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恩?福瑟:从“世界尽头”走进诺奖殿堂

2023-12-21 15:45祁利伟
名人传记 2023年12期
关键词:剧作戏剧

祁利伟

2023年10月5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称“他的创新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喻的事物发出了声音”。

对绝大多数中国读者和观众而言,约恩·福瑟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说熟悉,是在诺奖“赔率榜”看到过他的名字;说陌生,是此前从未读过甚至见过他的作品。

那么,约恩·福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他写出过哪些作品呢?

在世界版图上,挪威位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西部,西濒挪威海,北望北冰洋,其最北端的北角县更是延伸至北极圈以内,而约恩·福瑟就来自这个被称为“世界尽头”的国度。

1959年9月29日,约恩·福瑟出生于挪威海于格松,家中有一个已传承数百年的小型农场,世代以种植果树为生。他的父亲克里斯托弗·福瑟勤劳质朴,在打理农场之余还经营着一家小店;他的母亲薇格蒂斯·福瑟是家庭主妇,餐餐变着花样做出丰富可口的饭菜。值得一说的是,夫妇二人脑海中似乎装着总也讲不完的奇妙故事,上自民间传说,下至劳作见闻,尤其是母亲讲起故事来语调感人,表情丰富,令约恩·福瑟非常痴迷,每每回味无穷。

童年时代的约恩·福瑟,穿梭于农场里,沉浸在故事中,犹如枝头的鸟儿和草丛中的虫子一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伤痛少年逃避进文学里

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让约恩·福瑟的开心和快乐戛然而止。

约恩·福瑟七岁那年,有一天,他骑自行车在农场里的小路上飞驰,在拐一个急转弯时被甩飞出去,摔在地上,情况十分危险。幸好他被及时送到了医院,醒来时,约恩·福瑟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从头到脚多处缠了绷带,仿佛一个被紧紧包裹着的初生婴孩。那段时间,他被困在床上,再也无法像鸟儿和虫子一样蹦来跳去,经常悲上心头暗自流泪,哭累了就昏昏欲睡,却总是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沐浴着一片光,一步步走向死亡。这般梦境令约恩·福瑟十分惊惧,以至于他变得呆滞和胆怯起来。父母看在眼里,面面相觑,继而忧心忡忡。

很快,约恩·福瑟出院了。父亲找到一所小学的校长说情,让他提前插班入学,寄望他能在集体生活中变回往昔的“疯癫模样”。不承想,约恩·福瑟一点儿也不合群,课堂上沉默寡言,下课了独来独往,放学后总是找没人的地方默默地弹吉他或画画。无奈之下,父亲常常自言自语:“这孩子,让人揪心!”然而,有一天,约恩·福瑟主动找到父亲说:“爸爸,您带我出海看看吧……”父亲欣喜若狂,当即摇船载着他下海了。

漫长的海岸,遍布着峡湾。少年约恩·福瑟站立船头,仰望天空,聆听海风,触摸雾团,竟深深地沉浸其中。就此,约恩·福瑟迷恋上了峡湾,经常缠着父亲下海,后来也被父母允许独自划船出去,于是他亲历了更多让人大开眼界的自然景象,诸如乍现的阳光、饱含雨意的云层、覆裹山林的暮色、若隐若现的礁石、星光闪烁的夜晚……这样的景象,既充满了隐喻,更蕴含着召唤——后来,约恩·福瑟这样回忆道:“我在船上凝望四周的风景时,感到自己仿佛不是在观看,而是在倾听某种声音。”

除了出海,约恩·福瑟也喜欢上了阅读,先后熟读了《圣经》和奥拉夫·H.豪格、格奥尔格·特拉克尔、弗朗茨·卡夫卡、威廉·福克纳、塞缪尔·贝克特、弗吉尼亚·伍尔夫等多位大作家的作品,内容涵盖诗歌、小说、戏剧等。就这样,在看与读中,约恩·福瑟的情绪慢慢转变,他也开始思考一些生活以外的“更大的命题”。

