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凯(南京工程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7)
宋金时期墓葬装饰中的杂剧演乐图像,是研究我国古代戏曲艺术的重要物质材料,近年随着墓葬艺术的深入研究,日益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与金墓杂剧砖雕能够被独立于其他画面之外进行解读不同,宋代壁画墓中的演乐图往往是墓葬内部空间主题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装饰体系中承载着无法分割的功能,只有从整体出发才能真正解读其准确意义。而这一主题常被表现为“祝寿模式”,即北宋中晚期两京地区的墓葬装饰“围绕墓主即寿者的寿宴场景相配置,形成以‘祝寿’场景为核心,家居场景相配套的图像系统”[1]64,包括登封黑山沟宋墓、登封箭沟宋墓、白沙宋墓等区域内主要墓葬均遵从这一模式。壁画中均有如寿宴、寿桃、寿礼等代表性祝寿元素,演乐图也正是这祝寿场景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即寿戏演出。需要强调的是,墓室中的祝寿场景毕竟不同于世俗生活中的寿庆布置,它只是以讳死和祈寿为主要目的的一种墓室装饰主题营造,寿戏则作为祝寿主题中的重要一环被反复表现。
依据墓室壁画所绘内容,宋墓祝寿演乐图像大致分为以下几种类型:其一为清乐小唱。具有代表性的是河南登封黑山沟宋代壁画墓,其墓室下层装饰场景呈现出明显的祝寿主题。在西北壁所绘夫妇对坐图中,男女主人身着鲜艳服饰袖手而坐。西南壁备宴图中,两名女子在方桌前忙碌,桌上放有托盘、小罐、桃果等。在墓室的西壁绘有演乐图,三女子立于幔帐之下,右侧一女子捧笙吹奏居于前,另一女子举节拍作拍击状立于后;左侧另有一女子正在火炉前温酒(图1)。值得注意的是,与夫妇对坐图相对的东北壁上,绘有两妇人各抱一儿童,右边女子“怀中孩童身着红花小袄,双手捧一鲜桃”。[2]62
图1.河南登封黑山沟宋代壁画墓西壁[2]彩页
此演乐图所绘内容与史料所载寿宴甫始的演出场景相似。《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记载圣寿宴会开场“第一盏御酒”时,便是“歌板色,一名唱中腔,一遍讫,先笙与箫笛各一管和”[3]53,在《宋史》和《夷坚志》中也有相同记载。南宋的《武林旧事》则将皇家祝寿演出分为了上寿、初坐和再坐三个部分,其中上寿的演出也是以独奏乐器为主。
尽管百姓人家远不及皇室讲究仪轨,但可效仿参照。值得一提的是,黑山沟宋墓东北壁所绘画面一直被称为“育儿图”,但如此释读似乎与墓室场景并无关联,尽管少数墓室也有儿童形象出现,但要么绘于拱间壁,要么为程式化零散砖雕,整面墓壁的育儿画面被放入墓室显得非常突兀。若是从祝寿演乐视角来看便显得通顺得多,西壁清乐作为寿戏序幕正在演出,而东北壁便是后续的杂剧准备。宋代杂剧常有儿童参与,皇家民间均是如此,如圣寿宴会中第五盏时“小儿班首入致语,勾杂剧入场,一场两段”,及至第七盏时“女童进致语,勾杂剧入场,亦一场两段讫”。[3]55可见儿童上场送出祝福是两个节目交替的关键环节,而墓壁画面中一个孩童的手中正捧有寿桃,似乎该壁画就是表现寿戏演乐的场景之一。
