想知道空气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和维尔米娜同住的三十个人像是过圣灵降临节一样之后又相拥着走到了街上,女人们扯着男人的衣袖,小伙子们追逐着年轻的姑娘,所有的人几乎都在抢吻老人。
那天,欢乐填满了生命的每条缝隙。妓女们也满载着油浸猪肉回来了。让我们为偷罐子欢呼。在街上,人们欢快地跳起了各种舞蹈,瞎子甚至发现自己能重新看见东西了。三十个男女尽管疲惫不堪,此刻却满怀干净得如同火光的欲望。他们一起相拥而眠。此时念想让位给了一种他们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那是与欲望相似的紧张感,一种自身会成倍增加的震颤。在这种感觉里,爱的强度不是两倍三倍而是三十倍地在增加,与其说这是深沉的爱,不如说是高尚的爱。高潮如同一串走得越近听得越响的钟声,在高潮中,人们眼神迷离,手舞足蹈,昏厥之感一阵又一阵地袭来,身体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对方的,两具身体同时下沉和上升,又沉重又轻盈,如同整一幢房子、一座城市。人们并非为沉沦而茫然,而不过是在清醒中忘记了一切。长着一双糙手的女孩在房间的角落里为她少女之身的殒失担忧不已,但这种失落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身上多了一种气味,清新的小溪的气味。
次日早上,唤醒榆树芽的春天以强有力之势唤醒了这三十人,之后他们就像其他日子里一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子,散落到了各处进行劳作,但到了夜间三十人还是睡到了一起。之后又是晨起,劳作,祷告,就这样重复了几天,人们以三十人为组连续一起待了三个晚上。从门楣上就可以闻到异乎寻常的浓烈的气味,它从窗户里涌出来,粘在了人们的衣服上:无论是贞洁的人、不育的人、刚分娩的人都在这场盛宴之后都焕发了光彩。紧绷的身体此时习惯于寻觅着灼热的摩擦。他们的皮肤上出现了相似的烙印,这道烙印让他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这股热潮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直到第一个花开之月到来,这场灼烧的欲望之火就没有任何征兆地熄灭了。此时,只剩浓郁的气味在维尔米娜的房子里徘徊——她的房子坐落在一圈无花果树周围。维尔米娜总是房门洞开,每天都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清晨的祷告犹如给身体做了一场沐浴,但沐浴之后所有人的灵魂仍散发着一种强烈的对于最初的渴望。对男人来说,屈服于欲望是危险的,但反抗是无用的;对女人来说,最大的危险在于试图独占她的欲望对象。但无论他们多么年轻,身体都无法抵抗三天以上的欲望的灼热燃烧。羞怯之感是让他们的身体得以休息的。
人们以比往常更为迫烈的心情开始期待圣周的斋戒,他们已经通过真实的接触认识了对方的肉体,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欲望,但不打算束手就擒。在复活节主日这一天,他们等着维尔米娜靠近祭坛——她站在最后,正站在入口处——听弥撒时跪地哭泣。就像之前那一年,人们心甘情愿地向她臣服,因为她将房子、身体和灵魂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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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接生婆这时做了个梦:她梦到一个男人回到家后喝了酒,之后掰开散发着晚香玉气味的面包,将所有东西都在桌上归置好后出门了。而同一天早上,有个老人也出了门,他在高温下丈量自己的裸体。这座城市允许这种不体面的做法,因为这是谦逊的表示。
