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小蓬
在近千年的封建宗藩关系时期,中越两国曾互遣使臣处理邦交事务。一些精通汉学的越南使臣创作了大量汉语诗文,记述在华见闻、抒发出使情怀,在越南诗坛产生了深远影响。与此同时,使臣出使中国的事迹也被越南社会关注,成为汉文使华小说的故事题材。相比而言,前者以使臣为创作主体,是使臣对使华活动的自我书写;后者以使臣为创作客体,多以第三人称对使华活动加以想象和描述。①现存越南使华小说中仅署名阮公基的《使程日录》曾采取第一人称叙事。但由于文中多处记述与阮公基出使史实不符,故笔者认为《使程日录》应为他人托名之作,是对阮公基使华活动的虚构与想象。对此,笔者另撰文分析。二者共同构成越南汉文使华文学,前者数量众多,为越南使华文学的主流,近年来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涌现出一系列有影响的研究成果,而后者则相对被研究者忽视。但后者是越南古代汉文小说的一个重要类别。早在《岭南摭怪》和《天南云箓》这两部小说集中,就收录有“白雉传”篇目,记述雄王遣使携三重译谒见周成王的故事。虽然史学界对雄王时代存在争议,雄王遣使也不是宗藩关系时期的国家间交往,但这两部小说集收录“白雉传”表明,早在越南汉文小说兴起时期就已出现使华小说。现存使华小说多为后黎朝至阮朝之作,有志怪、传奇、杂录和章回体等多种类型。直到1929 年,越南沦为法属殖民地,越南汉文学即将落幕之际,《南风》杂志还选录、连载了佚名的汉文小说集《北使佳话》中的29 篇使华小说。可见,在越南汉文小说的发展和繁荣过程中,使华小说的热潮经久不衰。由于小说文体的特殊性,越南古代既有独立成篇的汉文使华小说,也有各体小说中的使华情节单元,且后者的数量远多于前者。鉴此,本文统称之为使华故事。越南汉文使华故事内容丰富,有的讲述使臣与中国人士的友好交往,如佚名《南史私记》之“戊辰科探花阮辉”“庚寅科同进士范金镜”;有的讲述使臣在华习得技艺,传回越南、造福百姓的事迹,如佚名《北使佳话》之“阮贵治”“陈驴”;有的描写使华活动带来的家庭变故,如段氏点《传奇新谱》之“安邑烈女录”、《岭南摭怪》之“何乌雷传”等。程式化倾向是使华故事的突出特点,正如叙事学家指出的:“既然情节有一定的结构方式,那么根据这些结构方式就可以把叙述归成若干类别,或找出情节结构的程式。”②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性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188 页。本文从文学形态入手,剖析三种主要情节类型的内在结构、建构规律和叙事逻辑,在中越宗藩关系历史语境下,解读其中的多重话语意蕴及折射的越南民族在对华邦交上的复杂文化心态。
“急智斗胜”是使华故事中最常见的情节类型,主要写中国君臣有意刁难使臣,设置种种难题,而越南使臣以过人的急智破解难题,赢得最终胜利。这类情节具备相对固定的结构方式,无论故事的时间如何设定,基本情节模式与人物关系均保持不变,即每个情节单元一般由三个功能单位组成:①中国君臣设置难题;②越南使臣破解难题;③越南使臣取得胜利。这三个功能单位对应着事件的发生、发展和结局,故事中有时仅单独出现一个情节单元,如《北使佳话》“黎公衡”:
①明朝官员邀黎公衡登危楼阅佛经,却撤去楼梯、断其饮食。楼上仅存佛像一尊、炷香一炉、清水一埕、雨轴两把;②黎公衡发现佛像乃面糕所塑,吃掉佛像。又识破了雨轴机关,持雨轴翩然下楼;③明人大加叹奖,厚赐黎公衡归国。①文中情节单元的内容由作者根据故事文本提炼,下同。
有时三个功能单位也以情节单元叠加的方式反复出现,其中功能单位③在叠加过程中可被省略。如章回小说《越南开国志传》在讲述贡使冯克宽的故事时,便叠加了如下三个完整的情节单元。