除黑山沟宋墓外,白沙二号宋墓也绘有类似场景,其墓室中精美繁缛艳丽的建筑彩画加上备宴图、乐舞图、送礼图等同样体现出祝寿模式。墓室西南壁夫妇对坐图中桃果、注子注碗等绘于桌上明显位置。方桌后绘一女子双手击拍板立于女主人右侧,其右为一梳童髻男像,双目看向拍板,似是关注节拍,二人或是执板独奏,或是女乐执板男乐小唱(图2)。《都城纪胜》中云:“唱叫‘小唱’,谓执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轻杀,故曰浅斟低唱。”[3]96画面中男乐也有可能与一号墓壁画人物相同为女扮男装。其实,清乐小唱在宋时祝寿演乐中很受欢迎,晏殊在《少年游》中云:“芳宴祝良辰。风流妙舞,樱桃清唱,依约驻行云。”[4]95王之道的《好事近·彦逢弟生日》则云:“唱我新词一釂,听尊前丝竹。”[4]1159在寿宴演乐中,清乐小唱既可作为开场演奏为后续杂剧做铺垫,也可以单独表演营造高雅祥和氛围,从而满足不同演乐需求。
图2.白沙宋墓二号墓室西南壁[5]图版九
其二为乐舞大曲。具有代表性的有白沙宋墓一号墓、林县城关宋墓和登封刘碑村宋墓等。其中白沙一号墓前室东壁绘有11 人的女乐场景(图3),壁面左右两侧各分前后两排站立五位演奏乐师,左侧五人分别吹箫、笙、排箫及弹奏五弦琵琶,右侧五人则分别击鼓、拍板、腰鼓以及吹横笛和觱篥,中间另有一女子欠身扬袖作舞,宿白先生引《乐书》论证其为大曲。在墓室西南壁绘有墓主夫妇对坐像,“二人皆侧身面东观看东壁之乐舞”,身后立有侍者四名,其中左侧屏风处一侍女“双手捧一黑色果盘,内盛桃果”[5]38。墓前室南壁、甬道的东西壁则绘有向墓主人贡纳财物和送寿酒之人,这些画面结合墓室内精美的建筑彩画,同样营造出了较为完整的祝寿场景。与之相比,林县城关宋墓的乐舞规模就要小很多,画面中只有五人,其中四人奏乐,分别是吹奏觱篥、双手击腰鼓、敲击拍板和击鼓,中间一人做舞蹈状。登封刘碑村宋墓西南壁也绘有五人,前排二人作舞,后三人奏乐且其中一人击鼓。
图3.白沙宋墓一号墓前室东壁壁画[5]图版四
王国维在《唐宋大曲考》中云:“宋之大曲杂剧,用于春秋圣节三大宴。”[6]43依据《宋史·乐志》所载,教坊所奏十八调、四十大曲中“般涉调”有曲《长寿仙》。乾德二年(964),教坊高班都知郭延美又作《紫云长寿乐》鼓吹曲,且太宗洞晓音律,亲制大曲中有仙吕调《齐天长寿乐》、平调《金觞祝寿春》。此外,《东京梦华录》“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记载,在皇家寿宴演乐中,大曲常与慢曲联用,大曲主要用于舞,慢曲即小唱则用于进酒,并按照饮酒顺序重复回环。如每盏御酒后宰臣进酒时,乐部或是起慢曲如《倾杯》或是独打方响,而百官进酒则起《三台》并辅以舞旋。及至寿宴高潮,乐舞与杂剧相糅合,“参军色作语问队,杖子头者进口号,且舞且唱”[3]55成为宋代大曲的重要表演特色。
宋代祝寿诗词中也有寿宴大曲乐舞场景的描绘,如晏殊《喜迁莺》中“歌敛黛,舞萦风,迟日象筵中”[4]94,无名氏《八声甘州· 寿国太夫人》“好是庭闱称寿,簇舞裙歌板,欢意重重”[4]3761等,虽没有皇室演出复杂的结构,但依然热闹非凡,增加了寿宴欢庆氛围。宋代大曲由于融合了江南乐制,用乐不断俗化,加之运用旧曲创新声,极大地丰富和创新了宋代大曲的创作,满足了寿宴演乐对世俗享乐的追求,也使得墓室壁画反复出现此题材。