接生婆和周围的人讲了她的梦。这个梦如此诡异,以至于它开始向四周慢慢蔓延。孩子们随后也梦到同样的男人晚上进来喝酒、掰面包并将东西放在桌上后离开的场景。再后来,梦境变成了那个男人闻起来有马、马驹和凝脂的味道。耶稣,耶稣基督已经去世了。之后,人们又开始梦见旷野中像水仙花的绿色手杖,梦见被女人环绕、屋内只有一个浴缸的房子,梦见一座正被两头牛拉扯的山峦。人们在梦中还听到了音乐。所有人都去找那名瞎子分享他们自己的梦,因为瞎子自从遭遇不幸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即便是夜间做梦也什么都看不见。
人们还不知道如何停止在夜晚做梦时,梦境在白天也出现了。人们依稀觉得,那个没有痛苦和遗憾的大时代即将来临。那个曾经只属于未来的时代,正在慢慢地变成现实,如今几乎已算是触手可及了。瞎子收集起了所有人的梦,到圣灵降临节那天他的米兰歌谣也准备就绪了。他把这些离奇的梦境一个接一个地拼接起来,在开头和结尾加上了自己的梦境。世界即将终结,事物将摆脱它们的外在形态,正如蛇不再有形状。人们将看到大火在城市中游荡,水在山中窃窃私语,风扬起了树叶。世界即将终结,而生命也不过是一面镜子。有人想起了华金·德·菲奥雷的诗句,他们说圣灵事实上在米兰已经诞生了。一个世纪前菲奥雷就这么说过,等待终于结束了。
接生婆开始说话。一切都在毁灭中诞生。随着几乎是痛苦的欢愉的到来,死去的不是时间,而只是日历。瞎子没能唱完他的歌。另一个生命的强度和即将哼唱起的歌来自尸体。在钟声和钟声之间,蕴藏着灵魂。
每个人回家后都发现,就像风停止了它肆虐的脚步,他们也不再做梦了。六个月来,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把门合上或放弃任何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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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节那天热浪袭人,在地里忙活的雇工收割完庄稼后,想把维尔米娜请上那顶蓝色的轿子,加冕她为“丰收女王”。维尔米娜却指了指那个长着一双糙手、打翻过牛奶的女孩,于是雇工们就将那名女孩抬到了轿子上。到了节日这天,大教堂的钟被人们挂上了巨大的杏仁,所有的圣人像都被神圣的光轮所环绕。
维尔米娜睡得越来越多了,到了夏末阴雨绵绵之季,她几乎已经一觉不起。她在那个充满了希望的房间里终日蜷曲着身体,整个人处于一种昏迷状态。到了夜间,长着一双糙手的女孩、半边脸的年轻人、被牛奶治愈瘸腿的女人的孩子、最先感受到快乐的年轻人都来到维尔米娜身边跪下身子为她祈祷。可维尔米娜没有好转的任何迹象。和她一起睡觉的那三十个人和那对在战争中失去他们儿子的老夫妇也都跪下来了。瞎子也来了。紧接着是那个做奶酪的人和第一个瘫痪的病人。孩子们、瞎子、被治愈的麻风病人们、接生婆、擦洗女工、集市上那个高个子女人都来为维尔米娜的健康保驾护航。妓女们也开始给她做祷告。米兰城为维尔米娜奉上了大蜡烛、亚麻布、绳子、鸡蛋、公鸡、绵羊。圣徒们赞颂起她的美德。每个人都在这场危急中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试图为她找到一种能起死回生的药方,可那样的一天最后还是来临了。维尔米娜的身体在人们奉给她的牛奶和面包的环绕下渐渐冷却了下来。她很快就要死了。所有的爱都将离她而去。所有的人只能期待日后能在梦中再见到她。她是圣灵的使者。她的灵魂躲起来了。她睡在一座山下。那些曾经以灼烧手指头的方式来检验自己是昏厥了还是死了的得过热病的人,如今却不敢碰“波希米亚女人”的苍白皮肤。她的死甚至让眼前的牛奶也凝固了。她身上的汗味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只剩下熏香的味道。人们替她合上了眼睛。孩子们摘下葡萄叶和葡萄串用来装点她的尸体。此时悲伤的人们流下的泪水尝起来就像海水一样苦涩。