情至深处自宣泄。从十二岁起,约恩·福瑟就摸索着写作歌词、短诗和小故事了,虽然语言稚嫩,但是感情丰沛,博得他就读的小学数位文学教员的肯定和赞赏。进入中学后,寥寥数行的歌词、短诗和小故事已经不足以抒发约恩·福瑟充盈的情愫了,他开始对小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边拼命阅读积累,一边积极尝试创作。据说,约恩·福瑟曾以“我”的口吻,写出一篇“非常好看的短篇小说”,不过除他自己之外,从未有第二个人读过这篇小说。由是,从歌词、短诗、小故事到小说,曾经的伤痛少年就这样一步步进入了文学的世界——这段写作生涯的开端,约恩·福瑟多年后直言“早得叫人害臊”:“我初涉写作的动机,主要是源于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戛然而止之后的迷茫和失措:我以一个少年写作者的稚嫩笔触摸索着,试图靠近,抑或是远离这个未知而难解的世界——说到底,我通过文学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我认为安全的地方,这是一种逃避。”这番“自我解剖”,很诚恳,但也令人唏嘘、感慨。

1983年,约恩·福瑟从卑尔根大学毕业时,出版了自己的小说处女作《红,黑》。这是一部长篇小说,文笔犀利,令人瞠目,但因与一百多年前法国著名作家司汤达的长篇小说《红与黑》名字雷同,在引发关注之余亦引来颇多非议。彼时,约恩·福瑟二十四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但他不做反驳,而是埋头创作,先后出版了《上锁的吉他》(1985)、《血石》(1987)、《船屋》(1989)、《拾瓶子的人》(1991)、《铅与水》(1992)等小说。这五部小说,持续热销,备受瞩目,使他一跃成为挪威文坛一颗熠熠闪光的新星。与此同时,他出版的两部诗集《含泪的天使》(1986)和《狗的行动》(1990),也吸引了众多读者的眼球。

如果沿着写小说的路子继续走下去,约恩·福瑟应该很快就能成为挪威乃至欧洲文坛一流的小说作家。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约恩·福瑟偏偏放弃写小说转而写起了戏剧。

在失意中转向戏剧创作

说来不可思议,约恩·福瑟转行写戏剧,竟源于两场打击。

1992年,《铅与水》出版不久后,约恩·福瑟在一位朋友的攛掇下,将几年来出版作品的收入投进一个“保证能赚大钱的项目”,但很快项目失利,投资打了水漂,他成了穷光蛋。消息传出后,妻子非常气愤,当即和约恩·福瑟办理了离婚手续,他成了光棍汉。一时间,事业和婚姻双双失意,约恩·福瑟的人生陷入低谷,天天以酒浇愁。

恰在这时,有个剧院老板找上门来,恳请约恩·福瑟帮忙创作一部“令人眼前一亮”的戏剧剧本。约恩·福瑟一口回绝,但架不住对方的连连央求和丰厚酬金,只好答应下来。剧院老板走后,约恩·福瑟洗把脸,强打精神,开始构思剧本。他略作沉思,就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没想到伤感之余,灵感迸发,他遂提笔狂写,于是就有了那部脍炙人口的《有人将至》。

《有人将至》的故事开场,一男一女走到一所面朝大海的荒凉冷清的房子面前,手拉着手,久久凝视着房子。第一幕开始,约恩·福瑟这样写道:

(快活地。)

很快我们就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

我们自己的房子

一所古老美丽的房子

远离其他的房子

和其他的人

你和我孤零零的两个人

不是孤零零的

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的面庞。)

我们自己的房子

在这房子里我们会一起相守

你和我

单独在一起

而且没有人会来

(他们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注视着房子。)

…………

约恩·福瑟历时七天,在《有人将至》中深刻而巧妙地探讨了两性关系的复杂性和脆弱性:男女主人公“他”和“她”刚刚在海边买下一座旧房子,打算在这里定居。他们反复说喜欢离群索居,但是又不愿意孤零零的,而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很快,这种充满了矛盾的生活幻想就被现实击破——房子的原主人出现了,男主人公立即又感到两人的关系紧张了起来。在这部剧本中,“有人”既可以具化为房子原来的主人,也可以指任何外来的诱惑,这些诱惑会对他们的关系造成威胁。就这样,一部剧揭示了脆弱的两性亲密关系,而剧的结尾是男女主人公并肩坐在长凳上,既充满了不确定性和紧张感,也给观众留下了回味无穷的思考空间。剧院老板看到剧本后,连连叫好,当即表示立刻组织排练,力争尽快呈现到舞台上。但遗憾的是,因种种原因,《有人将至》直到1996年才得以首演。