情节单元一:
①明帝命冯克宽回答世上何谓甚易、何谓最难和何为美味;②冯克宽回答百工技艺甚易、声色最难、素盐美味;③明朝君臣甚为叹赏。
情节单元二:
①明帝命人将假黄雀置于殿前,问冯克宽可识此雀;②冯克宽掷裂假黄雀,以君子小人之喻相讽;③明朝君臣面有惭色。
情节单元三:
①明帝寻得两匹牝马,命冯克宽鉴别子母;②冯克宽利用母马爱子的天性顺利指出;③明人骇然,明帝封冯克宽为两国状元,赐金银锦帛,许回南国。
而《公余捷记》“黎如虎”则叠加了四个情节单元,其中情节单元一省略了功能单位③。
情节单元一:
①中方在招待宴会上摆十八层食塔,最上层有一颗人头,命黎如虎登梯食尽;②黎如虎识破人头实乃人鱼头,当即以箸穿目而食,高喊:“大皇帝许我食北人头,最为佳品”。
情节单元二:
①中方漆黎如虎双目,牵其四处走动,然后令答出所在何处;②黎如虎默记路程,准确回答仍是原处;③北人谓公能神知。
情节单元三:
①中国皇帝命各国使臣修疏祈雨;②黎如虎诈称有呼风唤雨之术,暗中观察到植物发潮,于是设坛祈雨,果然应验;③皇帝大加称赞,赐黎如虎为两国尚父。
情节单元四:
①皇帝命黎如虎教授皇子;②黎如虎故意严格管教皇子,施以体罚;③太后心疼皇子,另请教官,黎如虎顺利归国。
故事是“由一系列有逻辑联系的情节以及组合在一起的人物构成”的,尽管上述故事情节单元数量不同,但组合人物、串联情节的逻辑是一致的。越南使臣和中国君臣是两组类型人物,他们的行动构成三个功能单位,按照发生的顺序排列组合,形成功能单位间的因果关系,即“由一致关系组合在一起的一系列符合逻辑的核心”。②罗兰·巴尔特(Roland Вarthes):《叙述结构分析导言》,见赵毅衡选编《符号学文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年,第409、420 页。中国君臣发难是“因”,其故意制造难题,使越南使臣陷入困境;越南使臣回击是“果”,其运用急智破解难题、摆脱困境、获得胜利。这一因果设置将越南使臣和中国君臣置于中越邦交场域的二元对立关系中,生成了中国君臣傲慢挑衅、越南使臣凭借急智取得胜利的叙事逻辑。故事中的越南使臣大都是越南历史人物,其使华事迹在中越两国正史中多有记载。不过小说中的急智斗胜情节既不见于正史,又多有离奇荒诞之处,细节上也与中国封建政权的邦交宾礼不符,显然出自小说家的虚构。正如越南近代学者所说:“我国自昔与中华交通频繁,我国使臣之北使,及北使之来我国,国交上正式关系之外,有许多逸话,足解人颐。”①《越华逸话》编者按语,载《南风》1928 年第135 期,第49 页。急智斗胜类型正是这种“逸话”式的话语建构,在中越邦交关系语境中建立了一种逻辑必然,即中国君臣不怀好意地刁难,越南使臣必定以急智化险为夷,中国君臣枉费心机,却必然尴尬地面对失败结局。这既塑造了越南使臣维护民族尊严的英雄形象、传递出对中国封建政权轻慢越南的强烈不满,又以乐观自信的民族精神赋予了使华故事别具一格的喜剧风格。
当然,“故事的丰富不在于结构,而在于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来实现同一个结构因素”。②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Vladimir Proрр)著,贾放译:《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49 页。急智斗胜情节有时通过功能单位的内部变形,实现审美风格的转变。如《野史》“星象辨”中讲述某公曾为屠夫,后致显位使华。因逢中国大旱,中方设坛要其祈雨。他无奈之下只得以屠宰野语蒙混,不料适逢下雨,竟被中方盛赞为精通天文星学的高才。