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宾
你最知道爱的时分,恰恰是在
两次爱辉煌的间歇,你能看见的
第一个浪,都是穿越自身的消亡
而来的第二个浪。回音之所以比
本来的钟声还要令人着迷,是因为
我们不知道它就来自于我们本身
——《第二个浪》
一
第一次认识越槟的诗歌就是读他这首诗,这是其中一节。我被他诗歌中的深邃、准确表述深深迷住了。一个年轻诗人能够如此准确地把握那深埋于事物之中幽暗的存在,并指出存在的位置,那该有多大的诗歌天赋和穿透事物表象的能力。许多人的写作只停留于粗暴的抒情,停留于把公共的价值和未经审查的时代口号,停留于已经被改造而不自知的乡愁,停留于一劳永逸的固化理念,他们无法发现在熟视无睹的现象底下涌动的疼痛和新的可能,他们无法发现在被规驯的生活底下有不屈的灵魂和深刻的心灵。只有在这些不可能的地方,才有真正的诗性和诗意在不竭地涌动、流淌。在被习惯认知和流行意识所忽视、所遮蔽的地方,只有对这个地方的书写和呈现,才能赢回诗人写作的尊严,确立诗人在这世上发言的权利。越槟深切地体验了这一个空间的存在,在他人遗忘的地方,在思维被惯性遮蔽的地方,他发现这一切的可能性和开启更高远的生命之所在。他让生命停留在这里,用他的笔和热情不怠地耕耘着。越槟的诗歌圆润、饱满,思维和意象绵绵不绝,时时有精妙的句子击中靶心,使读者在惊讶之余进入了一个幽暗而陌生的空间,那里是那么广大,充满着超越和上升的力量。在他的词语流动中,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写作那一刻饱满的精神状态和穿越迷障的喜悦,以及那种从日常的麻痹中脱身如入无人之境独自翱翔的生命状态。我想越槟是幸运的,仿佛被诗神选中的人,在喜悦和孤独中独自潜行。诗神会馈赠给他清澈透亮的思维和世俗的苦行。在与他极少的交谈中,就我对他肤浅的了解,他在一所一本大学读书,中途因为对诗歌的热爱以及对简陋的教育和复杂的人事交往的厌烦而中途退学,现在在一家家政公司工作。他没有怨艾,默默地承担着自己的命运且沉浸于诗歌中,他如此勇敢而又专注于诗歌给他的启示,一往无前。
是时候承认虚无才是我们夜夜
侍奉的供蜜蚁了,诗只是一次次
昏暗而又仁慈的分泌。太久了
爱曾是夜攀者不坠的一切,现在
到了它必须什么都不是的时刻
——《夜攀者不坠》
这是越槟《夜攀者不坠》一诗中的最后一段。在这首诗中,诗人充分意识和体验到虚无在生命中的广大,以及作为不可忽视的力量作用于诗歌。诗歌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就是因为它在遗忘的大地上清醒地意识到虚无作为最根本的力量的存在。我们曾把爱作为一切动力的源泉,但诗人知道,“什么都不是”才真正蕴藏着无穷的可能,就如西西弗斯推着石头上山,石头在上山和滚落之间,结果告诉我们,这一行为什么都不是,但一切都包含在其中,这有如中国画画面里的“空”。但这虚无比“空”有更广大的无,意义、对象、参照物都不需要存在,那是有如星空的虚无。越槟的诗歌的透彻力量不仅来自他对绝对性思想的抵达,更是来自他在可触摸之物和绝对性虚无之间看到了人和诗歌存在的确定性,并在此之间建立了意识的桥梁。没有一劳永逸的抵达!传统文化中的“道”“天人合一”已抽象成一个概念,而它们的出发点和过程、与现实的关系已经被忽视了,被麻木和人云亦云取消在空洞的套话里。我们是否有能力超越词和概念的迷障?这是富有创造力、产生新的美学诗歌的必由之路。这一追问,是丰富可能的开启,没有经过丰富性拷问的概念要么僵死,要么已经腐朽了。没有轻而易举的抵达,只有在艰难和丰富性的道路上追问。生命短暂,丰盈就是生命的目的,在认知、艰难和坚守意志的锻炼的途中反反复复,不断推进,生命就不至于枯萎,生命就会因此绚烂。诗歌必须综合这些品质,通过语言来呈现诗人所感知到、所看见的世界,并把它们告知世人。
我们常常处于迷惑之中,我们时常只能看到现有之物和理解固有的概念,甚至我们所看到和理解的也是扭曲和模糊的。但这不妨碍我们在自己的误读里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事实上,现有之物和固有概念在我们这里不仅扭曲、模糊,而且常常也是孤立的,我们并没有能力为它们建立联系。于是,它们在我们的生命里,就像一些碎片,在自作聪明地游走。很多人在爱的过程中死去活来,他们只能感觉到这就是爱,也只能这样理解爱。但越槟知道真正了解爱的,并不是在“辉煌的爱”的过程中,而是在两次“辉煌的爱”的间歇期。为什么这样说呢?在“辉煌的爱”之中,炽热的感情和狂热的占有欲,以及因爱而来的患得患失,无疑缩小了爱的广度和深度;爱在浓烈的牵挂中也必然捎带着消逝的阴影;“辉煌的爱”的美酒中也必然夹带着占有、猜疑、嫉妒、迷乱的毒。这一切都妨碍我们对爱深切的理解。所以诗人说“你最知道爱的时分,恰恰是在/两次爱辉煌的间歇”。对于诗歌来说,去蔽和伟大的发现是美产生的地方,在那独立发现的空地上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是诗人永恒的使命。