其三为杂剧表演。具有代表性的如安阳小南海宋墓,在墓室南壁左侧绘有4 人正在作戏,其中右前官员打扮、坐太师椅者为装孤色,右后站在方凳上整理冠帽者为副末色,左前副净色右手前指,若有所语,形态滑稽,左后末泥色站在方凳上为副净整理发髻。四人所扮与《梦粱录》中所云“且谓杂剧中末泥为长,每一场四人或五人”[3]308相应。在墓室的东壁为图像配置中不可缺少的夫妇对坐图,西壁左侧为庖厨图,案左侧圆盘上放有桃果等食物,右侧绘有乘轿前来拜寿之客,随行侍从高举贺礼。与此相似的是登封下庄河宋墓,其墓室西壁也绘有杂剧图,但由于漫漶严重,考古报告误认定其为“拜师图”。画面中可见作戏者四人,居中二人相对而立似在交谈,右者戴展角幞头,着圆领红袍,正在倾听左者说话,二人当为剧中装孤色和末泥色。另有前者戴展角幞头上穿红衫为副末,后有一人为副净。此外,考古报告将墓室西南壁所绘画面误称为“孝顺高堂图”,其实对照登封箭沟宋墓和城南庄宋墓,不难发现该画面就是常见的夫妇对坐图,结合东壁备宴图和东南壁供奉图,依然可见装饰中的祝寿场景。
与此二例略有不同的是新安李乡宋四郎墓,其墓室东南壁破子棂窗下绘有五人杂剧图,其中四人形态可以辨认,“左起第一人合手拍掌站立,第二人手持拍板,第三人作舞蹈状,第四人扶竖笛吹奏”。[7]201画面虽为伴奏乐舞,但与大曲相比最大的区别是中间舞者打扮为滑稽相,不仅袒胸露怀、举止乖张,且头戴特有的偏髻诨裹,眉间画有杂剧表演者典型的“八”字形妆扮,展现出北宋晚期杂剧与乐舞之间的混融关系。除此之外,洛阳洛龙区关林庙宋墓中出土三块杂剧人物砖雕,学者依据砖雕上画轴中的清晰画面,判定其为一种在庆生贺寿时表演的献香杂剧,又称为“上寿杂剧”[8]100,进一步证实了两京宋墓演乐图像中的“祝寿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这种观念不仅被运用于壁画墓中,也有可能同样存在于砖雕宋墓。
北宋时期杂剧主要是在继承唐代滑稽戏、歌舞戏基础上,融合民间说唱、杂技等技艺,形成形式多样且具有戏剧性的表演。尽管概念定义尚不明确,但由于其滑稽、诙谐、热闹而广受欢迎,常被用于皇室民间的各种集会,“太皇生辰,教坊例有献香杂剧”。根据《宋史》《武林旧事》记载,宋代已出现专门的祝寿剧目:“南宋官本杂剧有《打勘长寿仙》《偌卖旦长寿仙》《分头子长寿仙》三本,宋金院本名目有《讳老长寿仙》《抺面长寿仙》二本。”[6]26而民间生日欢庆中的杂剧演出早在唐代便已有之,《酉阳杂俎》续集中记载:“予大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9]211五代时期亦复如是,《太平广记》引五代《玉堂闲话》载:“唐营丘有豪民姓陈,藏镪钜万,……又每年五月,值生辰,颇有破费,召僧道启斋筵,伶伦百戏毕备。”[10]1196及至宋时就更为常见,如《夷坚志》所记永嘉籍太学生诸葛贲叔祖母生辰演戏:“相招庆会,门首内用优伶杂剧。”[11]1538值得注意的是,中原地区宋代墓室壁画中,杂剧图既扮演独立角色,又与夫妇对坐图、庖厨图、供奉图等共同营造祝寿氛围,不仅反映出民间杂剧从与乐舞混合搭配,向作为独立演出形态的转进,以及其内容从单纯滑稽逗笑向展现故事情节的跨越,更体现出杂剧在民间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中原地区宋代壁画墓装饰中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对世俗家宅不厌其烦地摹写以及艳丽繁缛的色彩呈现。