情节单元中保存了功能单位①和③,即仍以中国君臣设置难题为发端,以越南使臣最终获胜为结局,但将功能单位②由越南使臣破解难题变形为使臣用粗拙的手段佯装破解了难题,由此凸显出功能单位③的荒谬性和滑稽性,以“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的方式,③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 年,第226 页。嘲讽了中国封建政权的愚蠢。再如,《三魁备录》“江文明”写后黎朝使臣江文明使华时,清人故意借西汉马援征伐交趾的历史事件,出上联讥讽越南,要求其对下联。江文明借用吴权白藤江一役击败南汉的事迹,在下联中进行了回击。结果清人怒刳江文明,将其遗体灌注水银送回本国。故事情节单元中保留了功能单位①和②,即写出了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但功能单位③发生了变形,江文明尽管破解了难题,却没能摆脱困境反遭残忍杀害。这一变形强化了角色之间冲突的对抗性,在揭露清廷残暴的同时,塑造了越南使臣悲壮的英雄形象。功能单位的内部变形促成了故事审美风格的变化,但并不改变功能单位间的因果联系和话语逻辑,仍是以二元对立关系阐释中越关系的。
“急智斗胜”类型还通过改变人物组合,调整叙事角度、延展话语范畴。如《三魁备录》“阮登道”写阮登道使华时居住在北京会同馆,①清翰林院出上联,令各国陪臣对答。②高丽陪臣先对,阮登道后对,③清人对阮联更为称道:“高丽陪臣以竹梅起兴,枝叶扶疏萃,芬芳于一室,后世必有跨灶之事功。南国陪臣以性情起兴,琴诗和雅会,造化于一身,后世必有掀天之事业。”④阮澣如:《三魁备录》,越南国家图书馆藏钞本影印本,馆藏编号R.2066。再如《公余捷记》“莫挺之记”也写到陈朝使臣莫挺之使华时,①元帝命其与高丽使者题写咏扇诗文。②高丽使者先动笔,莫挺之遥望他运笔的姿态便猜到了内容,接续其诗一蹴而就。③元帝大为嘉许,封其为两国状元。两个故事情节单元都包括三个功能单位:①中方命题;② 高丽与越南使臣奉命作答;③ 中方评判越方获胜。故事在中国君臣和越南使臣之外,增加了高丽使臣的人物设置,从而建构出一套东亚邦交场域内的人物关系系统。不同人物居于不同的特定位置,“正是在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们强加于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之上的决定性因素之中,这些位置得到了客观的界定,其根据是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的分配结构中实际的和潜在的处境,以及它们与其他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⑤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Вourdieu)等著,李猛等译:《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年,第134 页。清翰林院是故事中的命题方和评判者,处于关系系统的支配和权威的位置。越南、高丽使臣奉命作答,被评判胜负,处于从属位置和相互竞争状态。如果根据某一范围内的情节来界定人物,那么清翰林院显然具有天朝上国的符号意义,越南、高丽使臣是象征附属国的政治符号,这种角色设置使故事的话语范畴从中越关系延展至区域多边邦交。越南使臣力压高丽使臣,赢得中方的褒奖,既彰显了越南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也显示出对中国在权力场域中宗主国核心地位的认同,表达了对附属国间权力竞争关系的认知。值得关注的是,阮朝佚名编撰的《北使佳话》“莫挺之事迹”还特意改写了功能单位③,在莫挺之获胜后,增加了“高丽使乃自刎而死”的情节。①佚名:《北使佳话》,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25 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253 页。这不仅更清晰地表达了附属国竞争的话语意蕴,而且强化了对东亚多边邦交场域的高度对抗性阐释。