不过,约恩·福瑟却从写《有人将至》的过程中找到了莫大的兴趣,正如他所说:“在小说里,你只能运用词语,而在戏剧里,你可以使用停顿、空白还有沉默:那些没有被说出口的东西。一种启示。”于是,约恩·福瑟放弃小说,开始琢磨写作戏剧剧本。

1993年,约恩·福瑟写出了继续探讨两性关系的剧作《而我们将永不分离》,并且将两性关系之间的紧张感进一步升级为当事人的猜忌、自责乃至自我折磨。翌年,经反复排练后,《而我们将永不分离》在卑尔根国家剧院首演,一时震动全城,上自政府官员,下至普通民众,都对这部戏剧赞不绝口,约恩·福瑟一举成名。尝到甜头后,他更加全身心地踏入戏剧创作之路,先后写出了《名字》《一个夏日》《秋之梦》《死亡变奏曲》《血婚》《沙发上的女孩》《我是风》《穿黄色雨衣的女孩》《暗影》等数十部剧作。

在约恩·福瑟的剧作中,两性关系是永恒不变的主题,而大海亦是重要的意象。

在《一个夏日》里,丈夫毫无预兆地选择了死亡,独自留下的妻子日复一日地站在窗前,面对着大海,无法摆脱记忆的纠缠。他写道:

年老女人

……

我还记得

那是个美好的秋日

清爽

而且既不冷也不热

我们出去看看会不会下雨

真的下雨了

不过只有一点儿

然后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在外面的细雨中

然后我们绕着房子散步

看着它

他说房子该油漆了

排水沟也该清理了

就是他通常会说的那些事儿

…………

在《死亡变奏曲》中,因丈夫出轨导致的夫妻分离,给女儿带来了极大的创伤,致使她最后走向大海自杀身亡,让早就不再相爱的两人不得不重新面对彼此,面对着海浪不断反思却无从寻找答案。他写道:

女儿

……

而你的手

在向我挥着

从遥远的那方

抛弃了所有的孤寂

我走到堤岸边缘

我站在那儿

望着大海

直到你的手

降落到我的身上

几乎难以察觉地

抚摸着我的头发

就仿佛那黑暗的夜晚

你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

诸如这样,约恩·福瑟剧作中的人物对话有着极其鲜明的个性——简短的句子、大片的空白和停顿,角色甚至没有名字——只有“男人”“女人”“朋友”或者“你”“我”“他/她”这样的称谓,戏剧中的冲突更多的是以一种暗示而非直接表达的形式存在于舞台上——晦暗的主题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和开放性,需要细细品味才能体会。但是,正因为如此,他的剧作也让人们在回味中有了更深的共鸣。《有人将至》(重新改写)1996年在挪威首演后轰动全国,1999年在法国巴黎首演后又风靡欧洲,随后多年间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多国广泛演出,成为他所有剧作中被搬演次数最多的作品。

约恩·福瑟本人斩获了“易卜生文学奖”、北欧戏剧协会“最佳戏剧奖”、“北欧国家戏剧奖”、“国际易卜生奖”等多个国际大奖,成功跻身当代戏剧界顶尖作家行列,“新易卜生”“21世纪的贝克特”等名号不胫而走。

