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魔方,或曰梦想的幻城(评论)

2023-12-26 16:27张德明
作品 2023年11期
关键词:魔方诗人诗歌

张德明

1

对于习诗多年的资深诗人而言,新诗写作的难度性体认或许会变得越来越强烈,因为作为以自由诗体为主要形态的中国新诗,其形式上的不拘一格和艺术标准上的不断移变,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诗人进入创作世界时始终难以充分把握和轻松逾越的天然屏障。“自由诗体要比格律工整的古诗远远来得难写。”(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诗论艺》)由于缺乏一定的形式规约,当代诗人对于每一首新的诗作的创制,其实都意味着一次全新的艺术开始,以往创作上获取的种种经验和惯性,事实上并不足以保证新写诗歌的顺利展开和完全成功。由于没有确切的美学评判标准,诗人对于自己创作的文学文本,其实常常是不自信的,就连大诗人北岛也常常感叹自己写下的作品多是“失败之书”,还能有谁能打包票说,我写下的每一首诗都将是成功范例和优异之作呢?

为自己每次的重新创作而烦恼和焦虑,这或许是诗龄较长者的一种心理通病吧,这种心理通病,一方面体现着诗人不断强化的诗学眼光和历史意识,另一方面也是他对自己的创作要求不断提高的自然反应,因而从艺术发展的层面来说,许多诗人所拥有的这些通病,或许并不是一种完全消极、只有副作用的心理痼疾。不过,资深诗人在创作心理上呈现的焦虑与烦恼病症,也会在一定程度上绑缚住诗人的手脚,让他们时常显得步履蹒跚,甚而有时还会裹足不前,让他们无法像初遇缪斯时那样,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可以毫无顾虑地以分行的文字将胸中累积的万千情绪和斑驳意念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资深诗人创作数量上的日渐减少、艺术风格上不断求新求变等情形,说到底就是这种烦恼焦虑症的生动而具体的反映。

然而,为自己的创作而焦虑和烦恼的心理征候,却很少发生在〇〇后一代的新兴诗人那里。作为二十一世纪出生并成长起来的新一代诗歌写作者,〇〇后诗人或许并没有被一些赫然显在的清规戒律所拘缚,他们是在网游、快递、电子商城、信息高速公路等高度现代化的历史语境下生活和发育起来的,外在世界高速流转、瞬息万变的精神状况,时刻在冲击和洗刷着他们的大脑空间和思维神经,让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调用现代汉语的各类词汇和短语,可以不拘一格地撷取和组构诗歌的审美意象,从而将自我心灵世界中充满奇幻的情思和超越凡俗的想象有效地表述出来。与此同时,在飞扬的青春激情和原生态的生命冲动的激励之下,〇〇后诗人们或许更深切地领悟和更强烈地认同了华兹华斯所倡导的“诗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一诗学观,他们不太在乎那些隐在的诗学成规,而是只顾将自我所捕捉到的诗意天地和美学景观,随心所欲地写照出来,丝毫不考虑笔下的分行文字,在多大程度和何种意义上与时代的诗歌主潮能形成合拍,与既定的诗歌观念有无违逆。在〇〇后诗人那里,语言如同魔方一样,可以变幻出无数的花样,而他们以魔方般的语言所建构起来的诗意世界,又无一不充满了奇异的风味和梦幻的色调,或者说正是一座由梦想的砖石所筑建成的奇幻的城池。〇〇后诗人的诗歌,往往有着不乏魔幻性的抒情语调、不遵常规的语汇编排、不拘格套的精神构图,凡此种种,都鲜明地彰显着陌生化的美学特性,从而给人持续带来浓郁的诗意熏染和突出的阅读快慰。

2

对于〇〇后诗人湛博添而言,诗歌写作其实就是一次大胆释放自我的言说过程与精神方式。可以天马行空地联想和想象,可以无拘无束地对语言进行选择、排列与组合,可以打破既有程式来形成自己个性化的抒情话语方式和诗意言说语调,自由自在地将自我所理解和领悟到的诗之美学形态和诗意之敞现路径加以艺术化的实践,这或许就是〇〇后这个特定的时间符码与岁月标签赋予新一代诗人们的写作权利,这种写作权利,为他们能大胆地展示自我、反复彰显新兴一代卓然不凡的人文特征和精神征象提供了有力保障。当我们读到湛博添《开春的故事》时,一种有关甘南草原的想象化图景和梦幻性情貌,不觉就在我们眼前悄然铺展开来。