“骋才类型”是专门记述越南使臣在华期间展现文才的故事情节,通常由两个功能单位组成:①越南使臣展现文才;②中外人士叹服。如《三魁备录》“范谦益”:
①范谦益如清时,逢五星连珠,献题三章;②清帝嘉之,赐硃批褒奖,赐越南国王书三部,乾清宫召见慰问,再赐御书“日南世祚”。
故事中的骋才情节单元有时会叠加出现,例如《人物志》“工部尚书黎相公年谱”:情节单元一
①黎贵惇使华时,清朝兵部尚书梁诗正、工部尚书归宜光等久闻大名,争来接问,黎贵惇对答如流;②众人赞叹不已。
情节单元二
①黎贵惇向朝鲜使臣赠诗;②朝鲜使臣惊叹,为之作序。
情节单元三
①向中国伴送官秦朝釪展示著作《史辨》;②秦朝釪击节称赞,逐加评品。
情节单元四
①向粤西督学朱佩莲展示《圣谟贤范录》和《史辨》;②朱佩莲大奇奇才,为之作序。
此外,《山居杂述》“还金有报”、《桑沧偶录》“阮宗窐”、《三魁备录》“郭廷宝”等也采用了这一情节类型。骋才情节通常由越南使臣和中外人士两组类型人物构成,越南使臣的行动是展现文才,而中外人士并不是命题者、评判人或竞争对手,其行动仅仅是被越南使臣的文才所折服,极力表示赞赏。这种角色设置消解了人物间的对立与竞争关系,而情节按照时间顺序形成因果逻辑,即以越南使臣彰显文才为“因”,以中朝人士叹赏为“果”,不仅形成了越南使臣文才超卓的叙事话语,而且以中朝他者为镜像,建构了令人仰慕的文献之邦的自我形象。历史上不少越南使臣在华交游时,都因文才出众受到过中方人士、朝鲜使臣的称赞。例如,黎贵惇被秦朝釪称为“善读史而得其要领者”,②(清)秦朝釪:《群书考辨序》,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4 册,第230 页。被朱佩莲赞誉为“南藩理学之祖”,③(清)朱佩莲:《圣谟贤范录序》,同上书,第340 页。朝鲜使臣洪启禧、李徽中等在唱和诗中也对他称赞有加。可见,骋才类型虽不免过甚其辞,但基本情节是符合史实的。在骋才类型基础上,使华小说还进一步驰骋想象,讲述越南使臣凭借才华而登中国第的故事,形成了登科情节类型,如《桑沧偶录》“武公镇”、《山居杂述》“登中国第”等。登科情节也由两个功能单位组成,只是将骋才类型的功能单位②“中方人士叹服”改换为“获赐中国状元”。如《三魁备录》“阮登道”:
①阮登道奉作拜月赋,挥毫立就;②清帝赐状元。
再如,《三魁备录》“阮直”:
①阮直北使应举;②明人又赐及第。
在中越文化交流史上,确曾有高才博学的越南学子在中国登科,如“汉唐时,尝贡进士明经者,李琴、张重、姜公辅是也”。④黎崱著,武尚清点校:《安南志略》,北京:中华书局,2000 年,第324 页。明代“景泰五年甲戌进士黎庸,交阯清威人,阮勤多翼人,勤仕至工部左侍郎。天顺四年庚辰,阮文英慈山人;何广扶宁人。成化五年己丑王京,嘉靖二年癸未陈儒,俱交阯人”。⑤(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336 页。不过这些登中国第的学子要么是侨居中国的越南后裔,要么是在越南内属中国时参加的科举考试,都不是衔皇命赴华的使臣。在中越宗藩关系时期,越南使臣以外国官员的身份参加中国科考是不合科场规制的。中越两国正史中均没有越南使臣登中国第的记载,元明清三朝的进士名录、进士题名碑中也没有越南使臣的名字。再者,元明清时期并没有特赐第制度,①参见闫真真:《宋代特赐第的历史渊源与界定》,载《海岱学刊》2015 年第1 期,第216 页。使臣不可能未经科考而由皇帝赐予及第。可见,越南使臣登中国第的情节是虚构的。
