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事物都不会一分为二（组诗）

◎刘棉朵

[鸢尾花]

微微颤栗，群星

从花丛之中升起

被露水打湿的空气

在缓缓下沉

我俯身

这群蓝色的精灵，闭眼

想象我是它们其中的一个

有一样轻盈的翅膀和心

想象我捧着一捧蓝色的鸢尾花

去见你

在这个春天

带着它们的谜语、爱和美德

一刹那，埋葬在黑暗中的知觉

重新又复活。多么美

它们的蓝，这样特别

仿如谁的眼睛

和我对视，宁静、深沉

期待着被理解

它们正在沿着星星缓缓地

往上爬

[一切事物都不会一分为二]

对于这个世界，我的词汇太贫乏了

只能给树叫树

给花叫花

给任何一只从头顶飞过的小鸟都叫鸟儿

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也不想区分它们

不想分出它们各自的数量

不想分出它们的高低、大小

物种也是一模一样

我只想把什么树都叫树

什么样的花都叫花

什么样的人都称作人

我只想世界只是一个一，人们那么完整地住在一起站在一起

一切事物都不会一分为二，世界上没有三

正如人的心里从没有欺骗和恶意

[能做成晚饭的粮食还储藏在黎明的粮仓里]

我要准备一顿今天的晚饭了

我在厨房里打开锅灶

可是能做成晚饭的粮食

似乎还储藏在黎明的粮仓里

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样子就像是要到

黎明那儿取一点儿粮食回来

放在晚饭的锅里

看见黎明的光有些微亮

样子就像是

我站在粮仓里

等着黎明继续长大

等待一匹

被黎明喂大了的马

给我运回做成晚饭的粮食

在一天将尽

夜幕升起的时候

微暗的光落在粮仓里的粮食上

犹如黑暗中祭器上的反光

样子就像黎明的光

落在围着餐桌吃着晚饭的人的头上

他们因为有了晚饭

而显得幸福、安宁、祥和

我因为一点儿黎明的光

因为傍晚从黎明

继承而来的光亮

而宽慰、幸福、安心

[下雨时我听到刷子刷过马背的声音]

下午我看见雨水落在我父亲的后背上

他站在故乡

七里河水库，靠近出水口的一角

雨犹如刷子

在刷过一匹黑马四十年前的马背

他那么年轻，还没有被岁月和生活

压得弯下腰去

在不远处，经过水库

是我母亲的家

他去那里

沿途有树木、庄稼

一只偶然窜出来的野兔

或者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

在下午，这个我又想起他的时刻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

雨水

跨过时间的河流

又流进了这个九月

我想着他

点着一根烟，听着雨水冲刷着窗外

像刷子刷过马背的声音

想起了父亲，那个离开了我们四十年的男人

他眼睛里的灯和他嘴边的葡萄

一匹穿过雨雾跑来的马

渐渐清晰起来

就像是我在看着镜子

他也孤零零地在那里回头看着我

他想抚摸我一下

把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多年来

我一直盼着他能和我说点什么

但他一直那样沉默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唰唰地下着

马路在雨中仿如一匹马

在奔跑、呼吸

并靠近我

它不停地在我的窗外走来走去

我只能看见他腾起一阵白色的烟雾

只能听见刷子刷过马背的声音

雨水在沿着缝隙走回它自己

·创作谈·

窗前的椅子

每天下午，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见窗户向我敞开了世界，空间向前延展，而时间向内收缩。我感到了一种空间的有限和时间的无限。我看着视力看不到的地方，在真正的视力与空间的追逐之中，看到那空间也消失的地方。灯，亮起来，照着我，一个每天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的人。

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一本书或一朵云，书中的人和一朵云具有某种相似的广延。我打开一本书，就是打开了保存在这本书中的思想、情感和时间。曾经的“现在”和“当下”，呈现在我面前，与“我”的“现在”和“当下”融合、交织、重叠，我和词语一起呼吸，一个新的空间在语言的反思中为我敞开。在这里，世界提供给我的不是一种物质化的知觉表象，而是三种时间维度同时在场中重新排列的“被给予之物”。在这里，我从前所能表述的一切，此时都要换一个名字换一种方式重新说出。我想这就是我的诗歌写作。

“窗前的椅子”把我和我的生活一分为二，椅子外的生活和椅子上的生活，现实中的我和理想中的我，物质生活中的我和精神生活中的我。每天我到书房来，来赴和椅子的一个约定。而这个约定，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个“我”，在我存在之前世界就为他（她）存在，是他（她）在世界中标出了“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就是一把窗前的椅子，只有坐在一把窗前的椅子上，我才能感觉到“自我”的存在。

窗户把光和外部的世界送进来。光让我看见某物，同时也匿藏了另一些。那些匿藏的事物陆续以另一种面孔从光亮中显现，仿如一个语言的入口自行开启。我总感到那是一个人通过光线在和我低声说话。我每天的写作就是把“光线的低语”与“词语的呼吸”记录下来。为了让留在那里的光线能和我说话，为了能在他者身上认出我自己，我必须每天穿过一段椅子外的生活，推开一扇门，来到窗前的椅子上，让我能赶上它刚刚出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