演乐图中人物几乎无一例外身穿彩衣,如白沙宋墓一号墓中的大曲演奏乐师,各自身着红色、绛色、紫色、蓝色等纯色外衫,加上花冠、簪饰、丝带、裙裤等色彩融合,即便时隔近千年,却依然艳丽夺目。同样在登封箭沟宋墓中,十七人的演乐队伍服饰色彩涵盖了红黄蓝绿各种艳色,加上浅绿和赭黄色横帐,蓝黄绿三色组绶,以及组绶间的五彩绶结,让人很难相信如此五彩斑斓的场景竟是出现在墓室之中。这种通过喜庆的服饰色彩来烘托祝寿氛围的画面,所表现的正是斑衣祝寿场景,它来自“老莱娱亲”的典故,谓之子女身穿彩衣戏耍以娱父母,表示对双亲尽心尽孝,后被广泛运用于寿宴寿戏的装扮。在宋代祝寿词中大量出现,如傅大询《行香子·寿邓宰母二月初五》中云:“戏斑衣、温酒重斟。蟠桃难老,相伴长生。”[4]1830张纲在《满庭芳·荣国生日》中道:“深深愿,斑衣拜舞,千岁奉灵椿。”[4]921洪咨夔有词云:“金蕉进酒,斑衣起舞,喜气津津。群玉峰头环珮,紫薇花底丝纶。”[4]2466更有一阙《鹊桥仙》云:“儿歌女舞,彩衣共戏,仰祝齐眉偕老。欢欢喜喜八千春,更何处、蓬莱仙岛。”[4]3765词中营造出喜庆歌舞为双亲祝寿的场景,似乎与墓壁所绘如出一辙,相互印证之下,也让后人得以释读出此时期宋墓装饰的特征与缘由。
按照常理,墓室作为哀悼空间,置于其中的演乐图像或是以升仙,或是以娱神,或是表达至亲至情为题材,《东京梦华录》记载中元节时人们焚烧纸钱、衣物祭奠亲人,观演《目连救母》杂剧,而宋墓绘制的却是滑稽、讽刺、逗笑的杂剧剧目。宋代寿宴中表演杂剧以渲染气氛、助兴饮酒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此时杂剧无论是歌舞戏、对白戏还是傀儡戏,“务在滑稽”是最突出特征,史料中常见观者捧腹大笑的记载。《东京梦华录》“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条云:“内殿杂戏,为有使人预宴,不敢深作谐谑,惟用群队装其似像,市语谓之‘拽串’。”[3]54可见皇室寿宴为顾及礼仪不便张扬演出,但也少不了其喜庆欢快的演出形式来烘托氛围。民间则没有这些顾虑,寿词中描写杂剧表演的场面数不胜数,如“张眉竞巧,赵瑟新成,整顿戏衫歌扇”[4]1135、“戏衫脱了浑无累,快活人间百十年”[4]2060等,仅从词中便可看出寿宴上充满欢声笑语,一派其乐融融的寿庆氛围。
自汉代以来,墓室内部营造的主基调是祭祀空间,无论是墓室结构、陪葬器皿还是墓壁装饰主要体现出两个目的,其一是事死如事生地营造墓主的地下家宅,其二是模拟逝者升仙登天、超凡入圣庇佑子孙。其中尽管也不乏伎乐演奏图像,但图像风格端庄凝重绝无戏谑之感。中原宋代壁画墓中特有的“祝寿”装饰主题,使得滑稽逗笑的杂剧元素进入墓室,让原本哀悼肃穆的空间变得欢快热闹。比如新安李乡宋四郎墓中的杂剧人物的夸张穿着和搞笑举止,在北宋之前的墓室装饰中鲜有出现,也绝非金代墓室祭祀空间中程式化的杂剧砖雕所能比拟。倒是在巴蜀之地的南宋石室墓中能够发现类似题材,如重庆大足龙水镇磨儿坡宋墓M2 中,于头龛、左壁和右壁各雕有牌楼,其中左右两侧牌楼中各有五人演奏乐器和表演杂剧,头龛牌楼中雕有夫妇二人依栏而坐观赏演出。