登科是才学优卓的一种表现,因此登科类型属于骋才类型的变形。它一方面延续了骋才类型的叙事逻辑和话语意蕴,在对华夏文化认同的基础上,夸耀本民族的文化成就,建构出文献之邦的越南自我形象;另一方面又通过功能单位的变形,在登中国第情节中寄托了改变中越固有权力秩序的民族理想。后黎至阮朝是越南民族意识的高涨期,仕宦文人、知识精英对中国传统的华夷观进行过越南文化阐释,认为华夷之分不在于国家的地理方位或政权的民族属性,而是“视乎礼义之存亡,文行之同异”,②(清)阮思僩:《辨夷说》,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20 册,第230 —231 页。进而提出越南“千余年与贵国并列为华夏,国有大小之殊,而文献则无彼此之异”,③阮文超:《与广东游子廖抡英书》,见《方亭文类丙集》,越南国家图书馆藏本,馆藏编号R.1219,第36 页。因而属华夏而不属夷。可见,在越南文化阐释中,“文献之邦”不仅是文化成就,更关乎对越南民族正统性和国家权力地位的认同。科考历来被称作文战,登科在中国文化乃至东亚汉文化圈内都有在才学较量中拔得头筹的意义。登科情节生成于越南华夷之辨的文化语境中,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文才品评的话语范畴,而带有中越文化较量的话语隐喻。越南使臣登中国第的结局虽然是文学虚构,但建构了越南文化居于华夏文化正统和优势地位的话语意蕴,在彰显越南国威的同时,折射出越南民族调整对华关系中自身权力地位的强烈愿望。登科类型的情节结构脱胎于骋才类型,但在使华故事中常被嵌套入急智斗胜情节之中,特别是将急智斗胜类型的功能单位③置换为登科类型的功能单位②,以登科作为越南使臣在急智较量中取得胜利的标志,例如前文所述《越南开国志传》中冯克宽故事的情节单元三和《公余捷记》“莫挺之记”。可以说,对中越权力秩序的文化抵抗是登科类型和急智斗胜类型传递的共同意蕴,也是推动这两个情节类型在小说中常常嵌套出现的话语动力。
越南使臣被羁留、遭受种种迫害也是使华故事常见的情节类型,通常只有一个情节单元,并由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三个功能单位组成:①使华发生意外;②使臣被羁留、受迫害;③多年后获释归国(或死于异国),分别对应事件发生的原因、过程和结局。例如《公余捷记》“黎景询记”:
①莫朝黎光贲使明途中,贡金被人暗中以假换真,至南宁时中方查验发现问题;②黎光贲被明朝囚禁,被以蛤蜊壳覆双目漆之,但他镇定自若、坚贞不屈;③十八年后被释放。
再如,《南天忠义实录》“胡朝范耕”:
①胡朝左司郎中范耕如明,不肯透露国事;②范耕被羁留;③范耕哭拜被俘的胡朝君主,被明朝杀害。
《山居杂述》“黎能让九世孙”、《南天忠义实录》“黎纪·黎少颖如明”等也是这一情节类型。羁留迫害类型大都采取虚实结合的手法,既有一定的史实依据,又不乏虚构。例如《公余捷记》中黎光贲被明朝羁留十八年的情节,就与史实存在一定差距。《大越通史》记道:“光贲于嘉靖二十七年戊申往明国岁贡,至南宁明朝以其伪官待查白方许献进。行文去后,查无回音,光贲留馆待命。福源亦以境内多难,久缺朝贡,不暇为请。嘉靖四十二年癸亥,明两广军门始遣送诣北京。福源因差候命,寄银二十五两劳之,到京复见留至是。明大学士李春芳悯光贲在明境十八年,青鬓而出,及回须发尽白,北人以北苏武白首以归云。”④黎贵惇:《大越通史·附录》,河内:越南文化教育与青年部,1973 年,第80b —81a 页。《明史》也记载,黎光贲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受莫宏瀷派遣如明岁贡,由于莫朝正处于莫登庸死后的权力纷争之中,明朝对黎光贲使团的合法性抱有怀疑,“以其国内乱,名分未定,止来使勿进,而令守臣核所当立者”⑤(清)张廷玉等:《明史》第27 册,卷321 列传209,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8334 页。。