越槟有能力在人们迷惑之处指出存在,就如他说:“你能看见的/第一个浪,都是穿越自身的消亡/而来的第二个浪”“回音之所以比/本来的钟声还要令人着迷,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它就来自于我们本身。”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些表象的东西,我们对事物的定义时常只停留在眼睛看到和耳朵听到的事物上,没有能力在这些表象底下去辨别那真实、那感受的由来。迷糊使我们陷入了幻觉和人云亦云的迷雾之中而不自知。许多人深陷于自己的幻觉并为之欢呼,写着无知的赞美的诗篇。对着来自别人的剥夺后的空无和虚幻的定义,他们在自己深深的迷途中说,“这就是我的真实”。而越槟一次次走到你理解的尽头告诉你更真实的存在,许多真实的东西就存在于“两个浪之间”。我们一般只能看到一个浪、一个浪,第一个浪、第二个浪,但我们不知道每一个浪都是穿越自身的消亡而来的,只有自身的一次消亡才能更新自己,使自己在自身的消亡中重生。推动的过程总是要夹带许多东西,在发展的过程中,有些东西就会被放下,无论我们珍惜的或者厌弃的;在能量用尽时,那些旧的东西总是有消亡的一刻;而更新的自我就在旧东西之上产生。而回音的迷人,是在于听者内在世界的回响,一个内心贫乏的人,他就无法理解钟声里的秘密,就会把钟声视若无物。这不是哲学理解,这是一个超越表象能体验更深邃事物的人所感受到的。这种深刻的感受力的张扬,就复活了一个生命。许多人活在无知和浑浑噩噩之中,只有生命被唤醒的那一刻,才能证明生命还活着,无论那唤醒来自自然造物,还是来自诗歌和生活。活着是诗歌存在的证明,诗歌通过发现和写下,作为活着的证明呈现给世人。越槟如此准确、清晰地指出诗歌的存在之地,就证明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有尊严。尊严就是目睹,纵使你目睹着自己的有限性,目睹着自己被强力剥夺,但你的意志不灭,尊严就属于你。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就是尊严的产物,它提示了人类不屈的命运。
二
更可贵的是,越槟在认识虚无的力量和存在的艰难之后,他从未因此而退却、哀叹。这是诗歌美学的要求,也是他自身强大的精神和身为人的意志对待命运的反应。他说:
那些无法解决的东西,就让它们在夜歌深处
或迷惘的心灵中重复又重复,第一遍我还不敢
奢求自己的了解和负担之物一样大,也不敢
断定你就是在甜的源头吃的苦。为何我们忍受着
神从堤岸上抛进水中的秽物,我们浑浊的总和
却湍急得如同享用。
——《善的行程》
我们都是渺小的有限之物,我们并没有具备万能的力量,许多迷惘与我们随身相伴,许多“无法解决的东西”在我们的生命里重复又重复,我们就像一个瞎子一样在黑暗中摸索着,摸索着。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但我们必须活着,我们的心必须富有勇气地去感知周遭的事物,必须怀着善,接通历史的经验,一遍遍地去靠近那物。无知和迷惘是我们的本质属性,我们的文明正是从无知的丛林中走出来的。作为个体,我们同样弱小、无力,必须接受所有未知的,以及一切无法逃避的命运,神所施予的都是我们必须承受的。“为何我们忍受着/神从堤岸上抛进水中的秽物,我们浑浊的总和/却湍急得如同享用。”神所施予的都是未知之物,因为晦暗不明,所以诗人称为秽物。也许这里面有厄运也有拯救,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就是那浑浊的总和,不多也不少,我们能盛装多少,那浑浊就有多少。我们事实上还未知那神的馈赠是什么,像黑暗中的瞎子一样,无从选择,我们只是一个盛装着未知的容器,在时间的长河里漂流。但问题是,我们的生命又是如此澎湃,“湍急得如同享用”,一个不可压制的生命形象跃然纸上。为何我们的生命能如此澎湃呢?越槟认为,这并不是神的馈赠,而是我们自身对命运担当的勇气使然;我们的生命在所有的挫折、无效和有限性里获得了力量,虽然这力量在神的眼里可能依然是盲目的。这应该就是人的意志,人的意志的贯彻和落实,就是人的尊严所在,无论获得还是徒劳。