虽然石室墓中已无色彩呈现,但戏楼的营造和杂剧人物滑稽的表演,依然能够见到北宋中原地区墓室装饰的影子。南宋巴蜀墓室营造一直有着浓郁的“寿堂”观念,成都西郊金鱼村嘉定四年(1211)M9 砖室墓出土的买地券中写道:“遂于此成都县延福乡福地,预造千年吉宅,百载寿堂。以此良辰,备兹掩闭。”[12]68可见这种滑稽、喜庆、祝寿的墓室营造观念很可能随着北宋中原民众迁徙而传播至巴蜀,并影响当地的墓室营造风格。
从宋代祝寿诗词来看,民间寿宴中的演乐表演队伍除了来自勾栏瓦舍或私人戏班外,也有不少是家中儿女自己装扮来为亲人祝寿演出。如刘镇《感皇恩·寿赵路公十八》词曰:“八十最风流,那谁不喜。......儿孙列两行,莱衣戏。”[4]2475曹彦约《满庭芳· 寿妻》中写道:“幸偿。婚嫁了,双雏蓝袖,拜舞称觞。”[4]2202何梦桂写道:“庭下阿儿痴绝。争戏舞、绿袍环玦。”[4]3146辛弃疾有词云:“遥想画堂,两行红袖。妙舞清歌拥前后。大男小女,逐个出来为寿。一个一百岁,一杯酒。”[4]1917可见子女们虽不能表演专业杂剧,但照葫芦画瓢地比画几下,或是插科打诨,或是嬉笑打闹,或是简单歌舞,效仿老莱子彩衣娱亲的典故,亲力亲为取悦双亲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而这子孙团聚、一堂欢庆的场面必然也是寿者最想看到的。登封箭沟宋墓是郑州地区迄今发现的宋金壁画墓中规模最大的,墓壁绘有人物多达41 人,皆身着彩衣。大曲表演喜庆而又热闹,加上案桌上明显摆放着桃果,夫妇对坐图中幔帐所悬挂的绶结,与宋代词人崔敦礼的那阙《鹧鸪天·时夫人寿》中所云如出一辙:“缡绶结,彩衣斑。孙枝相应傍门阑。年年同上长生酒,得见沧溟几度干。”[4]1725有趣的是,墓室东北壁的家宴图中除了老年仆人和侍童外多为女性,而紧邻的东壁大曲图中17 人均为男性。将寿词所写与壁画所绘相结合,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在寿庆中子女分别加入庖厨和演乐队伍,身着彩衣各自忙碌,博得双亲开心,营造出喜庆祥和的祝寿氛围。
学者们对于金代墓葬中的演乐图像有着较统一认识,即与当时民间文化中广为流传的祭祀活动有关。但金墓和宋墓看似相近实则迥异的装饰表现,使得金墓演乐图像娱神说并不符合宋墓。可以说,中原宋墓壁画中演乐图的绘制意义,不仅是为了满足墓室祝寿装饰主题需求,也是地下“寿堂”营造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墓室营造者祈寿祝福、庇护子孙、祈求家族安康兴旺的愿景表达。
《东坡志林》卷七记载:“生者之室,谓之寿堂,以偶人被甲执戈,谓之寿神以守之。”[13]68这里的寿堂即是生墓,又称为寿藏或寿冢等。尽管生墓习俗汉代已有,但宋代此风更为盛行,诗词、墓志、买地券中常见相关记述,主要集中在中原和巴蜀地区,“宋代生墓的使用者更为广泛,多为中下层人群,虽受道教思想的影响,但后期这种影响逐渐分化,营建期望趋于‘趋吉祈寿’这样的主题”。[14]101民间宋墓之所以盛行寿堂观念,首先与其规模大工期长有关,墓室不是即建即用,往往建好后常年掩闭,有的墓室甚至搁置28 年之久;其次与夫妇合葬有关,前文所述墓例均为合葬墓,由于夫妇去世时期不定,有的相隔数十年,不可能再在祔葬时重新装饰墓室。