直到嘉靖四十三年(1564),莫朝的权力争夺基本尘埃落定,明朝才准黎光贲等奉表文方物至京,“此嘉靖二十七年岁例贡也,光贲等至中国十五年余矣,使臣从士物故过半,是至始得达。上嘉其恭顺,特赐宴如朝鲜、琉球二国陪臣例。”①(明)张居正等:《明世宗实录》卷540(校印本),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年,第8745 页。可见,历史上黎光贲确曾被明朝羁留南宁十八年,但原因并非小说中所谓的贡金问题,而是其使臣身份合法性受到质疑。黎氏在羁留中遭受迫害的事件则不见于正史,黎氏本人也未在羁留南宁期间所著《思乡韵录》中提及。据此推断,黎氏在羁留期间遭受迫害的情节也很可能是虚构的。再如《南天忠义实录》中范耕使明被扣留之事,虽不见于中国史料,但越南史料有相关记载。《大越史记全书》称,永乐三年(1405)“汉苍遣左刑部郎中范耕如明求和,通判刘光庭副之,明独留耕,而遣光庭还”②吴士连等编纂,陈荆和编校:《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8,东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附属东洋学文献刊行委员会,1986 年,第486 页。。《钦定越史通鉴纲目》记载更详,称因明朝与胡朝在禄州存在领土争议,“汉苍屡被明人诘责,乃遣左司郎中范耕、通判刘光庭如明贡谢,欲以息兵端也。明留耕而遣光庭还”③潘清简等:《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正编卷12,越南国家图书馆藏本,馆藏编号R593,第9 页。。事实上,永乐三年是明朝与胡朝矛盾激化期,不仅陈朝后裔陈天平进京控诉胡氏篡国,占城国王也遣使控告胡朝侵占领土,而且胡朝还占夺了明朝的禄州等地,这一系列冲突最终导致明朝伐胡的军事行动。可见,范耕应是在双方交战之际遭到扣留的。至于范耕因哭拜莫主而被杀害一事,越南正史中未记载。《南天忠义实录》以纪实的手法记述了范耕被羁留的事件,但功能单位①③未必属实,事件的起因与结果带有虚构。
在“羁留迫害”类型里,中方以抽象的政权形态出现,其行动是拘禁和迫害;越南使臣是具象的,但无论出使时代还是姓名如何,其行动都是饱受摧残和坚贞不屈。角色的功能性凸显形象的差异性,塑造出中国封建政权残暴的霸权形象和越南使臣不畏强权的悲剧英雄形象。历史上在中越关系陷入动荡时,的确发生过多起越南使臣被扣留的事件。例如,至元十五年(1278)元世祖召陈太宗世子入见,世子称疾不行,“遣其大夫郑廷瓒、杜国计入贡。留廷瓒于京师”。至元二十三年(1286),陈朝遣大夫阮义全、阮德荣入贡,元朝再次“以世子不朝,留义全于京师”。至元二十四年(1287),陈朝大夫阮文彦、白舍来贡,元朝“留文彦等数年”。至元三十年(1293),陈朝遣陶子奇、梁文藻来贡,元朝“以召不朝,留子奇于江陵”。④黎崱著,武尚清点校:《安南志略》,第333、335 页。明永乐四年(1406)胡汉苍为平息明朝对陈天平遇害的愤怒,“以三江安抚使陈恭肃为使、爱州通判枚秀复副之,佥判蒋资为从事如明,辨白添平诈冒之事,请得通贡如故,明皆留之不遣”⑤潘清简等:《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正编卷12,第11 —12 页。。若放眼于中越封建政权近千年的交往史,这些羁留事件无疑是偶发的,归根结底是中越宗藩关系动荡造成的。不过,羁留迫害类型中功能单位①富于变化,故事里使臣被羁留的原因五花八门,有的是因贡金出现差池,有的是因不肯透露国事,有的是中方因军事失败而采取报复,还有的则是中方故意扣留越南人才。