三天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但之后维尔米娜就出现了。有些在梦中见到她的人忙着向她倾吐自己的秘密,他们向她吐露自己所藏的东西和能找到它们的地方。另外一些人,在梦中“波希米亚女人”则向他们预言了未来——米兰的爱会蔓延到整个世界。她会回来,然后时间就会变得圆满。孩子们每天擦拭她的尸体,擦拭净后用鲜花披风盖住她,之后凝神为她祈祷。在她腐烂了的尸体前,他们祈祷世界不会终结,祈祷死后所有的生命都能得到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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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教皇尼古拉斯梦见了一头绿色的金属狮子就像太阳一样压迫着他。当晚尼古拉斯死在了床上。与此同时,米兰在一场始于面包店的大火中付之一炬。那场大火火势异常凶猛,之后灰烬遍布全城,覆盖住了动物们被烈火熏黑的骨头。
随着寒冷来临的除了教皇的去世,还有新入职的主教的消息。新主教是名军人,喜欢显摆自己的微型书,酷爱吃肉,每次出门都戴手套。与新主教一起到来的还有他的一帮旧幕僚和属下。起初,新到来的这些占有者为市民们盖起了簇新的房子,以将信将疑的态度四处了解米兰城那些个奇异的风俗:他们将那些晚上睡在一起的人进行了入册登记,随后取缔了病人之家和麻风病医院。市民们之前不用缴税,但很快,这帮人的到来就让他们增加了很多赋税名目,不缴就得不到官方的保护。在这样的情况下,热病再次暴发。街角重新燃起了不祥的火堆,被疾病折磨致死的尸体也一具具地又出现在了大街上。新主教和他的下属们看到修道院几乎没人之后,就召来了多名我会的修士和那些喜欢打秋风的无耻之徒入驻其中。有一天,新主教手下的一名骑士强暴了长着一双糙手、打翻过牛奶的女孩,市民们于是乘机起来反抗。作为报复,新主教的那帮爪牙在某个下午又一气强暴了二十个女孩。于是整座城市开始起来造反了。愤怒的人们手撕了那帮无恶不作的歹徒,围攻了整座宫殿。很快,起义军重新夺回了米兰。他们掰开了面包,将桌子摆好。
维斯孔蒂家族这时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战火的前线,一路上他们砍了很多无辜者的脑袋。之后,他们出其不意地带着长矛、投枪和火把闯进了城内。城里的居民手无寸铁,很快就被征服了。三个晚上的流血奋战给城市留下了很多尸体,恐惧这时也深烙在了市民心中。这种恐惧比带走无以计数的生命的热病的恐惧有过之而无不及。士兵们杀死了接生婆、儿子病死的那对老夫妇、无花果树庄园的年轻继承人、最老的妓女、萝卜商贩、唱歌的瞎子和其他许多年轻人,并强暴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女孩。有个晚上,城里的五个老人将维尔米娜的尸体悄悄带到了城外。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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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过去了,人们才又记起了那个“波希米亚女人”。瞎子的歌就这样成了某种预言。下一次的世界末日将在1300 年。半边脸的年轻人此时已经老了,他滔滔不绝地向人们讲述着自己想象中的死亡。有些人视力恢复了,但我们其余的人却不能康复自己的身体。长着一双糙手的女孩彼时已长成了成年女性,她离开这里之后加入了一个自我赎罪的宗教团体。而那些留在米兰的人,会在每年圣周来临之时,等待着“波希米亚女人”的继续出现。
他们一日复一日地等着。
主教的圣谕以斩钉截铁的方式传达给世人:不许谈论世界末日是哪一天。但瞎子再次唱起了米兰歌谣。人们发现,未来仍然在同样远的距离之外。此时,整座米兰城都在等待,他们在橱柜后面、卧室里和坟墓上一边等待着,他们建起了祈祷室,用以等待着那个可能会再次以悲剧的方式光临的“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它随时都会来,可能是我们生活其中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