约恩·福瑟与中国的缘分

跟诺贝尔文学殿堂里的其他大师一样,约恩·福瑟也与中国有着奇妙的缘分。

说起来,约恩·福瑟与中国的缘分最早可追溯至十多年前:2004年,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曹路生前往欧洲访学时,意外邂逅了英译本《有人将至》,读后大为惊叹,就买了一本带回来交给学院的英语教师邹鲁路,希望邹鲁路翻译这本剧作。不料邹鲁路读完《有人将至》后,深为语言的极度跳跃和情景的极限演绎惊骇——“感觉好像有一个石头,从非常远的地方,从挪威又远又冷跟我们国家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砸中了我,砸中我心靈中最黑最深的那个地方……男性能够通过文字来打动我,到这样的地步,我觉得这是非常神秘的”。因为受到的震撼太大,她把书扔进抽屉里锁了起来,不敢再看。三个多月后,因为曹路生来催稿,邹鲁路鼓足勇气开始翻译《有人将至》,但始终难以进入状态,导致翻译进程磕磕绊绊,甚至一度停滞不前。及至2009年,约恩·福瑟五十岁生日时,卑尔根国际艺术节特意举办了“约恩·福瑟五十”专题活动。邹鲁路心念一动,遂飞去现场,在好好感受挪威的风土人情之余,也和约恩·福瑟有了长达十多天的零距离接触和交流。回国后,邹鲁路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更多中国人了解约恩·福瑟。她翻译的《有人将至》中文版最初发表在《戏剧艺术》的外国戏剧专号上,这可以算作是中国引进约恩·福瑟剧作的起点。

在邹鲁路看来,真正使福瑟作为一个戏剧家而不朽的,是他具有鲜明个人烙印的“福瑟式”美学与戏剧风格——蕴含着巨大情感張力的极简主义洗练语言、对白中强烈的节奏感与音乐感、并置的时空、交缠的现实与梦幻……最令人难忘的,是他剧作中那无处不在的诗意的暗涌,是他对人生的倾听,是他字里行间对所有在时间荒原上相遇的人们所怀有的无限悲悯之情。

2010年,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教授何雁的亲自执导下,历经多天紧锣密鼓的排练,邹鲁路翻译的《有人将至》登上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剧场。公演那天,约恩·福瑟应邹鲁路的邀请飞抵上海,他惴惴不安地坐在最后一排观看自己的作品在中国的首度公演。谁知,剧终幕落,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而约恩·福瑟更是激动地说:“最能演绎好我的作品的,是东方的演员。最能理解我的作品的,也是东方的观众。”末了,约恩·福瑟伸出大拇指,一个劲儿地夸赞邹鲁路翻译得好、何雁执导得好、学生们表演得好。

经此一役,邹鲁路信心激增,手中的笔再也停不下来。2014年,集结了五个剧本的《有人将至:约恩·福瑟戏剧选》一书正式出版,2016年《秋之梦:约恩·福瑟戏剧选》也顺利问世,两部戏剧选共收录了约恩·福瑟的九部作品——《名字》《有人将至》《吉他男》《一个夏日》《死亡变奏曲》《而我们将永不分离》《秋之梦》《暗影》《我是风》。上海戏剧学院、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福建人民艺术剧院等纷纷排演邹鲁路翻译的约恩·福瑟的剧作,在喜欢戏剧尤其是喜欢挪威戏剧的观众中引发热议。其中,2021年,由何雁执导,上海戏剧学院2017级表演系和舞美系学生以毕业公演的形式演出的约恩·福瑟经典作品《死亡变奏曲》,为国内首次呈现,在中国戏剧界引起强烈反响。

就这样,在剧作的牵线搭桥下,约恩·福瑟和中国的缘分越结越深,以至于每每与人谈起中国他都神采飞扬,言语间更是对中国戏剧和中国文化充满深深的敬意。据说,有一次,他和几位朋友聚会,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中国。有朋友打趣,问他为何总说中国的好。他坦言,中国人的智慧和中国戏剧的精髓令自己受益良多。另有朋友打趣,笑他没获过中国的文学奖项。他哈哈大笑,称“古老的中国会助力我拿到世界大奖”。这本是一句戏言,但令约恩·福瑟惊奇的是,他开始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热门讨论的一部分,近几年更是频频登上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的前列。

终于,当地时间10月5日下午1时许,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约恩·福瑟。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马茨·马尔姆拨通约恩·福瑟电话报喜时,约恩·福瑟正和一位朋友在卑尔根的村庄开车兜风——他小心地把车停靠在路边,先是兴奋得冲天大喊:“哎呀,我获得世界大奖了!”随后,他扭头对朋友说道:“我很惊讶,但同时,在某种意义上,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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