羁留原因的泛化消解了羁留情节中因果关系的特定性,生成了中国封建政权必然以各种理由羁留越南使臣的话语逻辑和使华存在巨大危险的话语意蕴。这表明历史上羁留事件造成越南社会的沉重心理阴影,小说通过使臣被羁留的集体想象,把“铭刻于心的经验和回忆以一定形式固定下来”,⑥扬·阿斯曼(Jan Assmann)著,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6 页。成为对华邦交的民族文化记忆,建构了遭受中国封建霸权迫害的、屈辱的自我形象。
越南古代汉文小说大多是作家“姑举自少所闻诸大老之所言传,及长,附以自己之所闻见证考”的产物,⑦佚名:《老窗粗录序》,见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6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7 页。使华故事的来源也主要有所见与所闻两种,前者由小说家摭取史料文献,是使华故事的史实来源;后者则主要来自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是使华情节类型生成的重要文学基因。
《三魁备录》讲述阮登道使华骋才的故事时,在篇首明确指出来源于“古传”。《公余捷记》讲述阮公登著《飞来寺赋》深受中国人崇拜的事迹时,也注明“世传”。无论“古传”还是“世传”,都是指民间传说与故事。《宋珍歌》是流传于京族民间的喃文传统叙事长诗,讲述书生宋珍凭借才干显身扬名、最终与妻子苦尽甘来的故事。其中有越南状元宋珍因得罪国王,被罚出使秦国十年的情节,并包含如下四个情节单元:
情节单元一
①秦王命人在路中挖深洞,以花席覆盖,命使臣入殿;②他国正使走路中间,掉入深洞,宋珍走路边,安然无恙;③秦王点头称赞。
情节单元二
①秦王命人将宋珍监禁庙中十日,除了庙内的三缸水,不送饮食;②宋珍识破三尊佛像是米饼做成,水缸盖是茶饼做成,吃喝无忧;③秦王召见宋珍,赐婚不成,厚待礼遇。
情节单元三
①宋珍帮助秦国勘破杀夫迷案;②秦王赐宋珍状元。
情节单元四
①宋珍帮助秦国勘破失窃奇案;②宋珍的才智尽人皆知,秦王赐宋珍银两无数。
这里的秦国指的是中原封建政权。可见,使华故事并不是汉文小说的独有题材,而是《宋珍歌》等民间文学共同演绎的内容。《宋珍歌》在使臣被断饮食、佛像由米饼做成等细节上,与《北使佳话》“黎公衡”有明显的互文性。虽然《宋珍歌》经历了从口头传唱到文字记录的漫长过程,其早期歌谣的生成年代与流布情况则难以确考,并不能由此断定《北使佳话》“黎公衡”模仿《宋珍歌》,但至少说明,二者在使华情节上存在谱系关系。再者,《宋珍歌》的前两个情节单元与使华故事的急智斗胜类型、情节单元三与登科类型、情节单元四与骋才类型具有较高的吻合度,也显示出汉文小说与民间文学在使华情节结构规律上的一致性。道光十三年(1833)阮朝使臣汝伯仕等人如清时,曾受当地文士的热情邀请,参加了广东诗社的征诗活动,汝伯仕的诗作还被评为第四名。他本人记道:“在馆员人见之欢喜,故于公回后,弁兵传播,谬谓余应试广东场高中者以此也。”①汝伯仕:《粤行杂草编辑》,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13 册,第211 页。可见,汝伯仕的文学交游事迹传播回越南后,在民间变异为登中国第的传说。这一事例堪称越南民间使华故事生成的典型案例,鲜活地展示了使华事件在越南的变异过程,印证了越南民间对使华故事的程式化加工方式。可以说,越南民间故事与传说中存在程式化的使华想象,这为越南汉文小说中的使华情节类型的建构提供了重要的文学素材。