基于此,墓室在规划营建之初就要有长远考虑,不少生墓的买地券中出现“福寿延长”“延寿万岁”“寿保千春”之语。此外,寿堂在建好后启用前常放有石人,又被称为“石真”,宋代诗人姜特立作有《书寿穴中石寿星背四言》云:“彼石何人,云是寿者。作镇斯宫,孰分真假。以幻对幻,有同儿嬉。他日启扃,问尔是谁。”[15]80可见当时称此石人为“石寿星”,不仅避讳、讳饰了死亡,也起到祈寿延福之意,说明建生墓的目的虽是为逝者,但表面上却要营造一种喜庆祥和的祝寿场景祈福祈寿,演乐图像在其中的重要意义自然不言而喻。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不及其身,则在其后。”[16]496宋墓中祝寿图像的绘制意图正来于此。演乐图不仅烘托了墓室装饰的喜庆氛围,更是勾勒出一个圆满、祥和、德善之家,正如寿词中所云:“满前儿女,今日都欢聚。今也阿弥八十,儿也五十五。瓷瓯并瓦注,山歌和社舞。但管年年强健,妆成个、西王母。”[4]2707其实墓室中装饰乐舞图像汉代业已盛行,但直至唐代如韩休墓、李宪墓、苏思勖墓所绘演乐舞蹈图依然是呈现墓主人的生前享乐。以韩休墓为例,其墓中乐舞图绘于东壁,而南壁绘有祥云和朱雀图,北壁绘有玄武和山水图,西壁则是六幅树下高士图。乐舞图与其他墓壁画面很难形成组合,彼此都相对独立,可见在墓室营造之初就没有确定的主题贯穿其中,只是一味地追求生前富贵再现和升仙诉求,此中的乐舞图尽管具有文化艺术价值,但缺少思想观念价值,只是单纯的视觉再现。而金墓中的演乐图像受到了砖雕材质的严重限制,虽然每个单元都很精彩,但程式化严重,内容风格都很相近。在稷山、襄汾、侯马出土的十几座雕有杂剧图像的墓室中,东西两壁千篇一律地装饰为三间格子门,北壁多为夫妇对坐图,而南壁便是杂剧或微型戏台砖雕。如此装饰只是模拟出家宅场景,根本无法营造出主题氛围,于是金墓只能勉为其难地打造成类似祠堂的祭祀空间,无法再现宋时景象。可以说,无论是唐代还是金代,演乐图都只是作为独立元素安放其中,缺乏场景的支撑而显得单薄而冷清。
中原宋墓中的乐舞图不仅满足了寿堂的装饰需求,还与其他墓壁图像共同营造出庆善之家的形象。这种营造观念一方面源于小宗主义家族观的认可与推广,士人阶层厌倦了仕途的排挤和争斗,越来越重视家族、家庭的重要性,他们设立义庄、祠堂、族田来敬宗收族,既维护家中的基本伦理也团结成员的亲近关系,体会到了天伦之乐的温馨氛围,更增加了他们对家的依赖,“终向苕溪烟水,携手云庄风月,不践利名区。功业看儿辈,相对老江湖”。[4]1357-1358另一方面源于祖先崇拜和庇佑子孙的功利思想。“今之葬书,乃相山力冈畎之形势,考岁月日时之支干,以为子孙贵贱、贫富、寿夭、贤愚皆系焉,非此地、非此时不可葬也,举世惑而信之。”[17]1358相较于汉代对于祖先的敬畏而言,宋代的祖先崇拜融入了不少功利性,将先人之墓视为家族根基,“葬乘生气”,希冀先人位列仙班,能够荫庇子孙富贵功名、人丁兴旺。如此看来,中原宋代壁画墓中演乐图的绘制意义不仅只是再现当时的清乐小唱、歌舞大曲、杂剧演出,以及相关的乐器、动作、服饰、剧目等,更是反映出演乐文化所承载的社会风俗、民众心理和宗教思想,以及在社会生活中所扮演的真实角色,也是后人正确释读这一时期墓室装饰的立足点和突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