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援
本期特约栏目“儒学早期西传研究”,发表了三篇文章,围绕着一个主题,就是比利时传教士 柏 应 理(Philiррe Couрlet,1623—1693)1687年在巴黎用拉丁文出版《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的中文译本。1687 年正值康熙二十六年,“大清国”如日中天,这时欧洲学界已开始从思想理念层面认识中国,此事未可轻觑。问题是,这部拉丁文著作怎样向欧洲和世界译介,并被西方人看作“中国圣经”(包括“四书”中的前三部)的经典?三百余年来,中国人得到的都是片段消息,直到前不久,我们终于看到了完整的中文回译本,这是中外学者长期合作的一个结晶,在当代学术史上值得书写一笔。
追溯汉学的学术发展,从马可波罗的中国游记到传教士乘桴浮于海而至中国,西方人实现了对古老东方的“从远观到近取”。但在基于“一神论”宗教背景的修会汉学家内部,对基于“天人合一”本体论的中国哲学的看法,却产生了重大分歧,于是乎发生礼仪之争。随着传教士被迫离开中国,大量中国书籍被带往欧洲,礼仪之争的学术战场也随之转向欧洲,成为推动修会汉学转向学院汉学①所谓“修会汉学”和“学院汉学”分别指早期由传教士身份的学者开始的汉学研究和19 世纪初期汉学研究进入大学研究的领域。也有人称之为“传教士汉学”和“专业汉学”。的一个重要事件和推动力。
传教士以严肃的态度对待中国文化,有识之士用大量精力通过翻译核心经典来认识中国,《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由此应运而生。另一部值得注意而且更加完备的儒家经典译作,是由耶稣会士卫方济(François Noël,1651—1729)在1711 年发表的《中华帝国六经》(其中包括《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孝经》和朱熹的《小学》),这是继《中国哲学家孔夫子》之后,欧洲人翻译中国经典的最优秀成果。卫方济同样是礼仪之争中的重要人物,他生命的最后20 年无缘再前往中国,便全力投入儒家经典的翻译与研究。他通过翻译途径实现完整地认知中国儒家经典、理解中国文化,在方法论上有巨大功劳和示范意义,对后人也有重要启发。遗憾的是,这部600 多页的拉丁文译著,至今仍没有回译成中文,这对于即使能用中英双语工作的中国学者,也只能“远观”而不能“近取”,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②据悉这部拉丁文译著的回译工作已经在进行中,令人欣慰。
汉学学术史中的这种情况,至少十年前就已有人提出,例如美国汉学家夏伯嘉教授说过,“这个学术领域之中,西文文献所占的位置,仍占绝大多数。很多题目,没有西文文献,是很难以入手的”③夏伯嘉:《自明末至清中叶天主教西文文献中的中国:文献分布与应用讨论》,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西文文献中的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12 年,第11 页。。令人欣慰的是,近年来的这种情况开始有较大的改观,这真是汉学研究的一种进步。
这种进步有两个方面的表现:其一,改革开放以来,一些从事汉学研究的青年学者努力学习拉丁文和非通用语种,已经开始能胜任回译工作,同时与海外的汉学家结合成研究团队;其二,西方汉学家的变化——他们已从“他者”转变为“局内人”。如,上文提到的《中国哲学家孔夫子》回译团队的领导者之一的法国汉学家梅谦立(Thierry Meynard)先生。这种现象很值得注意。
从汉学学术史发展的角度看,这种情况主要发生在改革开放之后、特别是近十年来,但有其远源,这就是清朝康熙皇帝身边的一些法国传教士,①这些人主要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1638—1715)派遣来华的传教士,例如冯秉正(Joseрh-François-Marie-Anne de Moyriac de Mailla,1669—1748),白晋(Joachim Вouvet,1656 —1730)、李明(Louis le Comte,1655—1728)、张诚(Jean-François Gerbillon,1654—1707)、雷孝思 ( Jean Вaрtiste Regis,1663—1738 )等。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后来永远留在了中国。他们来到中国后,在皇帝身边,似乎脱离了传教的工作,而成为类似“内阁侍读学士”的角色,例如,受康熙之令,冯秉正与雷孝思等人一同测绘完成了中国地图——《皇舆全览图》;同样是基于康熙的命令,他以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满文本为底本,译成法文的《中国通史》,②参见陈喆:《从年代学到通史:17—18 世纪耶稣会士的中国史撰述》,载《世界历史评论》2019 年第4 期,第83—106 页。等等。这些史实,虽然如电光石火,但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回到当代,近些年西方汉学家的类似转向,不是受某种驱使,而是一种学术发展内在要求而带来的自觉。也就是说,以往的汉学发展,对多数汉学家来说,对中国文化都好像是保持一定距离的观察,不自觉间处于一种“他者”的位置。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汉学家又渐渐地把自己融入研究队伍之中,与中国学者不分彼此,汉学的发展在某些领域到了一种需要中西紧密融合的地步。这成为汉学学术史中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可以将其看成汉学研究的一种进步。
几年前,看到有一篇对美国汉学家夏含夷(Edward L.Shaughnessy)的专访文章,他提出“汉学无分国籍国界”的观点,其文引用《说苑•至公》中楚共王遗其弓的故事,③其说见《说苑·至公》:楚共王出猎而遗其弓,左右请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亦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仲尼所谓大公也。见《说苑》,北京:中华书局,2019 年,第733 页。借孔子之口,说出“人遗弓,人得之”,论物之失得,不宜囿于一地一域观之。学问亦为一物,亦当中西共有。他说,“套用在汉学上,就是学者没有国籍之分”,因此,他也主张汉学家用中文写作和中国学者多学些外语,并提出“未来汉学需加强融合”。这是颇有远见的看法,也是一种把自己当成“局内人”的自觉。他将这种想法付诸实践,早在20 世纪80 年代,就在其导师倪德卫(David S.Niveson,1923—2014) 的鼓励下坚持练习用中文写作,到现在依然如此。虽然在美国“要得到终身教席,用中文发表的文章一概都不算数”,这颇有一点“反潮流”的精神。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夏含夷指出,“现在年轻一代的西方汉学学者,这样做的人也越来越多”④以上均见《汉学无分国籍国界——专访美国汉学家夏含夷教授》(采访者杨汉群,转引自《翻译教学与研究》公众号,2018 年3 月16日),httрs://mр.weiхin.qq.com/s?__biz=MzA3MTg1NjMwNg==&mid=2650823850&idх=3&sn=c0cabe3736f85f68c2b 6edb32ae7ee77&chksm=84d3c577b3a44c61f7b39872bf075a9240bfb15440496d3591469a4f30405774cbee9a96b098&scene=27,最后访问日期:2023 年5 月15 日。。可见他又是一个风气的引领者。他的《西观汉记——西方汉学家出土文献研究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全书60 万字,直接用中文写成,此为汉学家直接用中文著述的开先例之作。这种做法对中国学者,亦具有启发意义。
这只是一个个案,但具有典型性,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这是否代表了一种方向?我们拭目以待。但不论如何,汉学的学术发展,对中外学者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事在人为,愿景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