当然,“故事结构的一致性并非隐藏在人类心理的某些特点中,也不是在艺术创作的特殊性中,它隐藏在往昔的历史现实里”②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著,贾放译:《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第467 页。。使华故事既生成于中越宗藩关系的历史语境,又以中越邦交活动为故事内容,其结构方式必然受到邦交历史现实的制约。历代越南使臣按照邦交规约定期来华,其本质是履行中越宗藩关系。长期的、相对固化的仪式形态无疑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使华故事的想象空间,客观上成为使华情节类型的稳定基石。不过,情节类型在传递中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异,主要表现出两种衍化形态。一是添枝加叶式的衍生,也就是在原有情节类型上衍生出其他类型的情节单元,既丰富了故事情节,增强了审美效果,也使叙事逻辑和话语意蕴更加灵活。例如《桑沧偶录》和《三魁备录》中记述阮宗窐故事时,均采用了骋才类型的情节建构方式:①阮宗窐两次如清,著有诗集《使华丛咏集》数百篇,②清人叹奖。在阮朝末年的《北使佳话》中,故事又增缀了一个急智斗胜的情节单元:①清人问道:你频繁出使,是否因国中他人皆不知诗?②阮宗窐回答:我国遣使依据考试成绩,排名高的均不肯远行,我两度排名垫底而已;③清人嘉其善于辞命。这种衍生增加了阮宗窐故事的喜剧性,强化了越南文献之邦的话语意蕴。二是移花接木式的置换,将情节单元的行动者置换为其他使臣。例如“假黄雀”情节单元在《老窗粗录》《南史私记》《公余捷记》等多部小说中,均被记入莫挺之的使华故事。不过,《越南开国志传》将这一情节单元移植到了冯克宽的使华故事里。这种置换不排除是小说家“以己所素闻及求诸博识”时的知识性错误,①武芳堤:《公余捷记序》,见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9 册,第18 页。但恰恰印证了情节建构中强烈的角色符号化特点,显示出使华情节类型的稳定性。小说的情节类型不仅是程式化的叙事技巧,还是特定历史现实催生的思维、情感、话语方式的文学聚凝。使华情节类型无论衍生还是置换,都没有从根本上动摇其建构规律与叙事逻辑。在中越近千年的牢固宗藩关系的历史现实下,越南古代使华故事的思维、情感、话语方式是相对定型的。
使华故事与使华诗文是越南使华文学的两个组成部分。越南使华诗文由使臣创作于使途,既有与中国仕宦文人的交游唱和,也有进呈中国帝王的献诗或应制诗,往往具备诗赋外交的现实功用和较强的官方色彩。使臣们以“远服效山呼,衣冠会上都”②黎贵惇:《到北京礼部堂进表恭纪》,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3 册,第232 页。“授受光回尧舜旦,万方朝觐共依归”③阮偍:《太上皇帝纪元周甲授受礼成恭纪二首》,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8 册,第230 页。为主基调,表达对中国王朝怀柔致远政策的赞赏,渲染远邦归附的恭顺态度,构成了越南古代汉文学对华书写的主旋律。使华故事并非对中越邦交活动的观察与再现,而是承载了越南社会的集体想象,是通过加工与重构历史上与异国他者的邦交事件,而形成的民族记忆储存。本文分析的三种情节类型虽不能覆盖使华故事的全部范畴,但作为典型情节,充分揭示了越南社会在对华心态上的自我优越感与屈辱感的复杂交织、受仰慕与受迫害的矛盾形象叠加,彰显出高涨的越南国家主体意识与中越宗藩秩序的历史现实之间的强烈碰撞。剖析使华故事的情节结构规律,深入解读越南民间对中越邦交历史的话语阐释,无疑有利于更全面地考察越南使华文学的民族特质、认识越南古代汉文学的中国情结的多重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