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母保存起来的故乡

○卢海娟

母亲沿着大客车边窄窄的小路一溜小跑直奔车门，父亲紧随其后。车还没有停稳，售票员不满地吆喝着：“离车远点！离车远点！”

我担心地看着年迈的父母，吃力地把大包小裹拖下车。母亲伸手来接，我用力夺过来，客车一开走，我便气呼呼地跟母亲嚷起来：“都多大年纪了，还抢着来接东西，我能让你拿东西吗？车都没停稳，道路又窄，多危险。”

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陪着笑，父亲因为跟在母亲身后，觉得自己错误不大，嘟囔着：“我说不让你妈出来，她不听。”

我把轻一些的包裹交给父母，三个人吵吵嚷嚷进了院子。

二叔正在后园子摘豆角，扒着篱笆说：“哎呀，娟子回来了，放假了吗？”

我答应一声。前院的五舅妈听到动静，从打开的窗子伸出头来说：“这不小娟子吗？才回来呀？”

我直了直腰板，挺胸收腹，大着嗓门愉快地答应了——只有回到故乡，五十多岁的大妈才会变成拥有小名的村姑。

进屋，把买给父母的水果、零食、衣服、补品，还有各种药掏出来，堆满半面炕。母亲把水果放到窗台上，零食和补品放到箱子里。三个人坐在炕上研究我带回来的药。降压的、降糖的、补肾的，还有膏药，这些是买给母亲的，母亲胖，三高。补肺的、止咳的，营养心脏的，是买给父亲的，父亲老慢支，还有哮喘病。

两个人开始熟悉药名，我费力地给他们讲解。

父亲站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两个方便袋，里面满满的都是我买回家的药，见上次买的药还没开封，我的嗓门又大起来，母亲说：“你爹看了，那药有副作用，他没敢吃。”

我讲了一堆大道理，父亲和母亲笑呵呵地听着，我知道他们什么都没听进去。

刚过晌午，母亲就开始张罗晚饭，从冰柜里掏出好大一块冻肉，我说在减肥，不吃肉，母亲便絮叨起来：“不吃肉可不行啊，咱们村那谁，不吃肉，最后瘦得皮包骨，一身病——现在条件好了，咱吃——我和你爹做什么菜都得放点肉——你都五十多了，还减什么肥！”

我知道我跟不上母亲的逻辑，也拗不过母亲。我想吃熬芸豆烀土豆茄子，母亲说：“谁吃那玩意儿呀，老也不回来，给你做点好吃的。”

母亲掂对了四个菜。

肥大的肉片子把清翠的芹菜裹上油腻腻的一层油，我说：“你俩又没牙口，干吗炒芹菜？费劲又不好吃。”

母亲说：“你忘了，小时候，你和小波抢着吃芹菜，都打起来了。”

我真不记得了。

西红柿拌白糖，白糖撒了厚厚一层，我说妈呀，你糖尿病，不能这么吃。

她笑，说：“给你吃。”

我跑到园子里摘果子，母亲偷偷跑去小店买了火腿肠，买了鱼。火腿肠炒西葫芦，鱼炖豆腐。

我和我72 岁的母亲，75 岁的父亲，我们三人围坐在小炕桌前，大盘子里满满的菜让人生畏，我说：“做太多了，吃不完。”

母亲说：“不多，才四个，使劲吃。”

终究还是剩下一多半。

母亲说：“年轻的时候能吃，没有；现在有了，吃不动了。”

我拾掇碗筷，母亲也跟着忙活，我笑话她：“就不能坐炕上老实呆着？不会享福！”

母亲说：“坐炕上呆着，那叫什么享福？我看手机，人家都说，老年人更得运动。”

我陪母亲出去散步。

母亲像显摆宝贝似的，跟谁都说：“我姑娘，我姑娘回来了。上班人，回来一趟不容易。”

往大河边走时，遇见一个老太太，见母亲空着手，就问：“姑娘回来了，今天不捡矿泉水瓶了呗？今天都归我喽。”

母亲讪讪地跟我说，平时散步，她会捡几个矿泉水瓶，“也能卖两个钱儿”。

看见路边的瓶子，她便来看我的脸色，我去帮她把瓶子捡起来，她像个得了许可的孩子，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捡了四五个瓶子。

母亲把瓶子踩扁，自言自语说：“带个方便袋就好了，没地方装呢。”

我只好把那几个瓶子接过来。

天黑之前，我和母亲回到家，喂饱鸡鸭鹅狗，关好大门，回屋看电视。

母亲给我讲电视剧的人物和故事，讲着讲着睡着了，打起呼噜，父亲也歪在炕上。我想看看乡村的夜晚，悄悄开门出去。

小黑狗发出暧昧的叫声，它爱吃黄瓜，我在黄昏时喂了它两根。鸭子低声叫着，像是呓语。出了院子，大路上虽然有路灯，并不像城里那样明亮晃眼，只照亮灯下一小块地。纺织娘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像哀怨的轻啼，月牙窄窄的，陷落在天幕上，星星却跌落下来，在黑的世界飘来飘去。

植物的味道特别浓郁，连同畜禽粪便的味道，我仿佛一下子回到小时候，漆黑的夜晚，我和伙伴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捉几只萤火虫，放到罐头瓶里，直至那些小小的光渐渐黯淡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又来到我身边，她说：“不睡觉出来干啥？”

我说：“看星星呢。”

母亲说：“那玩意有什么好看的，都八九点钟了，快回去睡觉吧。外面有蚊子，别往草窠里走，还有蛇。”

母亲的眼里，她的孩子身边依然布满危险。

我跟母亲回家，还不到9 点，就沿着父亲母亲的呼噜声愉快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