没有什么比江水的表面
更懂一条愉快得无济于事的船,也不会有什么
比沉船更接近过忙碌的江心。很明显,重负
并不能使肩膀宽阔,绝境也无法使爱中的花翻倍
虽然悬崖上的草木鸟兽无一不依赖它们的困难
——《善的行程》
虽然我们置身于无知之中,但生命为何如此澎湃?因为我们就处在两极之间宽阔的地带,我们既可以是“江面愉快得无济于事的浮船”,也可以是最接近江心的“沉船”;虽然我们经历过徒劳的“重负”和无望的“绝境”,但也攀爬过悬崖峭壁,站在了使人豁然开朗的山顶。我们在各个维度经历着生命,没有退却,也深知其艰险;虽然在无知和盲目之中,但不断地前行。在神的眼里,这前行可能依然是盲目的,但这就是人类善的行程。这行程让人在神那里赢得了尊严。
越槟的诗歌立足于人类艰难的命运,通过种种的短暂之象,即普通人可以感知之表象,揭示存在的本质和可能,表现出一种超越虚无,抵达生命澄明之境的通透、透彻。在这被短暂利益和肤浅欲望通知的时代,他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感知力,才能超越急功近利和时代惯性的诱惑,听任自己内心的声音的召唤,去追寻那值得停留、值得栖居的世界,为它们赋形,并最终建造出来。这是一个诗人的伟大责任,也是他写作的全部骄傲。
三
并不是说越槟已经写出了多么伟大的诗歌,而是说他正走在通向通透、宽阔的诗歌道路上。他过于平滑和完整的句子也是他要警惕的,过多的惊喜会导致一种思维的惯性而陷入单调。越槟纷繁的意象和准确的把握现在暂时还能提供给我们发现的喜悦,他在当代诗坛普遍浅层次化、幼稚化、贱化、简单化的现状下,他的努力无疑是可贵的,为我们提供进入生存和生命广大幽暗的场域。那里不被现实的得失、利益诱惑所困扰;不停留于患得患失和立场、价值之争,但也不超然物外;不寄生于任何现实的庞然大物而自行运转;不哀怜、不沉溺于命运或社会性的困境而占领道德的高地。他置身于命运、生活的现场,却又如此深邃、坚定地活着,他不囿于现象而进入本质。生活给他提供了无穷的意象,本质使他处处与诗意相遇。他在众多的诗歌中展现这一深刻的存在:
门更多时候是为那些无需敲门
直接进来的人准备的,茶杯碎了
发出的仅仅是茶杯碎掉的声音
凌晨的虫类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正忍受着音乐上的贫穷,只有
一无所有的心比第一次鸟鸣来得
更远。
——《无必要颂》
现在我只住在词语上就像猫只住在
自己的尾巴上,只有一颗越犹豫就越
属于自己的心;我曾摸过你最空的
地方,现在好了,我手掌上全是
摩挲这个仁慈的凹陷带来的宇宙感
——《尘土与火焰》
越槟活在现实中,也活在遥远的事物深处。这深处,可能就在两个浪之间,在发现的深渊里。事实上,那个地方并不遥远,正如他在《尘土与火焰》中所写的,就在“你最空的地方”,“你最空的地方”就能给“我”带来“宇宙感”。越槟是坚定的,因为他已经摸到了世界深处的存在,他已经确信那存在的世界能够给他提供精神的庇护。而在现实,他依然必须承受孤独和冷漠。能够看见他的人还没有真正到来;他要自我燃烧,在默默无闻中消亡。
那些辨认过我天性的火,现在
只是远远地在城外烧着,再也不
考验什么,像个小地方来的神
只带着一小块任人消耗的夜
——《无遮蔽颂》
但这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再也不考验什么”道出了一个坚定、宽阔的生命没有障碍的精神状态。对于一个已经走向远方的人,他已经脱离世俗的得失,他知道命运馈赠给他的是更广大的世界。
最后,以他的《无题》来结束对他的诗歌阅读:
几天来南方暴雨占尽了旋律
直到今夜我才又一次做了宇宙
甜蜜而无人的乐器。谁顶着大风
顶着骄傲的修复之心活在世上
最好谁都不阻拦,四瓣的花最好
四瓣地死,允许我从自己身上完全
脱落,因为有更新的我要露出来
因此再长的夜也有了被穿越的必要
没有办法,诗必须是直接从生命中
撕下来的一页,一切正直的火焰
都只不过是它在黑暗中最小的延伸
——《无题》
在诗歌中,他知道诗意必须在生命的最深处摄取,并把它向黑暗中延伸;能够照亮黑暗的,都来自被唤醒的内在世界递过来的光。而这,需要不畏惧的心灵在长夜中跋涉。唯有朴素、本分和坚毅,才能从平庸和患得患失的现实中脱身,抵达诗歌的深处。正如越槟说的,“是回海边做浪涛的时候了”,在两个浪之间,看见自己如何超越自身的消亡而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