湛博添出生在中国大陆最南端的港城湛江,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在海边出生、长大的南方人。如果评价他对于海边世界异常熟悉、如数家珍,那是一点都不为过的。然而在《开春的故事》里,诗人提到的“梦溪湖”“甘南”“合作市”等几种地域名称,显然都是不属于南方海边的,而是与祖国的西部世界相关的。也许湛博添确实去过甘肃,去过甘南,甚至在合作市那里逗留过,但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在海边长大的〇〇后年轻人,他对甘南草原的熟悉和了悟程度,对那里的人文、风俗、宗教、典型化景观的理解与认知程度,绝对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浅表的。然而,在这首诗里,诗人描述道,“河岸紫花地榆燃烧正旺/暮色中裁下一方火烧云/白墙前,虔诚地推动转经筒”,这是对甘南草原富有深意色彩和宗教氛围的地理特征的艺术化写照,其所展示出的对言说对象的精准的形象刻绘和生动的情景重现,都达到了令人拍案称奇的程度。我们不能不佩服年轻诗人过人的艺术感知之力和语言运用之功,借助艺术语言的辅佐与保护,诗人将甘南草原的气度和神韵展示在我们眼前,引领我们去细致体味和深入探测。

人们常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这话一点没错。不过,这里存在的问题是,什么是“生活”?我们该如何理解“生活”?生活很多时候就是指我们日常面对的各种人情世故,不过,对于艺术家来说,生活绝不只是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它其实还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和深意。艺术家所要处理的,除了林林总总的外在世界、物质生活,还有异彩纷呈的内在世界、精神生活;除了观照与审视自我所直接经历的现实生活,还有观照与审视自我未曾经历、只是借助其他方式(阅读、旅游、交谈等)而体验过的间接生活。我认为,湛博添对甘南草原的艺术书写,更多是一种间接生活的诗意化呈现,在这种诗意化呈现中,富于审美个性的语言,为他的甘南书写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帮助与支撑。换句话说,已经掌握了一定的写作技巧的〇〇后诗人湛博添,借助魔方式的语言,向我们真切描画了甘南草原的奇幻情貌,给我们带来了如许诗意的感召和启悟。

3

诗歌里所呈现的世界,绝不会是现实世界的简单化翻版和机械性复制,毋宁说更是一种新的生命世界和精神天地的创构与筑建。我注意到,湛博添在其诗歌中所创制的新奇世界,往往显示出故事化、空间感和神秘性的特征,这正符合我所期待的诗人以魔方式的语言构建出梦想的幻城这样的美学要求。无论是《魔方世界》《漂流瓶》,还是《开场白》《粤曲》等,无不体现着故事化、空间感和神秘性的精神特征,它们共同组成了诗人以诗筑建出的凸显超常性想象魔力的“幻城”谱系。

在《魔方世界》中,湛博添诗歌所呈现的故事化、空间感和神秘性等精神特征极为突出。

艾略特指出:“诗人的头脑实际上就是一个捕捉和贮存无数的感受、短语、意象的容器,它们停留在诗人头脑里直到所有能够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新的化合物的成分都具备在一起。”(《传统与个人才能》)《魔方世界》一诗,正是〇〇后诗人湛博添将自己头脑中存储的感受、短语和意象,依循着对于某个现实场景的回味和想象,从而缀接而成的一首充满迷幻色调的诗作(即艾略特所谓的“新的化合物”)。诗人陈述了一次桌球游戏结束之后(桌面上最后一颗黑8 号球,被击打入洞),另一番奇幻的生命景观出现于眼前的情形。在那奇幻的景观里,我们目睹了寂寥的黑夜,一个身披风衣的女子,孤独地站立在十字路口,随后又脱下黑色风衣,着一袭碎花裙,裙摆则立马变成彩色蜂鸟,飞出了魔方,而神秘女子,最终将如月光般绽放。诗人描画的这番梦幻的情景,集中了玄幻、穿越、传奇等诸多故事性因素,其神秘性色彩清晰可见。同时,诗人想象的魔方世界,又是一个持续敞开、不断变幻的神奇空间,这个神奇空间在“机关转动”的指令之下,不断呈现出各种不同的生命迹象。

《魔方世界》所描画出的神奇景观,既得益于〇〇后一代带着鲜明代际烙印、同时又超越常人的想象能力,又是〇〇后诗人自如遣用富于表现的语词和意象来创造诗意世界的结果。诗人灵活自如地转动语言的魔方,才将一幕又一幕具有传奇色彩和穿越效果的神秘景观,在我们眼前精彩地绘制出来。

4

从小在南方生活、在南海边长大的〇〇后诗人湛博添,其诗歌中的海洋叙事,应该是不可忽视的美学母题。在这组诗里,我们看到,《海上书》《漂流瓶》《海崖猎手》《始终坚持巨人站立的反方》等诗,都可以划归到海洋叙事的作品之列。在这些诗中,诗人依旧转动着语言的魔方,向我们讲述了他所目睹的海洋风景,所经历和听说的海上的故事,以及其他与海相关的话语和命题。而诗人对海洋的叙说,并非是为了向我们还原一个真实的海洋,而是以海洋为观照对象,展开想象的翅翼,带领我们去遨游和观览,以便一睹他所建构起来的一座与海有关的“梦想的幻城”所具有的迷人风采。

在《海上书》中,诗人向我们描绘了一幕安详静谧的海洋图景,展现了海上人家深藏于心的梦想与期待。熟悉大海的人都知道,喧嚣、轰鸣、潮声不断、起伏不定,这才是大海的常态,而幽静、安谧,只是大海偶尔才会出现的情形。而这偶尔才会出现的安静祥和的海上情形,才是海上人家异常珍惜、难以忘怀的。湛博添如此描画大海的祥和安谧情态:“与祖父漂荡在,蓝海心跳的频率上/从未在生灵酣睡之际,感受到这般祥和/祖父儿时也曾在海的摇篮上酣睡/海水拍打船板/一曲来自潮汐的摇篮曲//灯塔上,航标灯转过一轮/又一轮/孤独的航标,收集着/蓝鲸单行赫兹的哼鸣/拉长的天际线,晨阳痛吻海面/月光一点点被融化”。此景不常在,此情不常来,面对如此幽谧宁和的海洋情景,诗人可谓是感慨万千,心难平复。于是,在诗歌的最后一节,他借祖父之口,将祖辈矢志不渝的生活理想,向我们做了简洁而生动的陈述和交代。

海上颠簸久了的人们,其实都希望大海能有一刻安静下来,以便它们困乏滞重的身体和紧张倦累的神经,可以暂时松弛下来,并获得宝贵的休歇与调整时机。这是现实而朴素、同时又极为难得的生活愿望,从而构成了人们理想和期待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某种角度上看,《海上书》是对海面渔民生活一角的简笔画勾勒,同时也是对现实中的人们期待实现生活理想的一种侧面表述,其所具有的精神意义无疑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同是海洋叙事,《始终坚持巨人站立的反方》一诗则与《海上书》的句式编排和语调设置大相径庭。如果说,后者因为闲适意境写照和安谧氛围渲染的艺术需要,采用了较为舒缓的话语节奏和较为疏松的语词编排,那么前者的语言密度则是大剂量和高强度的,诗人大胆采用了惠特曼式汪洋恣肆的语言编排模式,借用如同浪潮和涛声的高分贝抒情语调,将一个女性面对大海的一次次冲刷,由最初的柔弱而走向了最终的坚强和勇猛的精神成长历程艺术地昭示出来。在语言的魔方转动之下,“母亲”这一形象的人生宿命与精神成长史,被诗人简明扼要地述说出来。而这一次,诗人所筑建的梦想的幻城里,居住的是一位坚持站在大海这个巨人的反方、勇敢地与风浪搏斗的母亲,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

5

维特根斯坦曾言,“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方式”。这强调的是,每个人的个体言说,都与他所生活的地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南方海滨城市湛江出生和长大的〇〇后诗人湛博添,其诗歌的话语方式、情感模式乃至艺术质地,无不打上了南方的精神烙印,他的诗歌,可以说是一种较为典型的“新南方写作”。

近年来,“新南方写作”已然成为学术界和创作界津津乐道的诗学话题。南方以南,被张燕玲等学者称为“新南方”,张燕玲还精彩地指出,“新南方”是富有特色和意味的精神空间,这里“生机与繁茂,想象与幻觉,同生共长”。而且“新南方”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还是一个文化和文学的概念。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应该是南方的地域个性与南方作家的审美想象之间相互促发、彼此成就的一种艺术硕果。在湛博添的“新南方写作”文本里,我们不难发现,那仿佛南方气候一样的充满着温润潮湿特色的情感质素、那有如南方植物一般茂密生长且生机勃勃的意象和语词。可以说,在他手中所玩耍的语言魔方里,每每呈现的景象,无一不携带着南方的气息、色彩和格调,带给我们南方化的情感气场和体验热力。

《南方游戏》这首充满童话色调的短诗,诗人又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他把弄语言魔方的艺术功力,以及超凡脱俗的联想与想象能力。细细品来,在他构建起来的童话般珍奇的幻城里,有着“普蓝色”的夜晚,有着“星子夜幕的游鱼”,有着“雨水沉积”,有着“埋藏种子”的井字格,有着“湿润的晚风”附着在三叶草的叶瓣上,还有着“应声旋落梦境”的蝴蝶兰。这种种的意象与景观,其实都是富有鲜明的南方地域特色的,都可以说是南方风情的形象化写照。而这些南方意象与景观背后所蕴藏的富于幻想、满怀激情、充满热望的精神特质和意义指向,也可以说是温润潮湿的南方地理空间所孕育和培植的结果。

不言而喻,带有鲜明地域个性的《南方游戏》,同时也是诗人转动着语言的魔方,对一座与童年岁月、与幼稚时光密切相关的梦想幻城的艺术再造,其充满故事化、神秘化和空间化的美学特色也是极为显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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